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_二

那場毀滅性的洪水過後,這一帶成了無邊的沼澤。野葦、蒲子、水草長得簇簇叢叢,在漫天水窪裏半浸半露,發散出濃稠的草腥味。

這裏沒有人跡,卻充溢著生命的瘋狂。

叫不上名字的各種鳥在蒲葦上掠來掠去,喳喳歡叫。密密的草叢中,鳥蛋一堆一堆的,俯拾皆是。蜻蜓在草尖上自由地滑翔交尾,戰栗著幸福。一隻巫婆樣的老蛤蟆,從水草裏伸出頭,鬼鬼祟祟向外窺探,突然不懷好意地叫了一聲:“呱——”似在召喚它的同類一起鼓噪。立刻,怪聲驟起,疾風一樣蔓延開去,整個沼澤頓時成了蛙的世界。幾條水蛇悄悄遊出葦叢,看準目標,突然箭一般射出去。蛙聲又驟然止息。

“呀——”遠處,一棵枯朽的歪歪扭扭的老柏樹上,烏鴉不耐煩地叫了一聲。這不祥的聲音使沼澤的空氣凝滯而壓抑。就在這時,一隻凶猛的兀鷹從半天空俯衝下來,“噗”地一聲大響。一陣徒勞的掙紮。之後,一切又歸於平靜。

野狐、狸貓、黃鼠狼……成群結隊遊來蕩去,互相追擊,互相躲避。突然在一片葦棵裏遭遇,然後是一場生死大戰。

日頭依然懶懶地照著。潮濕。昏暗。

沼澤上籠罩著終年不散的霧氣,毒氣一樣在那裏彌漫。霧氣中浮一道變幻莫測的彩虹。這道彩虹一直懸了多少年。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挽住。很遠,深藏在水氣中,撲朔迷離,永遠可望不可即。

傍晚,億萬隻蚊虻從蒲葦中嗡嗡飛出,鋪天蓋地,充斥了這裏的每一寸空間。任何有生命的東西膽敢在此時闖進來,立刻就會落荒而逃。

每一種生命都參與著空間和時間的割據。

沼澤,成了生命的賭場。

夜幕四合。風來了(主角終於登場 )!似乎帶著上帝的旨意,從天外撲來。氣勢洶洶,排山倒海,恣肆地踐踏著蒲葦、蘆草、泥淖。鳥兒們縮在草叢裏呻吟。蛤蟆深深藏進水底。四腳獸們伏地顫抖。兀鷹抓牢枝椏,驚恐地瞪著黑夜。密如稠粥的蚊虻被一片片打落水中……

刷——刷——刷——

噗——噗——噗——

陰森。恐怖。

一瞬間,沼澤變成地獄,生命成為兒戲。

一道一道沙波。一道一道轍印。一座一座沙丘。無邊無際。猶如瀚海。日頭照在上麵,沙灘上像有億萬隻微型反光鏡,折射出五彩繽紛的光。明晃晃的,耀得人睜不開眼。

一座沙丘上蹲一條高大的漢子。像蹲著一頭熊。肩上搭一根粗壯的綆繩。綆繩盤折起來,如一條蟒。他默默地蹲在沙丘的頂端,不動不搖,仿佛鑄在那裏。兩隻眼深陷在眼窩裏,兩隻眼鷹一樣瞄著四方。

沙灘上沒有一個人。他在等待。十分耐心地等待。

終於在他的視野裏出現一輛獨輪車。是叫車子。他一眼就看出來了。從那人架車時分得很開的膀子和兩腿,他一下就能分辨出來。獨輪車有土車和叫車兩種。土車架子窄,輪子小,推起來噔噔響。當然是在硬路上。如果在沙灘裏推,不論土車還是叫車,都一樣隻有沙沙的聲音。但叫車子畢竟輕便一點。叫車子架寬,輪大。推起來“啾啾”叫。裝載越重,叫聲越響:“啾啾啾啾!……”

那漢子兩腿分得很開,正往前推。下一道崗時,身子便往後仰。“啾啾啾啾!……”像趕一群小鳥。

車子衝下崗,一頭栽進沙窩。走不動了。漢子放下車把。擦擦汗。左右尋找。忽然看見遠遠沙丘上蹲著那頭熊一樣的大漢。於是卷起手筒:“喂——”又招招手。

熊一樣的漢子早看見他了。他知道他會叫他。他就是專幹這個的。這叫拉纖。和河裏拉纖不同。河裏拉纖是拉船,這裏是拉車。一樣叫纖夫。

河灘裏無路。全是沙窩,幾尺深的沙窩。車子拉過去,留一道深深的轍印,但不久自行平複。有轍,但永遠沒有路。上百年都是如此。附近莊上便有人以此謀生。見天拎個綆繩,蹲在河灘上等車子,幫人拉過沙窩去,不論輕重,按程計價。

沙灘裏零零星星還蹲著幾個纖夫。但都是在沙丘背陰處,或倚在一棵孤樹下。隻那條熊一樣的大漢蹲在沙丘頂尖上。他不怕曬。一身油光光的烏黑。這裏顯眼。過路人容易發現他。他也容易發現過路人。他一天一天的不說話。他沒人說話。偶爾,隻回答過路人幾個字:“中!”“不沉。”“你別慌!”

過路人常驚慌。因為河灘裏有蟊賊打劫。或一個、或三五成群。藏在河灘深處的草叢裏。單等客商經過,冷不防躥出去,一棍把人敲昏,也有敲死的。搶了東西就走。逢這時,他便說:“你別慌!”他有一棍棗木棍。丟下綆繩,提著棍迎上去。一棍打倒一個。三棍打倒三個。他不會武藝,隻憑一身蠻力。他力氣太大,打翻一個人像打翻一捆草。“噗!”就那麽一下,就倒了。如果被對方圍上,扭住。他也不慌。丟了棗木棍,用兩隻大手,一手抓住一個,像抓兔子,一扔。再撲上來,再抓住,又一扔。能扔十幾步遠。蟊賊被扔暈了,趴在地上翻白眼,恨得咬牙:“日升,你等著瞧!”爬起來一拐一拐地走了。日升也不追,回身對客商說:“沒事了。走吧。”摸起綆繩,又背到肩上。七八百斤的重載,隻要客商架得住把手,日升就拉得動。二三百斤的輕載,擱他肩上像燈草。沙窩裏拉車,死沉。硬路上一斤,沙窩裏十斤。吃這碗飯不易。

別的纖夫都不如日升生意好。日升拉纖管護送,保險。別的纖夫隻管拉車,不保安全。蟊賊太厲害,多是亡命之徒。纖夫一般不敢得罪他們。常走這條道的客商,專愛找日升拉纖。通常,日升都有空閑。一天過不了幾輛車子。客商盡量避開這條道。但非走這條道不可的,也隻好從這裏走。某一天就會忙起來。不知內情的客商隨便叫個纖夫就進灘了。有的被搶了,也有的僥幸過去了。熟客就專找日升拉纖。如果東西貴重,這一天日升又沒空閑,客商寧肯下店等一天兩天。

車過黃河灘,如闖鬼門關。鬧著玩的?

日升從沙丘上站起來了,順手抄起坐在屁股下的棗木棍。綆繩在肩上一擺一擺的。他走下來了,朝那招手的客商走去。

是個販紅棗的。客商掏出一捧:“吃!”

目升悶悶地回:“不吃!”把綆繩拴在車架前頭,轉身上肩:“起!”車子動了。沙沙響。車輪在沙窩裏切開一道深溝。兩人的腿都插進沙窩,像趟水。沙沙沙沙沙!……

除了喘氣,並無人語。

兩個瘦瘦的餓鬼樣的纖夫,對肩倚在一棵幹樹上。肩上也搭著繩,果然沒有棗木棍一類器械。四隻眼,流著冷漠的光,看著車子從麵前緩緩過去。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一直入灘去了。

頭上飛過一隻雀鷹。也入灘去了。

黃昏時,日升從河灘深處返回。左手提繩,右手提棍。耳朵在流血,臉上也在流血。他用手背抹一抹。繼續走。估摸血又流出來了,抬起手背再抹一下。一直流。他有些心煩。彎腰抓起一把滾燙的細沙,往傷口處按了幾按,提起棍又走。他走得很慢,略略顯出一點疲憊。像是經過一場惡鬥。

四五裏外那個村莊,已經模糊不清了。

他拐個彎,朝那個村莊走去。那是魚王莊。

這段路,他沒有碰到一個人。隻碰到一些鳥雀歸巢,叫得急切切讓人心疼。

日升剛入村口,迎麵碰到一輛馬車飛馳著奔出來。眼看撞到他身上。忙往道旁一閃。同時喝一聲:“能!”

趕車的是個十來歲的少年,猛勒馬韁。兩匹馬噅噅亂叫,前蹄騰空而起。這當兒,少年一伸頭,笑嘻嘻地問:“大叔!沒碰著吧?”日升黑著臉,沒吭聲,進村去了。

馬車又飛馳著撲入黑夜。

少年加一鞭:“啪!”空曠曠的河灘裏,盡可以放馬奔馳。他喜歡這麽趕車。

車篷下坐著兩個男人。一個破衣爛衫,唉聲歎氣。馬車跑得如飛,他仍嫌慢。但不敢說。隻小心地向另一個男人討好:“梅先生,真……真麻煩您啦!這麽黑的天。”

梅先生扶扶禮帽,又趕緊摟結實懷裏的藥箱子,淡淡地笑笑,沒說什麽。

馬車顛得有些坐不住了。梅先生伸頭向坐在車轅上的少年說:“老扁,穩一點!”少年說:“好!”卻依然揚鞭催馬,車速一點也沒減。他知道那個窮漢子心裏急。他女人難產,生了兩天還沒生下來,血流了一地。

他是個孤兒。八歲跟著梅先生提藥箱。十二歲跟著梅先生趕馬車。人都叫他老扁。老扁不老。隻因為頭扁。小時候睡得太久。無人管,老睡著,老是一個姿勢,睡扁了。梅先生收留了他。在他看來,梅先生是個好人,在這幾百裏河灘上,誰不說梅先生是個好人?他和他爹不一樣。

梅先生叫梅山洞。是魚王莊也是這一方最大的地主。家裏除了有七千畝地,在縣城還開了一個很大的藥材店。梅山洞的醫術是黃河灘上的一絕。他去過巴黎,去過倫敦,去過東京,會說四國話。回國後就行醫。但不去大城市。常有省長、司令之類的大官派人來接他。他不去。隻在鄉間行醫。白天請白天去,夜裏請夜裏去,風雨無阻。他的興趣不在土地上。土地使梅家在黃河灘上臭名昭著,失盡民心。梅山洞的爹是個惡霸,為聚斂土地害過十七條人命。老子臨終前,把沾滿血腥的幾千畝地交給梅山洞,梅山洞視為糞土。他終日奔波為百姓治病。百姓們感激的目光使他滿足。他看重精神享受。和他爹不一樣。

他從西洋帶來的平等、博愛。不僅他的老子不能理解,連老百姓也不能理解。在老百姓的眼裏,梅山洞是個怪物。是個憨家夥。是個慈善家。是個神醫。

那年,黃河灘上瘟疫流行。人一沾上便發高燒,燒得火炭一樣,渾身出血斑。一天兩天,蹬蹬腿就死了。快得很。這種病十年八年就有一次大流行。這種病治不好。這一年,又來了。梅山洞天天被人請出去,黑天半夜不歸家。後來幹脆又出不了門。病人抬家來,兩進大院,裏外都是病人。梅山洞派人從城裏藥材店拉藥來,用大鍋煮,煮好的藥汁倒缸裏,讓病人喝。那些日子,他派出去好多人到外地買藥。供不應求。來看病的,多數都治好了。但死的人更多。那麽多村莊,那麽多病人,他顧不上。黃河灘上每時每刻都在死人。死了就埋在沙窩裏。

那一年的狗最肥。

二更天,馬車進了一個村莊,在一間低矮的草房前停住。梅山洞跳下車,直奔屋子。老扁提個藥箱隨在後頭。請醫的漢子已搶先進了屋。

女人躺在床上,死了一般。臉白得像一張紙。梅山洞伸手拉開破被單,一股腥臭撲鼻。老扁看得真切,那女人的肚皮鼓得放亮,大腿根一片血肉模糊。他想不到一個分娩的女人形象竟如此肮髒醜陋。直到多少年後,一想起來仍然惡心。他一生對女人都沒有興趣,大約從這時開始。女人那地方怎麽是那樣的!

梅山洞把把脈,說:“不咋。”一屋人都鬆了一口氣,他要來一盆清水,洗洗手,洗洗胳膊。怎麽,他要用手掏嗎?老扁打開藥箱,轉臉出去了。這太慘!他不敢看。

屋裏傳出女人一聲慘叫。慘得沒法聽。

但女人得救了。

回來的路上,老扁光想哭。人降生到世上,真不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