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他知道,她不會放棄和退縮,可是,仍舊需要一劑預防針。

或許,這也是目前他唯一能夠為她做的事。

良辰走出去,恰好看見醫生從走廊另一頭走過來。

她說:“他睡了,檢查的時候請輕一點兒。”然後,便和James留在外麵,四目相對。

走廊上光線有些暗,除了藥水的味道,空氣裏還隱約浮動著潮濕的因子。良辰抱著手臂,在牆邊靠著,頭發還是早晨起床時隨便束起的發型,此刻早已變得有些淩亂。

她看著James,平靜地說:“他的眼睛,突然看不見了。”

James的反應倒沒有多大,隻是短暫地點了點頭,而後便是沉默,不知在想什麽。

她見他這樣,心裏一沉,問:“以前也有過嗎?”

James還是點頭,“暫時性的。”

她忽然歎了口氣,閉上眼睛,身體的重量幾乎全部交付予身後那方堅實的牆壁。

“你難道真沒發現?”耳邊響起聲音,她睜眼,隻見對方微微訝異的表情,“其實,昨天早上,也發作過一次,所以,我才會過去。”

昨天早上?良辰集中思想努力去想,這短短的二十幾個小時,對她來說竟突然猶如隔了很久很久。

她記得,他賴床,然後要吃樓下的餛飩,語氣如同小孩子般固執。

心頭一動,繼而微微疼痛起來,她垂下頭去。

——應該,就是那個時候吧。為了瞞住她,所以故意支她出去。

良辰突然有些頹然,扯著唇角自嘲地笑了笑。

James伸手過來拍了拍她的肩,她隻是搖頭,沒人能知道她此刻的心情,究竟是責怪多一些,還是追悔多一些。

過了很久,良辰才再次抬起頭來,問:“手術的事,你怎麽打算?”

“宜早不宜遲。”James的語氣鄭重起來,“我和醫生談過,看現在的情況,頭痛和失明都發作得越來越頻繁,而且還出現暈倒的症狀,應該是病情突然加速惡化了,超出了我們的預想。”

她的眼神一震,涼意陡然從腳底升起來,迅速蔓延至全身。

她皺眉問道:“可是……怎麽會一點征兆都沒有,就突然……”頓了頓,吸了口氣,下半句話才吐出來,“……突然惡化?”

James看著她,說:“腦部疾病,向來都是這樣。之前因為他還沒清醒,我們不能輕舉妄動,可是現在,我的建議是立刻手術。要知道,拖得越久,風險越大。”

“那麽現在呢?”她像是忽然想到,“現在成功的幾率,是不是還有40%?”

她是抱著一絲希望去問的,心裏其實早已有了隱憂,所以,當看見James略一沉默而後露出凝重的神色對她微微搖頭時,一顆心猛地沉到了穀底。

“這也正是我要說的,”James開口,“也許你還不太了解腦部腫瘤這種病。有些雖然是惡性的,但如果位置不是太重要,完全是可以根除的,而且危險係數並不高。然而,有些良性腫瘤如果恰好壓住了重要的神經和血管處,那麽手術起來,就算是最頂尖的醫生,也不會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將它摘除。”

良辰垂下眼睫,心裏已經清楚萬分,淩亦風的顯然屬於後一種。

James接著說:“我會盡全力,可是,顱內手術不比其他外科,即使成功率是99%,那剩下的1%所帶來的後果,也不是你能想象的。”他也將手環在胸前,做了個深呼吸,這才平穩地說下去,“至於這一次,萬一失敗了會怎麽樣,目前我也不能下定論。”

高級病區裏,病人不多,此時整個走廊裏,也就隻有他們兩個人。

周圍太安靜,安靜到James的話傳進良辰的耳朵裏,仿佛都有嗡嗡的回音,攪亂她所有的思維。

淩亦風問她,良辰你準備好了嗎?

她原以為是準備好了的,可是當麵對最權威真實的說明,那片巨大的、因為未知而產生的恐懼才如烏雲壓境,逼了上來,無法呼吸,無處可逃。

如果說,之前的她至少還對那個看似不小的數字抱著一絲樂觀,那麽現在,她卻連自欺欺人的力量都像是突然被抽空了。

更何況,連那個作為後盾的數字,如今都已經消失不見。

果真,如她之前所擔心的——那已經是個過去時。

良辰回到病房時,淩亦風是真的已經睡著了,呼吸輕淺,但均勻。她伸出手,慢慢貼近他英俊的臉頰,食指狀似有意無意從他鼻端掠過,感受到他溫暖的氣息,淩亂憂慮的心情仿佛才能漸漸平複。

她隨便吃了些東西,下午時接到淩父的電話。

簡短幾句,她把情況大致說了。其實現在人人都知道,箭已在弦上,因此淩父對這個決定也沒有太大的意見,隻是又再交代了兩句,又問了行程安排才掛斷電話。

他的話語裏,其實也是有不安和不舍的,到了這種關頭,也不免一一流露出來。

良辰除了安慰,剩下的也隻是不停地樹立信心,給淩父,也是給自己。

淩亦風在傍晚時分醒來,良辰正梳好頭從浴室裏走出來,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見他突然撐起身子,半趴向床外,開始嘔吐。

她一驚,快步過去扶住他。

其實整整一天,他滴米未進,全靠營養液在維持,胃裏是空的,此時也隻能是幹嘔。可也正因為這樣,身體虛弱顫抖得更加厲害,修長的十指緊扣著床沿,伏著身子,那一聲一聲,聽在良辰耳裏,隻覺得撕心裂肺。

等到好不容易漸漸緩和下來,他已是兀自趴著急促喘息,似乎連動彈的力氣都沒了。

良辰手指冰涼,扶住他的肩將他慢慢翻轉過來,靠回枕頭上,目光觸及那張蒼白憔悴的臉,鼻子不期然一酸,緊接著眼前一片模糊。

她抬手去抹湧出來的眼淚,一邊暗罵自己沒用,從什麽時候開始,竟然變得如此無法控製情緒?

她偏著頭,臉上卻突然傳來涼涼的觸感。

一低頭,隻見淩亦風陷在雪白的枕頭被褥裏,修長的手臂抬起來,手指擦掉她臉上的淚水。

“眼睛好了?”她驚詫於此時自己的反應能力。

他微一點頭,繼而笑道:“你的眼淚越來越不值錢了。”

明明還帶著微沉的喘息,臉上也滿是倦怠,可他笑起來的時候,仍舊如春風拂過,眉目舒朗開闊。

良辰扭過頭,不理他,找了紙巾把眼淚擦幹,才說:“我去問問醫生,怎麽會吐得這麽厲害。”

他輕輕拉住她的手,“不用。”像是十分明白般地說:“這種病,就是這樣。”

可是,他越是這樣輕描淡寫,良辰的心裏便越是如刀在刮一樣的難受。

就這樣又坐了一會兒,淩亦風久久地沉默,似乎恢複了體力,才又問:“什麽時候手術?”

他看著她:“你們都談過了吧?什麽時候手術?”

“三天後。”良辰說,“如果可以,後天就去紐約。”

這是和James以及這裏的醫生討論後得出的結果。兩日後,如果淩亦風的情況通過暫時用藥而不會有反複,便直接搭乘飛機過去。

良辰此時慶幸年前公司替她辦了簽證,原本是要公派與一家美國客戶接洽,可是後來因為臨時變動沒能去成,此時算算,簽證還差一個月才到期。剩下的機票等雜事,早由淩亦風的秘書代為辦理。

“好。”淩亦風點頭,又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心,問:“我們一起?”

“當然!”她一緊張,生怕他又變卦,皺著眉警告:“說好了的,別反悔!”

沒想到他側過頭低低地笑起來,目光清湛,望著她:“別搶我的台詞。”

看著他英俊的眉眼,聽他低聲說笑,良辰的心,終於暫時安了安。

似乎真像James所說,這一次的暈倒就像一個轉折,淩亦風醒來之後的身體狀況,明顯大不如前。

當前的醫院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加上他堅持出院回家休息,院方隻好開了藥,讓他們帶回家去。

一回到家,淩亦風就被良辰推回床上躺著。

他皺眉抗議:“我不困。”

“休息一下。”良辰不由分說,拉被子給他蓋上,“從現在開始,你要聽我安排。”

他牽住她的手,笑:“這才發現你有強烈的控製欲。”

她哼一聲。

他低低地說:“上來陪我。一起睡,嗯?”

乖乖上床,身後是熟悉的胸膛和溫度。良辰閉上眼睛,身體被淩亦風從後麵圈住。

“早上十點,我們這樣子,會不會很奇怪?”她問。

“不會。”淩亦風說:“和你在一起,怎麽樣都不會奇怪。”

她心中一動,轉身去看他,幾乎目不轉睛。

淩亦風好像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笑起來,“你幹嗎?”

他笑著的時候,眼角有細細的魚尾紋,良辰湊過去,就順著這紋路輕輕吻上去。

淩亦風不動,任由她的吻輕輕淺淺落在臉上。

放晴後的暖春,有溫和的陽光灑下來,透過未拉窗簾的玻璃,可以望見碧藍如洗的天空。

下午,LC數位中高層員工突然造訪,令良辰頗感意外。當然,當他們見到開門的人是她時,也不由得同時一怔,因為這其中有好幾位,都是平時兩家公司合作時打過交道的。

良辰不多言語,讓開一條道,接下來,一行人便魚貫進入一樓的書房,顯然是接了淩亦風的指示,前來安排日後的工作。

這一談,便是兩三個小時,良辰坐在客廳裏看電視,不時瞟一眼窗外逐漸西移的暖陽,有些心不在焉。等到書房房門被打開,她連忙站起來,這才發覺一條腿早被壓得麻木。

一行人拎著包和電腦走出來,在經過她身邊時,似乎不約而同般,目光紛紛飄了過來,隱約帶著特殊的意味。

送了客,她去找淩亦風,隻見他正站在窗邊,肩膀抵在玻璃上,身形頎長,姿態沉靜,陽光照在他若有所思的臉上,為俊美的輪廓籠罩上極淡的光芒。

見她進來,他回過頭,卻不禁微一皺眉,問:“腿怎麽了?”

其實那種酸麻感已經快要完全消失,可良辰還是抬起一邊的眉毛說:“誰讓你們讓我一個人等那麽久?坐的時間長了,腿都壓麻了!”語氣中帶著點嬌嗔。

淩亦風立刻直起身迎上去,扶住她的手臂,微笑道:“不好意思,這兩天已經落下很多公事,而且,我這次離開,要交代的事情太多。”

現在是敏感時期,良辰聽他這樣說,隻是突然覺得不祥。她揚起笑臉,伸出手指點點他的胸口:“工作狂!我看,在你眼裏LC倒比什麽都重要。”

他也不反駁,牽她在沙發裏坐下,想了想之後,語氣像是有些鄭重:“它是我的心血。”

良辰“嗯”了一聲,隻聽他又緩緩地說:“如果你不想讓我當工作狂,不如,來幫我吧。”

語出突然,她一愣,“啊?”轉頭便看見他唇邊的笑容,那雙漆黑如墨的眼裏也是淡淡的笑意,似乎帶著幾分試探和征詢。

淩亦風伸手將她一攬,狀似漫不經心地說:“來公司做事,連位置都是現成的。”

“可是,你們公司的事,我一竅不通。”

他看她一眼,語氣是洞悉一切的了然:“你們老板不是早就打算從我這裏偷師麽?大家合作這麽久,你也該學到一些東西了吧?況且,就算現在不懂,我也可以讓人教你,剛才出去的那幾個,人人都能做你的老師。”稍稍一停,才又低聲說,“等從美國回來,你就去公司報到吧,好嗎?”

雖然他的語調平淡,但良辰仍舊嗅到一絲異樣。

這樣耐心的說服和勸誘,使她不期然想起不久前的某一天,他似乎也曾建議過,讓她去LC做事,可是那時,她沒有當真,隨口談了兩句便作罷。然而現在……她盯著淩亦風的臉,不由得沉默下來。

原來,他早就知道她家老板的打算,而且似乎早已預料到她會加入到合作計劃中來。還有剛才,他的語氣,他的用詞,那些LC高層有意無意的目光……她忽然退後了一些,直視他的眼睛:“你從多久以前就開始計劃了?”

淩亦風微微疑惑地揚眉。

她沉著聲:“你同意與我們公司合作,隻是為了給我學習的機會嗎?你說,如果我不懂,可以讓別人來教我,可是,為什麽要是別人?他們不過是你手下的員工,如果我要學,真正最好的老師,難道不應該是你自己?”她的聲音漸低漸緩,“為什麽你不說,等我們從美國回來,由你親自帶我入門?”

短促上揚的尾音結束了一長串的疑問,她再度靜下來,隻是慢慢從他的手掌中掙離,站起身。

居高臨下,她無法與他對視,隻因為他的目光並未跟隨她,反而微微垂下了眼睫。

他這樣花費心機想要引她進入LC,她卻隻覺得渾身泛起一陣寒意。

根本不是為了幫他。

以他的能力、以LC完備的人員結構和力量,根本不缺一個半路出家的幫手。

她咬了咬牙,音調抑製不住地揚起,帶著淒惶:“亦風,你到底想要幹什麽?為我安排一條後路,讓我從此衣食無憂?還是希望有人承續你的一番心血,讓LC更加有聲有色?”她搖頭,眼神漠然,語調卻是前所未有的尖厲,“如果是前一種,我不需要。沒有你或者父母的金錢支持,我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可如果是後者,我做不來,也不會輪到由我去做!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麽。”

喘了口氣,胸腔上方似乎仍有無形的壓力,她別開臉,頓了頓,最終還是默默走出房去。

或許,還有許多她不知道的事,或許,淩亦風連遺囑都已經立好。

明明知道他沒錯,一切都隻為有備無患,可是,那些她都不願去想,不願去聽。

然而,縱使刻意壓抑了這麽久,終於,還是在淩亦風的麵前失控,距離手術開始四十八時不到。也正是在這一刻,她才突然發現,自己竟然也可以自欺欺人到這一步。

吃晚飯的時候,良辰突然說:“對不起。”

淩亦風抬眼看她,她卻低頭看著碗裏的菜,說:“下午的事,是我反應過度了。”

是真的沒道理吧,在這種時候,不管心裏多害怕,都不應該對著他發脾氣。

淩亦風卻隻是淡淡地說:“傻。”然後伸手過去摸了摸她光滑的下巴,好像在歎氣。她不禁抬頭,正對上他幽暗的眼眸,隻聽見他徐徐地說:“我記得,和稅務局吃飯那天,你在酒店裏和我說一個女人在社會上闖蕩有

多麽辛苦。其實,我又何嚐不明白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也正因為如此,我才希望你能夠脫離那個地方,甚至永遠遠離聽人擺布的境地。你到LC來,這裏就是你的後盾,會有很多人忠心地幫你,再不會有人強迫你去做什麽,相反,到時候人家可能要調過頭來有求於你。我知道,也許你不屑於這樣,可是,這就是現實,不想被欺負,就隻能讓自己變得更強大。”他停了停,微微笑起來,“當然,如果有我在,你就算永遠都不變強那都無所謂,可是,不論做什麽事總該留條後路,這和我對手術的結果有沒有信心,其實並沒有太大的關係。”

他的手覆上她的手,沉默了一會兒,才又說:“但是良辰,我還是那句話,願賭服輸。我沒別的要求,隻希望你答應我,你會輸得起。”

他的手微微緊了緊,良辰的心也就跟著這麽輕輕收縮,痛楚溢出來,她垂下眼簾。

這種話,是他第二次說出口。第一次時,她聽見了,卻在裝睡,如今,無法裝聾作啞,隻好微不可見地點了頭。

——她會害怕,卻也不再想讓他擔心。

見她似乎終於應承,淩亦風也緩緩鬆了口氣,放開她微涼的手。

晚上,蜜月中的朱寶琳將婚禮照片傳了過來。對於淩亦風的事,她毫不知情,一心隻想把快樂傳遞給最好的朋友。

良辰趴在手提電腦前收郵件,解了壓縮包,婚禮當天的精彩與甜蜜便一一呈現在眼前。

她一張一張地看,點開,再放大,那天現場的每一個人,似乎都是快樂無比的。然後,她看見自己的身影,和新郎新娘、和同學朋友,湊成一堆笑作一團。再然後,她有些意外,看見自己與淩亦風在草地上的合影。

其實,也不能算是合影,隻不過是兩人正在爭吵冷戰時,攝像師無意捕捉到的鏡頭。

她不禁失笑,將照片放大至整個屏幕,淩亦風恰好走過來,隨口問:“在看什麽?”

她稍一側身,讓他與自己同坐在寬大的靠椅裏,“喏!你欺負我的證據。”

那天,她出乎意料的固執,想要得到他的承諾,隻是沒想到,那時候隱約不祥的預感,竟然成了真。

淩亦風定睛看了看,隻是沉默地淡笑。

她突然說:“我們好像很少合照吧,怎麽印象中一張都找不出來?”

淩亦風想了想:“大學時候有的,可能是你把它們丟掉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她頓時一噎,尷尬地語塞。說起來,在當年分手之後,確實有一些舊照片被她狠狠心丟進了垃圾桶。

她輕咳一聲,轉過頭,指了指屏幕:“不如,我們去把這張洗出來吧。”

淩亦風卻搖頭,拉過她的手,說:“這張不好。”說著就要去點關閉。

她看著他,也不阻攔,等到電腦的壁紙重新露出來,才若無其事地問:“吃藥了嗎?早點睡吧,明天還要坐飛機。”

淩亦風親吻她的臉,說:“你也別玩太晚。”站起來,走出書房。

其實,她心裏明白,他為什麽會說那張照片不好。

遠山碧水,風景如畫,她和他之間因為小小的不愉快,隔了一定的距離。攝像師在身後突然出聲時,兩人下意識地回過頭,身影搭配得異常和諧。

可是,唯一不相襯的,是兩人的眼神。

良辰的手虛觸在屏幕上,心口微痛——照片裏的她,雖然神色僵硬,可烏黑清澈的眼睛卻直視鏡頭,仿佛正與此刻的自己對視;反觀身旁長身玉立的男人,側影瘦削挺拔,他也回過了身體,可是,那雙沉靜的黑眸裏滿是虛空的茫然,毫無焦距,尋不到聲音的方向。

誰能想到,隻是刹那的閃光,便恰好捕捉到當天的真相。

難怪,即使麵對她的追問,他也不肯與她對視。

難怪,他會甩開她的手,不願和她攜伴而行。

淩亦風說這張照片不好。是啊,的確很不好,看得她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等她輕手輕腳爬上床時,淩亦風竟然還沒睡著,聽到動靜立刻睜開眼睛。

她摸摸他消瘦疲倦的臉頰,像哄小孩子:“快睡吧,明天要就出發了。”

“嗯。”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頸旁,聲音有些低沉。

她一動不動地靠在他的懷裏,仿佛過了很久,耳邊輕淺的呼吸聲才逐漸變得均勻。

時間一分一秒,不快不慢地向前移動著。大家都心知肚明,這等了許久又似乎永遠不想它到來的那一刻,終究還是要來臨的。

飛機在中午時分準點起飛。

壓抑的機艙,中途的轉機,加上十幾個小時的旅程,良辰一度擔心淩亦風會應付不來。然而,所幸一切還算正常,或許是充分休息了兩天,又或許是那些藥起了一定的作用,總之,淩亦風在飛機裏沒無太多的不適,至少,表麵上看來如此。

深夜降臨的時候,機艙內光線昏暗,大多數人都已經睡了,隻有空姐偶爾來回走動。

良辰一覺醒來,拉開遮光板,望見窗外黑沉沉的夜空,不知怎麽的,忽然就變得異常清醒。她輕輕轉頭,一眼便看見淩亦風眉心淡淡的褶皺,他仰靠著,頭微微歪向她的方向,明明還在睡夢中,卻似不太安穩的樣子。

她怕驚動他,輕手輕腳地將他身上的毛毯向上拉了拉,然後才重新靠回座位裏,閉上眼睛假寐。然而,就在她漸漸覺得疲乏又要再度睡過去的時候,身旁的人輕輕動了。

下一秒,她的手便被人小心翼翼地握住,對方的掌心微涼,那份觸感卻是深入骨髓的熟悉。

其實她已經清醒過來,隻是偏偏不動,亦不睜眼,過了一會兒,似乎淩亦風以為她真的已經熟睡,才將手臂伸過來,極輕地攬住了她的肩膀。

這個時候,她才突然睜開眼睛,微微帶著笑意。淩亦風反倒似乎被嚇了一跳,愣了愣,聲音有些低啞:“吵醒你了?”

“是啊。”她撇嘴,“怎麽補償我?”

淩亦風看著她,卻突然說出句不相幹的話:“下了飛機,就直接去醫院了。”

她一怔,是啊,也就是幾個小時之後的事了。

“等進了醫院,也不知道是不是直接就要挨刀子。”他低下頭,微微一笑,“所以,趁現在,你想要我補償你什麽,或者還有什麽別的要求,趕快提。晚了,我也有心無力了。”

她回過神,抿著嘴笑,黑亮的眼珠一轉:“這可是周瑜打黃蓋的事,你別後悔。”

“嗯。”他很誠懇地點了一下頭。

見他這樣,她反而好像有些猶豫,其實心裏已經想好,隻是一時躊躇著不知該怎麽說。

淩亦風見狀,雖然也好奇,但也隻是耐心地等著。

頭等艙裏,空間寬敞,乘客也不太多,良辰半倚在淩亦風的胸前,咬了咬唇抬起頭來,目光清湛閃耀,她的聲音很輕很低,像是怕吵到別人,她拉住他的手說:“我們,結婚吧。”神色卻是平靜鄭重的。

與她十指交握的那隻大手微微一抖,淩亦風凝下臉色,沉默不語。

她不疾不徐地說:“你剛才點頭了的。”

夜燈照在那張俊美的臉上,五官輪廓有些晦暗不明。空姐掀開簾子進來,瞧見這對情侶正以親密的姿態對視,也十分識趣地退回去。

“亦風……”她執著地看他。

淩亦風突然有些哭笑不得,這完全是他自找的,誰讓剛才自己如此慷慨大方?

他微微無奈,突然低下頭輕輕吻了吻那張印出淡淡齒痕的嘴唇,眼角現出淺細的笑紋:“等我出院,直接去拉斯維加斯,怎麽樣?”

二十四小時全天開放的結婚登記處,良辰卻不滿意,揪住他的襯衣,咬牙說:“跟我結婚是場賭博嗎?還有,隻有美國承認的婚姻,難道回了中國你就想甩掉我?”

淩亦風挑起半邊眉毛,似笑非笑,語氣無辜:“我以為你急不可待,所以選擇就近原則。”又皺眉,“怎麽這麽難伺候?”

良辰哼了一聲,難得的孩子氣:“現在才知道?晚了。”

她的臉貼在他的胸前,感受到低低的顫動,不用看,也知道他正笑得開心。不知過了多久,隻聽見他又輕輕地喚了聲:“良辰……”

她抬頭,對上他幽深清亮的雙眼。

他久久凝視她,卻隻是叫了這一聲,沒有後話,沒有更多的言語,圈著她的手臂收得那樣牢,仿佛隻怕這一鬆開,便再也觸不到。

清晨,朝陽還未升起,飛機平穩地降落地麵,救護車早已等在機場外。

這終將來臨的一天,終於拉開了序幕。

到了醫院,James說:“良辰,別緊張。”

良辰輕輕一笑,回過頭去,淩亦風正給父母打長途電話。

她看著病床上的人,似乎有些出神,卻又突然問:“上一次,他也是這樣給我打電話嗎?”

“……你知道?”James有些意外,但還是點頭,“手術前三小時,都開始做準備工作了,他往家裏打完電話之後,又給你打,然後,聊了沒兩句,突然說要出院。”

事到如今,James的臉上仍是強烈的不讚同和無可奈何,那一天的淩亦風,就像換了一個人,在最關鍵的時刻,居然是那樣的沉不住氣。

良辰不語,注意到通話已經結束,於是走過去,朝對方微笑。

如果說愛情也有重量,那麽,她現在隻感覺滿身滿心的沉甸。雖然不需要等價交換,雖然淩亦風也必然不要求什麽同等的報答,可是,她總是想著,想著要為他做點什麽才好。

James在護士的陪同下去做提前準備,推床也已經進來,良辰看著淩亦風躺上去,神色安寧靜切,一雙眼睛直直盯著她,看不懂的光華在其中淡淡流轉。

有一刹那,時光仿佛倒流,良辰莫名地想起九年前,在教室裏初見他的情景。他站在講台上,陽光斜射進來,可是再耀眼的光芒也抵不過他眼底的清亮。

她伸出手,握住那隻微微發涼的手掌,隨著護士一同往手術室走去。

一路上,都不說話,可是良辰偶爾低頭,總能撞上淩亦風的視線。

她從來沒有陪人去做手術的經驗,直到護士客氣地阻止了她的腳步,這才驚覺眼前便是那道關卡,隔著兩扇門,裏外就如兩個世界。

她停下來,一顆心卻驟然飛速地跳動,手指不由得一緊。

淩亦風閉了閉眼,淡淡地說:“等我。”稀鬆平常得就好像早晨出門上班,晚上便能回家一樣。

良辰低頭,麵無表情,心髒卻開始緊縮。她不知是不是該佩服他,在這一刻仍能表現得雲淡風輕若無其事。

其實,隻有她知道,他也是擔心的。從國內出發的前一夜,她幾乎整夜無眠,也因此知道他在半夜突然驚醒,而後擁住她的手臂漸漸收緊,充滿驚慌無措的意味……可是到了白天,便又是信心十足的樣子。

明明自己也害怕,一直以來,他隻不過在安慰她罷了。

現在,她笑不出,沒辦法表現得多麽坦然鎮定。怕耽誤時間,於是她突然半蹲下來,與淩亦風平視,平靜地說:“還記得在寶琳的婚禮上,我說過最喜歡《詩經》裏的那四句話吧?如果執手攜老終究隻是一個無法實現的童話,那麽,我寧願選擇它的前兩句。”她深深吸氣,語氣鄭重,“亦風,生死契闊,與子成說。”

他一直要求她要輸得起,那麽,她唯一的要求便是——他不許輸。

不管有什麽樣的後遺症都好,隻要,能夠活著。

她相信,此時此刻,他能明白她的意思。

在場幾位金發碧眼的護士完全不懂她在說什麽,麵色平靜,這種場景想必是見得多了,隻等二人最後談完便推著病人進手術室。

然而,良辰卻忽然有種莫名的快感,因為同一刻,淩亦風臉上冷靜淡然的麵具終於裂開,成為碎片。

他蹙起眉心,語氣嚴厲:“良辰,別胡說。”

“我沒有。”好像倏忽變得冷硬起來,良辰慢慢掙脫他緊緊攥著自己的手,“我會在這裏,等到你出來為止。”

淩亦風似乎還想拉她,可是護士已經在良辰的示意下,將床推往手術室。

直到那扇大門開了之後又合上,良辰才默默地在外麵的椅子上坐下來。

淩亦風驚訝無奈的眼神,便成了最後一瞥。

良辰,你很緊張?

我不但不會放手,而且,最好要牽一輩子。

蘇良辰,你永遠都不可能和別人結婚,連想都不要想!

原來,你對我的信任,就隻有那麽一點。

我們,重新在一起吧。

良辰,我隻是,舍不得你。

座位輕微地一顫,良辰就這麽突然從夢中驚醒。那仿佛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反反複複,糾結纏繞,可是從頭到尾,都隻有一張麵孔,它時而清楚,時而模糊,有過笑容明亮的時候,也曾經冰冷淡漠目光犀利……那些,全部都是淩亦風,夢裏的人,隻有他。

飛機有些顛簸,頭頂上方安全帶的指示燈忽明忽滅,良辰稍稍平複了微亂的心跳,才轉過頭去。身旁坐著的是一位微胖的中年男士,在氣流顫動中仍舊熟睡,嘴巴張開,伴有輕微的鼾聲。就這麽看著,有一刹那,良辰突然覺得寒冷,縱使收緊手臂也無濟於事,隻因為少了那個氣息溫暖的懷抱。

她有些木然地轉頭,盯著舷窗外迅速移動的白色氣流,心神恍惚,似乎仍未從方才那個漫長無邊的夢中清醒過來。

在夢境裏,有他異常清俊的眉眼,以及平靜鎮定的聲音:我答應你,我不會有事。

空姐在機艙內走動,細心地提醒乘客係好安全帶,來到良辰這一排時,不禁微微一愣,繼而小心翼翼地問:“小姐,需要什麽幫助嗎?”

良辰應聲回頭,有些疑惑,可還是搖了搖頭。

隻是,下一秒,便在空姐的目光中,不經意觸到臉頰邊冰涼的濡濕。

她微微窘迫,從包裏翻出紙巾,溫和地笑了笑:“沒事了,謝謝。”聲音平和如常。

身旁的男士,動了動,仍未醒。

不久之後,飛機落在堅實的地麵,飛越東西半球,結束了長達十多個小時的飛行。

良辰在出關口見到朱寶琳,下一刻,便收到大大的擁抱。

“良辰,累嗎?”

她搖頭,將行李拎上那輛紅色的福特。

一路上,朱寶琳什麽都不問,或許是看她累了,又或許是該問該說的,早已在過去一個月的電話中說完了。

車子最終停在灰色的寫字樓下,良辰推開車門,朱寶琳這才叫住她:“晚上,我去你家住?”

良辰想了想,說:“還有很多事要處理,明晚吧,我們一起吃飯。”

朱寶琳看她良久,欲言又止,終於還是笑著點頭:“好,明天我請客。”

是真的有很多事要做嗬,良辰辦交接的時候,也不禁頭大如鬥。

此行前去美國,一晃就是一個月,不僅簽證到期,也早已耗光了所有的休假。半個月之前,良辰正式提交了辭職信,老板雖然不願放行,可是見她去意堅決,連半點轉圜餘地都不留,甚至寧肯支付高額違約金也要離開公司,不免大大詫異,幾乎以為是被別家挖牆腳。對此,良辰並沒做太多解釋。交出辭呈的三天後,大概老板心裏明白,這人算是留不住了,才讓她回來辦理交接手續。

良辰將所有事情安排好,東西也收拾妥當,和一眾同事告了別,才在唐蜜的陪伴下,走出公司大門。

在台階之上,唐蜜依依不舍地說:“以後沒人陪我吃水煮魚了。”

良辰一笑,騰出手來捏她的臉:“我還在啊,又沒到別的城市去,打個電話,隨叫隨到。”

作為唯一的知情者,唐蜜想了想,又說,“LC最近招人嗎?幹脆我也跳槽好了。”

良辰一愣,仍是笑:“如果有空缺,我第一個通知你。”這是實話。同事這麽多年,如今突然分開,她也當真有點不習慣。

C城不知不覺間早已進入四月,陽光溫暖異常,道路兩旁高大的梧桐樹間,透出斑駁的光影。

黑色轎車在二人麵前穩穩停下,駕駛室裏的人走下來,微一點頭:“蘇小姐,你好。”

良辰將東西交給他,然後再和唐蜜輕輕擁抱,之後,擺擺手,轉身上了車。

過去,她也不是沒有設想過,終有一天離開這家公司將會是為了什麽理由,可是,她萬萬沒想到,會是今天這種局麵。

直到車子拐了個彎,倒車鏡裏已經不見唐蜜的身影,良辰才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將身體靠在椅背裏。

淩亦風的秘書兼助理開著車,親自來接,見她一臉疲倦,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說:“蘇小姐,公司出了點事。”

良辰立刻側過頭問:“什麽事?”

秘書皺眉:“也不知道是誰,將淩總的事泄露了出去,如今外麵議論紛紛,各種猜測說法都有。我們的股東,大客戶,甚至連記者都有打來電話問情況。”

良辰一悚,沒想到事情來得這樣快,她幾乎一點準備都沒有。

“什麽時候發生的事?”過了一會兒,她問。

“就在下午,兩三個小時前。”秘書放緩了車速,漸漸停下,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當時你還在飛機上,劉副總、王副總,還有張總監隻好召開臨時高層會議,商討對策。”

良辰想了想,突然問:“今天是星期六?”

“對。”

“那麽,星期一早上股市開盤,對我們會不會有影響?”

秘書斟酌了一下,點頭:“通常來說,會的,特別是目前人心不穩的情況下。這也正是下午會議的主要內容之一。”

“那結果呢?他們討論得出什麽對策?”

秘書搖了搖頭:“我出來的時候,還沒有散會。”

良辰聽了,靜靜地,將頭靠向車窗。風景唰唰地向後退去,LC的大樓咫尺在望。隻聽見秘書又說:“蘇小姐,淩總他……之前……沒有任何交代嗎?”按理說,以淩亦風的性格,這些事必然早就在他的考慮之中。

良辰緊抿著唇,默默搖頭,心裏卻忽然想,倘若,淩亦風在,他會怎麽辦?

可是……她又不禁失笑,有些苦澀。如果他能在,那麽這一切,根本就不會發生。

想不到,回國一趟,便成了臨危受命。當初淩亦風的安排,或許原本就是錯的。現在的她,仿佛處在一團亂麻之中,絲毫理不出頭緒。

仔細想想,或許如今唯一能令良辰感到欣慰的,就是與淩家二老的關係有了良好的進展。

當二十多天前,淩父淩母匆匆趕到紐約時,淩亦風仍舊留在ICU中,昏迷不醒。良辰看著那兩雙充滿焦慮與擔憂的眼睛,才明白原來一夕老去並不誇張。她沉默地麵對淩母的哭泣,漸漸地,竟感覺自己的一顆心並不像手術剛結束時那樣疼痛不已。那鋪天蓋地的暈眩和黑暗,仿佛被另一個女人的淚水衝刷掉了少許。

原來,悲傷同喜樂一樣,也是需要有人分擔的。

如今的他們,不管過去如何,至少此時此刻,都在為同一個人擔心著。如此這般,便像突然有了種同舟共濟的意味,每個人的心裏,都在等待同一道曙光。

淩父淩母在醫院滯留了近一天的時間,最終由良辰領著去吃晚飯。過馬路的時候,良辰低著頭,心神微微恍惚,一腳剛剛踏出,便被人從身側拉了一把。

她一驚,車子幾乎貼身而過,速度雖已慢下來,但仍卷起一陣氣流,呼呼地吹散發絲。

她轉過頭,手掌正被人牢牢握住,柔軟而溫暖。

身旁嬌小的婦人,眼眶微微紅腫,皺著眉,“……這孩子,走在街上怎麽都不看路?!”明明是在責怪,聽在良辰耳裏卻似乎隱隱有著愛護的意味。

她一怔,繼而輕輕一笑,也不知突然從哪兒生出的念頭,反手握住了淩母的手。淩母低下頭,也愣了愣,卻沒有掙開。

兩人相攜而行了很長一段路。

果然,至親至愛的生死仍是最重要的,縱使之前有再多的隔閡爭執和不快,到了這一刻,也都不再值得大家去為此而執著。更何況,手握著手,還能互相慰藉與取暖。

可是現在,坐在LC高層會議室裏,麵對大股東的追問,良辰卻不得不自行尋找力量,給自己一個支撐。

對方兩家公司合起來,占了LC將近20%的股份,因此對於外界傳聞頗為擔憂。

其中一個代表開門見山:“我們隻想知道,總裁淩亦風先生,目前究竟怎麽樣?”他看了良辰一眼,又說:“淩總將名下三分之一的股權轉讓給這位蘇小姐,又突然任命她為助理總裁,我們不得不懷疑,真如外麵傳聞所說,淩總的身體健康狀況出了很大的問題,所以,希望你們能給予真實而合理的解釋。”

良辰看著他,問:“我剛回國,並不知道外麵有怎樣的流言。”

對方低眉,似乎在斟酌,末了才有些猶豫地說:“據說淩總患了不治之症,手術失敗……”

良辰抿緊嘴角,“然後呢?”

“……然後,因為手術失敗而成了植物人。”

良辰的心口頓時猶如被人重重一擊,臉色變得有些蒼白,目光卻更加清湛灼亮,“請注意你的言辭。”聲音一反常態的嚴厲起來,“即使隻是不負責的傳言,我也不希望再聽到這樣的說法。”頓了頓,不去理會周圍詫異的側目,她穩了穩氣息,麵色冷然,繼續道,“你們是公司的股東,有權了解真相,況且,我們一開始就不打算有所欺瞞,但是,請你們在向LC取證之前,不要隨意聽信謠言。”

對方代表似乎也有些訝異,沒想到良辰會如此激動,不禁輕咳一聲,氣勢有所收斂:“那麽,真實情況又是怎麽樣的呢?”

在座的高層紛紛看向良辰,這件事恐怕也隻有她來說,才會最恰當。

良辰十指交叉置於桌前,沉默半晌,才開口:“之前淩總的確是去了國外就醫,也動過了手術,但並非如傳聞所說手術失敗。目前無法露麵,隻是因為他需要長時間的後期治療和休養。不單是醫生有交代,就連我自己,也不希望他在這種關鍵時刻太過操勞。既然高風險的手術都能成功,那麽,我和他就更加不希望因為某些小事而最終功虧一簣。”

盡管語調平靜穩定,沒有絲毫刻意的彰顯,但仍是讓人敏感地嗅出了曖昧的氣息。加之此前股權轉讓以及臨時任命,即使事前不知情的人,也隱約猜到良辰與淩亦風的關係。

對於這一認知,有人難免麵麵相覷,良辰卻恍若未察,反而很輕地笑了笑:“事實上,我與淩亦風已經在國外注冊結婚,所以,於公於私,我都不想聽見別人散播惡意的謠言,以至於影響到LC或者他本人。”說完,她坦蕩地與之前咄咄逼人的股東代表對視,左手無名指間的鑽石,在燈光下光芒璀璨。

這一下,恐怕除了她之外,包括公司各位副總及其他高層,沒有人不吃驚。

她緩了緩,神色平靜地說:“這就是所謂的真相,也可以代表LC集團的官方說法和證明,至於你們是選擇相信我們,還是繼續聽信小道消息,請自行考慮。但是,我想說的是,既然大家同為股東,那麽也就應當相互信任,共渡難關,況且,LC一貫以來的表現,是有目共睹的。今後在淩總以及各位的努力下,相信前景會越來越好。”說著,站起身,主動伸出手,“希望日後,我們能夠繼續配合下去。”

她的睫毛很長,燈光照射下,覆成眼底淡淡的陰影,神情自信而堅定。

直到會議室的人一一離開,良辰這才俯下身,將臉埋進臂彎間,長長的櫻桃木會議桌,手臂貼在上麵,隔著衣服似乎都有絲絲涼意。

秘書走進來,聲音輕輕的,仍是用習慣了的稱呼,喚道:“蘇小姐?”

良辰抬起臉,清秀的眉間透著明顯的疲憊。

“蘇小姐,我買了晚餐上來,放在淩總辦公室。”

良辰勉強地笑:“謝謝。”可是,她現在隻覺得累。

想不到,說謊竟是這樣難,心裏明明在打顫,表麵卻要不動聲色,挽回局麵。

散會的時候,她甚至在想,如果淩亦風再不能回來,她還能支持到幾時?

重新取得赴美簽證的時候,良辰才得知淩父淩母也正好返回國內。雖然幾乎每日都與James通話,但她還是打了電話去淩家,問了近日的情況,仿佛這樣才能更加安心。

紐約春天的陽光,比起她離開的時候,稍微強烈了一些。寬闊平整的馬路上,來往大多是裝扮時尚的人群,色彩明媚鮮豔,仿佛整個城市都在歡快地跳動。

良辰抵達醫院,護士小姐親切地和她打招呼,她拎著行李走進病房,卻猛地一愣,腳步隨著笑容凝滯,對著空蕩蕩的雪白病床發呆。

“沒事的。”仿佛看出她的緊張,護士微笑道,“今天天氣好,蓋勒醫生陪他去曬太陽了。”

“哦,這樣啊。”良辰緩過神來,隻有自己知道,心裏提著的一口氣慢慢鬆了下來。

她微揚唇角:“我去找他們。”

James見到她,老遠就在招手,露出雪白的牙齒,笑容幾乎能和陽光媲美。

躺椅的靠背已經被調得很低,淩亦風半躺在上麵,雖然穿著暖厚的外套,大半個身體仍被毛毯覆蓋著。

良辰走過去,半蹲下來,從毯下抽出他的手,輕輕握了握。那隻手,一如以往的修長優美,骨節均勻,隻是,皮膚卻透著蒼白,失去了生氣。

“我回來了。”她輕輕咬著唇,眼睛裏笑意盈盈。

毫無意外的,淩亦風並沒有回答她。曾經清亮深邃的眼睛輕輕合著,側臉的弧度在金色的光線下近乎完美。

這樣英俊的一張臉,此刻看來,卻仿佛糅合著一種脆弱的美感,唇色微微蒼白,明明是好端端的一個人,卻好像隨時都有消失的可能。

良辰有些失望。即使過了這麽久,仍舊不免失落和心疼。

她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下來,問道:“這段日子,一點進展都沒有嗎?”

James搖頭。

良辰撫上淩亦風微涼的手腕,皺著眉幾不可聞地歎氣。

僅僅過了一個多星期,他的消瘦卻是顯而易見的,連厚重的外套和毛毯都無法遮掩。

“這是正常的。”James似乎看穿她的心思,“長時間的昏迷,即使有營養液支撐,也免不了逐漸消瘦下去。現在,就算他能立刻醒來,也要經過一段時間的複健和適應,才能恢複正常生活。”

良辰輕輕“嗯”了聲,將頭枕在淩亦風的腿上,閉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麽。

到了晚上,良辰才得知,原來在她回國後的第三天,淩亦風曾一度被急救,甚至送入ICU中觀察了兩日。

“為什麽都沒人告訴我?”她有些生氣,如果不是偶爾聽護士提及,恐怕永遠都會被蒙在鼓裏。

“是伯父伯母主張不說的。”James也無奈,“你才剛剛回國,就算知道了,也沒辦法趕過來。”頓了頓,他又勸道,“其實他們也是為你著想,這一個多月,你也夠辛苦了。你看,現在,不也沒事麽?”

良辰垂眸,不說話。一門之隔,淩亦風正躺在裏麵,心電圖緩緩跳動,一下一下,聲音單調,絲毫不見轉圜的希望和生機。

James說:“我知道你著急,可是,我反倒覺得這並不是壞事。”

良辰抬眼看他,“什麽意思?”

他想了想,語氣謹慎:“當初手術過程中,腦血管意外破裂,引起大量出血,才會使他陷入深度昏迷當中。而在最初一段時間的重症監護過後,他的病情雖然不至於再度惡化,可也一直沒有起色。我們原來說過,讓你陪著他,和他聊天,希望能達到物理治療之外的效果。但是,在過去的一個月裏,我幾乎開始懷疑,這種方法,或許對他來說並不適用。”

“可是現在呢?”良辰覺出他話裏有話,忍不住眼前一亮,打斷他。

“現在……”他摸著下巴,“我覺得有希望!”

“……真的?”良辰咬著唇。

他點頭,微笑:“對。良辰,或許你真的是他的依賴。之前一直都在他身邊,所以可能效果不明顯,可是你一離開,他的病情便出現反複,我不認為這隻是簡單的巧合。”

良辰深深呼吸,手指緊緊握在一起,就像長久浮在冰涼的海水中,如今終於抓到浮木,那種感覺無法用語言形容。即使,這隻是James的猜測,即使這毫無科學根據,她也寧可全心全意相信他的話。

她推開房門,借著不甚明亮的月光,輕步走到病床前。

淩亦風安靜地平躺著,薄唇微抿,昏暗之中顯得有失血色。她眨眨眼睛,俯下身去,溫暖的唇與他相貼,仿佛就能感受他特有的氣息。

“你要醒來。”她趴在他身前說,“你以為,趁我不注意偷偷放隻戒指在我包裏,就算是求婚了嗎?”她垂眸看了一眼手上的鑽戒。在他手術結束之後,她才在手袋裏無意中發現了它,竟然都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放進去的。

“你可真能啊。”她不禁苦笑,“手術之前,我故意說那種重話,是想要激你,讓你一定一定要活著出來。結果呢……難道,這就是你找到的最妥當的辦法嗎?”她又低下頭吻了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