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離開之前,盯著她,之前一直微皺著的眉終於一點點地鬆開,似乎想明白了某些事。然後,一字一句,淡淡地說:“蘇良辰,原來,你對我的信任就隻有那麽一點。”

不夾雜任何淩厲的氣息,仿佛隻有萬分灰心,說完之後,他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一場大雨,在深夜降臨,毫無預兆地鋪天蓋地。

對於原定行程被突然阻礙、不得不取消這一事實,葉子星的失望是顯而易見的。反觀良辰,倒似乎並不太在意,或者更確切地說,整個半天下來,她都好像心不在焉。

電視裏正播報地方台的午間新聞,葉子星右手揣在口袋裏將某個小巧的物件攥了又攥,終於起身走向廚房。

簡單質樸的居家服,女人細致纖巧的背影,加上滿室飯菜飄香,這大概可以算是每個想要安定下來的男人眼中最美好的畫麵了。所以,葉子星倚在門框邊,靜靜地,並不出聲。隔著極淡的油煙,隻覺得這一場景值得用任何東西去換取。

抽油煙機呼呼地轉著,良辰也完全沒有聽見之前的腳步聲,直到側身去取碗筷,這才赫然發現不知何時早已有人安靜地立在身後。她不自覺地一驚,順手碰翻了斜靠在鍋邊的鍋鏟,幾滴油沫星子順勢帶了出來,幾乎濺到衣袖撩高的手臂上。

還來不及抽氣,腰上已被輕輕一帶,遠離了爐灶。葉子星眯起眼睛,好笑地點點她的額頭:“看來讓你下廚果然還是一件存在風險的事。”

良辰先是一怔,繼而也微笑。回想起早幾年在他的指導下鍛煉廚藝時的情形,也是驚險連連。

“最近好像很容易受到驚嚇啊,”葉子星看她一眼,捋高了衣袖,狀似不經意地問:“怎麽,有心事?”

良辰微微抬了抬眉角,那些放在心底的事,怎麽可以對他說?於是隻好違心地搖頭。

眼前穿著高檔襯衫的男人已然取代了她先前的位置,開始施展拳腳,她卻還圍著圍裙,若有所思地立在一旁。忽然之間心裏升起一些感動,同時也有一些氣憤——如此這般的生活狀態,在旁人眼裏恐怕早已至臻完美;自己被這樣一個男人愛著,又還有什麽不滿足?偏偏總要去想那些陳年舊事,去想那個明明早該斷了聯係卻又還在不停地彼此糾纏的男人。

良辰還在怔忡,冷不防額前一痛,隻見葉子星收回修長的手指,努了努嘴,“快去擺碗筷,五分鍾後上桌!”

餐廳正對著觀景陽台。可惜嚴嚴冬日裏的這場雨,灰暗陰晦,天地之間仿佛都蒙上一層並不討喜的頹敗之色,毫無景致可言。

飯畢,葉子星擱下筷子,歎了口氣:“原本為你安排了溫泉和大餐,這回全泡湯了。”

良辰將抽紙遞過去,不以為意,“隻好等下次,總還是有機會的。”

靜了兩秒,葉子星突然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眼裏光芒閃爍,“可是我不想再等了。”

良辰還沒反應,他已迅速站了起來,溫厚的手掌捏住她纖長的手指,單膝跪在地板上。

“你……”再傻的人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可是,當良辰見到那隻閃動著璀璨光暈的小小戒指,本該湧動著幸福感覺的心裏,卻不期然地升起一陣慌亂。

這陣恐慌來得如此迅速而強烈,以至於她下意識地重重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騰”地站起來,倉皇地往後退,似乎在逃避洪水猛獸。厚實的原木靠椅在木地板上劃過,發出沉悶的響聲。

還維持著原先的姿勢,一動不動。良辰和他隔著幾步的距離,不過幾十公分,卻也遠到足夠表明她的態度。

她看見葉子星眼裏的沉默和黯淡,以及濃濃的失望,甚至還有揮之不去的驚訝。恐怕除了她自己,確實沒有人會想到,和葉子星交往了三年的蘇良辰,竟會用這樣的舉動來回應看來早已水到渠成並且如此誠懇的求婚。

“我……這太突然了……我們都需要時間考慮……”半晌,良辰終於開口,因為尷尬,語無倫次。

葉子星抿著唇,一句“嫁給我”僅僅在舌尖打了個轉,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已經早一步得到了答案。他慢慢收攏手掌,鑲鑽的棱角觸在掌心,微微刺痛。他站起來,突然伸出手臂,食指和中指輕觸良辰的眉心——在他眼中,這個女人的情緒一絲一毫都能在眉眼之間表露出來——與其說是慌張,倒不如說是抗拒更為貼切。

他看得出來,她抗拒和他結婚。

可是,心底總還是存著一點細微的希望,因此他笑了笑,問:“良辰,你有恐婚症麽?”

如果她此刻點了頭,那麽他可以給她時間,可以繼續等下去。

可是,看著良辰的

眼睛,他慢慢開始灰心。那裏麵,頃刻間閃現的是濃鬱的愧疚,而這恰恰是他最不願意見到的情緒。

他收回手臂,也收回了淡淡的笑意。

“……如果今天做這件事情的人是他,你還會不會拒絕?”

窗外的雨勢似乎更大了些,敲打在玻璃上,清脆有聲。

良辰動了動嘴唇,聲音很低:“……你說什麽?”

葉子星牢牢地盯著她,臉上情緒複雜萬分,“你一直都忘不了他,對吧?……那個在美國讓你痛哭的男人。”

“還有那一次,開車送你到樓下的人,就是他吧。你的大學同學,初戀男友。”

良辰的呼吸微微一滯。

“其實那天,我不是湊巧和你同一時間到了樓下,而是特意等在那裏的。我知道你去參加聚會,知道你們會碰麵,我不放心,但又不好去酒店,所以在樓下等了很久。看見你坐他的車回來,看見你們說話時候的樣子,我就猜到他的身份。”葉子星挑起唇角,苦笑了一下,“良辰,你知不知道?你麵對他的時候,眼神語氣和表情,統統都和平時不一樣。”

他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你……還愛他,對不對?”

雨幕遮蓋了天地。

良辰愣在原地,啞口無言。其實這些年,她已經很少去想自己到底還愛不愛淩亦風。可是,即使當年在那種不堪的情況下分了手,即使自以為早已經將這個人從記憶中抹去,當再次重逢之後,那些往日的情感仍舊如迅速漲潮的海水般湧上來,令人無可防備和抵禦。她不止一次可悲地發現,原來淩亦風這個名字、這個人,長久以來都一直默默地待在她心底最深處的角落裏,任憑如何盡力,都無法否認他的存在,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

可是葉子星呢?……良辰看著他,突然分不清對這個全心全意愛著她的男人究竟是愛情多一些,還是感謝多一點。

五年前的那天,當她潰敗地從淩亦風的公寓逃離之後,第一個遇見的中國同胞,就是他。同樣也是他,將她帶到附近的餐廳,送上一杯熱咖啡,溫暖她冰冷得微顫的雙手。

良辰當時頸脖僵硬、眼睛酸澀無比,卻固執地不肯讓眼淚落下來。隻是素昧平生的兩個人,就那樣相對著靜靜坐了兩三個小時。直到對麵溫情的男人不言不語地遞過一方柔軟淨潔的手帕,她抬眼,眼角有了明顯的濕意,卻又突然微笑了起來。

如灰的心念刹那間變得溫暖。

“良辰,”葉子星的聲音驟低,絲毫不掩失望,“看來是我們相遇的時間不對。”如果可以再早一些,那麽結局或許就不是現在這樣。

他看著眼前呆立著的女人,目光交錯閃爍,最後終於上前輕輕擁住她,在她耳邊低聲說:“不要愁眉苦臉。難道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懷中的人沒有反應,他頓了頓,繼續說:“戒指是去年年底就挑好了的。原本以為這會是最好的禮物……雖然現在成了這樣,但還是希望你能收下它,全當是一個好朋友送的,不代表任何含義的生日禮物。”

他越是溫柔寬容,良辰越是心痛得無以複加。

她確實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可是她永遠記得三年前的這一天。

那一晚,她獨自跑去Z大後門的那條小街,坐在過去與淩亦風常去的餐廳裏。當時店裏沒什麽客人,微微破舊的電視裏轉播著球賽,解說員和看台上的觀眾俱是熱情飽滿,激情澎湃。她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坐在小桌前,眼淚毫無預警地湧上來。

曾經,她戲言,要在二十五歲之前將自己嫁出去。

那時候,陪在她身側的男生,眉鋒微揚,說:“可是我想先立業再成家,二十五歲會不會太早了?”

她睨他一眼,他自顧自地接著說:“不過,看在你這麽急迫的份上,我會努力的。”

“誰急了?!”她笑著去掐他的腰,抬起頭,分明看見那雙狹長漂亮的眼睛裏,含著溫和親昵的笑意。

往事如煙,早已消散於無形。如今她已經過了二十四歲的生日,而那個曾說過為了娶她而要努力的人,又在哪兒?

那一天,C城下著大雪。

良辰從小餐館出來後,並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雪地裏走了多久。到了公寓樓下,她微微停住腳步,遠遠的陰影裏,立著一個人。

隱約可見對方側過身,對著她的方向,說:“良辰,生日快樂啊……”

她的身體輕輕一震,本就混亂不堪的腦中突然一片恍惚。

那個人,親昵地叫她“良辰”。

他穿著黑色大衣,身形挺拔瘦削。

背著光,他的側臉陷

在濃濃的陰影裏,是那樣的不清晰,卻又喚起一絲模糊的幻覺。

神思恍然如在夢中,未及反應,良辰已望著那個模糊不清的影子,緩緩開口,聲音微顫幾乎低不可聞:“是你嗎……”

隻是本能的期待,在這樣一個夜晚,無法控製。

結果,當然不是。

她也知道不是。

可當對方終於一步步走到她麵前,當她看清楚那張臉時,心口還是不自禁地湧起濃濃的失望和灰心。

大雪紛紛揚揚落下來,她被有禮地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卻仍舊渾身冰涼。

究竟,還在期待什麽呢?

這不是她想念的那張臉,不是她所熟悉的溫度……眼前的人,並不是他。

對她說生日快樂的人,不會是他;以後擁她入懷的人,也不再會是他。

在她跨入二十五歲的夜晚,在她曾戲言要將自己嫁出去的年齡裏,曾經共同經曆的那些,在一瞬間,仿佛變成上輩子的事情,竟是那樣的遙遠而不真實。

厚厚的白雪湮沒了腳踝。

良辰的下巴抵在葉子星的肩頭,垂下眼睫,雪花飄落下來,她微微閉眼,隻在心裏對過去那一切,作無聲地告別。

可是,三年後的今天,又正是因為那些本該早已拋下卻又偏偏如蛛網般細細密密纏繞在心頭似乎永遠都無法再忘懷的過去,良辰不得不麵對與另一個人的告別,一個曾經給予她最大溫暖與包容的男人。

葉子星輕輕放開擁抱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說:“良辰,我最後隻想問你一句,如果有足夠的時間,你是否可以忘掉過去那個人,一心一意和我在一起?”

良辰回視他。橘色的燈光落在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睛裏,點點閃爍。她也從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小小的,甚是模糊。心頭陡然酸澀,卻仍舊緩緩地搖了搖頭。

還是,沒有辦法。曾經的眉眼飛揚,那些歡笑與淚水,淩亦風的一舉一動,甚至她對他的所有愛戀與失望,無論年少的,或是如今的,全都仿佛是紮在心頭甜蜜而疼痛的刺,也曾試圖傾盡力氣,卻從來未能拔出。

她咬著唇閉上雙眼,此時此刻,隻能搖頭。

葉子星卻低低緩緩地微笑,這一答案其實早已預料得到,如此一問不過是不想給日後回憶起來留下任何遺憾的借口。

他說:“我看你心不在焉也有好一陣子了,所以私下裏才會去打聽,知道那人回了國,就猜到你的情緒和他有關。可還是難免自欺欺人,告訴自己過段時間一切就會好的,又會恢複到我們往日的樣子。你還是我名正言順的女朋友,初戀情人的突然出現不過是個小插曲,不會影響我們兩人今後要繼續走下去的路。畢竟你們是大學時候的戀人,重逢了有些情緒波動都是難免的。在你之前我也不是沒談過戀愛,所以一直告訴自己要試著去體諒你的心情,也告誡自己要耐心要堅定,也要對你有信心。可是,終歸是自欺欺人,”他苦笑一下,繼續道,“又或許是因為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感覺你愛我並非我愛你那樣深,所以一直急著想要套牢你,生怕中途出現什麽變故。這枚戒指,雖說是年前就挑了的,但本來並不打算這麽快就拿出來,總想等個最適合的時機正正式式地安排一場求婚,那樣成功的幾率就會更大一點。可是,最終還是沒能忍住,因為你這段時間太反常,我常擔心說不定下一刻你就會從我身邊離開。而現在看來,我果然還是沒有選對時候,甚至可以說,千挑萬選,揀了個最壞的時機來求婚,對不對?”

良辰微微抬著頭,看見葉子星對自己眨眼笑了笑,那個笑容很輕,轉瞬即逝。同樣一閃而逝的,是他臉上的哀傷。

葉子星沉默片刻,伸手握住她的手,“告訴你一件事吧,良辰。這個世上有一些人一輩子可以過得分外精彩,樂此不疲地投身於一段又一段未知的戀愛中去,不管結局是好是壞,他們每一次都好像用盡力氣去愛對方,就算最後傷得再重,也能很快恢複過來,朝過去瀟灑地揮揮手說再見。而還有一些人,戀愛的時候也是用盡全力的。可也許就是因為太用力,失去這段關係之後,他們便沒有力氣再去愛上另一個人。長長的一生,隻得一位愛人,一個伴侶,其他的人想要進入他們心裏,都隻能望塵莫及。良辰,很顯然,你屬於後一種。而那個被你愛著的人,何其幸運。”

葉子星走的時候,微微笑著說了聲“再見”,良辰無言,目送他離去,卻不知道他屬於他所說的兩種人之中的哪一種,是否能夠像說時一般那樣輕鬆地和他們的過去立刻道一聲再見。

看著他的背影,和那消失在雨幕中的至為熟悉的轎車,她的心微微作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