涸轍_六

老牛依然在悠悠地走。

彎彎的木犁一天也沒有停止耕翻。

翻開的全是沙土,又厚又細的沙土。沙土下不時出現枯骨、魚網、破船和他曾經熟悉的一切。這一切都強烈地刺激著他的神經,使他激動不已,使他熱淚盈眶,使他發瘋般地捧起那些破爛物件狂吻不止。

然後丟下,又去耕翻。

他要把整個沼澤翻開來,找回那個失落的世界!

螃蟹幹了三天,終於受不住了。

操他九姨!河工上的活恁累!車子放到河底,平架著。四把鍁圍著裝土。一鍁下去,像切豆腐,端起來方方正正一大塊,足有七十斤。鍁把忽閃忽閃的,要墜斷。一挺胳膊,一翻手腕,扔進了車箱。車箱裝平槽了,再往上垛。一塊一塊垛成小土山。每垛一塊,車子便彈一下。這一車土就有兩千斤。一個人拉梢,一個人架把,後頭四個人推。五丈長的陡坡。抬頭看準轍,往手心吐口唾沫,喊一聲:“走!”其餘人應聲“嗨!”一用力,車子便開始往上爬。六個人踩住一個點。一步一點頭。一步踩一個坑。吭哧——吭哧!……嘣!梢子繩拉斷了。泥鰍摔個嘴啃泥。車子一閃一震,要往下落。幾個人亂吼:“架住——頂住!”泥鰍扔下斷繩,趕緊爬起來,繞到車子後腚,用雙手推。大夥一用力,車子又吱嘎吱嘎上去了。

這種時候,誰也不能鬆手。一鬆手,車子滾下去可不得了。這幾天已經砸傷好幾個人了。

河工的場麵真夠壯觀。一條河道全是人,上看下看十幾裏,沒有盡頭。螻蟻似的在那裏攢動。這裏喊一陣號子,那裏喊一陣號子。一匹黑馬拉一座小土山,仰著頭往上爬,一走一躥。趕馬人拿一根棍,在馬身上猛抽,大聲吼喝:“駕!駕!駕!……”黑馬身上直冒熱汗。螃蟹看得發呆,驚心動魄。他還沒見過這麽大的勞動場麵。這場麵誘發了他幹活的欲望。一連三天,幹得挺歡實。像個小馬駒似的跑上跑下。很快就累得不行了。兩腿像灌了鉛。再看那些民工,依然是生龍活虎。開始他還羨慕,但漸漸發現,那些家夥隻是虛張聲勢,叫得響,幹得並不賣力。幹起來有鬆有緊,很會找機會偷懶。往河坡上拉土,像他這麽拉斷梢子繩的幾乎沒有。一會這個要喝水,一會那個要撒尿。河灘外頭有許多臨時廁所,用蘆席隔著。男女分開。河工上女人也不少,都是年輕媳婦和姑娘。她們上廁所,愛結夥成群,去的時候嘻嘻哈哈,出來就低了頭,紅著臉。原來,河堤上有許多男民工正站著看她們呢,一個個餓狼似的。

到了晚上,歇工了。窩棚裏就熱鬧了。打牌、下棋、打架、吹牛、談女人、亂七八糟。也有人偷偷溜出去,蹲在黑影裏看女民工的窩棚。什麽也看不見。又往前挪挪。一個女人出來撒尿,不敢去廁所,走出窩棚門就蹲下了。男人猛一叫喚。女人尖叫一聲,提上褲子就往裏跑。接著出來一群女人,對著黑夜亂罵。男人早溜了。

一天晚上,大堤上傳來一個小女孩的哭聲。許多人跑過去看。螃蟹也擠進去了。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褲子被褪下半邊。一手抱著一個白麵饅頭,在那裏嚎,螃蟹認出來,白天見過她,是個要飯的,有點傻。定是被哪個民工作踐了。用兩個饅頭把她給毀了。

回到窩柵裏,螃蟹光想掉淚。這些雜種,拿要飯的不當人!我還在這裏給他們賣命,操他十姨,小爺不幹啦!他決定逃跑。

現在要跑容易得很。黑天看不見人。但這麽空手跑了太虧。他決定偷點什麽東西。想來想去,還是去偷饃,偷幾個白麵饃。不是要去楊八姐那裏嗎?正好給她嚐嚐。

他先去夥房外偵察了一下。裏頭有人說笑。在喝酒。營長也在裏頭。時間太早了點。他決定先睡一會。又怕睡過了頭,就喝了一大茶缸水,肚子鼓鼓的。民工們還在說笑。見螃蟹睡了,有人問:“兒子!咋睡這麽早?”螃蟹說:“我累啦!”

半夜裏,螃蟹被尿憋醒了。民工都已入睡。他悄悄爬起身,出了窩棚。三轉兩拐,到了夥房外。裏頭仍亮著燈,但有鼾聲。極靜。他悄悄掀開帆布棚的一角,拱了進去。幾個夥夫睡得正酣,酒氣熏人。他放心了。一下站起身。左右看了一圈。一個大草囤子裏盛滿了白發饃。他悄悄走過去,旁邊正好有個麵口袋,他拎起口袋便往裏裝。一氣裝滿。心裏那個高興!回頭看,幾個夥夫仍睡得死豬一樣。都喝醉了。忽然想搞點惡作劇,便掏出機關槍,往一個胖夥夫被子上掃射了一長泡尿。然後背起口袋,鑽出帳篷而去。

這裏距三岔口約有五裏。螃蟹深一腳淺一腳往那方向摸去。肩上背著的口袋不過三十斤,卻越背越沉。趕到楊八姐的茶棚,已熱得頭上冒汗。

他心裏卻美滋滋的。幾個月不見楊八姐,心裏想得好苦。這幾個月,他幾乎是以加倍的速度擴張著男性的一切。他覺得自己可以做楊八姐的保護人了。再有哪個野男人敢碰她的奶子,他決不能再坐視不管了。有了這一口袋白發饃,他甚至覺得可以養活楊八姐了。他要把她養得白白胖胖。他相信楊八姐會接受他的一切照顧。當然,他也時時想著那個神秘的事。他渴望重溫十四五歲時被楊八姐摟著睡覺的情景。現在,他會主動向她進攻,不會再被她一巴掌打下床了。他已經長高了,有勁了。

他敲門了:“嘭嘭嘭!……”心裏激動得亂撲騰。

沒有動靜。

“嘭嘭嘭嘭!……楊八姐!開門。我是螃蟹!”

屋裏有動靜了。燈光一閃,亮了。不一時,有人來開門了。踢趿踢趿的。門閂“嘩啦”一響。螃蟹背上口袋,正要高興地撲上去,門開處,卻見黑暗裏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

“你是幹什麽的!”男人堵住門,威嚴地盤問。

螃蟹一愣:“我是……你是幹什麽的!”

“這是我的家!”

“你胡說!這是楊八姐的家。沒有男人。你別唬我!你準是個野男人!”螃蟹立即斷定,這人是那些常來八姐家半夜敲門的男人之一。而且他又如此傲慢!螃蟹被激怒了:“你閃開!我要找楊八姐!”

“你找楊八姐什麽事?”

“什麽事?你管不著!”螃蟹以雄性的強硬挺直了身子,卻發現比他矮了一截。背上的口袋老往下墜,他聳聳身子,又站直了。他要盡量站得像回事。

對方推了他一把,要關門:“你半夜三更胡鬧什麽?滾!”

螃蟹急了,退後一步,一彎腰低頭撞去。男人猝不及防。閃到一旁,趔趄了一下。螃蟹背著口袋,昂然而入:“楊八姐……”突然,他感到肩膀被一隻鐵鉗樣的手扭住了。那手輕輕一撥拉,螃蟹跟跟鬥鬥,打個旋,“咚!”摔倒了。肩上的口袋掉落下去,白發饃滿院亂滾。

螃蟹怒極。不僅因為摔倒,而是從那隻手的力量上,他感到遠不是他的對手。這使他十分羞愧,十分懊惱。剛才還以為能和一切男人爭雄呢!但我不能怕了他!小爺怕過誰呢?他摔倒的地方,正好有一根棍。他不動聲色地摸到手裏,猛然躍起,大叫一聲反手掃去。卻聽“哎唷”一聲女人的尖叫。忙看時,是楊八姐將棍抱住了。

“八姐!你別攔。我揍死這個野男人!”楊八姐的出現,使螃蟹勇氣倍增,口氣也變大了。仿佛剛才摔倒的是對方,他很容易就能將對方打倒。

但他此時已被楊八姐抱住,不能動彈。楊八姐是披著棉襖跑出來的。螃蟹能感覺到她懷裏的熱氣和那兩坨肉的彈性。他感動了。他相信楊八姐是為了

保護他才跑出來的。她怕自己不是對手會吃了虧。而剛才她肯定正受著這個男人的侮辱。就是說,她寧願自己受辱,也不讓我吃虧。我哪能吃了虧呢?就憑這根棍,也揍他個屁滾尿流。於是他伸手為楊八姐拉拉快要滑落的棉襖,用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的語氣關切地說:“八姐!你回屋去,別凍著,我收拾他。這是男人的事!”

而那個男人正站在黑影裏,一動不動。這是藐視!

螃蟹用力抽了抽棍子,沒有**。楊八姐已凍得打哆嗦,死死抓住他:“兄弟,你聽我說!……”

“你不用說!我知道。我收拾他。雜種!”

“不不!你不知道,他真的是我男人,前幾天剛……從外頭回來。”又對站在黑暗裏的那個男人說,“他……他叫螃蟹,是個要飯的,怪……可憐的……”

螃蟹的頭一下子漲了十倍,懵懵地鬆開了手。真是她男人?是那個蹲大牢的男人?他昏昏地看了看,那男人依然未動一動。仿佛正歪著嘴嘲諷自己。那歪著的嘴角像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他心上。他渾身抽搐了一下。

螃蟹猛地掙開楊八姐冰冷的手,轉身躥出院門,撲向黑暗中去了……

漆黑的田野裏,溝溝坎坎。螃蟹跌跌撞撞。昏頭昏腦,自羞自愧,無地自容。今天自己扮演了一個多麽可憐多麽滑稽的角色!此時,那個男人肯定正在屋子裏捧腹大笑!……“瞧!還帶了這麽多白發饃呢!哈哈哈!……”

從八歲要飯,被人家罵過、訓斥過。被一群群的孩子打過,打得頭破血流。被大人們無數次地捉弄過、戲耍過。為了討人喜歡,為女人抱過孩子、洗過尿布。為男人點過煙袋,為老人撓過癢……

但這一切都不能和今夜受到的傷害相比!

那時,他隻是一個小動物。為了動物性的饑餓去乞求。而今夜,卻是作為一個人、一個帶著人的情感人的欲望人的自尊的不大不小的男人而受到嘲諷和傷害。是的。自己最終還是個要飯的。

螃蟹知道,他將永遠失去楊八姐了!他將變得像過去一樣孤獨。

他一下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

這幾天,老扁有點心神不定。

立冬已過,出外要飯的人該回來了。咋老不回呢?

每天吃過飯,他便走到村口,走到河灘上,向四野張望。他像一個父親盼望遠出的兒女歸來一樣,盼望著魚王莊的人們歸來。這是他一年中最愉快的日子。也是魚王莊家家團聚的日子。

但立冬已經數日,還沒一個人回來,他有點著急。

他在河灘上漫無目標地轉悠著,看著一片片幼林,心裏十分疼愛。這一茬樹木是六四年以後陸續栽上的。六二年從監獄裏出來後。他沮喪了一些日子,和妻子過了一段恩愛夫妻生活。果然在一年後生了個兒子。他的心境又好起來。他費了好大勁,才重新把魚王莊外出的人們找回,開始了解放後第二次大規模的植樹。

這片幼林終於又長成了。這使他感到欣慰。這幾年,魚王莊每年還要栽一些樹,但空閑地已經不多了。栽樹隻帶有補充的意思。大家並不急於回來,也許是這個原因。

但他的心情卻不輕鬆。曆史上一次又一次地毀樹,使他老是產生一種幻覺。老覺得眼前這些樹是幻影,不是真的。可摸一摸,看一看,卻分明存在。隻是心裏老不踏實。生怕有一天,因為一個什麽緣故,大片幼林又被毀掉。

這種擔心不僅是心理上的因素。

這幾年,公社年年都派人到魚王莊蹲點。說服他伐掉一些樹木種糧食。以糧為綱嘛。魚王莊之所以外出那麽多人,是因為沒飯吃。沒飯吃是因為不種糧食。不種糧食怎麽行呢?老扁說,種也沒用,泡沙窩裏種不成。種上也收不了多少。公社派來蹲點的幹部說,總比不種好。多少也能收一點。老扁說,與其廣種薄收,浪費種子勞力,不如不種。不種吃什麽?讓大夥去要飯,到外地打零工!那總不是長法?當然不是長法。林子起來了,魚王莊就有錢了。這裏不適合種糧食,隻能以林為綱。你別亂說!沒有以林為綱這個提法。以糧為綱是毛主席說的!老扁看他較了真,嘿嘿笑了,扔過去一支煙。夥計!你別給我扣大帽子。我的頭已經夠扁的啦。再壓就壓透氣了。這麽著吧,你說你要啥?打家具,蓋房子,我送你木頭,十棵二十棵都行!你別胡說,我不要。我蓋房子用木頭自己花錢買。花錢買也行。我賣給你。沒錢先記賬。不用記到紙上,記我心裏就行啦。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透一點風出去,你割我老扁的頭當蒲扇!那位公社幹部笑了,你真會操!老扁也笑了,我不如你會操!老扁記下他家的地址說,你不用問了。我找人伐樹,派人給你送到家。我要……買三十棵。中!幾天後,三十棵挺拔的槐木。在一天夜裏拉出河灘。那位幹部再不提伐樹種糧的事了。

又一年。公社又派來一個蹲點幹部。公社副社長。外地人,沒帶家眷,犯過男女作風錯誤。老扁摸底。他一來魚王莊還是那一套。挺著肚子訓老扁,讓他趕快伐樹種糧。老扁一臉為難,諂笑著說社長你別生氣,也別著忙。先到莊裏轉轉看看,莊裏連個青年男人都找不到。全是些老人孩子婦女。那些女人想男人都快想瘋了。就是盼不來。沒有勞力咋伐樹?社長說咱先轉轉。兩人就在莊裏轉起來。果然隻見些老人孩子和婦女。因為莊裏沒有男人。婦女穿戴也不講究,敞胸露懷。奶子吊著像葫蘆似的。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正在井台上打水。彎著腰,一邊晃動井裏的水桶一邊打量他們。一對奶子也在那裏晃來晃去。社長看得直了眼。咽口唾沫說,那女人幹什麽?老扁說不幹什麽,打水。咋老瞅咱?這女人騷!男人死了半年了,看見男人就發饞,晚上睡覺從不關門,誰願去誰去。女人打上水來,衝社長笑了笑問老扁,這是誰呀?老扁一瞪眼,不認識嗎?是咱公社社長。有眼無珠。說不定哪會空閑了去你家喝茶呢!女人格格笑了說那敢情好,啥時來都有茶喝。挑起擔子蕩起腰走了。社長又咽一口唾沫,這女人恁潑,家是哪裏?老扁一指遠處一口孤零零的草屋,就是那裏。去不去喝茶?社長口幹得厲害,說不去不去別轉了走吧。吃了晚飯,老扁又要陪他轉轉。社長說你回家吧我自己散散步。老扁說一個人散步清靜,我走啦。就回家啦。社長就繞著村散步了。魚王莊的黃昏美得很,靜得很,神秘得很,沒一點動靜。社長散步很累很渴,就去了那口孤零零的草屋,立刻就傳出格格的笑聲,不一會就沒了動靜。

自此以後,社長每天晚上都散步,他有散步的習慣,喜歡一個人散步。這是個散步的好地方。魚王莊的黃昏美得很,靜得很,神秘得很。一天晚上,社長剛從那口孤零零的草屋裏出來,見老扁正站在不遠的地方。社長有點不大自然說,口渴得很,我來找點茶喝。老扁說,口渴你就來找茶喝,沒關係的。魚王莊別看窮,家家都好客。社長說,散步久了就愛口渴,就疲乏。老扁說一點不假,散步久了就愛口渴,就乏。社長說,這地方氣候還是太幹燥。老扁說就是呢,幹燥得很。睡一覺起來喉嚨裏出血條子。等樹木長起來就好了。樹木能調節氣候。社長沒再吭聲。過了一會說,我得睡覺去。老扁說你睡覺去吧。此後,社長把伐樹的事給忘了。住了半年再沒提起。隻好晚上散步。散步久了口渴,口渴了就去找茶喝。除了那口孤零零的草屋,又去了一些屋子。有幾個女人哭著找到老扁,說社長太不像話。老扁吸著煙,也不吭氣。過一會說忍了吧。那女人就忍了,再沒說什麽。抹抹淚走

了。

老扁很有辦法,那些蹲點的幹部一個個都被他掐住了脖梗。樹木總算沒動。但這種騷擾總是不斷,心裏就很煩。老覺得要出什麽事。他覺得很疲倦,很累。再出什麽事,可就沒那麽大心勁了。他累,魚王莊人都累。一年年四處奔波,一年年回來栽樹,沒個穩定的日子。身體累,精神也累。負荷實在太重了。

這不,越怕越有事。那天去公社開會,說是縣裏要直接派工作隊來。聽說動靜很大。一千多個工作隊正在城裏集訓。集訓完了就分赴全縣,直接下到各村。抽調的多是些知識青年,複員軍人,也有一些機關幹部。看來勢頭很猛。任務是學大寨,批資本主義,以糧為綱什麽的。要命!這一回夠玩的了。以前公社派人都是一個兩個,也認識,好對付。兩個回子打架,這一回就不是那一回了。

但奇怪的是,老扁隻覺得心裏沉重,卻一點也沒有緊張、昂奮、暴躁的心理。他好像早有預感。好像從這幾年就有預感。事情真要來了,也不吃驚。所以特別愛到老日升那裏,看他劈樹疙瘩。那經年不息的劈柴聲,早就把過去、現在、將來的一切都暗示給他了。他早就知道那嘭嘭的聲音不吉祥。魚王莊人也感到不吉祥。但大家誰也沒去製止他。那是個怪物。這一輩子就沒和人說過幾句話。快九十歲的人了,還是悶著頭做他要做的事。世上的事,他什麽都不打聽,什麽都不知道。又好像什麽都知道。

老扁從河灘上轉回村,不知不覺又到了老日升那裏。對他的到來,老日升視而不見,隻專心擺弄那個樹疙瘩。老扁蹲在一旁,抽著煙,想從他臉上發現點什麽,尋找點什麽。結果什麽也沒有發現。那張臉幹得像苦瓜,像龜背,像一張古代的圖讖。上麵畫了許多符號,長長短短,彎彎曲曲,縱橫交叉。他能感到這張臉很深奧,很神秘。似乎含著陰陽,含著古今,含著生死。但老扁看不懂。他什麽也沒有發現。隻突然注意到老日升沒有胡子。臉上一根胡子也沒有。幾十歲的人沒有胡子?脫落了嗎?回想一下,的確不曾記得老日升長過胡子!

但沒有胡子能說明什麽呢?

“嘭——”

“嘭——”

“嘭——”……

中國的大西北。距魚王莊七千裏外的一個小鎮上。行人稀少,遠不像內地小鎮那麽熱鬧。一群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正興衝衝在街上走。人人都背個行李卷,又髒又破。肩上還挎個大帆布包。好像發了財的樣子。一個清瘦的年輕人走在頭前,後頭二十多個人簇擁著他。顯然,他是這一群的領袖人物。

他們走向一個小火車站。這裏人多了起來。火車站極簡單,沒有候車室。隻有一個賣票的窗口。買了票便直接在站台上等。偷上車是很容易的。而且,如果強行上車,誰也沒有力量能阻止這幫年輕人。他們在窗口前停了下來,圍成一堆,嘁嘁喳喳,好像在商量買不買票的問題。當初從家鄉出來到這裏,這群人就沒買一張票。一路上不斷被抓住,然後被趕下車。然後再上去。然後又被趕下車。但到底還是來了。隻是多費了一點時間。可時間算什麽呢?他們本來就像吉普賽人那樣過流浪生活。

現在,他們似乎有點為難。在這裏幹了大半年活,腰裏都有了錢。但如果拿錢買車票,一人就要花上百塊,差不多占去收入的三分之一。辛辛苦苦掙來的錢,這麽大把花,未免心疼。他們在商量,究竟買不買車票。

那個清瘦的年輕人站在中間,正蹙著眉吸煙,並未參加他們的討論。但他的意見顯然極為重要,甚至具有絕對的權威性。大家一直在爭論,一直沒有結果,也一直在注意他的表情。

這年輕人實在也算得英俊了。清瘦而不幹癟,更顯得果斷而自信。兩隻眼不大,卻亮,而且總半掩著。像永遠在決策什麽。

到底,他的一直思考著的表情有了變化。他把煙蒂往地下一扔,又用腳搓了搓。抬起頭說:“爭啥?買!”

大家都靜了。注視著他。好像對他的意見並不吃驚。但又覺得還不能那麽暢快地接受,希望他說出點什麽理由來。他說得太簡單了點。

他讀懂了大家的目光,變得有點激動,揮揮手:“買!為啥不買?人家能買,咱也能買!人家有錢,咱也有錢!”

大家稍愣了一下,似乎一時還沒有聽懂他的話。但很快就有人懂了:“對!人家能買,咱也能買!咱也有錢!”接著,好像都懂了:“對!人家能買,咱也能買!為啥不買?”

實在說,他們並沒有新的發揮,隻是重複著同一句話。但他們聽出了這句話所包含的那份誌氣!好像車票是緊俏貨,能買上是一件極有臉麵的事。他們過去外出流浪,沒有買過票,被人訓斥,被人搜查,被人擰耳朵,被人當眾趕下車。現在,他們要買票啦!懂嗎?就是說,要氣宇軒昂地走上列車,大大方方地坐在那個屬於自己的位子上,毫不忸怩地喝著茶,粗聲大氣地說點什麽。再不用像過去那樣膽戰心驚,東躲西藏了!

於是,他們一呼隆擁到窗口前,各自買了自己的票。抽身擠出來,反看正看,竟是愛不釋手。他娘的,火車票是這樣的!

一群破衣爛衫的年輕人,齊嶄嶄站在月台上,等候火車的到來。

忽然,人群亂了。他們也扭回頭看。隻見一個十七八歲的瘦弱姑娘正哭叫著從小鎮裏奔出來,長長的辮子跑散了,像馬尾巴一樣甩來甩去。在她身後,三個流氓正在追趕,大呼:“攔住攔住!哈哈哈!……”

姑娘已跑到月台上,惶然四顧,不知往哪裏躲藏。那個清瘦的年輕人眉梢一挑,搶上一步拉過她,塞進他那一夥人群裏。這時,三個流氓已經追到。左看右看,忽然發現了姑娘,大喊一聲:“在這裏!”三人便往裏衝。姑娘躲在一個小夥子背後,扯住他的衣襟,直哀求:“各位大哥!救救我吧。我是內地……來的,他們老是欺負我。我要回家,他們不放……”

三個流氓剛擠過去兩個,便被堵住了。那個清瘦的年輕人冷冷地盯住他們:“你們要幹什麽?”

一個梳著油光頭的家夥說:“你管得了嗎?”

“我想試試。”

“什麽東西?你也配!窮要飯的!快交出那個妞來!”

這群年輕人早氣得摩拳擦掌了,紛紛衝上來:

“你們是什麽東西?流氓!”

“為啥欺負一個姑娘!”

“……”

三個流氓自恃是地頭蛇,哪理這個茬?氣勢洶洶直往裏衝。

清瘦的年輕人怒極,大喝一聲:“少給他們囉嗦!揍!”

這一聲喝未落音,一群小夥子早動了拳頭。你一拳,我一腳,乒乒乓乓。月台上頓時大亂。三個家夥先還企圖還擊,但很快發現不是敵手。紛紛亮出刀子,剛要行凶,已被連連踢飛。接著,便被按倒在地,一頓猛揍。臉上個個打出血來。這個剛想爬起身,突然飛來一腳,又趴下了。那個剛想逃跑,猛地一個掃蕩腿,又栽倒在地。他們根本沒有還手的機會了。這幫年輕人好像積攢了多年的窩囊氣,都在此刻傾瀉出來了。越打越想打,越打手越重,越踢腳越狠。不一會工夫,三個家夥隻能躺地呻吟,再也不會動彈了。

這時,火車已到。清瘦的年輕人喊一聲:“走!”拉著那位姑娘,搶先上了火車。其餘人也紛紛衝上車去。有個小夥子臨上車前,又挨個踹了三個流氓一腳:“歇著吧,明年見!”也飛身上車了。火車已經“空空”地開動。出站不久,便呼嘯著飛馳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