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淩亦風,你會是給我平靜生活一生不離不棄的那個人嗎?

這一刻,看著他,良辰不得不承認,今天程今的出現和多日來淩亦風若有若無的反常表現,已經容不得她再去回避某些猜想。

或許,恐懼源於更早。隻不過,幸福得來不易,再現實理智的人,也有放縱沉溺的時候。

可是,此刻旁人真實的甜蜜和穩定如同巨大的拖力,終於將她從無意識逃避的陰影中拉回到充滿光亮的現實世界。

這一刻,她終於承認,自己還是會擔憂。

現世,並非一片靜好。

“亦風,你會是那個人嗎?”

縱使她再故作鎮定,淩亦風也從尾調之中捕捉到了一絲惶惑。修長的身軀一震,插在褲子口袋中的手慢慢攥緊,他看向陽光下的良辰——她在等待他的回答,向來淡然平靜的臉此刻正微仰著,眼底清澈得能夠倒映出他的身影。

他看著她良久,薄薄的唇角終於微微一動,卻是不答反問,清涼的聲線帶出一絲凝滯:“原來白頭到老,才是你所追求的,是麽,良辰?”

他忘了。

他竟然差點忘了良辰從來都是敏感的人,隻要一旦從喪父的悲痛茫然之中走出來,便不可能妄圖用任何一點不同尋常的蛛絲馬跡瞞過她。

同時,更加重要的是,這段時間以來,他竟忘記去問一問,究竟她想要的生活是怎樣的!

聽他如此一問,良辰皺了皺眉,卻還是輕輕一笑:“有什麽不對嗎?一個現實主義者當然需要一個最切實際的結局,難道過去我從沒告訴過你這一點?”

淩亦風沉默下來。

或許她是真的曾經說過的。可是那個時候,人生的畫卷才剛剛展開,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前途都是一片燦爛光明,因此隻要堅定自己的信心,便不用去擔心結局。青春年少意氣風發的人,絕少會去懷疑所謂的天長地久海枯石爛。

而當變故終於顯山露水之時,一切都變得令人措手不及,之前的種種信念再強大,此時看來也早已成了空殼,隻要殘酷的現實伸出手指輕輕一碰,一切便有可能碎裂成破片。

她要的是沒有風波起伏的穩定……她要和愛人平安地攜手到白頭……她要的是相濡以沫相守到老……淩亦風清亮的眼神一點一點黯淡下去,縱使三月午後的陽光再暖,也仿佛再不能將其點亮。

而此時他的沉默,落入良辰眼裏,引得她心底一沉。

“你還沒回答我,”或許是因為潛意識的害怕,她突然前所未有地執著起來,揪住一個問題不放,“我們是可以這樣一直走下去的,對吧?”

站在明媚的陽光下,淩亦風的臉色微凝,皺了皺眉,烏黑的眼底倏然閃過一絲懊惱,卻並不是因為她的緊逼。他鎮定自若地慢慢轉開了之前一直放在她身上的目光,淡淡地垂眸,仿佛在看腳下的青草,語氣同樣平淡:“抱歉,未來的事,我不能現在就給你一個準確的答複。”頓了頓,聲音恢複了些許暖意,又說:“你是伴娘,一直站在這裏討論這個問題不合時宜,恐怕現在寶琳正需要你。”

良辰卻愣住,猶如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徹骨的寒氣緩緩湧上來。

當初,那個在寫字樓下將她硬拖入拐角,霸道地宣布她要和別的男人結婚簡直是妄想的淩亦風,和現在這個站在眼前連眼神都不肯與她對視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他回避她。

一向不要承諾的自己,當終於有一天想要擁有一個對於天下女人來說最普通不過的保證時,他竟然不肯給她。

一定有哪裏出了錯。

良辰的思緒有些混亂,可還是怔怔地問了句:“是因為你爸媽嗎?”除此之外,他們之間,還能有什麽障礙?

淩亦風仍舊不看她,未及答話,隻聽旁邊插入一道清朗的男聲:“二位轉過頭來,照張相!”

舉著相機的是電視台的攝像記者,因為朱寶琳的關係,良辰與他也算是熟人。這次他來義務幫忙拍照,恰好轉到正在低聲對話的兩人身後,於是無意中打破了略微尷尬的僵局。

淩亦風和良辰,正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當中,聽見聲音,俱是出自本能反應,回過身來。

在他們還沒搞清狀況之前,隻聽“哢嚓”一聲,遠山碧水,一雙搭配和諧的身影,便通通落入那隻專業精密的黑色小匣子裏。

如此一來,談話也自然暫時中斷。

良辰轉頭去找朱寶琳,一對新人皆是白色裝扮,正舉著水晶杯互敬,博士先生不知說了什麽,美豔的新娘單手掩唇,笑容幸福得令周邊優美的環境都黯然失色。

良辰一撇唇角,似在嘲諷。淩亦風難道就沒看見新郎新娘正旁若無人地聊得正起勁麽?竟然還說什麽“也許現在寶琳正需要你”,以此作為推搪的借口。

胸口如同堵了塊大石,上不得下不得,良辰心中鬱鬱,低下頭去,手中猶自捧著用粉白兩色玫瑰結成的花球,此時微微張開的花瓣像極了譏諷的笑容。

不遠處,春風得意的朱寶琳不經意間恰好瞥見至交好友的身影,於是一揚手,也不顧賓客眾多,隔著同事和朋友,高聲招呼:“良辰快過來,切蛋糕,照相!”

良辰應聲抬頭,露出笑容。

今天是朱寶琳的好日子,真要鬧起不愉快那才真是不合時宜。因此,盡管心頭仍有震驚、疑慮,甚至氣惱,她還是沉著臉色上前一步,牽起淩亦風的手,淡淡地說:“走吧。”

這是一個非常自然的動作,幾乎出於本能。可也正是因為太習慣了,所以在被對方輕輕掙開時,良辰著實意外地愣住了。

“你先去吧。”淩亦風淡淡地說。

微風拂過,他的側臉平靜無痕,一如他漆黑如墨的眼底。

最終,良辰一個人走向熱鬧與幸福的焦點。

麵對淩亦風突如其來的拒絕,她除了震動之外,更多的卻是恐懼,盡管,她不願意承認這一點。可是,也不知怎麽的,這一回她沒有追問到底,或許是時間場合不對,又或許是性格使然。

她尋求一個看似理所當然的承諾,他沒給她,這已經足夠令人意外;現在她牽他的手,卻又被無聲地推拒。

那麽,接下來該怎麽做?她突然有些懵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踏在清新柔軟的草地上。重歸於好之後,這是頭一次她覺得他正再度與自己遠離。

正被歡樂笑容包圍著的朱寶琳不清楚情況,隻是問:“咦,淩亦風怎麽不過來?你們倆在那邊竊竊私語那麽久,都聊了什麽?”一邊說一邊若有所指地看著良辰手中的捧花,笑得明豔嬌媚。

良辰隨手將花擱在一旁,拿起托盤裏結著絲帶的刀,遞過去,“快切吧。元祖蛋糕我的最愛,等很久了。”

“饞鬼。”

眾人慢慢聚攏來,新郎新娘共同握住銀刀筆直劃下,雪白的奶油分成兩路,同時被隔斷的,還有表麵那令人憧憬的愛情誓言。

良辰站在一旁隨意一瞥,越過幾人的肩頭便看見淩亦風走過來,拿著手機,一邊講著電話。

她不說話,開始幫忙分蛋糕,淩亦風在她身側站定,收了線,卻對著朱寶琳說:“抱歉,我臨時有點急事,要先離開。”而後與新郎官握了握手,“新婚愉快!”

朱寶琳抬了抬眉:“這麽早就開溜啊!”說歸說,還是怕耽誤他的事,於是手肘頂了頂沉默的良辰:“你可不許走!要陪我哦。”

良辰終於抬眼看了看淩亦風。

兩人的表情都平靜自若,旁人全然不覺其中的微妙氣氛。可是良辰清楚得很,她現在算是被他拋下了,事先沒有一點征兆的,突然就說要離開,而且,似乎也根本沒有讓她一同走的意思。

可是,盡管如此,她還是說:“我留下來,你忙你的去。”

淩亦風的目光閃了閃,不是聽不出其中細微的諷刺意味。他看著低眉斂目的她,說:“那你待會自己回家。”

良辰漫不經心地“嗯”了聲,轉過頭便去做別的事。

沒人看出不對勁,一切如常。良辰懷著心事,跟著一群人玩玩鬧鬧直到太陽落山,偶爾也會心不在焉,可是旁人都沒有在意。

隻因為今日太喜慶,似乎根本不應該有煩惱。

計程車穩穩停下,高大的男子一腳跨出來,發絲上閃耀著金褐色光澤,令陽光也為之失色。

“你來這個地方幹什麽?”James環顧四周後,盯住斜倚在黑色車門邊的淩亦風,有些氣急敗壞。

後者卻不理他,麵容冷峻,轉身坐進副駕座。

James迅疾跟進來,拾起前一秒鍾被丟棄在座位上的鑰匙,邊發動車子邊說:“現在這種情況,你還敢開著車亂跑?”同時極不讚同地搖了搖頭,“不要命了是不是?”

淩亦風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手肘支在窗旁,明媚的光線下,臉色終於顯出一絲蒼白。

“放心,我還沒蠢到那個地步。”他說,聲音微低,“否則,怎麽會找你來當司機?”

停車場離婚禮地點有一定距離,隔了好幾個轉彎,那邊的歡聲笑語統統早已聽不見也看不見。在這裏,不必擔心良辰的反應,整個人終於能夠鬆懈下來。

車子啟動得很穩,緩緩向前滑行。淩亦風微微皺著眉,找水,而後從上衣口袋中掏出藥瓶,還沒來得及旋開蓋子,便被旁邊的人一把搶了過去。

James單手掌握方向盤,另一手拿著拇指高的白色小藥瓶,晃了晃,稀少的幾粒藥片撞擊瓶身,發出空蕩蕩的響聲。

他神色一凜,“這是兩周前我開給你的藥?”見淩亦風兀自閉上眼睛不說話,他不禁更加惱怒,“我早警告過你,這種止痛片還是少吃為好!你究竟還要耗掉多少時間?以後各種症狀都會發作得更加頻繁,並且也會越來越難控製!如果你還是一意

孤行,吃完這些,別指望我會給你更多!”

James向來好脾氣,紳士般的優雅如影隨形,可如今也忍不住在車內大發雷霆,隻感覺身邊這個男人已經不可救藥!

可是,縱然他的怒氣已經滔天,衝出來之後卻入同泥牛入海,半點回應都得不到。

他咬牙切齒地轉過頭,藥瓶還握在手中,淩亦風卻伸手調低了椅背,修長的手指支在額際,眉目間有隱忍的痛楚,偏偏又不再伸手向他要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由於天氣難得的晴好,車子駛過江畔,隻見江水一片碧綠,泛著星點金光。

任由身邊的人氣急敗壞,淩亦風緩緩睜開眼睛,幽憂的目光穿過明亮的車窗,靜靜沉思。

James不解氣,仍在罵:“……居然還敢說自己不蠢!為了一個蘇良辰,恐怕你已經昏了頭了。可是,上次見了一麵還一起吃飯,我看她也不過如此……”

淩亦風倏然回神,“你見過她?”墨黑的瞳孔陡然收縮,可是須臾後又恢複平靜。

隱約的頭疼再度襲來,他的語調卻淡淡的:“你什麽都沒和她說,對吧?”否則,也絕對不會是今天這種情形。

“嗯。”James應著,卻真有點後悔了,當初沒背地裏將刻意隱瞞的秘密抖出去,完全是出於他對好友的尊重,可是,如今的淩亦風,簡直就是在飲鴆止渴。

淩亦風略鬆了口氣,重新靠回傾斜的椅背中。

良辰什麽都不知道,所以,她向他要求一個天長地久。

這是一個最普通的願望,卻也猶如當頭棒喝,將他狠狠地敲醒。

之前的那些日子,他究竟在做些什麽?

半個小時前,站在和風中,麵對良辰似乎異常執著的眼神,他初次嚐到了最無能為力的滋味。

正如那時所言,前方是一條晦暗不明的路,眼前是他最愛的女人,他差一點就要拖著她,一道走下去,而忘記了去問,這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

一夥年輕人湊在一起,洞房鬧到很晚,良辰回到家時,已經筋疲力盡。

淩亦風像是算準了一樣,電話打來得正是時候,良辰靠在床頭,聽見他問:“到家了沒有?”

她淡淡地“嗯”了聲,才說:“有點累。”

下午發生的事使得今天晚上的兩人壓根沒有什麽話題可說,於是沉默片刻後各自掛了電話,在這一點上倒真的是默契十足。

過去在學校裏時他們不是沒吵過架,或許是性格使然,無論是大的爭執或是小的口角,最終一律都以冷戰收場。而如今,隔了五六年,竟然一點進步都沒有。

依然是冷戰。

雖然,這一次並沒有發展到吵架那麽嚴重,可事實就是,接下來的兩天,淩亦風與良辰都沒有再碰過麵,甚至連電話都通得極少。

這兩日,良辰工作空下來或者回到家裏,有時候也想主動給他電話,可手機舉到耳邊,卻又找不出話題,隻得作罷,頗有些悻悻然。睡覺的時候轉過頭,就瞥見那隻特意為淩亦風買的新枕頭,孤零零地躺在那裏。這時,良辰不免想,到底他們為什麽會這樣?之前明明一切都是那麽好,仿佛隻在一夕之間,又或許是在更短的時間裏,美好的泡沫便猝不及防地破了,露出令人無奈又無力的現實麵孔。

究竟,是誰伸手戳破了那層美麗的外衣?

她又突然有些後悔,也許,那天不該追問的。怪隻怪,當天的朱寶琳太幸福,令一向都對婚姻和穩定並無太大急迫渴求的她,竟也開始向往地久天長的誓言。

這種不尷不尬的局麵,終於在第三天晚上結束了,結束它的人,是淩昱。

接到淩昱電話的時候,良辰剛剛關上電腦打算睡覺,隻聽見他問:“良辰姐,你現在有沒有空?”

良辰想起上次也是深夜接到他電話,同樣火急火燎,於是輕輕一笑:“難道錢沒帶夠,又要我去幫忙埋單?”

那邊嘿嘿地笑了:“今晚還真的喝了不少酒。錢是帶足了,可是某人醉了,我搞不定。”

沒等良辰說話,淩昱接著道:“我堂哥住的地方,你認識的吧?行行好,過來幫幫我。”

良辰微微一愣,在此之前根本不會想到喝醉酒的人就是淩亦風。

酒桌上的他,她是親眼見識過的,而且還不止一次。哪回不是談笑風生泰然自若?曾經一度她甚至懷疑,那些酒對於他來說,與水沒什麽兩樣。

可是,淩昱竟然說他喝醉了?!

“嗯……”她沉吟了一下,有些遲疑,“你讓他上床睡覺不就好了?我能幫什麽忙?”

淩昱是鬼機靈,雖然不確定他們目前的關係,但至少對於這二人的交往是樂見其成的,如今有了機會,哪肯放過她?因此語氣嚴肅地說:“我真沒辦法!他醉得一塌糊塗,而且吐得厲害,可是我早就和人約好去看午夜場的電影。良辰姐你不知道,我現在交往的這個女朋友很凶悍的,前兩次已經惹她生氣了,如果今天再放她鴿子,我怕……”

就這麽喋喋不休地講下去,良辰被他鬧得有些頭疼,翻了個白眼,“將來也是個妻管嚴。”

“我愛她啊。”淩昱說出這樣的宣言就像喝水那麽簡單平淡,卻又理直氣壯。

良辰歎了口氣,問:“那麽,他現在呢?睡了沒有?”

“當然沒有,正說胡話呢。”淩昱的聲音急迫起來,“我先去打掃被他弄髒的地板,良辰姐,你快來啊,等你!”說完,幹脆利落地收線。

換衣服出門的時候,良辰不禁想起上次自家樓底下,淩亦風正是用這招把自己騙了過去。當然,今時不同往日,以現在二人的關係,他自然再沒必要騙她。

可是,萬萬沒想到的是,她卻再度受騙!隻不過,這次的罪魁禍首在她甫一進門之際,便笑意盈盈地逃竄了。

屋子裏幹淨得很,除了淡淡的酒氣和掉落在地的衣服之外,半點狼藉的痕跡都沒有,而那個淩昱口中喝得爛醉的人,此刻正安靜地躺在床上,似乎早已進入夢鄉。

沒有說胡話,更沒有吐!

良辰氣結,無奈淩昱早已不知蹤影,她隻好在床邊坐下來。過了一會兒,複又站起,彎腰去撿地上的衣物。

這些,想必是淩亦風上床前隨意脫下的,淩昱居然在電話裏還有臉說要收拾屋子!更可笑的是,她竟然還相信了他。

臥室裏的燈,之前早已調暗了。

良辰俯身一件一件去收攏的時候,突然聽見身後的細小動靜,來不及回頭,腰身已被施力攬住。

她猝不及防,往後一傾,淩亦風的聲音就出現在背後,無限貼近頸處,低低地,帶著點不太清醒的朦朧:“……你怎麽來了?”

良辰頓了一下,還是輕輕分開了他的手,同時回身說:“淩昱讓我過來,說你醉了。”

淩亦風“哦”了一聲,退回兩步坐在床沿,伸手去按額角,微垂著頭揉了揉,而後仰麵躺倒,眉心微蹙。

或許是真喝多了。良辰看著他的樣子,暗想。縱然燈光再暗,也隱約可見臉上的疲態。

她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他,問:“頭痛嗎?要不要喝水,或者,去洗個澡然後睡覺。”

淩亦風卻突然安靜下來,黑沉沉的眼眸盯著她,內裏光華緩緩流動,仿佛有莫名的情緒在交替閃爍和隱藏。

因為過量酒精的緣故,他的呼吸微沉,隻著一件襯衫的胸口上下起伏,比往常稍微劇烈了些。

良辰見他久久不答話,徑自轉身,打算找杯子倒水給他。可是剛一背過去,腳步還沒邁開,便聽見聲音從身後傳來。

淩亦風說:“良辰你等一下。”一向平緩的語氣有了些許細微的改變,似是終於下了某種決心,此刻正急迫地想要問一個問題,並求得一個答案。

晚上其實也沒喝多少,可他卻是真的醉了,在良辰到來之前,已經在床上睡了好一會兒,所以連她進屋的聲音都沒聽見。

撐著坐起來的時候,淩亦風的手臂有些虛軟不穩,額角下的經脈也在突突跳動。

他看著轉過身的良辰,說:“你先別走,我有話說。”

良辰也不問,隻是靜靜在床角坐下,幾乎已經能夠猜到他要說什麽。

無非是和婚禮那日有關的。

隔了幾天,終於要再次麵對麵討論,這也是正常的。大家都早已不是小孩子,有什麽話不能好好坐下來說個清楚?

果然,淩亦風靜了靜,便問:“那天,你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不肯給你答複,對此,你很在意,是麽?”

良辰擱在膝上的手指略微一緊,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其實,她又何嚐不明白,那些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縱然再驚天動地驚世駭俗,也極有可能隻是虛幻夢一場。那一對又一對曾經鄭重許下誓言的情侶,到頭來,走到岔路而後分道揚鑣的,也不在少數。因此,可以說這些發誓或承諾,都是空的,結局如何,隻有走到終點的那一天才能清楚明了。

然而在她的心底,真正在意的並不是有沒有得到白頭到老的許諾,而是淩亦風回避她的態度。

這個她以為即將與之共度一生的人,突然顯得並沒有那份與她相同的信心,光隻這一點,便能讓人心涼。

她垂眸,盯著幽暗的地板,反問:“既然相愛,那麽想要攜手到老,這也是很正常的,不是嗎?”等了一下,沒有聽見對方回答,她才抬眼看他,終於帶了一點小小的懷疑:“難道你不是這樣想的?”

淩亦風微微扯動唇角,似在苦笑。她當他是什麽人?怎麽能不想?她的要求,也正是他求之不得的願望。

可是……他突然站起來,修長的身形結成黯淡的陰影,籠罩在良辰的身上。良辰仍坐著,抬起頭,窗外有一閃而逝的車燈,映得她的眼睛盈盈閃亮,清澈

動人,恰如多年前的初見。

看著她的臉,淩亦風的眼神微閃,似有若無地歎了口氣,出其不意地俯下身,將她圈入懷抱之中。

光線幽暗,四周靜謐,隻聽得彼此輕輕淺淺的呼吸。此刻,她就在他的懷中,在他伸手可及的範圍內,不鬆手,便不會失去。

溫暖的氣息和身體,抱著這樣的她,有一種強烈的念頭頃刻間湧了上來。

她想要平安喜樂慢慢走至天荒地老,而他,卻恨不得一夜之間白頭。

隻有那樣,才能永不分離。

淩亦風半跪著,就這樣彼此貼近,可是自始至終,良辰也隻是靜靜地坐著,任由他擁抱和輕吻,帶著纏綿的意味,和極不易察覺的哀傷。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緩緩開了口:“……亦風,到底出了什麽事?”

他一怔,微微鬆開她。

她皺著眉,說:“你一直有事瞞我,對不對?……不要把我當作傻瓜,這段日子你常常莫名其妙地沉默、若有所思,和以前完全不一樣。其實我早發現了,也懷疑過,可是一直不問你,隻是因為我擔心,因為現在這種日子好像已經等了太久了,我怕是我直覺出了錯,更怕萬一真有什麽事情被戳穿,幸福的狀態也就結束了。”她頓了頓,自嘲地一笑,“這也算是一種自私吧……可是,那天在你辦公室外遇到程今,我才知道自己的感覺是對的。你讓我別胡思亂想,可是你一定不知道,自從和程今認識以來,她從來沒有用那天的語氣和我說過話。在我看來,她幾乎是在求我離開你。”

她停住,淩亦風沉默地再度退開一些,隻是雙手仍舊放在她的肩上。

“那天在婚禮上,我一半是受了氣氛的影響,另一半則因為是真的有懷疑,所以才問你,到底我們是不是能夠攜手走到最後。”

她沒再說下去,淩亦風卻已經明白過來,也恰恰是他當時的躲閃,才讓她終於證實了自己的懷疑。

淩亦風垂下目光,掩蓋了眼底的思慮和掙紮,呼吸平緩依舊,卻更加沉重。

良辰定定地看他,“究竟是什麽事?不管有什麽問題,我們總能一起解決的。”

她的性格一向都是淡然且隨意的,可是此時說出這句話,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堅定和認真。

淩亦風的身體微微一震,鬆開放在她肩頭的手,慢慢站起來。

良辰卻不肯有一絲放鬆,也站起身,目光清湛,“如果你堅持不願說,那麽剛才又為什麽要問我,是否在意你那天的態度和答複?那毫無意義。”

這竟然就是蘇良辰。

淩亦風仔細地看著麵前的女人,矮了他半個頭,身形纖瘦清秀,語調仍然平淡,與往常沒什麽兩樣,可是卻意外地多了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仿佛他不答不行,又好像真的無所畏懼,堅定執著的眼神比任何一刻都要動人。

他看著她良久,終於動了動唇角,這一次,卻是真真切切的苦笑。

“真正自私的人是我。”他沉聲說,“……可是,我不甘心。”

“什麽?”良辰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沒事。”他傾身吻她,“……良辰,相信我,什麽都不用擔心。”

“可是……”

“沒有可是。”他打斷她,眼底一片深邃,“我會爭取。我們,白頭到老。”

無論平素多麽冷靜理智的女人,在聽到自己所愛之人如此堅定的保證時,恐怕也仍舊不禁眩暈迷亂。

良辰想起大學時候朱寶琳常說:“淩亦風雖然很帥,但給人的安全感卻一點也不受影響……”

事實的確如此。甚至,良辰早已發現,他從骨子裏便是個強勢的人,總能恰到好處地讓人感到可以依靠信賴,卻又不會大男子主義。

也正因為這樣,當淩亦風說“我會爭取”時,她靠在他的懷裏,閉上眼睛,有一刹那的安心——仿佛真的隻要他這樣說了,就必然會做得到。

或許仍有問題存在,可是很顯然,他不想讓她知曉。心裏不是沒有掙紮和懷疑,可是最終良辰還是選擇了不再追問。

隻因為知曉彼此的性格,也因為淩亦風直視著她的眼睛說:“……相信我。”

她選擇信任他,如同相信她自己。

隔日的淩昱,自然被狠狠修理了一頓,於是機靈的小鬼主動提出大放血,在員工餐廳裏接連負責良辰一周的夥食以賠罪。唐蜜也順道敲詐他,平時關係良好的眾人在工作之餘嬉笑打鬧,日子如往常一般豐富多彩。

兩家公司的融洽合作也逐步跨入第二階段,良辰一行連著兩天開會,卻都不見淩亦風的身影。對此,她倒沒太放在心上,畢竟過去出入LC,和他一整天碰不上麵的情況也曾經出現過。在這裏,沒人知道她與淩亦風的關係,大家相處得也友善,散了會下了班,有在座的LC員工提議一起出去吃飯。

良辰應承,收拾東西後想了想,還是給淩亦風打了個電話。

他說:“那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我在外麵談事情,忙完回家。”

淩亦風口中的“家”,是指良辰的公寓。過去他從沒這樣說過,從來都隻是說“我今晚去你那裏”,可是也就這一兩天,好像突然順口起來,良辰聽在心裏,在自己察覺之前,暖意便在瞬間充滿了四肢百骸——看來,家庭,確實是歸屬感的一種象征。

而且,這兩天淩亦風一反常態,無論多晚總是會去過夜。比如前一晚,深夜才到,事先並沒打招呼,進了房,他摟著被吵醒的良辰,深深地吻她,她在床上被他吵得睡意全無,睜開眼睛,有些莫名其妙地,笑著捶他:“快睡!你都不困麽?”

淩亦風目光灼然湛亮,盯著她仿佛絲毫不願放鬆,淡淡地勾著好看的唇角:“不困。”手掌在她腰上撫了撫,又說:“你睡吧,不吵你了。”

良辰依言閉上眼睛,片刻後又睜開,有些無奈——在別人的注視下睡覺,實在不是她的習慣,更何況,他的手半點也不肯安分下來。

她被挑得起了一些情緒,反手攀上他,剛想靠近,卻見他停下來,傾身吻了吻她的額頭,低聲說:“早點睡吧,晚安。”之後便收了手,平躺下來,開始睡覺。

良辰當時愣了一下,著實有些哭笑不得,借著微光看見那張放鬆下來的臉孔,稍稍透著不常見的孩子氣,心頭卻又立刻一暖。

月光明亮的夜晚,幾乎不見半點風,安穩滿足的感覺從心裏騰升。

又聊了兩句,良辰收了線,和一群同事出去聚餐。

然而同一時間,淩亦風收起手機,倚在窗框邊,望著不遠處平靜的人工湖泊微微出神。湖邊長椅上坐著的幾人,身上淡藍色條紋狀的病號服依稀可辨。

辦公桌後的人拿著報告仔細翻看了一遍,這才抬起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往椅後一靠,修長的手指叩擊桌麵。

“你終於決定了?”他問。

淩亦風回過神,看了看他,“是。”

淺褐色的眼珠閃過懷疑的神色:“這一次,不會再像上次那樣,臨到關頭才突然說要取消不做了吧?”

淩亦風不答他,隻是坐下來,問:“幾率還有多少?”

“……你很好運。”James又確認了一次分析報告,也像是鬆了口氣,“還沒有明顯惡化,仍和原來一樣,40%,基本不變。”

聽到“好運”這兩個字,淩亦風冷冷笑了笑,似是有些嘲諷。然後才又問:“你有把握嗎?”

James卻突然愣了愣,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自從檢查結果出來之後,這是淩亦風第一次明顯地表現出他的擔心害怕!即使上次在美國,臨近手術之前,他也從沒問過他,究竟有沒有把握。

淩亦風垂了垂眸,修長的雙腿交疊,靜靜地坐在椅子裏,平靜無波的臉上倒是看不出什麽情緒。James想了想,鄭重地點頭:“我自然會盡最大努力。那麽,你呢?你自己有沒有信心?”

淩亦風雙手插在褲袋中站了起來,修長的身形映在即將落下的夕陽裏,投成地板上灰暗的陰影。他沉默地舉步離開,仿佛來此隻是為了得到James的一個承諾和保證。

“Eric!”身後傳來聲音。

他的腳步微微一頓。

“你還沒回答我,你有信心沒有?……要知道,這種手術,病人的意誌力是非常關鍵的。”

淩亦風的眼神閃了閃,聲音在這不大的房間內緩緩暈散開去,微沉地劃過靜謐溫暖的空氣,“有。”語調很淡,卻似乎足夠堅實可靠,“這是我給別人的許諾。”

良辰到家的時候有些意外,沒想到淩亦風竟會比她更早回來,而且,此刻不過八點多,他卻躺在床上,似乎睡著了。

開衣櫥的時候發出了輕微的響動,床上人的微皺了皺眉,睜開眼看她。

“今天很累麽?”良辰拿著睡衣問。也不知是不是燈光的原因,隻覺得最近的他好像又消瘦了些,此時臉頰上也氣色欠佳。

淩亦風按著額角,撐著坐起來,像是有點剛睡醒的迷糊,似是而非地點了個頭,不說話。

等到良辰洗完澡出來,他仍舊維持著靠坐的姿勢,隻是神情早已清醒,一伸手,說:“過來。”

“……幹嗎?”

兩隻手一觸及,良辰便被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量帶上前去,跌進淩亦風的懷裏。

她微微一笑,他的吻便落了下來。

當自己被那股溫熱的氣息包圍覆蓋住的時候,良辰有一瞬間連思考能力都想要放棄。

愛情果真是十分奇怪的東西,有人說它是有保質期的,久了便會失去原有的味道。可是,這種理論放在他們身上似乎並不適用。前前後後這些年,有合也有分,甜蜜和傷害都存在過,然而在此刻看來,初戀時的美妙滋味卻不曾稍減,反而有愈久彌濃的趨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