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在很久以前良辰就想過,或許淩亦風就是她的劫,注定是要永遠互相牽絆的。

可是,雖然她在他的吻和高超的調情技巧下幾乎就要失去思考的能力,但是這一回,當他戀戀不舍地放開她時,她喘了口氣,反手捉住那隻遊移在自己背上的手,張開漆黑明亮的眼睛,說:“你今天有點反常……”

其實,何止是今天?女人在這方麵的直覺通常都是最靈敏的。接連幾日,淩亦風對她表現出來的纏綿和留戀,與以往大不相同。

或許連他自己都還沒察覺,可是,她卻明明白白地,這種感覺愈發清晰確定。

聽到良辰這樣說,淩亦風稍稍一怔,慢慢從她身邊退開一些,一隻手支在枕際,側著身看她,以一貫沉默的姿態。

良辰也半坐起來,剛剛扣好方才在混亂中被解開的衣扣,便突然聽見他說:“我要去出差。”

“啊?”她眨眨眼睛,側過頭。

下一刻,臉頰便被輕輕拍了拍,淩亦風同時在她耳邊低聲笑道,“啊什麽?你犯迷糊的樣子真傻。”

良辰翻了個白眼,不理他,隻是問:“你說要出差?去哪?什麽時候走?”

“不一定。”淩亦風平靜地看著她,慢慢地說,“可能要去很多個地方,還要飛一趟國外,所以時間會久一點。基本定在五天後動身。”

良辰想了想,笑道:“那就去唄。”

淩亦風也緩緩地笑,仍舊看向她,半真半假地道:“可是……我舍不得你。”

甜言蜜語在良辰看來,一向貴在精而不在多。恰恰淩亦風就是這種人,平時幾乎不說,偶爾卻又冒出那麽一兩句,多半是也用這種不太認真的語氣,卻格外誘人。

良辰心中不免一動,可畢竟不習慣回應什麽,於是仍然微笑:“但你要辦公事,也沒辦法。”

淩亦風微微垂眸,麵上淡淡的笑容未減,勾起唇角,隻是聲音略低了些:“是啊……”在這稍長的尾音中,翻了個身,平躺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在關了燈的黑暗之中,摸索到良辰的手,緊緊攥在掌中。

剩下的幾日,生活照舊,以平靜如水的姿態迅速地滑了過去。

淩亦風臨出發的前一天,恰好是星期日。正趕上春雨綿綿的時節,天氣不是太好,卻十足是個睡懶覺的好日子。

深色的窗簾將屋外的灰暗陰澀隔絕起來,早晨八點多的光景,室內光線異常昏暗,看起來仍像天剛蒙蒙亮一般。然而,饒是如此,良辰還是習慣性地醒了過來,並且在睜開眼睛半分鍾之後,人便半點困意都沒了。轉過頭,發現身側的人似乎還在熟睡,她輕手輕腳地穿衣服下床。

昨天,淩亦風再一次晚歸,卻不是因為公事。晚餐時候,良辰給他打電話,無意中聽見淩母的聲音,這才知道他回家看老人。

其實自從複合以來,雖然她與他的感情愈加濃厚,可是和他父母之間的矛盾卻未曾稍減。他們中間,橫著一個程今,橫著兩位長輩莫名堅持的抗拒態度,使得想要融洽相處都十分困難,就更別提妄圖幻想自己一夕之間便被他們接受了。

上次在餐廳,淩亦風接完電話後的臉色,良辰至今仍能記起,她是打從心底裏不希望他與他們有矛盾,或者起爭執。吵架是件多麽無趣而又傷人的事,更何況,是父母和子女之間的爭吵?於是,後來良辰也一直不去刻意提起什麽,主要是不想讓淩亦風為難,總覺得一切事物自有水到渠成柳暗花明的一天。

也正因為如此,當聽說淩亦風獨自回去時,她隻是說:“替我向他們問好。”心態倒是平靜得很,也十分禮貌,至於對方接受與否,也不是她所能強求的。

等到深夜淩亦風回來時,她因為太困,已經睡著了,隻迷迷糊糊感覺有人在身邊躺下,她翻了個身,習慣性朝著他的方向,搜尋到舒適的位置,繼續入夢。

八點半,良辰已經洗漱完畢,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恰好看見床上的人動了動,肌理勻稱的修長手臂伸出來露在被外,是醒來之前的征兆。

她走過去,突然好興致地蹲下來,仔細看他的睡顏。

這種半清醒狀態下的淩亦風,減弱了平日裏犀利淡漠的感覺,神情柔軟得令人心動。

她趴在床邊好一會兒,終於等到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緩緩睜開,她一笑:“早安。”

其實,這個時候的她,剛剛洗了臉,脂粉未施,經過一夜,燙成大卷的頭發微微蓬鬆淩亂,發梢也有些濡濕,單手撐著下巴抵在床沿,麵帶微笑……如此姿態,自有一股清新純淨的氣質流露出來,仿佛單純的小女生,專心等待戀人醒來,然後互獻一個早安吻,開始全新燦爛的一天。

淩亦風一睜眼便看見這樣的良辰,不由得也笑起來,隨即伸手握住她另一隻置於被上的手。

她的手,柔軟,溫暖,十指纖長。

他動了動唇,剛想說話,卻在下一秒,唇角邊原本淡淡的笑意,陡然凝固。

然而,也隻不過是片刻的時間,隻在眨眼之間,這一下的停頓似乎並沒有影響什麽。緩了緩之後,他仍在微笑,而且笑意更深,他問:“幹嗎起得這麽早?上來陪我再睡一會兒。”說完,真像還沒睡夠一般,重新閉上眼睛,呼吸穩定均勻。

良辰搖了搖頭,不肯。

其實,她的習慣他怎麽會不清楚?不管春夏秋冬,從來不會賴床,隻要一旦起來穿衣洗漱過後,便絕對不會再爬回被窩裏,意誌力異常堅定。

他握著她的手,一動不動,仿佛隻一會兒的工夫,就真的漸漸睡著了。

良辰沒辦法,隻好拍拍他的手背,輕聲說:“你睡吧,我去做早餐,做好了叫你。”

低低的聲音從枕畔傳來,“我想吃餛飩。”

她一怔,家裏可沒現成的速凍餛飩。

他鬆開她的手,翻了個身,背對著她,異於往常的執著,帶著小小的孩子氣,“突然很想吃。良辰,幫我去樓下買吧?”

她看著他,修長的身體掩於被下,姿態慵懶,隻好認命地站起來,拍拍衣服,說:“好吧,等著。”

一陣窸窣的聲響過後,臥室門“哢”的一聲打開,然後又被關上,良辰穿了衣服出門去了。

直到室內恢複安寧靜切,隻聽見自己一人的呼吸聲時,淩亦風才動了動,找到枕邊的手機,按了快捷鍵撥出去。

兩聲過後,那邊接起,聲音帶著初醒的沙啞。

置於身側的手指指節分明,緩緩收緊,聲線清冽:“James,你來一趟。”睜開眼,墨色的瞳內,淡淡的光華凝固,他皺眉:“……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報了地址,合上手機,淩亦風閉了閉眼,再睜開,眼前仍舊漆黑一片。

這一次的發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長久,五六分鍾過去,竟然不見恢複。也正因為如此,他才突然感到擔憂。當著良辰的麵,遮掩也不過是一時的,等她回來,該怎麽辦?

所以,他幾乎是有欠思考地撥通James的電話,其實再冷靜下來想想,找他又有什麽用?良辰不過下樓買個早點,再怎樣也不會比從家裏開車過來的James要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屋內動靜全無。

或許,有些事情,從一開始便是無法隱瞞得住的。可是,在殘酷的真相麵前,再堅強的人,也會下意識地選擇回避和退縮,並非為著自己,並非對對方不信任,隻是不想多一個人過擔驚受怕的日子,那是一種無聲的煎熬,卻不是那個一心期待幸福的女人應該去承受的。

然而,走到最終,似乎仍舊無可避免,要去揭開那一層隱去一切的幕布。

自行起身靠於床頭的淩亦風,在等待良辰歸來的這一刻,也不得不承認,他突然開始害怕。

守了這麽久,堅持到現在,仿佛到頭來,都是空的,之前做的那些,都是無謂的掙紮。

——她,還是要知道了。

初春潮濕的空氣,清新誘人,偶爾吹過乍暖還寒的微風,夾雜著細如牛毛的雨絲,沾濕了發梢。

良辰穿著薄薄的毛衫,等在路口。拐角不大的店裏,熱氣蒸騰,食香暗浮。

其實從前他們也都隻是路過,從未光顧這裏,連小小的駐足都沒有過。良辰有些納悶,怎麽淩亦風突然就堅持想要吃餛飩了呢?等到下了樓一看,才發現這家店的生意極好,八九點鍾,仍舊座位滿滿,與周圍另兩家早餐店的光景形成強烈的反差。

服務員招呼過來的時候,她想了想,舉了個手勢,“兩份,打包帶走。”

因為生意太好,忙不過來,良辰等了很久,才終於排隊拿到兩盒熱氣騰騰的餛飩,用結實的塑料袋兜好,拎著離開。

回到家,暖意撲麵而來,她放下早點,卻沒在臥室裏看到淩亦風的身影。

浴室的門關著,有水聲傳出來,她便轉去廚房拿碗筷,過了一會兒,修長的身影出現在客廳裏,發上還帶著水珠。

“吃東西。”她看他一眼,徑自走到桌邊,將餛飩倒在碗裏。

淩亦風應了聲,邁開步子走過去,幾步之後,卻又突然停下。

“愣著幹嗎?”她回過頭,就見他呆在桌子旁邊,順手一拉他,將椅子一推,“快坐吧,剛起床的大少爺,難道還要喂你不成?”

今天她的心情似乎格外好,聲音裏都跳躍著愉悅。

淩亦風笑了一下,低下頭,雙手合握住她微涼的手,問:“外麵很冷麽?”

她說:“還好,就是等得久了點。”又奇道,“你是怎麽知道樓下餛飩做得好的?簡直人滿為患。”

他轉過臉,不去看她,隻是湊到熱氣騰起的碗邊聞了聞,挑剔地說:“沒有辣椒油?快拿點過來,加進去。”

她無力地歎了口氣,一邊站起來一邊說:“平時怎麽沒發現你這麽難伺候?”

廚房與飯廳間隔著半邊磨砂的玻璃牆,泛著淡雅的奶白色,良辰轉到牆後去找調料,淩亦風這才扶著碗邊,修長的手指慢慢滑過去,直至碰到靠在瓷碗內壁邊的調羹,輕輕捏住。

碗內白色的霧氣升騰,淡淡的一束,化在半空。

或許,真該感謝那家店的生意好,使得良辰離開得足夠久。借著這段時間,眼睛已經恢複了少許光感,隻是視物仍舊模糊不清,就連看著良辰的臉,也如同隔著這樣的水霧,一片灰白色的恍惚。

所以,他始終低著頭。

雖然吃著早餐的時候,偶爾兩人會說笑,但是他不抬頭,不看她,眼神不曾與她有半刻交匯。

視力在緩慢地複原,就像過去的每一次一樣,黑暗隻是暫時的。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持續了太久,恢複得也太慢。

坐在良辰身邊,汗濕重衫。

然而,值得慶幸的是,終究,還是讓他能夠再一次一點一點地,看清眼前的人和世界。

James到得有些晚。等他站在門口按鈴時,淩亦風的視力已經完全複原了。

良辰正在洗碗,看到他,不免稍稍訝異。隨後,便見淩亦風走過來,說:“我與James有些事要辦,出去一趟。”

“好啊。”她不以為意,“中午回不回來吃飯?”

淩亦風說:“嗯,等我。”

走之前,他傾身吻了吻良辰光滑微溫的額頭。

良辰微微一笑,甩掉手上的水珠,象征性地回抱了一下他。

本是溫馨柔軟的情侶間的動作,James倚在大門邊遠遠看著,卻是眉頭微皺。等到兩人出了門,他才僵著聲音問:“你還要回來?”頗為不讚同的樣子。

他實在不懂,既然瞞得這樣辛苦,為什麽還要待在蘇良辰身邊,冒那份隨時可能被她察覺的險?

淩亦風卻一路微垂著頭,有些心不在焉,並不回答。直到坐上車,他望著窗外,才突然說:“告別總是需要的……”聲音慢慢地,沉下去,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確定。

James一怔,硬著腔調:“你說過你有信心的,不是麽?”頓了頓,又看似有些惱怒地說,“或者,你根本不信任我?”

淩亦風回過頭看他,眼底幽深一片,閃動著不知名的光華,“如果有萬一呢?”他向後靠了靠,挑著唇角,“四成對六成,勝算不小,可是畢竟還沒過半。”

車子本來已經發動起來,淩亦風這麽一說,正準備掛檔的James將原本踩在刹車上的腳猛地收了回來,兩隻手重新並排握住方向盤,長而濃密的睫毛上下動了動,胸膛微微起伏。過了一會兒,他才看向他,收緊了手指:“你想臨陣退縮?還是有別的什麽想法?四成的幾率,雖然不是太多,可是已經應該慶幸在你耽擱了這麽多時間後,它還在那裏!況且,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就算是第一次拿到檢驗報告的時候,你的表現也不會像現在這樣……”

到了今天這一步,這個手術幾乎是刻不容緩。否則,放棄它的代價很可能遠非失去視力那樣簡單。可是,現在淩亦風似乎突然有了疑慮。

看到這樣的他,James也不禁開始擔心。

誰知,話還沒說完,就被身旁的人給打斷。

黑沉沉的眼眸閃了閃,那張微薄的唇邊逸出極低的一聲歎息,淩亦風有些自嘲地笑道:“我怕。”他轉頭,認真地看著身邊的至交好友,低聲說:“James,我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頭一回,James見到了一個與自己認識多年的淩亦風所不同的淩亦風。

一直以來,他以為他是韌性十足而又堅不可摧的一個人,人前人後,如此的成功風光,又是向來舉重若輕的,順遂與艱難,都能夠在談笑間鎮定自若,泰然處之。

可是,今天麵對麵,他居然坦言說怕?!幾乎是毫無保留地,訴說出心中的恐懼。

這樣的淩亦風,讓James一時無法適應,更加無法反應,於是怔了一下,才恍惚地問:“……怎麽會?”

三月的風,夾雜著細針般的雨絲,從窗外飄灑而過。小區人工湖邊的柳樹剛剛發出新芽,嫩弱的枝條在輕風中來回擺動。

天空是暗沉的,新枝上的幼芽愈發顯得蔥綠柔軟,同時也更加羸弱,仿佛不堪一擊。

這個比起往年尤其多雨的春季,生之希望與風雨摧殘並存。

香檳色的轎車終於緩緩駛離環境幽雅的公寓區。

James最後的那一個問題,沒有得到答案。其實,也不需要回答,早在問出口之前,他心裏已經是清楚非常。

隻不過,生與死,健康與疾病,這些看似避無可避的矛盾對立,雖然不能完全消除,可是,大家一直在盡力,盡力將生活的軌跡扭轉通向美好的前方。

良辰在家裏收拾完屋子後,看了看雨勢,發現沒有稍停的跡象,索性也不再枯等,拿著傘和錢包出門去。

淩亦風即將出差,歸期暫時未定,也不知是否真是這個原因,使得這幾日兩人的相處比往常更加貼近親密。其實想想,也不過是短暫的分離,實在沒必要像現在這樣格外纏綿悱惻起來,可也不知為什麽,似乎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還沒想通,就已經成了事實。

超市離得有些遠,加上周日,購物的人比平常多了幾倍。一樓菜市區多半是家庭主婦,良辰和她們混在一起,挑了幾樣平

時淩亦風喜歡的食物,又買了些日用品,也像每一位普通的居家女人一樣,最後拎著幾隻大袋子,打車回家。

雨下得比出門時更大了些,可是良辰不方便打傘,下了車,直接小跑奔回公寓樓。就在還差幾步便到遮雨的屋簷下之時,她驀地停了一下。

因為天氣原因,四周圍都灰蒙蒙的,可也隻是如此,泊在停車位上眾多私家車中的一輛跑車便顯得尤為惹眼。

火紅火紅的顏色,劃開灰暗與陰沉,囂張炫目。

然而,真正吸引良辰停下腳步的,卻不是這輛車。

程今靠在車門邊,也沒撐傘,披下的長發已然濕了,豔麗的眉目卻仍舊清晰。

良辰看著她,心裏一動,想了想,還是問:“找我?還是找他?”

“我們談談。”程今腳步先動,上前幾步立在良辰麵前,語調平淡,卻依舊驕傲得如同任何人都不應該拒絕她。

今天的她,一身黑衣黑褲,離得近了,雙眼間的神色才顯了出來,竟然有些頹然,與平素的形象十分不相襯。

那日在淩亦風辦公室外相遇的情景突然再次躍入腦中,良辰不及細想,已經下意識地點了頭。

或許,一切隻源於直覺。

兩個本應該無話可說的女人,時隔多年,終於平靜地坐在了一起。

一聲悶雷,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邊,從天際滾過。

醞釀了許久的暴雨,終於在一時半刻之後,傾瀉而落。

遮天蓋地。

接近中午,良辰坐在沙發上,聽見門開啟的聲音,然後是關上的聲響。

良辰有些木然,環顧四周,程今已經不見了蹤影。

在坐了一個多小時後,她終於走了,帶走了她漂亮的身影和麵孔,帶走了身上隱約的香水氣息,同時,連帶那美妙動聽的聲音也徹底消失了。

可是,良辰陷在過於柔軟的沙發裏,沒有動彈。早在程今到來的那一刻,就已經帶走了一切,聲、光、色、味、聲……所有的感官,仿佛在一瞬間就統統消失得無蹤無跡。

她雙手撐在平滑綿厚的坐墊上,隻覺得腦袋嗡嗡作響,吵到她無法靜下心來思考。

可是,究竟還要思考什麽?

程今剛才都說了些什麽?

有那麽一段時間,突然什麽都不記得,她拚命想,可是想不起來,隻有模糊的隻言片語,零零碎碎,甚至一句話都拚湊不成。

又或許,之所以想不起來,隻是因為她不願去想?她以為自己拚了命去回憶了,可其實並沒有。

程今說的那些,就像一顆威力巨大到無法想象的炸彈,隻用了最短的時間便把原本平靜的一切炸得支離破碎。她說的,全都不像是真的,盡管說話的時候,她自己也在流淚。

一向明豔囂張、盛氣淩人的程今,竟然也會有顫抖哭泣的時候,抱著自己的手臂,悲傷柔弱得好像小女孩一般,是那樣的無助。

盡管她最終擦幹眼淚走了,步態一如往常從容優雅,可是,她落沒懇求的語氣,卻在這不大的空間內不斷縈繞,揮之不去。

雨點劈裏啪啦地打在窗台上,清脆有聲。

鍾表的秒針穩穩跳動,一格一格慢慢走過,時間在靜靜流失。

良辰不知坐了多久,才恍然抬起頭,看了看窗外陰暗灰澀的天空。她雙手捏緊了拳,突然站起來。也許是起身的動作太猛,身體竟然微微晃了,腳下的地板看在眼裏也似乎有些歪斜。

可是,她什麽都不管不顧,伸手扶住牆,穿了鞋子,迅速地開門衝了出去。

地上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水,雨點擊在上麵,濺起細小的水花。她走出去,這才發現沒帶傘,連鑰匙也不在身上。她伸手去摸口袋,空空如也,手機也落在家裏。

她突然有些愣,幾乎想不起這麽急匆匆下了樓來究竟要幹嗎。

天地間一片茫然,聚集著水霧,遮蔽了視線。

就這樣在門廊前站了許久,終於遠遠地看見一人走過來,撐著傘,身影陌生。

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那人或許看她奇怪,微微側頭望了一眼。硬朗的一張臉,也有一雙燦如星子的眼睛。

良辰像是突然醒悟一般,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手機,借我打,好不好?”

或許,她的語氣是真的太倉皇,對方幾乎不及細想便掏出手機來。

她機械地道了聲謝,按鍵的時候,手指微微發抖。

那十一個數字,深深地印在腦中,是再如何意識茫然,都不可能忘卻的。

她聽見對方微低的聲音,清冽得仿佛飄打在身上的春雨,絲絲沁肌入骨。

她問:“……你在哪兒?”

淩亦風在他自己的家裏,他說:“……我在收拾行李。”停了停,似乎聽出她的反常,語氣有些疑惑地問,“良辰,你怎麽了?”

良辰抬起一隻手緊緊地蓋在眼前,深深喘了口氣,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冷靜下來,才能夠不要把悲傷表現得那樣明顯。

旁邊的男人在看,大樓的管理員也在觀望,她明明處在重重注視之下,卻似旁若無人。

咬了咬唇,呼吸中帶著極為隱秘的壓抑的急促,她輕聲說:“沒事,你慢慢收拾,我等你吃飯。”

掛了電話後,再次道謝,而後,她在原地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目光投向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磚,沒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或許,在這一刻,連她自己都是迷茫的。

十幾秒的時間,卻漫長無比。

樓外,雨勢滂沱。偶爾有車子緩慢地經過,也亮起了車燈,光線一晃而過。

她突然轉頭,朝大樓管理員走去。

長到這麽大,很少像這樣狼狽過。

良辰坐在計程車裏,也許是因為冷的緣故,不自禁地渾身發抖。車子在雨中小心謹慎地慢行著,開了一路,直到抵達目的地,良辰頭發和身上的水漬仍舊未幹。

神不守舍地出門,身上空無一物的她,就這樣,借了些錢。又因為等不及,幾乎想都沒想就直接走到小區外麵攔車,於是渾身淋了個透濕。

鑰匙在窗台下,是備用的,她曾經用過一次,就是幫淩昱回來拿資料的時候。也就是那一天,她和他,在經過幾年冰凍般的關係之後,頭一次溫情地相處了片刻。當時他正病著,兩人坐在地板上玩遊戲,姿勢說不出的親密自然,兩具身體就像天生契合一般,縱然分隔多年,可相配的就是相配的,是永遠抹不去的事實。

她以為,他們是真的配,分分合合,最終仍是一對,可以相濡以沫,可以共進同退。可是,誰又能想到,在她和他之間,竟然還有這天一樣大的秘密,而她就像傻瓜,一直被蒙在鼓裏,不知被瞞了多久,也不知要被瞞到幾時。

她自行打開門,走進寬敞的客廳,沒有多做停留,便直接上了二樓。

事前電話裏,明明是說等著一起吃飯,可是如今突然來了,一聲招呼都沒打,實在有些出其不意。

也正因為如此,當她將臥室門輕輕推開時,淩亦風回過頭,驀地怔住,英俊的一張臉上臉色煞白。

玻璃圓幾通透明亮,優雅而立,透明的杯子裏,隱隱約約還升騰著熱氣。那個修長瘦削的身影,就這麽側對著她,隔著好幾米的距離,神色忽然不複冷靜淡然,竟有一絲不及遮掩的慌張。

她目光一掃,心猛地沉下去,仿佛力道太大速度太快,疼痛隨之而來,幾乎招架不住。

明明還是那個朝夕相處的人,每一分輪廓都是熟悉的,擁抱親吻時的氣息就算不能擁有彼此時,也是能夠憑空憶起的。

可是,就是這麽一個人,此時此刻站在她對麵,卻仿佛遙不可及。

他的背後,窗簾大開,雨幕遮蓋了天地。在這樣灰蒙蒙的背景下,她的視線有些模糊,突然生出某種錯覺,就像是一眨眼、下一瞬,或許他就不在了。

在她眼前的是真真實實的人,可是即使在分開的那些年,也從不曾像現在這般,會去害怕擁有過的一切都是虛幻的。

恐懼忽然襲來,原本明確的目的地,此時卻被迷霧籠罩,看不清前路,更沒有終點。

“……你怎麽來了?”淩亦風怔了怔,手指在暗處收攏。

她不說話,隻是走上前,在他麵前站定。隨後,伸手搭在他的手上,微微用力,執拗而沉默地,將幾乎沒入他掌心的東西拿了出來。

白色的塑料藥瓶,小巧玲瓏,被她拈在指間。

淩亦風的嘴唇動了動,目光閃爍變幻,幾乎是下意識地再度伸出手去。

她側身一閃,靈巧地避開,沉靜地望著他:“明天,你哪兒也不準去。”

她拿著止痛藥的瓶子,卻什麽都不問,麵色平靜得一如往常,語氣卻是鮮有的霸道。

淩亦風一震,微微垂眸看她,襯著昏暗的天空,臉上更加沒有血色。

她也微仰著頭,回視他。

不知過了多久,他低低喚了聲:“良辰……”

消失的尾音裏,有無奈,有挫敗,更有一絲隱約的苦澀和歎氣。

她突然咬住唇,像是某根硬拽著的弦,在他的聲音裏突然崩斷,眼淚就這麽毫無預警地湧出來,倏然落下。

“淩亦風,你是混蛋!”一瞬間,泣不成聲。

她揚手,捶上他的胸膛,力道很重,似乎想要發泄憋了許久的惶惑與不安。捏緊的拳頭,指甲緊緊貼在肉上,疼得鑽心。

她咬牙切齒地罵完打完,突然垂下頭,伏在他胸前哭泣。

捶在胸口的氣力真的很大,淩亦風下意識地蹙著眉,身體卻不閃躲。那個一直以來極少掉淚的女人,此刻像個孩子般,無聲抽泣,單薄的肩膀聳動,仿佛脆弱不堪。

早預料可能會有這麽一天,隻是沒想到偏偏是在他臨行之前,24個小時都不到。

亞麻襯衣的領口已經被揉得不成形狀,他抬手,觸到她的手背,那雙手還帶著些許潮濕的冰涼。

手指繼續下滑,撩開單薄線衫的袖口,摸到同樣有些失溫的手臂,他不自覺地貼上去,掌心溫熱,他問:“良辰,你冷麽?”

可是良辰隻是兀自垂頭,置若罔聞,眼淚已經將他胸前的衣料洇濕了一小塊。

他微微低下頭,嘴唇碰到她同樣冰涼的耳廓,輕輕笑了笑,“不會死的,幹嗎這麽傷心?”

那個字從他口裏說出來,仿佛十分的輕鬆,良辰的身體卻不易察覺地一抖,默然了良久,才終於緩緩抬起臉來。

因為淚水的緣故,一雙眼睛更顯得漆黑透亮,她直視他,突然露出奇怪的眼神,好像正麵對著一個令自己感到陌生的人。

淩亦風漸漸收了唇角勾起的細小弧度,不禁去握她的手。

她不掙,手指鬆開他的衣領,任他一點一點用力,直至兩人的掌心緊緊貼近。這期間,她隻是看著他,眼角猶有淚痕,表情卻不知何時早已鎮定下來,一言不發,沉默得近乎冰冷。

“良辰……”淩亦風動了動唇,終於有些不安。

她突然冷冷一笑,嘴角**,“不帶你這麽欺負人的,淩亦風。”漂亮的眉毛挑起來,因為隱忍的怒意,呼吸顯得沉重,“你當自己是什麽人?你又把我當成了什麽?”

“我一直以為,我們是伴侶,是今後幾十年都要相處下去的人,高興可以一起分享,而痛苦……也可以共同分擔。”她咬了咬唇,眸光閃動,“你說讓我相信你,你要我什麽都不用擔心,隻要全心全意信你就好。可是,這又是什麽?”她將目光瞥向剛才在混亂中被棄之於地的藥瓶。

純白的顏色落在深色的地板上,格外觸目。

握著她的那雙手不禁一緊。

她回過視線,仍舊看著他:“這麽大的事,你究竟打算什麽時候再告訴我?又或者……你從來就沒想過要坦白?”

忽然,她感到一陣失望。

在和程今談完之後,在乘車來這裏的路上,她的心一直是亂的,幾乎沒有辦法去思考。如今,她發泄過了,打過也哭過,而淩亦風還是這麽真真實實地站在麵前,她才像突然從迷惘空洞的世界裏跳出來,理智一點一點地恢複過來。

她說:“……淩亦風,你這樣,讓我還怎麽信你?”

長而密的睫毛下,惶惶不安的神情從眼底閃過,被他握住的手指仍舊冷得輕顫。他說“不會死的”,語調是那樣的輕鬆,削薄的唇邊甚至還帶著一絲極淡的笑意。

可是,她卻因此而更加害怕。

倘若,這又是一個謊言,那該怎麽辦?

現在,她終於明白,為什麽他始終不肯給她她想要的天長地久。

那一晚,也是在這間屋子裏,他的掙紮猶豫和為難,一瞬間統統浮現了出來,清晰得甚至完全勝過了當天的感受。那時候,她還不明白,麵對她的追問,他為什麽會若有若無地苦笑;她也不知道,當他緊抱著她許諾一個白頭到老時,有多麽艱難。

“……其實,一直都是我自私。”低涼的聲音在空曠的室內蕩開,那雙原本與她十指交纏的手,漸漸鬆開,淩亦風在她的注視下淡淡地別開眼。

少了他的溫度,潮濕的寒氣仿佛再度襲來,她一怔,眼見著他的臉色緩緩地沉靜下來,靜切的視線投向被雨幕遮蓋的窗外,那裏,灰蒙蒙的一片。

“良辰,你知道嗎,我隻是不甘心。”他嘲諷地挑著唇角,臉上竟然流露出極為少見的悵然,“以前我們分手,那麽不清不楚的,你就說你愛上了別人,連一點挽回的餘地都不留。我在美國的時候,一邊恨著你,心底裏卻還是忘不了你以及以前我們經曆的時光,那種感覺,是無法自欺欺人的,而我也不想去刻意逃避。後來,鬼使神差般地回到C城,可是那個時候卻連自己都不清楚這趟回來究竟是想要做什麽……直到再次遇到你。”

“第一次在那家餐廳看見你,其實我很生氣,是真的生氣,所以才會對你冷言冷語。可是,你走了之後,我才突然發現,原來我回到這裏,隻不過是希望能夠再次得到你的消息,我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甚至想知道在沒有我的日子裏,你會不會像以前一樣快樂。那個曾經你說愛上了的男人,到底能不能給你幸福。那個時候,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懷著怎樣一種心情,到底在等一個什麽樣的結果。可是後來,我發現你是真的已經安定下來了,身邊有了固定的男朋友,而他看上去,也對你很好。一切似乎都已經成了定局,我們之間的那些感情,好像都真的成了過去,在新的安穩麵前,過往的都變得不值一提。”

他輕輕一笑,轉過視線看她,“我也想過放棄,可是一聽到淩昱說你就要結婚了,還是沒能忍住,跑去找你。其實,當時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就是不想讓你就這樣嫁給了別人,明明很清楚地知道我們可能再沒有重新開始的機會,可仍舊不願你嫁給其他的男人。”

良辰怔怔地,這些本應該放在心裏的話,第一次聽他這樣直接地說出來,心中不免一動。

那天,他和她站在風口,他極其霸道地阻止她去結婚,而她亦不甘示弱地挑釁,硝煙彌漫。

其實,他們之間,自重逢以來,極少不是在針鋒相對或冷嘲熱諷的。那幾乎是一段傷人傷己的時間,一

次又一次的來來回回,沒有任何人從中得到一絲好處。

他緩了緩,聲音微沉:“可是,恰好在那個時候,查出有個腫瘤,長在這裏。”修長的手指往頭上比了比,良辰一震,忍不住伸手去拉他的手,他微微一笑,自行放下手臂,“但是,我不是聖人,做不到那樣無私地一聲不響就此放開你,讓你去過幸福的生活,從此我們兩不相幹。在知道檢查結果的時候,有一瞬間,我是真的恨死你了。嗬,以前說恨,跟那都不能比。我是真的恨,整整五年,為什麽你就這樣浪費了那麽寶貴的時間?也許對於你,你可以不在意,因為你早就不愛我了。但是我不行,從頭到尾,不管發生了什麽,我從來都沒愛上過第二個女人。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騙你去了我家,我早知道爸媽正等在那裏,那晚其實就是要帶你去見他們的。這全是我的私心,因為很早以前,我就想要把你領到他們麵前,正正式式地跟每一個人介紹,你蘇良辰,就是我的女朋友。”

那雙漆黑的眼眸裏,光華暗閃,良辰看著,心中陡然疼痛起來。

難怪,那天他緊緊牽著她的手,對他的父母說:“……這是蘇良辰。”

而等到James出現,他們上樓去了一會兒,再度下樓時,他卻漫不經心地說:“目前,我並不想和任何一個人一起,邁入那個神聖的殿堂。”

在那段消失的時間裏,他是確定了什麽吧,所以才堅決不說會與她結婚。

“再後來,你終於跟我攤牌,終於說出當年的事。直到那一刻,我才覺得灰心。並不是為著你的不信任,因為倘若換作任何一個人看到你所見的場景,恐怕都難免誤會。可是,你看見了,卻不肯問我,不肯向我求證,就這樣自己離開了,然後向我提出分手,讓我誤以為你真的已經愛上了別人,就這樣,白白地讓這些年流逝掉了……我們明明相愛,卻分開五年,再回來時,你的身邊卻真的已經有了別人。當時,我氣你,卻也好像突然想通了,或許事情本來就應該是這樣。我從不信什麽天意,可是這一次卻不得不迷信一回——既然最好的時光已經不在了,而今後我也不知道是否真能幾十年平安無事地過下去,那麽,你找到你新的幸福,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良辰的手,捏得緊緊的,可仍舊抵不住胸口湧上的寒意和痛楚。

從前,她從沒有想到,原來竟然是自己親自將一切推到了現在的境地。過去,想起消逝掉的那五年,心裏有的不過也隻是懊悔和無奈。

可如今,冰冷的痛意和追悔正如洪水般撲麵而來,幾乎將她湮沒。

這一刻,她已經不敢去想,如果淩亦風真的沒有時間了,生活將會變成怎樣。

天空更加暗沉,雨勢未曾有半點減緩。

良辰呆呆站著,各種不知名的情緒混雜著,蜂擁而來。過往那些青澀的、甜蜜的、憤怒的甚至撕心裂肺般痛楚的回憶,當真就像放電影一樣,一個鏡頭一個鏡頭,以極快的速度回放,跳動著,無比淩亂。

這樣不長不短的一生,究竟能讓人錯過多少個五年?

錯過……如今良辰一想到這兩個字,便沒來由地打了個冷顫。

那日暗夜的酒吧裏,他狂熱激烈地吻她,嘴唇溫熱地抵上來,香煙味和酒精味全數衝到她的嘴裏,嗆人得很。他握著她的肩,捏到骨頭微微生疼,而那裏頭,又包含著多少決絕和憤恨?

閉上眼睛,那天的情形曆曆在目。他站在她家樓下,眼神黯如死灰,語調卻淡,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再次想起那些,良辰的胸口猶如壓著一塊巨石,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像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可是一開口,卻發現已經喑啞:“……你是說,那個時候你已經打算……打算我們從此再無瓜葛了?”

淩亦風凝視她,微不可見地一點頭,繼而卻笑:“可是C城太小,在我再不想見你的時候,偏偏又遇見了。”

他說的是那次稅務局的飯局。看見她忍氣吞聲被人輕薄,他幾乎怒火中燒。

“我實在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你竟然沒有學會怎樣去保護自己。”他用近乎寵溺的眼神看她,她卻仍舊站著一動不動,恐怕臉色比他的還要蒼白。

因為剛才的混亂,一縷發絲從她的額前搭下來,或許還沾著淚水,所以貼在臉頰邊,有些淩亂。淩亦風不禁伸出手,替她輕輕挑開,手指流連了好一會兒,才再度緩緩放下。

正是這樣的情不自禁,那一次也是因為這樣。他發現,無論如何,總歸是沒辦法看著她處於弱勢任人擺布,甚至被人欺侮。在任何一種狀態下,他都希望她能過得好,盡管平時總是一副獨立淡然的模樣,但在他看來,她仍舊是需要被時時保護和愛護的。

良辰鼻尖一酸。這句話,那天在酒樓他也說過,可是當時的她更多的是憤怒。

再度靜下來。

兩個人都不說話的時候,屋子裏是絕對的安靜。燈也沒開,背靠著窗的淩亦風就陷在半明半暗的陰影裏,輪廓有些模糊。

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天?似乎無限漫長,可眼看著卻又像就快走到盡頭。

良辰看著他,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幹的話:“程今讓我放過你。”吸了吸氣,聲音帶著輕微的顫動,“她來找我,讓我離開你,她說隻有這樣……你才會安心地去治療。對不對?”

淩亦風沉默下來,目光從她臉上移開,過了半晌才答非所問地說:“原來是她。”

良辰自嘲地笑,一個小時前,程今說,蘇良辰你永遠都不會像我一樣了解他,就算現在知道他病了,恐怕也不會想到為什麽他一直拖著不肯去治……明明可以手術的,我問過醫生,是可以動手術的,可是他卻在延誤時機。蘇良辰,為他著想,請你去勸他。萬一勸不動,那麽,算我求你,求你離開他……程今眼角有淚水,她卻如遭雷擊。

“去手術吧。”她閉了閉眼,胸口猶如被鈍刀絞動,“難道,就因為和我在一起,你就真沒打算去手術?”

淩亦風微微垂眸,說:“不是。”

“不是什麽?”

淩亦風默然不答,隻是抬眼看她。

她的心頭猛然一動,隨即便重重沉了下去,拳頭握得更加緊,過了很久才問:“那天,我要回老家的前一天,你在哪裏給我打電話?”

其實她問過他。那時候在老家,她給他鋪床,隨口一問,她記得他回答得半真半假,甚至有些玩世不恭,他說:“我在美國,當時在賭博。”

那時她聽了,不以為意。

可是,這一刻,就像天空劈開的閃電,她的心在狠狠一震後,陡然清明了起來。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微微張著嘴,訥訥地問:“你說的賭博,到底是什麽?”

淩亦風仍舊不說話,隻是走上前來,緩緩伸手抱住她。

她怔在他的懷中,其實已經不需要答案。一切,都已經清楚異常。所有的所有,明明已經那麽早以前就發生了,可是偏偏直到今天才露出真正緣由。

淩亦風抱著她,清俊的臉俯下去,聲音低回在耳邊:“那個時候,我隻是想念你。”

良辰一震,眼淚就這麽簌簌地落下來。

那天,他也是像這樣擁住她,說:“良辰,我隻是……想念你。”

所以才會在關鍵時刻打來電話,聽她的聲音。也正因為這一通電話,幾天之後,他突然出現在她麵前,臉上有明顯的倦意和仆仆風塵。

“你瘋了嗎?”她終於抑製不住地顫抖,雙手死死抓著他的衣擺,“淩亦風,你這個瘋子!”

溫熱的**卻不停地從眼眶裏湧出來,滑進他的領口,終究變得冰涼。

她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止了眼淚,回過神來的時候,淩亦風的唇已經附了上來,帶著特有的侵略性,與她唇齒相依。她依在他懷裏,心中仿佛慘白地空著,卻又像是載滿了淒厲的悲傷和痛楚,漲得疼痛難當。

等他終於放開她,才聽見他清而低的聲音:“我答應過你,我不會有事。可是,”他稍顯勉強地笑了笑,“現在可不可以先將藥還我?”

淩亦風的診療報告,是程今偶然發現的。那上麵大多數的專業術語、那些相互牽連著的神經血管,太複雜,她不懂,所以隻將看得明白的情況全數告知了良辰。

良辰知道,腫瘤雖是良性的,可恰好壓住重要神經,引發間歇性頭痛和視力模糊,甚至失明。

然而盡管早知如此,此時親眼見著淩亦風將止痛的藥片和水吞下時,她的心口仍舊不免狠狠地一抽。

她看著他,問:“很痛嗎?”

淩亦風放下杯子,伸手拉她一起在床沿坐下,然後才說:“別皺著眉,不會痛。”語氣溫和,明顯像是在哄小孩子。

其實,因為拖了太久,藥吃下去一時發揮不出藥效,幾乎頭疼欲裂。

良辰低下頭去,攤開他的手掌,那雙手十指修長骨節均勻,隻是掌心覆著薄薄的汗水,冰冰涼涼的,觸手有些濕黏感。

怎麽會不痛呢?否則冷汗又從何而來?

她從來不知道,看著一個人隱忍著痛苦時,自己也會這樣難過,仿如感同身受。

她實在不忍心,輕輕推他:“躺著休息一下吧。”說著起身,“我去做點吃的。”

淩亦風輕輕鬆了她的手,目光在她臉上搜尋了一會兒,才說:“家裏沒菜。”

“米總有吧。”她微微一笑,“你睡著別管,我來解決。”

結果,良辰發現竟然連米桶也空了。大概是因為淩亦風最近一直在她那裏待著,冰箱裏除了一些飲料和兩三個雞蛋之外,也是空空如也。

廚房裏幹淨得很,一點油煙都不沾,炊具幾乎是全新的,她從來沒在這裏正式住過,此時見到這幅情景,也不由得失笑。

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在這些細枝末節上就足以體現。

好在終於在櫃子裏找到兩包龍須麵,想來是臨時應付充饑用的。她在等著鍋裏的水煮開的時候,有點心不在焉,呆呆地望著灰色泛著微光的櫥櫃,心裏一團亂,卻又具體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等到煮好了麵端進臥室,淩亦風早就躺下了,閉著眼睛,呼吸均勻。

她怕吵到他,所以沒開燈。也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原因,她走近,看見他的眼眶下有淡淡的陰影,臉色憔悴。

剛把碗放在床頭櫃上,他就醒了,良辰一怔,說:“你沒睡著?”

他一笑:“哪有人這個時候睡覺的。”慢慢坐起來,按了按額角,“就是閉目養神。”

良辰看著他的動作,這才覺得熟悉。這段時間,他似乎常常會揉太陽穴和眉心,可她卻一直以為他隻是累。

她眼神一沉,把麵端給他,柔聲說:“餓不餓?”

他接過來,深深地看了她兩眼,才微微挑起唇角,說:“你這樣子,我很不習慣。”

她咦了一聲,“什麽樣子?”

不是和平時一樣麽,有什麽區別?

“……沒什麽。”淩亦風卻已低下頭去,熱氣撲上來,擋住了眼底的情緒。

吃完了飯,他才好像是真的困了,雖然硬拖著良辰也上床來一起躺著說話,可是不到半小時,就逐漸沉沉地睡了過去。

良辰輕手輕腳替他掖被子的時候,才猛地發覺,自己或許真和平常不一樣了。從前,甚至就在幾個小時前,她也不會像此刻這般小心翼翼地去關心他。

好像就是那麽突然的,因為一個變故,整個心態就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她還沒發現之前,他卻已經敏感地察覺到了。

趁著淩亦風睡覺的時候,她獨自在窗邊坐了一會兒。

就在剛才,在床上她問他,究竟手術的成功幾率有多大。

——40%,當這個數字從他嘴裏冒出來時,她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

沒有想象中低,可卻也還沒過半。

比對賭的風險,還要大一些。

不知從何時起,屋外的雨終於漸漸小了下來,可是光線仍舊昏暗。在這片小區內,各棟別墅之間距離很遠,形成開闊的視野,綠化做得極好,縱然在連綿不絕的雨勢下,仍舊顯得春意勃勃。

這種天氣,當然不適合出門,家裏又幾乎彈盡糧絕,於是良辰打了個電話,報了需要的食物,讓超市送貨上門。

送貨工到來的時候,淩亦風還沒醒,良辰身上沒錢,隻好去找他的錢包。

等到從錢包裏拿錢的時候,她的手指不期然地微微一停,神色有些恍惚,直到對方站在門口提醒地叫了聲:“小姐?”,她才緩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笑,將鈔票遞出去,說:“不好意思,耽誤你時間了。”

關了門,她順勢靠在門板上,手指滑過,那上麵皮質光滑細膩。她慢慢摸到裏層,觸到稍顯硬質的物品,遲疑了一下,抽了出來。

照片已經明顯發舊,邊緣甚至微微泛黃。那上麵,極為年輕的自己笑靨如花,目光清澈湛然。

少女時代的她用熟悉的笑容和神情,在這一刻將往事統統拎了出來,又擺到了她的麵前。

那時候的事,當然曆曆在目,良辰不禁微笑,翻到背麵去看。

那上麵,還有她的字跡,原來很清晰的,可是過了這麽多年也難免模糊老舊起來。

——我的良辰。

她寫的,正是這四個字。

可是,當她的眼神落下來,卻陡然怔住。

在那四個清秀小巧的字後麵,有很大的一個問號,隨意用紅筆劃的,力道卻像很大一般,觸目驚心。

當然,那顏色也不複鮮豔,黯淡得一看便知是早已印上去的。

她的呼吸微微一滯,雖是陳年舊事,雖然如今早就覆水重收,可眼前仿佛還能看見淩亦風唇角邊強烈反問自嘲的冷冷笑意。

混亂不堪。

她搖搖頭。今天的每一件事,似乎都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當年一念之間的錯誤選擇。

恰恰在這時,“啪”的輕微一響,霎時間燈火通明。

淩亦風站在樓梯口,頭發微亂,之前略微疲憊蒼白的臉色倒像恢複了不少氣色,隔著幾米的距離,眉目一如既往的清俊。

他瞟見她手中的錢包和照片,卻隻是低頭看著地上的大袋食物:“買了這麽多菜?晚上打算做什麽好吃的?”

當著他的麵,良辰突然有些尷尬,一時並不答話。

淩亦風隨即走過來,在沙發裏坐下,衝她招手。

“怎麽?”她半疑惑地在他身邊坐下,就見他伸手從茶幾上拿起一支筆來,下一秒,相片也被抽走。

他轉頭朝她笑笑,眉眼舒展,眼神清亮,意外地帶著點孩子氣。

濃黑的墨水,帶著幽幽的反光,落在光滑的照片背麵。

她有些目瞪口呆,看著那長長重重的一豎和濃重的一點出現在那個問號的後頭。

淩亦風放下筆,抬頭揉了揉她的頭發,笑道:“怎麽樣?是不是感覺到了驚喜?”

她愣了兩秒,終於輕輕笑出聲來。

我的良辰?!

確實又驚又喜。

她突然伸出手,摟住他的頸脖,氣息溫熱地湊上去。

他把頭一偏,眼睛裏笑意閃閃,“我沒刷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