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她搖頭,直視他,聲音有些急促:“我愛你。”

從小到大,她很少這樣直接地說出這幾個字,如今語出突然,顯然連淩亦風都微微詫異。

她卻主動將唇印上去,又再低低地說了一遍:“淩亦風,我愛你。”

是真的愛,所以現在看著他的笑,都會心痛萬分,生怕會就此失去,怕抓不住那四成的機會,留下永遠的遺憾。

攬在她腰後的手驀地一緊,隨即這個吻便得到更加熱切的回應。

她在那個萬分熟悉的懷抱裏,在他的纏綿留戀中,一點一點地沉淪下去,直到失去所有力氣。

等他終於放開她,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忽然覺得眼睛酸澀難當,可是聲音卻是平穩而堅定的,她說:“去手術吧,我陪你。”

這一刻,她怕,可是卻不得不勇往直前。

其實也無所謂什麽應不應允,原本就是要在第二天動身去手術的,可是現在淩亦風隻是順水推舟,溫和地說:“……好。”隻字不提原定的計劃。

他心裏清楚,這半天對於良辰來說過得身心疲憊,如果在這個敏感時刻讓她知曉自己是打算瞞著她去手術,將會帶來怎樣的反應和後果,他不得而知。

於是,索性不說,總之殊途同歸。

燈火通明的屋內,他半躺在沙發裏,抱著良辰,動作親昵,他說:“James是我的主治醫生,全都交給他安排。”

良辰問:“那,就在本市手術?還是北京上海?”突然想起上次他出國的事,抬起頭看他,“我們去紐約?”

他看了她一眼,“嗯,James在這邊隻是客座專家,紐約才是他真正工作的地方。”

她點點頭:“好。”然後又催他,“讓他盡快準備吧,我們也好早一點動身。”

淩亦風突然笑笑:“什麽時候成了急性子了?”目光沒有離開她的臉,隻是低下聲音問,“良辰,你確定要和我一起去?”

“我們說好的!”她揪住他的衣領,也不知自己的眼底是否有驚慌劃過。

淩亦風鬆開環著她的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淡笑著垂下視線,什麽都沒再說。

當晚,良辰留了下來,親眼看見淩亦風給James打完電話,一顆心卻突然憂喜參半。

仿佛希望和末路,同時在前方招手。

在睡覺之前,她趴在他的胸前,耳邊是他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沉穩有力,似乎能從他的胸腔直接傳遞到她身上。

實在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它消失了,將會怎樣。

“我明天不上班。”她說。

淩亦風一怔,“怎麽了?”隨即明白過來,笑了笑,“可是我要去公司,有些事情要交代。”

她突然有些失望——現在的自己,隻希望時時刻刻與他待在一起,好像隻有這樣,才能彌補那些失去了的東西。

淩亦風又何嚐不懂她的心思?垂下頭吻了吻她的發頂,鼻端縈繞著洗發乳的清香,沉下那聲低低的歎息,他隻是說:“要不然,你和我一同去公司。”

她靜了一會兒,才搖頭,神色已恢複如常,眼睛直直地看他:“我等你回來吧。”聲音溫和寧靜。

還沒走到世界末日,她卻已開始表現得如此脆弱驚慌,那麽真到關鍵那一刻,又有何力量支撐自己等著手術燈滅?

蘇良辰,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他的良辰,不該這樣……淩亦風轉過臉,夜色被層層疊疊的窗簾遮蓋住,一絲縫隙都不透。

當初,隻因為自己的不甘心,因為一時的私心和衝動,便將良辰帶到了這種境地——不管中途怎樣努力,最終還是無可避免把她拖到了這一步。她的患得患失,她的憂心忡忡,和平常的狀態形成鮮明的對比,也正因此而更加不容忽視。

在這種階段,她什麽都不能做,隻能跟著牽掛憂慮,還要擔心未知的結果。然而,這正恰恰是他最不想見到的。

可是,到現在才來懷疑當日舉動的對或錯,顯然已經為時已晚。

過了很久,他忽然低聲說:“良辰,你答應我一件事。”

懷裏的人輕微地動了一下,他繼續說:“這場手術也算是賭博了,既然我們已經做了選擇,既然決定要賭了,那麽你答應我,你要輸得起。”

他低下頭,隻見那兩排濃密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投在眼底映成弧形的陰影,人卻一動不動,呼吸均勻。

他沉默片刻,輕輕扶著她的肩,將一隻手臂抽出來,替她拉好被子,熄了燈。

他吃了藥,也在黑暗中漸漸沉睡過去。

一直安睡於旁的良辰這才緩緩睜開眼睛,被子下麵的雙手早已緊握成拳,緊到關節隱隱生疼。

此時此刻,她還沒法答應他的要求,甚至聽見那個“輸”字,之前硬撐起來的自以為堅固的防線,就已經快要潰不成軍。

等待和煎熬的日子,仿佛連呼吸都是痛而艱難的。

第二天,天空並沒放晴,C城的春季總是多雨的,而且一貫連綿多日不絕。

良辰醒的時候,淩亦風還在睡。她側著身凝視他的睡顏,直到目光將他唇角眼邊細小的紋路一一勾畫了一遍,這才悄無聲息地起身下床。

她在客廳坐了一會兒,將落地窗的窗簾統統拉開,然後才去廚房準備早餐。

淩亦風的秘書打電話進來的時候,微波爐裏正溫著昨天從超市買回來的牛奶,車子已經等在門外,看來是他昨天早就安排好了的。

“我去叫他,你先進來坐。”她招呼了一聲正想上二樓,就見淩亦風換好了襯衣正下樓來。

秘書站起來,叫了聲:“淩總,早。”

淩亦風點了點頭:“早。”

“吃點東西再走。”她轉身進廚房端早餐。

誰知淩亦風也跟上來,卻沒進去,隻是倚在門框邊,問:“做了什麽吃?”

她一怔,隻覺得聲音有些怪,連忙轉過頭仔細地看他。

因為一大早又下著雨,天很暗,因此廚房裏早就開了燈。此刻

在明黃的燈光下,淩亦風的臉色卻顯得有些詭異的白。

她一皺眉,問:“怎麽了?是不是……”

話說到一半,隻見他輕輕搖了搖頭,她下意識地停了停。

可也就在這極短的停頓間,一切都如慢鏡頭一般,在她眼前上演。

——那隻扶著門框的手,修長無力,緩緩滑了下去。

她呆住,手上還端著熱牛奶,便聽見秘書驚惶的聲音。

心裏頭,仿佛有一根一直緊繃的弦,“啪”的一聲,在淩亦風猝然倒下去的那一刻,一同斷了。

James趕到醫院的時候,淩亦風剛經過了急救,被送入病房觀察。他一推門,就看見良辰雪白的一張臉,再看看床上,淩亦風似乎還沒醒過來。

還沒等他開口,良辰已經如同看見救星,一直黯淡的眼神瞬間亮了亮。

她很快迎上前,聲音急而弱:“怎麽會突然就暈倒?這表示什麽?”稍頓了頓,又問,“是不是需要立刻進行手術?”

她因為慌亂而變得有些語無倫次,James神情嚴肅,反問:“醫生檢查了沒有?他們是怎麽說的?”

良辰卻搖頭。

醫生倒是拍了片子,也叫她去看了,可當時她的腦子裏仿佛隻有嗡嗡的響聲,長串長串的話聽進去,卻完全理解不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變得這麽沒用,唯有聽見醫生保證病人暫時沒有生命危險時,心頭才一鬆,握成拳的手心早已布滿冷汗。

James見她這樣,不再多說什麽,隻是轉身出去,親自去找醫生。

良辰垂下頭,重新執起淩亦風的手。他的手,微微冰冷,一動不動,仿佛和他一樣正處於昏迷狀態。

一時半刻,門外又有了動靜,良辰急急抬起頭,心裏卻隨之“咯噔”一聲,猛地一沉。

一向氣度雍容的淩母幾乎是跑著進來的,目光因為焦急而盈盈閃亮,她先到床邊看了看,才看向早已站起來的良辰,眉心蹙起。

“怎麽會這樣?”她很自然地伸手撥開淩亦風額前微微淩亂的發絲,聲音焦慮而嚴厲,“亦風他生了什麽病?什麽時候才能醒過來?”

後麵跟著進來的淩父也看著良辰,一副詢問的眼神。

良辰不說話。在來醫院的途中,她是怕真有個萬一,所以才通知了淩家二老。如今看來,他們果然是不知情的,她開始猶豫,該不該把實情說出來。

倘若,淩亦風並不希望讓他們知道呢?

她的沉默,在這種敏感時刻,起了一種特殊的反作用。

淩母有些怕了,不禁催道:“你快說呀!”

淩父也沉沉開口:“蘇小姐……”

良辰看了看這兩人,眼神微閃,剛動了動嘴唇,James便推門進來了。

當他是救星,果然是沒錯的。她心裏想著,將求救的眼神投過去。

James會意,平聲說:“伯父伯母別太擔心,Eric隻是因為感冒發燒,加上疲勞過度,休息一陣子就OK了。”像是怕他們不信,又輕鬆地笑笑:“我剛從醫生那裏過來,醫生說他最近血糖有些低,身體裏也有點小炎症,才會引發突然暈厥,掛了點滴很快就會醒過來。”

他是專業醫生,也算名聲在外,況且又是淩亦風的好友,淩母心裏的疑慮不免打消大半,可還是很自然地要留下來守到兒子清醒為止。

兩位老人在場,良辰早已放開淩亦風的手,沉默地退到一邊。

淩父打量了她一會兒,突然說:“蘇小姐,我們出去談談。”

James聞言一挑眉,良辰也頗感意外。

其實,她現在最關心的是淩亦風的狀況,可礙於有人在場又不便去問James,於是隻好點點頭,跟著淩父走出去。

醫院長廊的窗台邊濕漉漉的,良辰微倚在那裏,手臂上泛著寒意。

淩父開門見山:“蘇小姐,請坦白告訴我,他得了什麽病?”

良辰一驚,勉強笑道:“James不是說了麽……”

淩父一揮手,打斷她的話,臉色沉毅不見怒意,語氣卻仍舊肯定:“他母親那是關心則亂,也就算了,可你們用不著來蒙我。”眼睛看著良辰,皺眉問,“是什麽嚴重病,需要用到監護器?”

良辰一怔,連最後一絲刻意維持的輕鬆都消失殆盡。

眼前的淩父,有著看似平穩淡然的犀利,在這方麵淩亦風之於他,簡直就是翻版。

所以,良辰也就不再妄想還能巧舌如簧遮掩過去,隻好說:“他……腦袋裏有腫瘤。”見淩父麵色猛地一變,又連忙搖頭解釋,“是良性的!醫生說了,做過手術之後,就不會威脅生命。”

“真的!”她直直看著他,眼神並不閃躲,十分誠實坦然,“我不敢騙您。如果您還不信,可以親自去問問醫生。”

淩父也久久地看她,麵色凝重,想了想,才問:“這件事,有多久了?”

良辰垂睫,“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而他,好像幾個月前就拿到了檢查報告。”

過了好半天,她抬眼,隻見淩父抿著嘴唇,一語不發。

她說:“可能他是不想讓你們擔心。”

淩父仍舊不說話,隻是淡淡看她一眼,麵上如凝寒霜。

她一時也不知該再說些什麽。這麽大的事,當初她得知時,心情尚且那樣,更何況是親父子?

他們所站的位置離電梯很近,偶爾有穿粉色護士服的年輕女孩子推著車子,送針送藥上來。

良辰很想回病房,去看看淩亦風醒過來沒有。

淩父雙手背在身後,看著她,突然問:“你們是不是決定從今以後都要在一起了?”

良辰眉頭微動,卻溫聲說:“是的。從很早以前開始,就是了。”

上次在淩家,這兩位家長是什麽態度,她記憶猶新,可是這一回,淩父卻並沒有發怒,隻是沉著聲音,問:“手術成功幾率有多大?”

“40%。”

淩父短促地“啊”了一聲,良辰倒是能夠體會他此刻

的心情,果然,他略一沉思,接著抬眼看她:“你就那麽確定,他一定會沒事?”

良辰短暫地靜了靜,才點頭。

其實,她心裏何嚐不是七上八下的?尤其在淩亦風突然在她麵前暈倒之後。

也許,病情會有變化,也許,40%已經成為一個過去時。

今天之後,他們能抓住的希望還有多少,她忽然不確定起來。

可她還是點了點頭,不知是在給誰信心:“他答應過我的。”她說,神色鎮定,雙眼閃著灼灼的光,“淩亦風親口對我保證過,他說他不會有事。”

她當然知道手術中意念有多重要,況且,她早已決定相信他,如同相信她自己。

或許正是這種惶惑中帶著的堅定的語氣和眼神,讓向來沉穩嚴肅的淩父微微一怔,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若有似無地點了個頭,然後轉身往回走。

良辰呆了呆,跟上去,一路走到病房門口,淩父才突然說:“留個電話給我,我要隨時知道他的情況。”

良辰一遲疑:“那,他母親那邊……”

淩父沉著臉,“我有分寸。”

良辰不再多言,報了電話號碼給他存著,這才走進去。

淩父的威嚴顯然是長年以來慣了的,淩母見他們出去這麽久,也隻是微微露出狐疑之色,卻並不多問。

良辰走到床邊,隻見淩亦風仍舊閉著眼睛,監護器上的波形圖慢慢有節律地跳動著,心裏焦慮,卻又不好表現出來。

淩父說:“我們先走吧,讓蘇小姐在這裏守著。”

淩母一扭頭,似乎不敢相信,略帶些指責語氣,說:“兒子還沒醒,你讓我怎麽走開?”

淩父拿起她的外套,說:“他已經是大人了,這點小病小痛算得了什麽!難道你還要替他操心一輩子?”

“……你一直都是這樣!”淩母一咬牙,語氣有些憤然,但轉目一看還有兩個小輩在場,良好的教養也容不得她再發作,隻是冷下聲說:“你先走吧,我等他醒來再說。”

良辰轉頭,看了眼一旁的James,他輕咳一聲,上前扶住淩母的手臂,才剛叫了聲:“伯母……”床上的人,便輕輕動了,輕微的一聲低吟從薄薄的唇邊逸出。

淩母一喜,“阿風,你醒了?!”

淩亦風顯然有些意外,微微睜開眼睛後,卻一皺眉,“媽?……您怎麽來了?”

良辰這才出聲:“是我打的電話。”見他霎時神色微變,又說,“醫生說你隻是太累,很快就能出院。”

這話沒頭沒腦,知情人卻聽得懂是說給誰聽的。淩亦風眉心略鬆,隻是重新閉上眼睛,微帶著倦意,說:“您先回去吧,我沒事了。”頓了頓,怕她不高興,又輕輕挑起唇角露出個笑容,“就是想睡會兒……可是您在這兒看著,我睡不著。”

其實一見他醒,淩母的心已經寬了大半,而且看他能說話能開玩笑,便更加放心一層。如今見他好像真的很累,似乎下一秒就又要睡過去,隻得歎口氣站起身,順手掖掖被角,叮囑:“那你先休息,我晚上再過來。”一轉頭,看見自己家老頭子板起的臉,心裏隻怪他狠心,從對方手裏抽走外套,率先走了出去。

等人都走了,良辰這才走到床邊,握住他微涼的手,往被子裏放。

——卻不期然被他反握了握。

於是她在床沿坐下,問:“感覺怎麽樣?會不會頭暈?”

淩亦風輕輕搖頭,臉孔仍舊有些蒼白。

“James去叫醫生了,我過去看看他什麽時候來。”她想要起身,其實是還有許多問題要問James。

他卻拉住她,隻是說:“我有點渴。”

她一聽,連忙倒了杯水,兌得溫溫的,端到他麵前。

淩亦風再度睜開眼睛,睫毛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陰影。

良辰探身扶他起來一些,人剛在他身邊側坐下,便聽見他說:“你喂我喝。”

她一怔,低頭看見他微微抬高的唇角,唇邊的笑意似乎有些戲謔。

下一刻,他用同樣滿不在乎的語氣,笑了笑說:“沒辦法,我看不見。”

心口就像有細密的一排小針,無聲無息地紮上去,疼得發緊。良辰咬著唇,端著杯子的手輕輕一抖。

明明知道,失去視力也是並發症中的一種,可是看著它們一個接一個地、一聲招呼都不打就這麽猝不及防地出現在她麵前,仍舊讓人忍不住壓抑地喘息。

又或許,更多的不是壓抑,而是疼痛。

她定了定神,看著那雙依舊烏黑幽深的眼眸,將杯子默默舉至他的唇邊。

淩亦風就著她的手,喝了兩口,才重新躺下。

他說:“沒事的,過一下就會好。”語調仍是輕鬆的,仿佛不以為意。

良辰還是不說話,把杯子輕輕放下,兀自在床邊坐著。

淩亦風自己拉了拉被子,也沉默下來。

仿佛過了許久,都沒聽見她的動靜,可是又確定她並沒有離開,他隻好偏過頭去,微微一笑:“怎麽?就嫌棄了?”

良辰心裏一抽,下一刻幾乎失態般撲過去握住他的手,捏得死緊:“亂說什麽!”

他繼續說:“也許手術之後,就是這樣,又或許,會更糟。良辰,你做好準備了嗎?”淡然的眉宇間已不複調笑,倒是一片坦然的鄭重。

問出這句話,淩亦風似乎並不想第一時間得到回答,他隻是閉上眼睛,緩慢地鬆開了掌心裏柔軟溫暖的手。

他好像真的進入了睡眠,直到床榻微微一動,腳步聲由近至遠,門輕輕開了然後又再合上之後,他才動了動。

烏黑的眼裏,一片沉靜,幽暗得仿佛見不到底。

走到這一步,他不再想要費力隱瞞。盡管將這所有的真實麵孔一一暴露出來,或許太過淒涼殘忍,可是,有些事情早在最初做出決定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結果,逃不開,避不過,再多的努力都隻是可笑愚蠢的枉然。如今,他隻是想要良辰認清楚,即將麵對的,會是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