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_三
三
不知多少年過去,從沼澤中冒出一塊塊沙灘。太陽不再那麽潮濕,而像大火球那樣灼熱了。沙灘剛冒出水麵,很快就被蒸得滾燙。細密的沙粒發出粼粼的光。幾棵草芽從沙粒間喘息著艱難地鑽出來。一陣狂風(又是狂風!)過後,草芽被埋上了。沙粒間裸出一片殘瓦,一根枯骨,一縷柔軟的女人的長發……
漸漸有人涉足此地。零零星星。背一架筐,拄一根棍子,來這裏察訪、窺探,隨手撿拾點什麽。或者久久佇立,麵孔木訥而蒼涼,仿佛在憑吊一個陷落的年代。
這裏也有過輝煌的曆史嗎?
魚王莊西北角三裏遠的地方,有一片孤島樣的荒崗子,遠遠看去像一座小土山。站在上頭能看十幾裏遠。
荒崗上有一座魚王廟。
老輩人說,魚王廟原是一座草廟,廟裏供一條泥塑的大鯉魚。那時,荒崗的地勢也沒現在這樣高。同治辛卯年,魚王莊的人扒掉草廟,加高地勢,重用磚瓦砌成。新廟蓋成,唱了七天大戲。沿河一百單三村的百姓都來聽戲,熱鬧得很。
廟周圍環繞三千畝沼澤蘆蕩。隻在蘆蕩間有一條十分隱蔽的羊腸小道通出去。彎彎扭扭,拐來轉去,不熟悉的人根本摸不進來。當年,兩個中隊的日本兵把一支抗日遊擊隊圍在裏頭,想抓活的。打了一整天,硬是攻不進去。放火把蘆蕩燒掉,仍然攻不進去。到處是丈把深的汙水爛泥,人走到裏頭,三晃兩晃就到脖梗了。遊擊隊二十多人據守在魚王廟裏,瞄準了打。一槍一個,像打西瓜一樣。“吧——”炸一個;“噗——”炸一個。血腦亂飛,過癮得很。當時老扁也在。他本不是遊擊隊員。他是魚王莊的地下黨員,兼維持會長。白皮紅瓤。正和遊擊隊在廟裏開會,不知怎麽就被圍上了。他也摸了一根槍,瞎打一氣。十槍八槍打不住一個。後來,遊擊隊長不讓他打了,浪費子彈。派他專管瞭望,發現目標讓別人打。“南邊一個!”“北邊!”“西北上來啦!”直叫喚。嗓子都喊啞了。
看看天要黑,日本人無奈。最後用迫擊炮把魚王廟轟塌完事。二十多個遊擊隊員隻活下來三個人。其中包括老扁。他斷了一條左胳膊。後來讓梅山洞給接上了,囑咐他不要動彈。他閑不住,老是亂跑亂動。骨頭錯了位。也長上了。但老是架著,像架畫眉籠子。
現在的魚王廟,是日本人投降後重修的。魚王莊人特別看重魚王廟,魚王是魚王莊的神,是魚王莊的魂。魚王廟修好,又在沙灘上唱了七天大戲。然後,重新派個看廟的。原先看廟的老頭,那次被日本人炸死了。這次派去的是他兒子。兒子叫斧頭,四十多歲,一條壯漢。還是光棍一條。住廟裏無牽掛。他很樂意去。
魚王廟香火很旺。不僅逢年過節,平日裏也有人去燒香。香客有魚王莊人,也有別村人。據說魚王爺很靈。能消災免禍,保佑平安。能呼風喚雨,祈求豐年。但黃河灘上從來沒有豐年。因為風沙太大,一年下不了幾場雨。暗中也有人懷疑魚王爺的本領。但一說出口,立刻會挨一頓臭罵。你混蛋!魚王爺容易嗎?風雨歸老王爺管,魚王爺是和老王爺較力哩!若不是魚王爺會呼風,風比這還要大;若不是魚王爺會喚雨,這幾場雨也下不來!那人屁也不敢放一個,瘟頭瘟腦地走了。於是傳說,每逢下雨前,會見一條巨鯉在空中翻騰,搖頭擺尾,極艱難極吃力的樣子。一會兒不見了。接著,雨就來了。這時,你去魚王廟看吧,泥塑的魚王直喘粗氣,身上準有水珠子。折騰累了。隻有一點令人遺憾,魚王爺求雨不均勻。春播時節,總共下不了幾滴雨,沙土幹得像被炒過。根本無法播種。秋天來了,卻暴雨成災,遍地汪洋,黃河灘上能行船。於是又有人說,魚王爺不懂節氣。可魚王爺哪能啥都懂?有雨就不容易了!若一年四季都不來雨,井裏也淘不出水。你喝尿!
魚王廟的香火,始終還是很旺。
有香客在遠處招手,斧頭便走出蘆蕩,把人接進來。他常在廟台上往四下看。還是那條很隱蔽的小路。蘆蕩又長起來了,比先前更見茂盛,更見稠密,外人依然進不去。香客進了魚王廟,斧頭幫著點香、擺供。香客走了,供果就歸他吃。
魚王爺沒牙。
魚王廟管生孩子。這一條最神。在所有的香客中,求子求女的要占一半以上。魚王莊的女人,外村的女人,甚至還有遠道而來的縣城的太太。凡不生育的,隻要到魚王廟進香,準生。隻是情況不同,有的要進香一次,有的要兩次,有的三次。沒有耐性不行。
但有一條規矩極嚴。別類香客,不論同來幾個人,都可一同進廟,燒香磕頭。唯獨求子女的香客,隻準女人進去,不能陪同。男人在蘆蕩外頭等著,女人由斧頭領進。大約要一個時辰。禮儀很複雜,也很神秘。女人進香出來了,也不準說,男人也不能打聽。否則失靈。
斧頭很熟悉這套禮儀。他爹老斧頭看廟時,他就常去廟裏幫忙。大約從十八歲開始。當然,老斧頭是跟老老斧頭學的,老老斧頭是跟老老老斧頭學的,一輩輩秘傳下來。老斧頭在世時,有幾年不太靈驗了,外頭就有許多揣測。因為這時老斧頭老了。一老就糊塗,是不是把禮儀都弄混了。可不久又顯靈了。是以十八歲的斧頭進廟幫忙開始的。斧頭每次從廟裏幫忙回來,總顯出極累的樣子,回到家倒頭就睡。一覺醒來,煥發如初。第二天又去幫忙,傍晚回來又是很累的樣子。可見這活挺勞神的。女人從廟裏出來則不同,大多歡天喜地,心滿意足。告訴在蘆蕩外等待的男人說,還要來兩趟呢!男人欣然,兩趟就兩趟!八趟也行,隻要能生。隻有個別女人,從廟裏出來時,一副羞愧的樣子,滿麵通紅,甚至落下淚來。男人追問,也不說出實情。男人便疑惑。下一趟多半就不來了。不來就不來,礙著別人什麽?
魚王廟依然香火不斷。
縣城一位太太,隻有二十來歲,長得嬌媚如狐,花容月貌,來魚王廟進香求子,十分急切。據說她是三姨太,上頭兩房沒生,她又沒生,便常受氣。上兩房罵她,老爺打她。一急,便帶個丫環,乘一頂小轎來了。轎夫和丫環在蘆蕩外落轎等候,她由斧頭帶進廟去。當時斧頭剛進廟幫忙沒幾天,正是英俊少年時。小路窄窄,曲曲彎彎,稍不小心,就會掉進泥潭。三姨太見斧頭濃眉大眼,虎虎勢勢,主動伸出手讓
他牽住,一路風擺楊柳沒入蘆蕩。在廟裏一待就是兩個時辰。方才出來。丫環轎夫等得急了,她卻如桃花綻開,春風滿麵,歡天喜地而去。時隔十天又來一趟,再過十天又是一趟。一連進香三次,一年後果然生個大胖小子。也是濃眉大眼,虎虎勢勢。老爺歡喜,長房歡喜,皆大歡喜。第二年,這位太太生子以後,便常來魚王廟還願,大空一月兩月,小空十天半月。每次來,都帶好多東西。每次來,都在廟裏待上半天。一頂小轎停在蘆蕩外,魚王莊人看得清清楚楚。不由你不信。
魚王爺果然有神通!
四七年,這一帶解放,不興燒香磕頭了。魚王廟斷了香火。
斧頭要搬回魚王莊去住。他不想再混下去了。想回到村裏娶個女人,正兒八經過日子。這年,斧頭已經四十八歲。
可是老扁不準。
老扁是村長兼支書。讓他留在魚王廟看管樹木。魚王廟地勢高,滿河灘都在眼底,再好不過。
解放第一年,魚王莊數萬畝河灘都栽上了樹苗。那時的老扁正雄心勃勃,發誓賭咒要治服風沙。治服風沙就要栽樹,沒有別的辦法。
魚王莊一千多男女老幼,凡是走得動的,都被他趕進河灘,冰天雪地裏,沒黑沒明地幹。那些日子,他表現出空前的殘忍。三歲的娃娃,七十歲的老人,都進了河灘。三歲的娃能拎一棵樹苗,七十歲的老人能爬著培土。很多人沒有鞋穿,赤腳在雪窩裏挖土,栽樹。凍得青腫紅紫,一塊塊往下掉肉。當時魚王莊人主要靠要飯為生。政府撥了一些救濟糧,遠遠不夠。大人孩娃,半夜被吆喝起來,頂著星星月亮栽樹苗。幹到天亮,餓了,放大夥到周圍村子要飯吃,限時回來。接著再幹。回來晚了,女人挨一頓臭罵,男人挨一頓皮帶。他簡直是瘋了。他成了閻王爺!人們居然也出奇地聽話。不知是因為那時剛解放,人們崇尚權威,還是祖祖輩輩吃盡了風沙的苦頭。反正是咬著牙下死命地幹。
常常可以看到這樣的情景:老扁提一口破鍾,拿一根皮帶,高高地站在一座沙丘上,向四野瞭望。要飯的時間結束了,還有一些人沒有回來。遠遠地,幾簇男女像炸了群似的從周圍村莊湧出來,踢踢踏踏往這裏跑。頭發跑散了,一飄一飄的;鞋子跑掉了,彎腰拾起,顧不上穿,提著鞋子又跑。這些人,有的要到吃的了,有的還沒有要到。但估摸時間已到,趕緊往回返,結果還是晚了。漸漸跑近,個個氣喘籲籲,一臉惶恐,像犯下什麽大罪。
一個女人跑得披頭散發,赤著雙腳。路上摔倒幾次,本來就破爛的褂子又扯破幾個洞,衣片飄著。跑到老扁麵前,已是袒胸露臂,兩個又白又髒的奶子貨郎鼓似的亂搖。老扁喝一聲:“找野男人去啦!”女人嚇得撲騰跪倒,一頭慌慌張張掩懷,一頭上氣不接下氣地分辯:“我跑了……十幾家……都……沒要到,人家……也斷了……炊……”老扁聽得不耐煩:“滾!今天完不成任務,我揭了你的皮!”女人連聲諾諾,趕緊幹活去了。
一個男人形如骷髏,搖搖晃晃跑來,麵色蠟黃,虛汗撲嗒撲嗒往下掉。抬頭見老扁凶神惡煞的樣子,竟嚇得轉身就逃。方寸全亂了。老扁衝上去扔了一皮帶:“回來!”男人乖乖地回來了。七尺高的漢子竟像個七歲的娃娃,低著頭囁嚅:“我……我吃草根……太多,又喝了……涼水,拉……拉肚子……誤了……時間。”剛解放,到處是荒村餓殍,要飯也難。許多人隻好吃草根。黃河灘上不缺這玩意兒。吃多了會拉肚子。可不吃又怎麽活著?這個男人一直是吃草根的,一直在拉肚子。今天,他本來想去外村要點飯吃,換換肚腸。但他隻要到半塊糠窩頭,一口就吞了。沒辦法,隻好又去扒草根吃。他實在是餓壞了,老扁盯住他好久,看出他沒說謊,忽然歎一口氣:“幹活去吧!”聲音卻不再那麽凶惡了。
他像驅趕牲口一樣驅趕著全村人栽樹。並沒有誰命令他這麽幹。是他自己要幹。魚王莊人也都要幹。那完全是一種內力的作用,但他又深知,這是一件多麽艱難的事。魚王莊太窮,魚王莊人太餓。幾乎沒有任何物質力量做後盾。一頭牲口餓倒了,又沒有東西給它吃,隻好用鞭子將它打起來。否則,它會再也爬不起來。
魚王莊人隻能拚命。用生命換取生命,再用生命養育生命。這是一個漫長的循環。樹木起來了,魚王莊就得救了。
這很殘忍。可他沒有別的選擇。殘暴可以驅趕饑餓,可以驅趕惰性,可以驅趕人們為了活著而去死!事實上,一個冬天,魚王莊已有七十多個人死在河灘上。餓死,凍死,累死,反正是死了。但他一點也沒有手軟。魚王莊也沒有發生任何騷亂。不過在挖樹坑時,順便多挖一個坑,埋上就是了。人們都很平靜,很淡漠。不死在河灘上,也會死在家裏,死在要飯的路上,死在他鄉的一個破廟裏。魚王莊哪一年不餓死幾十口人?
上百年來,魚王莊是一盤散沙,隻能各顧各地去討荒要飯,任憑風沙肆虐。現在,他有力量有可能大規模地向風沙進攻了。他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冬春植樹季節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寶貴的。誤一天就是誤一年。魚王莊誤不起了!
老人們說,魚王莊最多時達到過四千口人,是黃河決口以後,第一個在廢墟上重建的村莊。沿河一百單三村,都比它晚得多。但上百年下來,魚王莊僅剩千餘口人。長此下去,總有一天,魚王莊會從地球上重新消失。魚王莊麵臨的基本問題是生存。老扁的全部哲學是兩個字:活著!
魚王莊真的誤不起了!
這一天。河灘上又昏倒三十多個人。
河灘上支了兩個大灶,周圍用蘆席圍上。一個大鍋燒白開水。一個大鍋燒稀糊糊,糊糊裏有一點混合麵。幹活渴了,喝白開水。隻有老人、孩子和昏倒的人,才能分到一碗稀糊糊。相繼昏倒的三十多個人,大都搶救過來,隻有兩個人死了。其中包括那個挨了一皮帶骷髏樣的漢子。老扁親自把他埋了。男人遠不如女人耐饑、耐累。
剛埋上那條漢子,就有一個外村人來叫,風塵仆仆的樣子。說是王縣長有請,要開個什麽會。老扁扔下鐵鍁,拔腿去了。
黃河數次改道,數次決口。橫七豎八加起來,故道有數千裏之多,但又分成一段一段的。
這一段一百單三村。全在河灘上。魚王莊
位居中間。如果從高空看,這一百單三村如兵盤連營,擺成一字長蛇陣。都受風沙之苦,窮得和魚王莊差不多。距老黃河較遠的兩旁的村莊,不大看得起一百單三村,統稱為叫花子村。叫花子村便有一種內合力。曆史上曾多次聯手。一個叫花子村和別村發生械鬥,抵擋不住,便去別的叫花子村搬兵求助,竟是一呼百應。這些村莊叫花子多,打起架來沒什麽牽掛,都肯舍身向前。相反,那些村莊就不怎麽心齊。和叫花子村打一次,敗一次。狼餓了凶,人窮了扔。管她娘的,拚!
慶祝解放開完會,老扁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栽樹。他撩開長腿,鼓動沿河一百單三村一齊幹,共同營造防林帶。這事驚動政府,大為讚賞。不久,成立一個防風治沙指揮部,總指揮是一位姓王的副縣長。掛個名,不大管事。主要靠老扁上躥下跳。老扁被任命為副總指揮。那個得意,別提!他能幹也能吹:“當年蘇秦背劍,也不過掛六國相印。咱老扁執掌一百單三村的大權,了得!”各村的村長們便笑,罵他不要臉。大家熟得很。老扁從八歲跟梅山洞提藥箱,十二歲趕馬車,跑遍了黃河灘,哪個不認識“小神鞭”?
大夥信服他。統領千軍萬馬,非他莫屬。
老扁肯吃苦。也沒個洋驢騎,隻憑自己跑。撩開兩條長腿,這村到那村,這灘到那灘,黑天白天,風裏雨裏。吃苦不說,單是規劃河灘、組織民工、調集樹苗、籌措資金,沒個心胸就不行。魚王莊那個幹法傳出去,更令人佩服。大人孩娃上河灘,扔下鐵鍁去要飯,要飯回來再栽樹,死了人埋上,活著的接著幹。眼皮不眨一眨。這叫啥?這叫帥才!就像打仗,死幾個人就撤兵,能管?
不服這狗日的老扁愣是不行!他有股子狠勁。
一冬一春,黃河灘上植下的樹苗不計其數。昔日黃沙滾滾的河灘,一改舊貌。春風一吹,綠葉點點,透出一派鮮活。七十多座新墳夾雜其間。鮮活中又含著悲壯。
魚王莊醉了。一百單三村醉了。
老扁的事跡上了省報。記者拍個照片印到報上。兩個肩膀夾個扁頭,要多醜有多醜。村長們和他開玩笑:“老扁,你狗日的肩上咋立塊豆餅?”他卻哈哈大笑,小心剪下,保存起來。他沒想到,多年以後,這張照片會救他一命!
老扁也醉了。這是他在魚王莊舞台上最輝煌的時期。
這當口,斧頭要離開魚王廟回村,他能同意?
斧頭執意要走。魚王廟斷了香火,寂寥難耐。他受不住這份冷清。
老扁翻了臉:“斧頭!你個雜種沒女人玩了不是?”
斧頭一下紅了臉:“你……你……”頓時失了銳氣。
魚王廟求子的秘密,老扁早就知道。
那時,他才十幾歲,還跟著梅山洞趕車。一次行醫歸來,經過蘆蕩時,看到一個男人在外立著,顯然是等女人出來。老扁就問:“梅先生,到魚王廟進香,真能求子?”梅山洞哈哈大笑:“騙人的把戲!什麽進香求子,是進廟找男人,借種罷了。不信你去看。”
有一次,老扁真的去了。一個年輕女人剛由斧頭領進蘆蕩,他也悄悄尾隨而入。稍遲了一會,斧頭和那女人已進廟內。他正要起身跟進,卻見老斧頭出門巡風。隻好伏地不動。不大會,就聽廟內一陣撕扯忸怩之聲,很快平寂。老扁突然一躍而起。老斧頭攔阻不及,他已衝入廟內。果見兩人都脫了下身,赤條條摟在一起。那是兩頭被情欲之火燒得滾燙的野獸,正在狂熱地**,老扁一時覺得廟裏空氣也變得黏糊糊地炙人肌膚。老扁的腦袋往後縮了縮,又朝前探了探。終於驚動了那對男女。
爺兒倆都嚇壞了。女人忙忙地提著褲子,用乞求的眼光看著這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老扁卻笑嘻嘻說道:“你們放心。我什麽都沒看見!”轉回頭,蹦跳著走了。
這是他少年時一次成功的惡作劇。但回去後,除了梅山洞,他果然沒告訴任何人。老扁自小愛說愛鬧。但不當說的,他絕對不說。他知道魚王廟在魚王莊乃至整個黃河灘上的神聖地位。他不敢打碎它。他還沒有力量打碎它。
等他長大,成為魚王莊的頭麵人物後,他又不願去打碎它了。他知道那個關於魚王廟的古老傳說。他在這傳說中長大。他越來越覺得,在那個代代相傳的故事裏,蘊藏著一種令人肅然的精神,包孕著一個沉重而又頑強的內核。他不能說出它,隻能感覺它。在那個古老的故事麵前,人間的一時的榮辱富貴,朝代的覆滅更迭,似乎都渺小得微不足道了。
那是一個生命的大題目!
也許是一個祖輩留傳的真實故事,也許是一個被誇張演義的神話。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潛入魚王莊人的血液,鑄成魚王莊的村魂,養育了一代又一代人,包括他自己——盡管在世俗的人生舞台上,這是多麽落後,多麽野蠻,多麽愚昧,多麽貧窮,多麽卑瑣,多麽肮髒,多麽下流的一群!
你盡可以端起世間最汙穢的語言潑向他們,卻不能不承認,這是多麽堅韌、多麽頑強的一群生命。
魚王廟求子之謎,老扁會永遠埋在肚裏。
那算不了什麽。因為魚王莊要繁衍。
至於那是誰的種,誰的後代,孩子爹究竟是誰,應該姓什麽,人類本不必那麽計較。生下來的是人,是魚王莊人,就夠了。這是一個群體。
斧頭窘住了。老扁卻笑了:“你不就是想要個女人嗎?安心在這裏看樹。三個月內,我給你送個女人來!”
一月未到,老扁就領個女人進了魚王廟。是個外鄉討飯的。還帶個孩子。老扁用兩個菜窩窩留住了。他交給斧頭一個女人,又交給他一杆槍:“有偷樹損樹的,照腿打!出了事我擔著!”
他製定了極嚴的保樹製度。他不允許任何人破壞一棵樹苗。損一棵,栽十棵。這是魚王莊唯一的法律。這條法律一直保留了多少年。
那個外鄉的女人跟著斧頭過了八年。最後一年在廟裏生下一個兒子,取名螃蟹。不久後的一天傍晚,她丟下螃蟹,帶上原來的兒子,又逃走了。她嫌這裏太窮太苦。
螃蟹靠喝狗奶一天天長大,滿河灘的樹木也漸漸長成幼林。斧頭領著他,見天在林子裏轉悠,獵兔捉鳥,竟也不覺孤獨。
魚王莊的風沙眼見得小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