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_四

一頭老牛拉著拖車,晃晃蕩蕩在沼澤中跋涉。

這種木製拖車和東北莽莽雪野上的雪橇有異曲同工之妙。著地的兩根扁木滑而微翹,在泥水中穿行便少了阻力。拖車上放一架木犁,彎彎的。一條襤褸的獨臂漢子揮著鞭,打出一聲脆響,卻並不抽在老牛身上。仿佛隻是行進間的伴奏。

人和牛都悠悠地走。

獨臂漢子一隻袖口空蕩蕩地吊著,嘴裏哼一支孤獨的歌。像哭。

黃河來了,黃河來了,

不知你從哪裏來,

黃河來了,黃河來了,

不知流了多少年,

黃河走了,黃河走了,

不知你到哪裏去,

黃河走了,黃河走了,

不知如今在哪裏,

唔嗨嗨嗨嗨嗨嗨嗨!……

沒有韻。唱得亂糟糟的。隻見出心中的迷茫。

一道小河彎在那裏。水清亮清亮的。

河邊,一大群羊低頭啃草。山羊,綿羊。黑羊,白羊,花羊。公羊,母羊。有幾百隻。

這是魚王莊唯一的羊群。

幾頭公羊闖來闖去,羊群不時發生騷亂,一隻公山羊,青色,長胡子,雄壯如虎。十幾步以外就能聞到它滿身臊氣,牙齒朝天,唇翻著,發出“呃呃”的喉音。前蹄在一隻母山羊屁股上扒了扒,忽然躍起,箍住母山羊的腰,一聳、一聳……猛一聳。母羊大叫一聲,像被紮了一槍。公羊跳下,連打幾個噴鼻。兩眼綠綠的,又盯住了另一隻漂亮而年輕的白山羊。白山羊已是它今天的第八個瞄準對象。

泥鰍側臥在一簇幹草上,靜靜地看著羊群吃草。忽然覺得自己老了。六十歲就老了。人老得真快。人老了就像一簇幹草,什麽都不行了,什麽欲望也沒有了。守著魚王莊第一美人,也激不起任何情欲。他隻能以一個過來人的眼光和心境,憐憫地看著那個一天天枯萎的女人。這女人可惜了。她有四十多歲了吧?

他向不遠處的一個沙坡上望望。梅子正低頭織一件毛衣。偶爾看一眼羊群。幾隻羊走遠了,她走過去趕回來:“羅羅羅羅羅!……”又坐到沙坡上,繼續織毛衣。她是魚王莊唯一會織毛衣的女人。魚王莊的許多孩子都穿著她織的毛衣。毛線很粗糙。每年冬天,她都要為羊群梳理一次羊毛。不梳理會結疙瘩。她愛惜這群羊。不僅因為魚王莊幾百個老弱婦孺要靠這群羊養活,而且因為這是一群活鮮鮮的生命。靠著這活鮮生命的啟迪和滋潤,自己的生命才得以延續。羊群仿佛成了她生命的支柱。每年冬天梳理下來的羊毛,她用堿水洗淨了,再用線錘撚成線坨子,然後織毛衣。織各種各樣的毛衣。都送給村上的小孩子。這是她生活的全部樂趣。

泥鰍說:“梅子,閑著不好嗎?”他和她共同管理著這群羊。

梅子隻管低頭織自己的。兩隻纖弱柔軟的手動得飛快。線坨子裝在一側的口袋裏,一根粗毛線不停地往外**。像抽筋。他看著難受。一身都難受。

“梅子,你這是何苦呢?一天到晚不停手。孩子又不是自己的。”

梅子依然不吭氣,隻管低了頭織,雙手動得飛快。又一件小毛線衣快成了。她拿起來抖了抖,放在膝蓋上扯一扯,端詳一下,低了頭又織。

“梅子,你幹脆嫁人算啦!”

梅子被泥鰍嘟嚕得心煩。停下手,抬頭厭惡地看他一眼,出一口長氣。很悶的一口氣。長睫毛一閉,低下頭又織。

他不知梅子心裏想些什麽。他永遠也不能理解這個女人。二十多年了,朝朝暮暮,兩人在一起放羊。她好像就沒有給過他一個笑臉。

她美。比她三個姐姐都美。美得可怕,美得像一把刀子。她的三個姐姐可不是這樣的。

他自以為最了解女人。他曾是魚王莊最風流的男人。為什麽現在變得這樣遲鈍了呢?

一切都是因為老了嗎?

他不再看梅子。

那是個神秘得令他疲倦的女人。怕是永遠也不能討得她的歡心了。

他已無意再討得她的歡心。應該告別了。告別女人。告別昨天的泥鰍。告別整個世界。他可不像老扁那樣活得有滋有味。他不想對人世承擔什麽責任。他隻是他自己。年輕時,能快活就盡情地快活;年老了,不能快活地活著就去死。死有什麽呢?

他已經快活過了。

他把臉轉向小河。兩隻塌陷很深的眼珠渾黃而汙濁。他空茫地看著河。他看到了什麽……

河不寬,卻長。誰也沒有走到過盡頭。沿河走去,可以走到縣城。除了老扁每年進城開一趟會,莊裏男人們三年五年也不走一趟城。到過縣城的女人就更少。大家要飯也不去縣城。據說縣城的飯難要。城裏人小氣得很。給一點東西,數落你一頓。弄不好會被抓起來。誰知道呢。他沒要過飯。餓死也不要飯。那一年,他真的準備死了。躺在床上等死,五天沒吃東西,快差不多了。老扁卻來了。喂他一碗稀糊,派他放羊。他想了想,就去放羊了。沒想得甚清楚,好像隻是覺得死還太早了一點。從此,他就放羊了。再也沒有離開羊群。

打解放到現在二十多年了,泥鰍還沒去過縣城一趟。太遠,又沒事。依稀那是個很遙遠的地方。一片擁擠不堪的房子,灰黑。瓦壟間長著蓬蓬的荒草。幾道青石老街。窄窄的。一輛破汽車嘭嘭地開過去,留下一股難聞的氣味。忽然從街口擁進一群怪物。高大。脖子長長的。頭那麽小。一身赤褐色的毛。背上兩座山峰。“駱駝!”有人叫起來。許多人迎上去看。幾條狗衝上去,又趕緊退回來,遠遠地吠。不敢近前。這種沙漠裏常見的力畜,在這裏卻是稀有動物。一街兩巷的人都轟動了。兩個塞外來的漢子,分乘兩匹駱駝,臉上布滿塵土,疲憊地打量著這個蘇北小縣城。突然摘下獸皮帽子,向人群揮動起來。一嘴黃牙。多少年過去了,一閉眼,還能看見那嘴黃牙。

小河無名,大家都叫它無名河。無名河彎彎曲曲通向縣城。縣城到了,它打個彎,又往前流。不緊不慢地往前流。不知它到底要流向哪裏。不知它從哪裏來。不知它從啥時開始流的。人說,無名河很古。比黃河還古。黃河沒來時,它就有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黃河突然從天而降,日夜咆哮,奔騰不息。哦,那麽大一條河。據說是天下第一河,舉世聞名呢。從此,無名河被忘了。它太小,太不顯眼。八百年後,也是在一天夜裏,黃河大吼一聲又走了。無名河才被人們重新發現。它居然沒有淤塞。它就那麽默默地流著,不知流了多少個世紀。看樣子,它還會流下去不停地流下去,流向冥冥未知的年月就像從亙古未知的年月流下來一樣。

無名河沒有幹枯過。從來沒有。一輩一輩的人都這麽說。冬天,河水少得可憐。河床像老人深凹的胸膛,瘦骨嶙峋,用鞭一敲,咚咚響。河心那一線褐色的水從來不上凍。遠看像死水臭水,近看卻慢慢流哩,就那麽緩緩地,緩緩地。水色發褐是因為河床現出土的本色。褐色,才是這裏的原始土層。三尺厚的黃沙下,才是本土。可惜本土被掩埋了。

無名河的水甜。他常喝。他

就是喝無名河水長大的。他知道無名河水永遠都不會發臭。因為裏頭是活水。是活水,但不喧囂。隻是無聲無息地痛苦地流淌,延續著河的生命。它淌著,抖抖扭扭,像垂死老人腿上的一根筋,頑強地**著,顫動著。那根筋負載過一生的苦難和歡樂,勞損得太厲害了。但它不願就此完結。不甘心就此完結。它在竭力掙紮。終於,僵板的肌肉複活了,閉合的心髒重新啟動了。

到底,春天來了。

淅淅瀝瀝幾場春雨,河床滋潤起來。那一線水彎成小溪。叮叮汩汩,咕咕嚕嚕,像唱像哭,抒發著生命複蘇的悲歡。它又變得年輕了。人老了還能變得年輕嗎?自己曾有過這種渴望,這種期待。那一年終於沒死,其實也含著這希冀的。可他終於沒有留住時光。他變得更老了,老得像一條厭食的狗。人老得真快。人和無名河相比,一滴水珠也比不上。他悲哀地歎口氣。又看了一眼梅子。梅子仍在織毛衣。低下頭。兩隻手飛快地動。她也在編織一個什麽夢吧?那是她自己的夢。

夏天一場暴雨,無名河陡然歡騰起來,膨脹起來,田野的水都往河裏湧,嘩嘩響。河岸上刺開無數道豁口,一股股水呈扁麵衝下來,像無數個娘兒們蹲在河沿上撒尿。毫不害羞地把小河尿滿了。於是河水湓溢,大浪滔滔。浪脊一滾一滾的,一如小夥子肩膀上的肉束。起先,他舒心地揮臂暢遊,嘻嘻哈哈,全不當一回事兒。後來,他被吞沒了。河水那麽恣肆,讓他感到那麽難以駕馭。他惶恐了,憤怒地揮舞著胳膊,掙紮著,咆哮著,粗野地咒罵著岸上那無數個**的娘兒們。小河野馬一樣奔騰著,喧鬧著。整整一個夏天就這麽過去了。

現在不同了。唉,一切都不同了。他惆悵地想,好時光像夏天一樣過去了……

梅子累了。站起身舒個懶腰。女人懶懶的樣子真美,梅子懶懶的樣子更美。腰軟得像棉花。她豐美的大腿,豐美的臀,豐美的胸都挺起來。可惜,她懶懶的時候太少了。她的三個姐姐不像她,老是懶懶地打嗬欠,懶懶地向他走來,懶懶地捏他的肩。一直到了床上,還是懶懶的。直到他凶狠地將她們壓到身下,碾壓著注入生命之泉時,她們才失卻慵懶,現出少見的狂癲。那時,他多麽年輕。胸肌像鐵塊般結實,多少女人為之癡迷。大夥都說他是無名河的精靈,是女人的上帝。

他和老扁同在梅山洞家幹活。老扁常隨梅山洞外出。梅山洞常住縣城的藥材店裏,不常在家。他厭惡這個家。出洋前,他爹為他娶過一個女人。他不喜歡。成親一個月就走了。他沒有沾過那個女人。可是出洋八年歸來時,他的女人已經生了三個女兒。他愣了。傻了。他回到家的第一天夜晚,那個女人就上吊死了。

他爹逼著他認女兒。他不認。但他參加了那個女人的葬禮。他挺可憐她。埋上那個女人,他進縣城去了。

三個女兒在魚王莊長大。她們管梅山洞的爹叫爺爺。爺爺知道他不是爺爺,他是爹。魚王莊人也都知道他是爹。數年之後,梅山洞的爹帶著沉重的罪孽感死了。他的三個稱做孫女的女兒都漸漸長大了。她們失去了依靠,也失去了束縛。她們自由了。那個叫做爺爺的爹死了,那個不承認自己是爹的人不管她們,把她們和萬貫家業都交給了梅家的老賬房。那是個忠心耿耿的老家人。他屁股上的鑰匙有二斤重。他老是陰陰地盯著倉庫,陰陰地盯著這三個找不到爹的閨女。他要像管理倉庫一樣管著她們。

她們不理那個茬。畢竟,她們是主人,他是下人。她們長大了,已經知道了這個家庭混亂的血緣關係。她們就是這個混亂的血緣關係的產物。開始,她們為之羞恥,為之仇恨。後來,就平靜了,淡然了。那個原當稱為爹的爺爺已經不在了,她們仇恨誰呢?那個不承認自己是爹的人又不常來,還有比這更好的嗎?他偶爾來一趟,很少和她們說話,但也很少訓斥她們。他盡量避免和她們見麵。這就使雙方都免去了許多尷尬。

羞恥感漸漸從她們身上消失了。她們變得快活起來。她們畢竟年輕。她們要尋找自己的歡樂。為什麽不歡樂呢?無憂無慮,不愁吃穿。隻是院子太深。太寂寞。太無所事事。於是變得很慵懶,很愁悶。落葉,會令她們傷神;秋雨,會讓她們流淚;飛鳥,會令她們神往發呆。

泥鰍一直在注視著她們。她們也一直在注視著泥鰍。泥鰍是這所深宅大院的忙人。

梅山洞把七千畝地都交他經管了。他很精明,也很能幹。七千畝地,居然讓他經管得有條不紊。作為一個長工,他是少見的幸運兒。在這個特殊的莊院裏,他成了小皇帝。他帶了一幫下人忙裏忙外。他洪亮的聲音。健壯的身影,都一次次讓她們怦然心動。

終於,大女兒最先將他俘虜了。或者,他最先俘虜了大女兒。幾乎沒費什麽周折。他們已用目光交流很久了。是在一個冬天的夜晚,大女兒喊他去她房間,讓他幫著生火盆。他去了。他早就想去了。他時刻等待著叫他。她終於叫了。第一次走進閨房,他幾乎是醉了。富有的擺設,精巧的蚊帳,舒適得光想叫人昏睡的床鋪,幽幽的暗香,密閉的誘人幹壞事的房間,姑娘熱辣辣的含情脈脈的目光。都在明顯地說著兩個字:“來吧!”火盆生好了,一盆火燒得好紅,好熱。姑娘寬衣上床了。扭過臉去,朝著牆壁,透著初次的嬌羞和膽怯。還猶豫什麽?他關好門,也脫衣上床了。立刻,兩人扭成一團。一句話竟然沒說,就成了。直到天明,才有一句對話:“趕明兒晚上還來嗎?”泥鰍隻說了一個字:“來!”

來來去去,二姑娘發覺了。也讓他生火盆,他來了。每晚來來去去。

不久,三姑娘發現了兩個姐姐的秘密。也讓他生火盆。他也來了。每晚來來去去。

一夜要走三個房間。他終於不耐煩了。讓她們睡到一起去。他變得強硬了。他知道她們已離不開他了。

一個強健的小夥子,三個如火的姑娘,在同一個房間,在同一張床上**。那情景是滾燙的。

而這座深宅的外觀,卻顯出從未有過的靜謐和安恬。這裏曾經有過的煩躁、焦灼、姐妹間的毫無緣由的爭吵,統統消失了。隆冬的夜,外頭北風怒吼。泥鰍卻坐在閨房裏,和三個姑娘一起,圍著火爐,細細地品嚐參湯。他需要滋補。在這種事上,女人是最舍得花費的。

泥鰍更忙了。

光是七千畝地就夠他忙的了。好在他請了百多個幫忙的,長年在梅家幹活。忙時又找許多短工。反正梅家有錢,管他呢。

他不像賬房先生那個老家人忠於梅家。他隻忠於他自己。所以忙著春種秋收,是因為他吃著梅家的飯,當然要為梅家幹活。何況梅山洞那麽信任他。再者,那麽多地荒廢了也實在可惜。有地就應當讓它長糧食。至於長出糧食歸誰吃,他不管。誰願吃誰就吃。誰餓了誰吃。

梅家除了有四千畝河灘地,還有三千畝好地不在河灘上。距魚王莊五十多裏。很遠。是梅山洞的爹在世時,耍手腕坑了另一家財主,硬霸過來的。因為管理難,隻種一季麥子。閑下一個季節養地。河灘地不能種麥,隻種一季高粱。這個格局,還是梅山洞的爹活著時傳下來的。他沒有變。梅

山洞也不管。收多收少,他也沒個數。倒是那個老賬房十分計較。他不僅罵泥鰍,而且敢罵梅山洞,罵他是個敗家子。梅山洞倒不和他理論。他知道,老賬房也是這份家業的創造者。他心疼。但老賬房卻不能理解他。就像他爹不能理解他一樣。

泥鰍常和老賬房頂撞。罵他是條老看家狗。老賬房每每氣得胡子直抖。眼看著梅家敗落,他的確心疼。梅山洞的爹在世時,雖然他沒參與過任何一樁害人的事,但他一直盡職盡守,兢兢業業管著賬房、倉庫。出多少,進多少,都記得清清白白。他也未曾從中為自己謀過一分利。他是個孤老頭子。沒任何親人。他隻是忠於梅山洞。其實更準確地說,他是忠於自己的職守。

泥鰍則不同。他常拿梅家的東西做人情,每年收獲季節,他和一幫下人故意落下很多莊稼,讓窮人撿拾。逢他值夜,窮人們便互相邀約:“走呀!今夜是泥鰍值更。”夜色中,一群群窮人溜進梅家的莊稼地,偷個足。泥鰍佯裝不知,呼呼大睡。雇人幹活,他開出的工錢比梅山洞的爹在世時高得多。為此,常和老賬房發生爭執。但到底還得報賬。老賬房很孤立。泥鰍的手下人全聽他的。

三弄兩弄,梅家每年的收成就大大減少,幾乎是直線下跌。人說,那些年,泥鰍是梅家養得白白胖胖的一條蛀蟲。他吃著梅家,喝著梅家,睡著梅家的三個黃花閨女,梅家的東西卻全讓他“糞”了!窮人們從中得益不少,卻有許多人暗中罵他。罵他沒人格,是個浪蕩鬼,瞎包孩子,吃裏扒外,吃鍋裏屙鍋裏,不仁不義,不可交。相反,對那個刻板古怪,對梅家忠心耿耿的老賬房,卻有不少人佩服他。說他為人正,做人就應當那樣。沒飯吃,他們會去找泥鰍;舉好人,他們肯定推舉老賬房。

這是一種令人費解的心理。

人格的失敗,並不能困擾泥鰍旺盛的生命力。他原也無意讓誰感激他。他隻憑著自己的天性活著。他活得瀟灑,活得從容,活得自在。

夏天酷暑時節,去高粱地打葉子,是他最快活的日子。無名河兩岸的高粱地連成一片。浩浩瀚瀚,密不透風。他舍得往地裏下本錢。哪怕是投二收一,他也幹。他把種莊稼看成遊戲。外人都說梅家的高粱長得好,隻有老賬房知道內情,疼得咬牙。

高粱曬米前,要打三次葉子。頭一次打掉根葉,二次打掉中葉,三次打掉頂葉。隻剩最上頭二、三片葉子擁著高粱穗,以便通風透光。麵積那麽大,光靠他和一幫下人忙不過來。每到這個季節,梅家的高粱地就“放葉”了。所謂“放葉”,就是誰打誰要,本村外村的窮人都行。打回家喂牲口,當柴燒,編苫子。實在無用處,打下的葉子還可以賣給梅家。打梅家的高粱葉,再賣給梅先生家,白撈錢,哪個不幹?本村外村,不知有多少人鑽進高粱地。男人脫得精赤。女人們穿著衣裳進地,到裏頭也脫得隻剩褲頭短衫。葉子密密匝匝,裏頭太熱太悶。一鑽進去,就像進了蒸籠,一會兒一身大汗。高粱葉上有白粉,有紅蜘蛛,沾得滿身都是。脫光衣裳幹活,利落,也省衣裳,也快意。女人們尤其快意。平日在家,解開一個紐扣,老人們也要嗬斥。可進了高粱地,她們就自由了。老人們明明知道,稠密的高粱地裏會有什麽事發生,也隻好不去過問。他們也年輕過。

那時,泥鰍也幹。他並不是那種懶惰的人。他喜歡幹活。光著膀子,出一身大汗,渾身油光光的。痛快。玩女人,幹活,都是生命力的宣泄。他精力過剩嘛。

但在高粱地裏,主要靠手下人幹。他管收購葉子。上半天就沒有多少事做。於是滿地亂串。把女人們的身體看個夠。冷不防闖進去摸一把,逗出一陣罵:“不要臉的泥鰍!”他不臉紅。如果看看不是真惱,便在那裏混一陣子。刷刷刷!打一氣高粱葉,塞給那女人,撩一把,又轉到別處。他如魚得水,數千畝高粱地盡他風流。在鋪開的高粱葉上,他和許多女人睡過。當然,他也碰到過另外的男人和女人在高粱葉上翻滾。但大家彼此彼此。看見了就繞開走。有時,泥鰍隔著密匝匝的高粱聽這邊或那邊也有動靜,他笑著對女人說:“你聽那邊。”女人便惱,“啪”地給他一巴掌,又用兩根食指塞進他兩個耳朵裏。

傍晚,該收工了。男人女人都從高粱地裏鑽出來,帶一身臭汗和草屑,紛紛跳進無名河。無名河就喧鬧起來了。在無名河洗澡,男人和女人是分開的。男人在下遊,女人在上遊。這是傳下來的規矩。女人比男人聖潔。女人比男人能叫喚。一群白鵝似的在水裏撲騰,你撩我一把,我撩你一把,亂打水仗。一邊誇張地尖聲叫喚,一邊向下遊那兒瞅。下遊的男人更不安分。薄暮中,上遊那一片白晃晃的身子,撩撥得他們魂魄飛蕩,一邊踩水,一邊直起脖子往上看。看得入神了,不知不覺靠上去。這就惹了麻煩。無名河兩岸的女人都好水性,個個浪裏白條。男人混進來,她們一聲呐喊,撥開水浪便撲上去。幾個媳婦打頭,揪住頭發,揪住胳膊,揪住腳脖,使勁往水裏按:“淹死他!”一片呐喊聲。遠處的男人們聽見了,也跟著呐喊湊趣:“淹死他!”女人們更火,拚命往下按,往下拽。不一會,那男人就喝進很多水去。隻好連連討饒。女人們也不理,也不同情。愈是討饒,愈不同情。她們看不起又想喝貓尿又怕貓尿臊的男人。稀鬆軟蛋!於是索性將他拖翻,一群女人擁上去,圍成圈,好多手一齊上去搔他手心,搔他腳心,搔得他欲仙欲死,等他喘過一口氣來,女人大笑著狠狠地又掏他一把。女人們用殘酷的捉弄發泄胸中的邪火,直到男人慘叫不止,才放他回去。男人像一隻受傷的大鳥,野性的翅膀一時竟扇不動了,無法回到自己的老婆身邊去。

男人們輕易不敢越過禁區。

隻有泥鰍不怕。他水性好,入水無聲,有水裏換氣的本領,有水下睜眼的功夫。一縮頭潛下去,一會就混到女人們那裏。大腿,**、屁股,全看得清清楚楚。而女人們仍渾然不覺。於是,他這裏撓一下,那裏抓一把。女人們先還以為是魚,驚驚乍乍。忽然“嘩啦”一聲響亮,從水底探出一個人頭,她們才大吃一驚,認出泥鰍。接著便吆喝著撲上來一群。泥鰍又倏然不見了。他在水下盡情和女人們戲鬧。他知道女人愛發癢的部位。他撓得她們心癢,撓得她們酥麻,撓得她們發瘋。到後來,那叫聲都走了調!誰在水下能捉到泥鰍,恨不得將他獨吞了。

無名河到底平靜下來。女人們終於上了岸。一路走去,嘁嘁喳喳。吃虧的說自己占了便宜,占了便宜的說自己吃了虧。不盡興的樣子。漸漸聲影皆無。

這時,男人們也都走光了。隻有泥鰍赤**身子。仰躺在河岸上,看著滿天星鬥,哧哧微喘。渾身充滿快意的疲憊。

半個多世紀,他的歡樂,他的欲望,他的旺盛的生命力,都給了無名河。剩下的隻有一份淡淡的憂傷。

人這一輩子是太短了。

沙丘上,梅子依然坐在那裏。她已經織完了又一件小毛衣,難得地閑著。在她膝旁,臥著一頭雪白的小山羊。小山羊用它毛茸茸的濡濕的唇,輕輕地蹭著她的腿。梅子低下頭,用她纖弱柔軟的手指梳理著小山羊身上的毛。一下,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