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_五

最先從沼澤中隆起的那片沙灘,獨臂漢子叫它螞蚱灘。螞蚱灘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庵柵。庵棚被狂風一次次連根拔起,拋向空中。一次次被暴雨冰雹打碎,散在地上。但都沒有把獨臂漢子趕走。惡劣的天氣和肆虐的蚊蟲日夜折磨他,弄得渾身腫脹,血膿斑斑。但他不走。

獨臂漢子不走。

他對著狂風暴雨野狼似的憤怒地長嚎:

“我——不——走!”

“我——不——走!!”

“我——不——走!!!”

……

他不走。他要奪回這片本來屬於人的土地!

他沒有伴。隻他一個人住在這裏。住在這無邊的沼澤中。他長發如草,滿臉胡須。衣服已經爛成碎片,隨風而去。他幹脆**全身。又醜又髒的**吊在大腿間,晃來晃去。日月昭昭,高天朗朗,他一點也不覺得害羞。這裏一切都已回歸原始。他失去了從文明社會帶來的那塊遮羞布,風雨雷電酷暑嚴寒卻為他再造了一張鱗甲一樣的皮。沒有什麽道德能約束他,沒有什麽人來指責他。他就是道德,他就是法律,他就是這茫茫沼澤的國王。

餓了。吞吃螞蚱。渴了,暴飲冷水。困了,就地一躺。醒了,就去幹活。每天淩晨,他便早早地離開庵棚,趕上老牛。老牛拉著拖車。拖車上放一彎木犁。慢慢從一條泥濘的路上走。每天傍晚,他又趕上老牛。老牛拉著拖車。拖車上放一彎木梨。慢慢從這條泥濘的路上往回返。

他沉默著。一年一年地沉默著。

漂泊多年之後,他是回到這裏來的第一個土著。在他塌陷的眼窩裏,深藏著無法確定的怨恨和無法確定的戀情。折磨他的,不是狂風暴雨,不是蚊蟲泥淖。那實在算不得什麽。任何惡劣的環境都不能和那場毀滅性的劫難相比。真正折磨他的,隻是無盡的回憶。當年波濤洶湧的大河,在大河中駕船捕魚的冒險生涯,他的母親,他的妻子,他的鄉親,日夜在他腦海中出現。可這一切都像夢一樣消失了。黃河走了,把一切都帶走了,連同他的一條左臂。

但他在等待。等待一些熟悉的麵孔重新出現。那是一種十分渺茫而執著的等待。他相信,還會有人像他一樣在那場劫難中僥幸活下來,哪怕極少極少。活著就會回來。不死就得活下去!

老日升的雜貨店,生意並不景氣。雖然它是魚王莊唯一的商業。兩間土坯房。裏間鋪一張床,床上堆一卷破棉絮。當門亮處就是雜貨店了。迎門壘一道二尺高的櫃台。櫃台上放一杆斷了杆的盤子秤。櫃台裏頭的磚上有一壇醋、半缸黑糊糊的鹽,當門臨牆的土坯貨架上有火柴、煙卷和一些針頭線腦。

所有這些東西都蒙著一層沙灰。

魚王莊年輕力壯的都出外要飯了,尋常連個動靜也沒有,像個死村。不大有人買東西。他便整日在門口劈柴。

“嘭——嘭——嘭——”

這聲音滿村都能聽到。

這聲音已經響了幾十年了。

日升是小名。喊了一輩子仍叫日升。日升老了,人們便喊他老日升。晚輩的尊一聲日升爺。據說,他是在日頭升起時生下的。但一生的運氣並未蒸蒸日上。他苦了一輩子,連個女人也沒娶上。日升從十八歲在河灘裏當纖夫,幹到六十歲。四十二年。四七年解放,河灘裏修了一條沙石路。行人客商方便了許多,卻從此斷了日升的生計。無奈,回魚王莊開了個雜貨店。雖說生意不好,他也沒大花銷。開店後,主要靠劈柴賺錢。

他劈柴極有竅門。先把樹疙瘩搬到空地上,背著手繞一圈,翻弄一下。看準哪裏是旋,哪裏是茬。然後操起家夥,如庖丁解牛,一層層一爿爿把柴片剝落下來。一圈人圍著看。有蹲,有站。抽著煙。看他劈柴,是一種享受。魚王莊沒什麽好看的,就看老日升劈柴。

老日升七十歲的時候,雄風尚存,能掄一把鋒利的锛,揚起來,“哇”地一聲。關鍵地方,隻這一锛,就開了。再難解的樹疙瘩,他都能解得開。他叫“解”,不叫“劈”。解和劈不一樣。解需竅門,劈用蠻力。

現在,他掄不動锛了,改用一把短柄斧子和兩根鋼釺。八十多歲的人,掄不動锛了。坐在一個方凳上,慢慢劈。旋口處最硬,十斧八斧才能開一道縫:“嘭——嘭——嘭——”旋口終於開了。往下,順著木絲就好解了。“嘭”一斧,開一道縫,插進一根鋼釺,取下斧子。“嘭!”又一斧,縫隙延伸,插進第二根鋼釺,取下斧子。“嘭!”再一斧,第一根釺鬆動掉落了,抬起插到前頭。如此循環挪動。劈開一個樹疙瘩要兩天。而過去,他一天能解五個樹疙瘩。他喘得厲害。

屋後的空地上,堆一座小山樣的樹疙瘩,好像永遠也劈不完。垛上的樹疙瘩,已經長出木耳。木耳幹了,生一層黑鏽。看了叫人發愁。但老日升極有耐性。現在,已經不大有人看他劈柴了。倒是有幾隻麻雀老落在周圍,從劈開的木片中找蟲子吃,也不害怕。老日升也不轟趕。發現一條蟲子,還專意捏出來丟給它們。麻雀便來搶。蟲子吃完了,就歪頭瞅看他。一蹦一蹦的。

老日升一天到晚坐在樹疙瘩旁邊,劈柴不止。外頭什麽事也不打聽。也不和人說話。累了,便坐在凳子上喘口氣,呼嚕呼嚕的。拎起一隻斷嘴茶壺抿一口,接著又劈。

“日升爺,買鹽。”輕盈盈走來一個姑娘。

“日升,打醋!”踢裏趿拉過來一條漢子。

“老日升!買盒洋火!”走來一個自己聾也以為別人都聾的老頭子,躬著背在那裏叫。

老日升比他還聾。他耳目不靈。理也不理,隻專心劈柴:

“嘭——”

“嘭——”

“嘭——”

長了,便不再有人喊。他的雜貨店永遠敞著門。買東西都是自己拿,自己付錢。老日升頭也不扭。他仿佛已經入定。斧起斧落,鏗然有聲,像老和尚敲木魚。

魚王莊東頭,有一橫一豎兩口草屋。橫的是堂屋,兩間。豎的是東屋,也是兩間。堂屋裏住著女主人。東屋裏住著男主人。夫妻倆不住一屋,更不睡在一起。

女主人是個瘋子。男主人是老扁。

女主人起了床,披頭散發。正要梳頭,忽然想撒尿。便探出頭,往東屋看一眼,沒人注意。伸手從門旁拎進一隻土陶尿罐,飛身進屋,又返身把門閂死。這才往下褪褲子。把個白白的屁股按在土陶尿罐上,立刻嘩嘩大響。一邊尿,一邊從門縫裏往外瞅。忽然院子裏一聲響動,她立刻停止尿尿,猛然提上褲子站起。再聽,動靜沒了。褪下褲子又尿,嘩嘩大響。她警覺得很。尿尿停停,停停尿尿。三四次才尿完。她長舒一口氣,提上褲子,又伸手往襠裏掏了幾把,放在鼻子上嗅嗅。滿屋臊氣刺鼻。她把褲帶拴得很緊。長長一根布帶,紮一圈又一圈,打上死結。這才開門,把土陶尿罐提出去,滿滿當當一家夥,放在門口,也不潑了。接著回屋梳頭,對一麵鏡子,邊梳邊唱,咿咿呀呀的極快活。女人不醜。瓜子臉,大眼睛。腰身也苗條。渾身透著秀氣。隻是眼神遊移,不時左瞅右瞅,防止有人撲上來。

東屋煙霧騰騰,熏得人睜不開眼。老扁打滅灶火,飯已做好。他先盛了一碗,上頭放一雙筷,彎腰出門。走到堂屋門口,喊一聲:“柳!吃飯嘍。”女人叫柳。卻並不進屋,隻立在門口。好一陣,女人才說:“我正梳頭呢!”老扁便端個碗,站在門口立等。女人慢慢梳好頭,又洗了臉,這才站起,走到門口,很凶的樣子,衝老扁叫:“你往後退三步!”老扁端著碗退了三步。閃開門。柳刺溜鑽出屋,站到遠遠的地方,命令:“放屋去吧!”老扁乖乖地進了屋,把碗放在一張方桌上。走出屋。女人看老扁出了門,才躡手躡腳回到屋裏。剛坐下要吃飯,忽見老扁又轉回來,騰地站起,驚慌的樣子:“你要幹啥!我不給你睡!”一邊緊緊護住胸脯,“我不給你睡!”

老扁一邊走來,一邊說:“我沒說和你睡。我給你倒尿。”

“你說瞎話!我不給你睡!”

“我沒說和你睡。我給你倒尿。”

老扁端上那隻土陶尿罐,走了。那女人才又坐下吃飯。

老扁為她倒了尿,又把尿罐放回原處。回東屋洗手吃飯。吃完飯,把鍋碗洗刷幹淨。這才拍拍身上,坐在灶前吸了一根煙。吸得很深很慢。徐徐吐出一口濃煙。

老扁邁著仙鶴樣的長腿,慢慢離開家,往老日升那裏走去。他是這裏的常客。

他愛默默地看老日升劈柴。蹲在旁邊,吸一根煙。他不吸煙袋。從二十歲開始吸洋煙。還是當維持會長時學的。從此再沒丟下。買不起煙卷,就把老煙葉搓碎了,用紙卷,卷得和洋煙一樣。突然飛來一爿柴。他撿起扔回堆上。仍然老樣子蹲著,眯眯地看。

這時候,他的詼諧、豁達全沒有了。老日升每一斧子都像劈在他心上。但他還是要看。看著看著,他會大汗淋漓,臉色蒼白,像犯心絞痛。

老日升也不理他,隻管一下一下地劈柴:

“嘭——

嘭——嘭——”不緊不慢。

這聲音滿村都能聽到。

這聲音已經響了幾十年了。

老扁終於離開老日升,轉到別處去了。抱著心口窩。

魚王莊沒有一點活氣。

他算了算,立冬已過,出外討飯的人,該陸續回來了。這是規矩。魚王莊人不論討飯到了哪裏,每年冬春都要回來栽樹。有的跑到大西北,有的跑到關外,在當地幹了臨時工。立冬一過,也必定回來。嫁出去的閨女,也不叫自回。悶著頭栽幾棵目的樹,然後該去哪去哪。想去哪去哪。

栽樹!栽樹!栽樹!栽樹!栽樹!栽樹!栽樹!……

栽樹已經成為慣性的機械運動。栽樹就是一切。

魚王莊人對栽樹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齊心。栽樹這兩個字已潛入他們的血脈,每一顆細胞都是由栽樹兩個字組成的。盡管不少人對栽樹已經失去信心,但一到栽樹季節,還是像候鳥一樣回來了。

一年冬天,一個因要飯遠嫁黑龍江的姑娘,立冬剛過,就跟丈夫要了錢往家趕。三千裏火車。二百裏汽車。汽車到縣城已是後晌,她急急忙忙往家趕。時逢大雪紛飛,道路難辨。一路不知跌了多少跤。上百裏路趕到魚王莊,天已黎明。她在冰天雪野跑了一夜,實在走不動了,爬著進了村。身後拖著一道長長的雪溝,一個早起的老漢,突然在雪窩裏發現了她。姑娘已凍得半僵。老漢彎腰抱起,急急地問:“妮!恁遠的路,你咋回來啦……那小子不要怕啦?”姑娘搖搖頭:“我……回來……栽樹。”

老漢哭了。消息傳開。全魚王莊的人都哭了。

栽樹,是魚王莊一輩輩的傳統,一輩輩的事業。

魚王莊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等待樹木成林,等待風沙的消失。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一代一代人編織著同一個夢。一個多世紀以來,魚王莊人一直在夢幻中生活,在夢幻中繁衍生息。樹木栽上被毀掉,毀掉又栽上。不知多少次了。時間在過程中悄然流逝,一輩輩的人在過程中悄然倒下。奇跡一直沒有出現。而風沙卻像永遠的夢魘伴著他們的日子。

老扁在一棵三人合抱的苦楝樹旁邊,站住了。他輕輕地搖搖頭。真快。多少年過去,他仍記得兒時的歌。

風沙不把人情留,

打罷麥穗打穀頭,

哥嫂逃荒鄆城去,

爹娘吊死在梁頭……

三歲那年,爹娘就吊死在這棵苦楝樹上。他還依稀記得,四條赤裸的幹瘦的腳杆,雙雙在空中晃蕩。哥嫂鄆城一去不歸。

那時,魚王莊人多愛去鄆城逃荒,卻不知什麽道理。是鄆城盛產五穀,還是因為鄆城出過一個“及時雨”宋江,鄆城人也便從此樂善好施?老扁說不清。

他沒有去要過飯。日本人在時,大夥公推他當維持會長;國民黨在時,他當村長;解放後,他當村支書。他沒有機會出去。可他真想出去。在外頭,一人混一張嘴,再怎麽難也混得住。在家待著,卻像個主持僧,什麽事都得管。年輕力壯的走了。剩下的婦孺殘疾,他必須養活。他不忍心丟下他們。

魚王莊的地不少。如果按人平均,居全縣之首。但河灘上隻長茅草,不長莊稼。茅草根都紮在三尺以下,莊稼行嗎?每年隻能種一季高粱。莊子窮,沒有本錢,地裏稀稀拉拉。秋天一場連一場雨,高粱都泡在水裏。成群的麻雀飛來,遍地哄搶。他和幾個老人每人提一杆火槍,蹚著水,這裏放一槍:“轟——”那裏放一槍:“轟——”到處轟趕。最後多少收一點。他把僅有的這點糧分給每家的老人和孩子。再厚著臉皮要點救濟。日子就這麽過。

哪個老人病了,他要去端屎端尿,煎湯熬藥。多虧梅子做他的幫手。否則連口氣也喘不過來。

他感謝梅子。一直對她懷著深深的歉疚。

她已經等他多少年了。

梅山洞出洋歸來,在城裏娶了個女人。後來生下梅子,幾年後就病死了。父女倆相依為命。梅山洞沒有再娶。小時候,梅子常跟著父親外出,老扁趕上馬車,四鄉行醫。沒事時,老扁就領著梅子玩耍,在大街小巷裏串。他比梅子大十幾歲。梅山洞讓梅子喊他哥哥。他似乎成了這個小家庭的一員。但梅山洞不知道,老扁已在暗中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十九歲那年,老扁在縣城被發展成地下黨員。次年被派回魚王莊辦秘密聯絡點。梅山洞父女仍住在縣城。他們都不知道老扁為何突然辭去。後來聽說老扁當維持會長的消息,梅山洞還著實氣悶了一陣子。跟隨自己多年,他沒想到他會這麽沒出息。

解放初,梅山洞被清出縣城,押回魚王莊,定為地主。是縣裏直接定的。他當然要劃為地主。家有七千畝地,全縣也數得著的。老扁總覺得梅山洞有點虧。但他沒理由反對。果然不久,政府又根據群眾意見,把梅山洞定為開明士紳,請他回城當政協委員,兼縣人民醫院院長。

但梅山洞不願再回縣城了。

這時,他已知道老扁當年辭他而去的原因。並且,他自認為沒有做對不起父老的事,在魚王莊定居倒也清靜。梅家的七千畝地,土改時全分了。留給他五十畝。他不要。他說那些地和他無關。他早就扔了。他不會種地,仍然靠行醫生活。魚王莊的鄉親很尊敬他。老扁也格外照顧。

那幾年,梅山洞的心境是最愉快,最閑適的。

他爹留給他的血腥土地被分掉了,留給他的令他難堪的三個女兒也已先後出嫁。他過去所蒙受的一切恥辱,都已雪洗幹淨。他變得一身輕鬆。

這時,梅子已出落成十六七歲的少女,亭亭玉立,如同一顆含露的花苞。她整日跟父親幫忙,打針、換藥、出外行醫。也能獨立看一些病了。但這姑娘內向,不愛說話。

梅山洞視她為掌上明珠。每次外出行醫,總帶著她。有時去縣城,有時去省城。有一年還去了北京,為一位將軍治病。是他在巴黎留學時的一位同學推薦去的。梅山洞不再像過去那麽清高孤傲了。

但梅山洞的身體卻日複一日地消瘦。五七年春,終於查出是肝癌。當年秋天就去世了。去世前,他一手牽著梅子,一手牽著老扁,留下兩條遺囑:“我把梅子……交給你了。我死後……就埋在魚王莊。不要……驚動任何……人。埋到河……灘上。我看著你……栽樹……行不?”

梅山洞死後,梅子痛不欲生。父女多年相依,感情太深了。四方百姓也為梅先生的去世感到痛惜。他救過多少窮人的命喲!直到他死後多年,還有一些當年的病家,逢年過節時來他墳前燒紙。他的墳在河灘的一個沙丘上。

梅子已經到了待嫁的年齡。老扁幾次想在縣城為她尋個婆家。他覺得這麽一位姑娘,待在魚王莊可惜了。但梅子全都拒絕了。開始兩年,她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說要為父親守墳,不肯嫁人。後來,魚王莊發生一次巨大的變故。使她的心一下子投向了老扁。她一下子明白了什麽。

過去的歲月,老扁不敢去回想。一回想便會牽動內傷。但他又無法不回想。那是魚王莊刻骨銘心的曆史。

他從少年時代,就發誓賭咒要治服風沙,卻一次次以失敗告終。他恨自己無能。當他一次次動員大夥去要飯的時候,不管他裝得多麽輕鬆,肚腸裏總像灌了壇酸醋。給人們開一張證明,是他能做的唯一事情了。每次把人們打發走,他都要大病一場。但在人前,他總是那麽大大咧咧,什麽都不在乎。

四〇年,一個日本小隊長帶人到魚王莊征集樹木蓋崗樓。他又賠笑臉又擺酒席,企圖攔阻這件事。日本小隊長一陣耳光打得他口鼻流血。老扁仍不死心。眼珠一轉,一咬牙把新婚才十天的妻子推進屋去應酬。日本小隊長獸性頓起,哇哇號叫,在屋裏放肆地作踐他女人。他卻帶著滿嘴血,笑著,在門外為日本兵點煙。日本小隊長心滿意足,終於被他糊弄走了。為此,魚王莊人感激他,說他有肚量,能忍辱負重。但也有人罵他沒血性,不是男子漢。妻子也從此瘋了。事後,他受到留黨察看處分。據說本來要開除他黨籍的。但不知為什麽沒有開除。也許因為他是當時魚王莊唯一的地下黨員。

妻子瘋了以後,再沒有看好。她受的驚嚇、刺激和侮辱太大。她從來不讓包括老扁在內的任何男人靠近她。一個人獨住一間草房。老扁一直耐心地伺候著她,他對這個女人懷有沉重的負罪感。他知道對不起她。無論多麽精心地伺候、照料,都不能減輕對她的負罪心理。他願意一生照料她。他不認為她是包袱。她活著一天,就是給他一天贖罪的機會。

但老扁不後悔。他認為這是魚王莊無數次屈辱中一次小小的屈辱,無數次犧牲中一次小小的犧牲。後來的屈辱和犧牲都比這大得多。

魚王莊的樹木到底沒有保住。四六年,國民黨一個保安團駐紮在魚王莊,樹木被砍光修了炮樓工事。那次為了保樹,魚王莊被打死二十七口人。

五八年實行“共產”時,魚王莊的樹木林已初具規模。解放第一年栽的上百萬棵樹木都長大了。可是沒過幾天,當年那個防風治沙

總指揮王副縣長,帶著大批人馬車輛,浩浩蕩蕩開進河灘。說要伐樹煉鐵。數千人分成幾路縱隊,擺開陣勢,大鋸,大斧一齊響:

“刷刷刷刷!……”

“咚!咚!咚!咚!……”

一片片樹木呻吟著撲倒了。一車車木頭呼嘯著拉走了。

魚王莊人眼睜睜擁擠在村頭,那個哭啊!……

男人們衝上去拚命,一個個被扭住捆上,看林的斧頭如一頭暴怒的雄獅,舉起獵槍,對準伐樹人的後背:

“轟通——”

“轟通——”

“轟通——”

一連被他撂倒三個。第四槍還沒裝上,就被死死抓住,當場吊到一棵樹上,斧頭大罵不止。不到半個時辰,就氣得吐血而死。

老扁找到王副縣長,左說右說不行。他也是奉命而來,不能更改。老扁又帶幾百婦女老人孩子,齊刷刷跪在河灘上。一時哭聲震野,慘不忍睹。

王副縣長被震驚了,淚也刷刷流出來。他對著魚王莊的婦女老人“撲騰!”也跪下了,慚愧地說:“我無力阻擋。不僅魚王莊在伐樹,沿河一百單三村……都在伐樹!”

老扁大叫一聲,昏死在河灘上。

鬧騰了七天七夜之後,終於歸於平寂。

河灘上遍地都是樹疙瘩!

魚王莊死一般地靜。

老扁睡倒三天,忽然癡癡地爬起收拾東西。

第二天一早,他提一麵破鑼,大白天打一盞黑紗燈籠,進京告狀去了。

他一路打著黑紗燈,一路敲著破鑼,一路吼喊:

“日頭沒有嘍!日頭沒有嘍——”

所經之處,沿途村莊許多百姓圍觀,不知這個破衣爛衫的漢子遭了什麽冤屈。

這就是當時震動四省交界地的“黑燈反革命事件”。

老扁沒有走到北京。隻走了八十裏就被追回來。“哢嚓!”戴上手銬,扔進大牢。不久,被作為特大反革命分子被判處死刑!

老扁不服。要求上訴。公安局長就是當年在魚王廟一帶打日本的那個遊擊隊長。那次魚王廟被圍,他和老扁,同是三個幸存者之一。隻是瞎了一隻眼。人稱鬼眼局長,他也積極攛掇老扁上訴。老扁寫好訴狀,忽然想起腰間一直珍藏的那張從省報剪下的照片,隨即取出,一同交給鬼眼局長。

鬼眼局長一停未停,帶上老扁的訴狀和那張照片,坐上吉普,連夜奔八百裏外的省城去了。

鬼眼局長耍了個花招。他瞞過了縣法院,也未直接去省高級法院。他怕拖延時間,多費周折。直接去找省裏一位分管政法的副省長。這之前,還先去了一趟省報社。副省長是他當年的上級,熟得很。副省長一見他著急的樣子,便笑著問:“獨眼豹,又和誰打官司啦?”鬼眼局長一本正經,掏出老扁的訴狀和那張照片,怒衝衝地說:“和你打官司!”副省長愣了,一看訴狀,這案子他知道。可是卻不知那張照片是怎麽回事。鬼眼局長轉身從門外領進一位省報的老記者。老記者從包裏取出一張舊報紙,送到副省長麵前,指了指頭版頭條新聞。老記者就是當年的采訪人。副省長看了一陣子,長長地“噢”了一聲,沒說什麽。留下報紙和照片,讓鬼眼局長把訴狀趕快送往省高級法院去。他說隨後就到。

老扁果然得救了。但也沒有立即放出。直到六二年中央七千人大會之後,才被平反釋放。

老扁回到魚王莊。魚王莊已是一座空村。

草房歪歪斜斜,罅縫透天。已經倒塌了許多口。顯然已經很久沒人住了。莊裏大大小小的路旁,都長滿齊腰深的荒草。一條花皮孕蛇從荒草中爬出,慢慢悠悠爬過路麵,又鑽進一堆廢墟。仿佛這是一座遠古時代的人類遺址。

他茫然四顧。又在莊裏轉了半天,竟沒有碰到一個人。

忽然,哪裏傳來一種有節奏的聲音。這聲音隱隱約約。細聽,又十分清晰。這聲音有一股勾魂的力量,有一種陰森之氣。如深夜報更的梆子,如古刹空寂的木魚。回想起來,好像從一進村,這聲音就一直幽靈般地跟隨著他。

這是什麽聲音呢?如此縈縈不絕,令人毛骨悚然!

驀地,他記起了什麽,大踏步循聲找去。

一座破敗的草屋前,老日升正光著上身,大汗淋漓地劈樹疙瘩:

“嘭——嘭——嘭——”

他劈得如此專注,如此用心。每揚起一次锛,幹瘦的肋骨便擠出來。仿佛再一使勁,幾根排骨便會穿皮而出,戳到胸膛外去。

老扁在他身後默默地站了許久,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氣,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到底沒有打擾他。然後,又默默地離開了。

但老日升那劈柴的聲音卻鑽進耳膜,注定要伴隨他的一生了。今後不論走到哪裏,他都能記住,都能聽到。

“嘭——”

“嘭——”

“嘭——”……

這聲音已經學了幾十年了。

這聲音滿村都能聽到。

這聲音將隨著魚王莊人討飯的腳步傳向他鄉,傳向遙遠的地方。

老扁回到家裏,卻意外地發現妻子——那個瘋女人還活著!更令他意外的是妻子的神經恢複了正常!

當時,她正在門前的一片荒草中尋找野菜。看到老扁,猛然站住了,淚卻刷刷地流出來。但隻是一刹那間,她丟下野菜籃子,發瘋似地撲過來,一直撲到老扁身上,將他緊緊地摟住了。然後,就是一陣不可遏止的哭泣。

老扁被這意外的喜悅弄昏了頭,也抱著妻子哭起來。

之後的幾天幾夜,夫妻倆幾乎就沒有睡覺,並排躺著,對臉坐著,摟著抱著,一直在說話。不停地說話。二十多年情感和語言的阻隔,在那幾天都豁然打通了。老扁向她謝罪,請她寬恕。她說拖累你了,讓你吃苦了,二十多年沒讓你沾身,連個孩子也沒給你生。老扁說我已經習慣了,不想女人了。她說你不想女人,我還想你呢。二十多年沒讓你沾身。往後我要天天跟你在一起。我真想有個孩子。老扁說你看我瘦成這樣,能行嗎?她說你身子骨不好,我給你弄些好吃的滋補身子。老扁說你能有啥好吃的,都斷了炊啦。女人說我曬了一麻袋幹野菜,還到俺娘家要了兩塊豆餅,我一直留著還沒舍得吃一點呢。明日我再撈點小魚熬湯給你喝。行不?

老扁說:“大夥都出去要飯了,你咋沒出去!”女人說:“你看你憨樣!還問這,我不是在等你出來嗎?我怕你出來了,回到魚王莊找不到人。”

老扁把她抱得更緊了。忽然又問:“你瘋了那麽多年,咋就猛然好了呢?”女人說:“這得謝人家梅子。”老扁說:“梅子給你看好的?!她咋恁大本事?梅山洞都沒給你看好!”老扁驚得坐起來,心裏七上八下的。女人說:不是她看好的,是她打好的。我叫她打得那個慘。天爺!你被抓起來以後,有一天她在當街碰到我,揪住頭發就打,一連打了上百個耳刮子,打得我滿嘴冒血,眼也腫了。她一下子變得那麽粗野,過去挺文靜的,咋就一下子變了呢?一邊打一邊罵我,你還唱你還跳你還瘋!老扁要被槍斃啦!魚王莊要亡村亡種啦!魚王莊誰沒遭罪?誰沒受委屈?你委屈了一回就瘋了,瘋了二十年,老扁給你端屎端尿端吃端喝,伺候你二十年也足啦也夠啦!魚王莊為了栽樹護樹,這幾十年死了多少人?那叫啥?那叫犧牲!那叫獻身!那年叫你和日本人睡覺,也是犧牲也是獻身!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你當老扁就願意?他沒辦法!這麽多年,他暗地裏哭了多少回你知道嗎?他讓俺爹給你看病,領你到外頭求醫作了多少難你知道嗎?你不知道!你懂得什麽叫犧牲什麽叫獻身嗎?就是就是……我給你說不清楚。你狗屁都不知道!狗屁都不懂!光知道當貞節烈女,光知道瘋呀唱呀跳呀!你算個什麽東西!你這個娘們死了算啦!不死老扁在大牢裏還要掛念你,槍斃了還合不上眼!你死了算啦!你死了我嫁給老扁,你今天死了我把你埋上,趕明兒我就去大牢,到大牢裏和老扁成親!我早該嫁給他!我是他領著長大的!我比你了解他,比你熟悉他!你這個女人是拉郎配!你配不上他!隻有我能配上他!你死了吧!我打死你!讓你瘋!讓你唱!……我的老天爺!梅子那會真厲害。比我還瘋。又打又罵,把我打倒了拉起來,拉起來打倒,直到我爬不動了,她也打不動了才住手。圍著好多人看,都很吃驚的樣子。不知是為我,還為她。反正都張著嘴。我一下子就昏了,迷迷糊糊,好像還是梅子把我背回了家。又給我洗臉,又給我梳頭,又給我喝水。她也喝,咕咚咕咚的。她罵渴了。我讓她打渴了。接著我就睡了。不知睡了多長時間,一睜眼,她還在我床前坐著,看著我流淚。不知咋的,我腦子裏沙拉沙拉響了一陣子,像有多少個毛毛蟲在拱,拱呀拱呀,轟隆一聲,哪裏拱透了!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淚就刷地流出來,我喊了聲妹子,她喊了聲嫂子,我們倆猛地就抱在一起哭啦!我的老天爺,像做了一場大夢!……

老扁托著腮。走神了。再滴清淚掛在腮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