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並非如葉子星所說,他們相遇的時間不對。其實,時間是對的,人也是對的,唯一不對的,隻有她。

自私貪婪了這麽多年,此時放手,是不是正確的選擇?

周一上班的時候,各位知道她生日的同事都紛紛送來問候,唐蜜還特意準備了一份小禮物,精心地包裝好遞過來,同時嚷道:“我可不管啊。重色輕友的女人,今天非得你要補請生日宴不可。”

良辰笑笑。

唐蜜又湊上前,小聲問:“昨天葉大帥哥為你準備了什麽驚喜?有沒有燭光晚餐,江灘夜景,外加小提琴伴奏,包場圓舞曲?”

良辰神情一怔,隨即恢複正常,抬手彈了彈八卦女人的腦門,“你家就在江灘邊,昨晚下那麽大的雨,你從窗口望下去,有看見什麽美景麽?而且我家也不夠大,什麽曲都圓不起來。”說完端著杯子往茶水間走。

唐蜜撇撇唇,按著痛處,不甘心地跟上去。總覺得良辰神情有異,不由得靈光一閃:“啊!”短促地叫了聲,成功吸引了前方人的注意,她睜大眼睛,懷疑地說:“據我平時觀察,葉同誌的浪漫程度決不下於我。如果換作是我,當然是要趁著這麽個好機會,做點有意義的事啦,比如說,求婚!”見良辰愣住,她壓低聲音在安靜的茶水間裏不屈不撓地問,“是不是被我猜中了?看看你的黑眼圈,還有滿眼血絲,昨晚一定……”不懷好意的笑聲逸出來。

良辰被弄得哭笑不得,轉頭撕開速溶咖啡的包裝袋,往馬克杯裏衝上熱水,慢慢攪拌了兩下,才勉強露出個微笑,“沒有,別亂想。”

此時此刻,再有人拿她與葉子星當談資,竟顯得那麽殘酷。可是,麵對唐蜜一臉興奮臆測的臉,她也沒辦法說出分手的事實。於是索性越過這個話題,隨口問:“你都用什麽眼霜?最近黑眼圈特別嚴重,鬱悶。”

果然,唐蜜的注意力被成功轉移,開始津津樂道於自己多年總結的護膚美容心得。

良辰邊走邊應,暗暗舒了口氣。

下午,部門開例會。經理大劉像吃了槍藥,逮著所有作匯報的人都是一通或大或小的嗬斥,末了,才說:“最近行業競爭壓力大,也不知是不是快到過年了,某些同事工作也不如以往認真,偶爾聽見從客戶那邊傳來的聲音,投訴的占多半。這樣下去,新老客戶逐漸流失到對手公司那邊,大家就都可以回家吃自己的了……”

走出會議室的時候,大夥兒都被罵得灰頭土臉,全都夾著自己那份文件各回各位,也不多話。良辰想到最近自己的確不時出點小差錯,不知是否也被包括在大劉口中的“某些同事”之內了,正反省著,一位女同事走到她旁邊,手肘碰了碰她,小聲說:“別理他。他也是一肚子火,拿我們當出氣筒呢。”

良辰回頭一看,是個剛進來沒多久的女生,剛剛大學畢業,比淩昱的資曆還淺些。聽說是內部推薦進來的,因為相處時間短,良辰和她幾乎沒太多交情。

那個女生繼續說:“聽說是和稅務那邊有點扯不清的事情。本來和我們部門都沒關係,但是上午高層開會的時候,大老板也煩著呢,語氣重,每個部門經理都挨了批,我們這邊又直接關係到生意好壞,是重中之重,可想而知大劉肯定是被特別‘關照’了。”

這時,她們已與一溜同事拉開了一定的距離,走在長而空的走廊上,良辰聽了也隻是笑笑:“你的消息倒是靈通。”

那個女生隻愣了一下,便靦腆地笑了:“也都是聽我男朋友說的。”隨即報了個名字,想必是覺得這段關係也並沒什麽見不得人的。

良辰一聽,微微垂眸。原來她的男朋友是剛升任的財務部經理助理,難怪對這些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走到辦公室門口,她對那個一臉青澀未脫的女孩笑了笑:“回去幹活吧。”

對方甜甜應了聲,幹勁十足地去了。良辰卻有片刻失神。那對眼睛是騙不了人的,那麽純淨,還沒沾染上社會的雜質,美好得令人羨慕。可也正是這樣,才最可怕。這麽年輕的人,她還不懂得在這裏什麽話是該說的,什麽話卻又是聽到了便要一直放在心裏,不應該再對其他人提起的。和稅務有糾紛,那便是財務上的問題,好歹也算是財務部門內部的機密,如今卻被傳揚了出來。雖說是毫無心機的,但如果被上層知道了,總歸不好。

良辰想著,突然蹙眉,不禁為自己的過多操心感到好笑。可是,即便如此,半小時後當她碰上合適的機會,仍不免提醒了一句。

是在洗手間門外,正巧那女生走出來,聲音清脆地打了聲招呼:“良辰姐。”

一進一出,交錯而過的時候,良辰暗暗歎氣,回身叫了句:“小鄧。”

“嗯?有什麽事?”女生眨了眨眼。

良辰微笑搖頭,“也沒什麽。在這裏做得還習慣麽?”

在洗手間門口問這麽個問題,確實有些奇怪,女生一愣之後,卻還是點點頭,笑了:“很好啊。大家都很照顧我。”

良辰微一點頭,“那就好。以後再努力些,多聽多做,少說話,這樣對你有好處。”

姓鄧的女生也頗為機靈,眉毛一抬,垂下頭思索片刻,再抬頭時笑容變得有些尷尬和小心翼翼,卻不失真誠地微一躬身,“謝謝您,良辰姐。”

推門進去,隻見唐蜜對著梳妝台鏡子補妝。見她來了,唐蜜眯眼一笑:“教導小女孩兒呀。”

“你聽見了?”

“這門,隔音效果奇差無比。”

良辰淡笑,“我是不是多事了?”

“不會。”唐蜜放下粉盒,盯著她半晌,突然上來掐她的臉,“不止不多事,反而可愛得要命!你這個女人,真是太善良了。”

良辰也不躲,隻是微微苦笑。管完別人的好歹,這才想起自己尚且有一堆事情沒有理清。

第二天傍晚下班的時候,老總直接用內線電話打進企劃部。

“良辰啊,晚上如果沒有安排,就跟我去XX酒店,稅務局的張局長和幾個領導都在。”聲音聽來醇厚溫和,雖然不甚嚴厲,卻容不得別人無故拒絕。

良辰握著電話,愣了片刻。

撇去剛進公司那會兒不談,現在的她已經很少參加這種飯局,不論是純公務的也好,美其名曰聯絡感情的也罷,反正她是滴酒不能沾,坐在酒桌上既不去主動敬別人,也不能接受別人的敬酒,在當今這種幾乎已經扭曲了的酒文化中,這種行為的確不怎麽討好。因此,除了早兩年的時候,老板對她並不知根知底,隻覺得女孩子長相漂亮氣質又好,帶出去應酬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等到後來發現她是確實不能喝酒而非高傲故擺架子之後,便也不再勉強讓她出席大小飯局。

可是今天,突然提出來,著實讓良辰大感意外。她甚至已經記不起上一次出外應酬是什麽時候了。

在她沉吟的空當,老總又多說了兩句,意思很清楚,如果沒有特別的約會,還是一起參加比較好。

隨後又說:“張局特意點名提起你。”

良辰轉念一想,下午新人小鄧的一番話又跳了出來,財務問題和稅務局……關聯不言而喻。無論心裏多麽不願意,然而這頓飯,看來都是非吃不可了。

正值下班高峰期,一路堵車,抵達酒店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

一行人由漂亮的服務小姐帶著乘電梯上了八樓,推開810包廂的門,還沒見麵,便聽見裏麵的人正談笑風生。

同行的除了良辰,還有一個男會計,以及總經辦的女秘書。四人魚貫而入,總算也有點氣勢,那些早已上桌的人見了他們,目光紛紛投過來。

良辰走在第三個,從後麵看去,隻見老總伸出雙手快步走向位於超大圓桌主位上的中年男子,朗朗笑聲傳過來:“張局,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張局長也嗬嗬一笑,點頭:“在澳大利亞組織學習了一個來月,前兩天剛回來。”說完,眼睛一轉瞥到良辰,笑容更盛,招招手:“蘇小姐來了啊!來,坐這邊!”

桌前一共坐了四個人,主賓位已經有人了。他指的是左手邊的空位,副賓的位置。在座其餘的人自然一致看向還立在門邊、遲遲未動的女人,在他們眼中,與同行的另一位花枝招展的豔麗女性相比,顯然這位被張局長點名的蘇小姐要顯得“不修邊幅”一些。隻點了淡妝,發型也很隨意,衣著雖然得體但也並不出挑,可是這些,恰恰更襯得一張臉孔清麗無比,五官輪廓清晰分明,令人過目難忘。

老總見良辰一時不肯舉步上前,還以為她是因為有他在場所以對於座次分配有所避忌,於是不以為意地笑道:“坐張局旁邊吧,難得一起吃飯。”

一旁向來與公司所有女性都不對盤的女秘書也輕哼一聲,半笑半諷:“發什麽傻呀,還不快去?”

良辰卻好像沒有聽見,連餘光都沒掃向她,隻是細細地咬了咬唇,眼神從張局長身側的某個方向略微僵硬地轉開,微微垂眸走了過去,在指定的位置坐下來。

另外三人也一一就座,卻都和良辰隔了一定距離。餐巾鋪好之後,張局長也順便把在座認識的、不認識的一一介紹了一遍。由他帶來的兩個分管處的處長年紀比之稍輕,四十未到的樣子,隻從言行便可看出世故圓滑。在領導麵前謙恭有禮,看向其他人時卻不自覺地帶著些高傲態度,然而饒是如此,笑容總是不忘的,時刻露在臉上,虛虛實實。良辰與他們稍稍點頭微笑過後,便覺得厭煩,不再去看。

還剩下一人,坐於主賓位上,似乎是最為重要的人物,以至於張局長最後才向眾人壓軸介紹。

的確,聳動的頭銜無需太多,隻一個便足夠讓同行業人士聞之驚歎。老總的眼睛著實一亮,點頭致意:“確實久仰。”短短四個字,語氣真誠,毋庸置疑。

“太客氣了。”回答的語氣疏淡有禮。

張局長撫手哈哈笑道:“這才是真正的年輕有為啊!”隨後像是想到什麽,轉頭對良辰說:“聽說蘇小姐是Z大畢業的高才生?那麽二位豈不正好是校友?”

良辰之前一直微低著頭,此刻聽他一說,抬起頭來,恰好對上一道灼熱淩厲的視線,不免輕咳一聲,略為勉強地抬起唇角,笑了笑,並不答。

“那也算是一種緣分了,你們說是吧?”

眾人紛紛笑著應和。

良辰用眼角餘光瞥見側方那人也隻是淡淡一笑,眉眼立顯疏朗開闊,坐在一群人當中自是卓爾不凡,心底仍不由得納悶,他何時和稅務局的人關係熱絡起來?方才進門之時,分明聽見張局長直呼他的名字,語氣親切得很,倒像是舊識。

主位的人隨即舉杯號召,“來,這第一杯,大家就一起幹掉吧。”

這已是大小飯局默認的常規。隻需頸脖稍仰,酒精便滑入喉中,這種旁人做起來簡單的事,在良辰看來卻難如登天。端著酒杯,像舉著一杯鴆酒,在其他人杯已見底的時候,她卻隻是用唇稍稍碰了碰杯子。

張局長轉過頭來,看了看,“蘇小姐這也太不夠意思了。快,喝掉,就等你了。”

良辰抱歉地笑笑:“我是真不能喝酒。”

“哪有這回事?”對方顯然不依,“現在哪個女人沒點酒量?特別是美女,一般說自己不會喝的,往往都是深藏不露的。”說完,眼神示意,這杯酒是非幹不可。

良辰收了笑容,轉回視線,卻還是搖頭。其實之前不是沒有一起吃過飯,當時她就早已申明自己酒精過敏,由於時間隔得確實有些久了,也分不清張局長是已經忘記了,抑或是今日有意勉強。

或許是因為臉上不自覺地帶了點倔強傲然不肯屈從的態度,隨著她的臉一起冷下來的,是桌上的氣氛。

“張局,良辰是真的從來不喝酒的,這一點我最清楚。”最後還是自家老板出來打圓場,“要不然,我替她一杯,敬你,如何?”

不過是個台階,張局長看了良辰一會兒,之前稍有不悅的神色終於微微舒緩,嗬嗬一笑。那邊老總見了,立刻主動拿酒樽往自己杯裏斟滿52度的白酒,一飲而盡。

氣氛重新活躍起來。

良辰重新垂下眼眸之前,還是忍不住,向那個被她一直刻意回避的方向看了一眼。淩亦風安靜而隨意地坐著,薄唇微微緊抿,修長的手指拈著杯腳,視線從她麵前越過,不知在看什麽,目光卻安定平穩,仿佛剛才發生的事對他沒有任何影響。

心頭一緊,難言的滋味劃過,良辰回頭對身後的服務員笑了笑:“請給我一瓶可樂。”

同來的男會計酒量在公司裏首屈一指,此次跟老板前來也是帶了任務的。因此,整桌最活躍的也是他,局長處長被他輪番敬酒,中間連歇息都不帶的,一瓶五糧液不知不覺見了底,連平素在酒缸裏泡著生活的稅務局領導也不禁紛紛讚歎年輕人的海量。

任他們的戰態多麽酣暢,良辰隻是眼觀鼻鼻觀心,悶頭吃菜。起初,並不知道為什麽老總非要帶自己前來。在這種場合,毫無建樹的一個人,還有可能並且確實已經惹了不大不小的尷尬麻煩出來,反過來還要老板替她善後圓場。她不懂,就這麽一個人,來這裏究竟會有什麽貢獻?

可是很快,飯局進度過半,答案終於顯山露水。

當張局長第五次有意無意地將他的手與良辰的手相觸碰時,當他一而再再而三熱情地替良辰布菜並找話題搭話時,一切似乎就不言而喻了。

早該想到,即使有正經公事,也不可能拿到這種地方這種場合來談。事前點名讓她過來,目的還能有什麽?

如果說,這餐飯對於公司和老總來說,是個與相關領導拉近關係、便於解決某些難題的絕好機會的話,那麽,對於良辰個人而言,卻是一場不折不扣的鴻門宴。

良辰不清楚之前這位別有用心的局長在和老總的電話裏到底說了些什麽,但想必這種事情,男人和男人之間,是不需要太多溝通便能會意的,更何況雙方都是在社會上待了十幾年幾乎就快修煉成精的人物。

那麽,這便意味著,她在懵懂之中就這麽被自己為之服務了幾年的老板變相地賣了出去。

突然間,為這份赤裸裸擺在麵前的人與人之間的現實感到一陣悲涼,心裏卻不由得憤憤然,良辰索性將手撤到桌下,不去動筷子。

張局長和旁人興高采烈談天說地的時候,偶爾裝作無意地移移左手,卻發現撲了個空,隻觸到一團空氣,不禁轉過頭來。瞥見她的姿態和麵無表情的臉,立時心下了然,明白她的無聲抗拒,麵上卻故作不知,手臂伸展順勢搭上椅背,剛好觸到良辰的肩膀,口裏還關心地問:“怎麽不動了?多吃點蝦,還有鮑魚,這邊都做得不錯的。你身材已經這麽好了,不會還擔心減肥問題吧?”

良辰忍了一肚子氣,在這種場合下又不好發作,隻好不動聲色地將身體向前傾了傾,淡淡地說:“飽了。”

其他的人還在喝酒談笑,似乎沒注意到這邊發生的事,又或者是早已心照不宣。耳畔偶爾飄來淩亦風的隻言片語,顯然他也沒放心思在她這邊,良辰咬著唇,一顆心漸漸沉下去。

正想著要不要找個理由早早離開,這時坐在對麵的老總發話了:“良辰啊,坐了這麽久,不管怎麽說,你們校友也該一起喝一杯吧?你不喝酒那就拿飲料,過來,敬淩總一杯。LC集團是華人傳媒界的典範,往後我們需要向淩總請教學習的地方還有很多,正好先熟悉一下。”

雖然沒有眼神示意,良辰還是聽得懂的。老總就坐在淩亦風的旁邊,他讓她過去,十有八九也是看出她的不高興,給個機會暫時離開張局長身邊。

真是求之不得。良辰感覺再在座位上多待一秒,都會煩悶得幾欲作嘔。如今不管對象是誰,隻要能讓她擺脫身邊的人,她都會勇往直前地衝過去。

滿杯的飲料已經端在了手上,良辰正欲起身,手腕卻被扣住。

張局長那隻厚實的手掌不輕不重地搭在上麵,挑眉道:“這好像說不過去吧。主動敬別人,還拿飲料,是不是顯得太沒誠意了?雖說蘇小姐是美女,但規矩還是不能破的。之前已經饒你一次了,現在敬我們亦風老弟,好歹你們也是校友,論關係比我們還要更近一層,怎麽能拿一杯可樂充數?”說完,回頭朝服務員看了看,“過來,把酒加滿。”手上卻沒鬆開。

心裏厭惡更深,可握著杯子的手無法抽回,就這麽僵著,良辰盯著桌布,無比尷尬。

終於,那道熟悉至極的聲音清清冷冷地響起來,平靜得不帶一絲情緒:“沒關係,飲料也可以。”

良辰抬眼,隻見淩亦風麵容冷峻地繼續道:“況且,現在酒桌上的巾幗英雄太多了,偶爾有一兩個不會喝酒的,反而顯得珍貴。張局長,我們就不要勉強蘇小姐了。”

上賓不愧是上賓,一句話抵過旁人十句。張局長似乎對他很是推崇,聽他這麽說,想了想,笑容浮現在臉上,“也對也對。既然你都不介意,那我們當然也無所謂啦。”停了停,才意猶未盡地鬆了手。

良辰如獲大赦,剛想站起來,淩亦風已舉起杯子朝她的方向致意:“你隨意。”自己杯中的酒卻已盡了。

“淩總真是憐香惜玉啊。”坐在良辰另一側的處長哈哈笑道,“我們都該向淩總學習學習。”此時正好老總秘書向他敬酒,於是有樣學樣地也來了句:“劉小姐,我幹了,你隨意。”

可是劉秘書並不領情,一口飲盡杯中酒不說,放下杯子時還朝良辰看了一眼,眼神中不乏輕蔑挑釁的意味。

良辰正好瞥到,卻懶得搭理。知道她素來以難相處出名,憑著和老板有曖昧關係才穩坐第一秘書之座,雖然長得美豔卻偏偏極不自信而多疑,處處防著其他女同事會覬覦自己好不容易釣到的金主,因此,也自然從沒給過良辰好臉色。可是這些,良辰都不在意,她在意的反倒是剛才淩亦風的姿態和語氣,全然隻當彼此是陌生人。

過了幾分鍾,淩亦風突然起身,拿著手機走向門口。雖說之前遭遇騷擾

之時,他並沒給她任何幫助和解圍,甚至可能連關注一下都沒有,可是不知怎麽的,他一離開,良辰立時覺得心慌,仿佛他一並帶走了她最大的支撐以及關鍵時刻可以尋求到的救助。即使到目前為止,這份支撐和救助看來都還遙不可及。

可是,心底還是有希望的。

如果連他都不幫她,那麽,還能指望誰?

淩亦風消失在門板後,不到一分鍾,良辰感到身後包中的手機震動。

拿出來一看,是一條信息。雖然發信人顯示的是一串號碼,但那十一個數字卻十分眼熟。良辰心頭一動,打開來看,上麵隻有簡短的兩個字,外加一個感歎號:“出來!”

良辰手指微微一緊,捏著手機,不禁看了看緊閉著的門。

似乎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張局長又再湊過來,和她碰了碰杯,隨口問:“在看什麽?”

良辰轉過頭,恰好對上老總的視線,那裏麵明顯流露出無奈和憂慮,還有淡淡的拜托的意思。

食君之祿,分君之憂。良辰在心底歎氣。敷衍和逢場作戲,總是無可避免的。

於是,強迫自己不要露出厭惡的神色,隨便應了幾句。而張局長似乎更來了興致,幹脆調轉半個身子的方向,直接朝向她,大有撇下一幹人等,單獨和她聊天的勢頭。

這時,手機的鈴聲響起來。良辰低眉一瞥,接起來。

“還在裏麵幹什麽?”淩亦風冷冷的聲音。

良辰一頓,輕輕嗯了聲。

這是個最好的機會,她當然不會放過,轉頭對談興高昂的中年男人道了句抱歉:“我去接個電話。”

就這樣,終於可以擺脫那一屋子烏煙瘴氣。

然而,走到門口,迎向她的,卻是淩亦風那張比聲音更加冰冷的臉。

這是一家老式的港式酒樓,服務水平之好與它的裝修之差和消費水平之高並駕齊驅。

兩人站在拐角處,麵麵相對。服務員們遠遠地見了,也不來打擾,甚至有些特意繞路而行,為客人騰出一方私人空間。

淩亦風側倚在牆邊,盯住那張表情疑惑懵懂的臉,恨得牙都癢了。看良辰這樣子,似乎下一秒便會無辜地問他:“你找我出來有什麽事?”

事實上,良辰確實有疑問,她動了動唇,卻在瞥見對麵男人的臉色時突然噤聲。轉念一想,此時此刻,不管淩亦風為什麽如此語氣不善地催她出來,都在無形中幫了她一個大忙,既然無法全然擺脫令人厭惡的逢場作戲,那麽,少得一秒是一秒。

所以,她索性什麽都不打算問,隻當是暫時逃出來呼吸新鮮空氣。

可是,淩亦風卻看著她開口了,聲音低涼,其中的斥責成功地蓋住了他的擔憂:“你到底有沒有一點安全意識?不會喝酒,還跑來和稅務局的人吃什麽飯?那些人都是出了名的酒鬼加無賴,你真指望他們能輕易地放過你,你說不喝就不喝?還有——”想到那隻總是有意無意靠近她的手,語氣不禁更加嚴厲起來,“我以為你一個人在社會上待了這麽多年,至少也能學會保護自己。換作聰明點的,早就找個借口離開了,而你呢,就這麽傻,坐在那裏任他占你便宜。剛才接到短信就應該立刻出來,你卻還耗在裏麵,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麽。”

他一口氣說完,胸膛微微起伏,顯然是氣極。然而良辰卻呆呆地看他,眉心微蹙。

原來,他什麽都知道,什麽都看得一清二楚。可是,卻一直什麽都不表示,當真算得上是隔岸觀火了。

想到那近一個小時的尷尬和狼狽早已被他不動聲色地盡收眼底,良辰憋了一晚上的怒氣也緩緩湧上來。她咬了咬唇,冷笑地反駁回去:“是啊,你也知道,我是一個人在社會上闖蕩。你能了解一個女人有多辛苦麽?我比不得你,是上賓,說一句話人人都得遵從。我算什麽?不過是拿人薪水的小職員,老板有所托,我能反抗?況且,他的要求也沒多過分,隻不過是跟來一起吃個飯,又沒讓我去當三陪!”她頓了頓,雙手卻微微握緊,語氣譏諷,“再說了,我想,這社會上的規則,也輪不到由我來教你吧。有求於人,必然不得不放低姿態,更何況如今哪家企業會傻到去公開得罪他們這種部門?這點想必你比我清楚得多,否則也不會……”

她突然停下來。

不想再說,因為心開始隱隱作痛。

否則……他也不會在飯局中完全當她是個陌生人。與此刻的怒氣相比,回想方才他冷眼旁觀的那份冷靜和漠然,是多麽可怕。

良辰喘了口氣,對著沉默不出聲的淩亦風,語帶挑釁地笑了笑:“說我傻?你也不見得有什麽好辦法,能夠既不得罪人,又可以讓我安全脫身。那麽現在又在這裏生什麽氣?又有什麽權力指責我?”

淩亦風初時還麵色鐵青,可漸漸地,神情卻柔和下來。看著那張不服氣的臉,還有那雙漂亮的眼中散發出的憤然光芒,他突然低眉舉步向前,在從良辰身前越過之後,輕聲開口,語調還是涼涼的,卻明顯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你當人人都和你一樣笨麽?”說完,回頭瞥了一眼正打算跟上的女人,麵無表情地吩咐:“不用進去了,在外麵等我。”

看著開了又關的門,和那道消失在門後的背影,良辰背抵著牆,輕輕舒了口氣。

已經能猜到淩亦風再進屋的目的,雖然不清楚他將如何向眾人解釋,但是此刻,卻能夠全然安心。

什麽公事,什麽老板,再不用去管那些無謂的應酬,隻要將事情交給他,自己所需要做的隻是一身輕鬆地安靜等待,最終一切都能順利地解決。

要的,就隻是這種感覺吧。

一時半刻,淩亦風再度出來,手臂上隨意搭著外套。

“走。”他微微低頭看她,言簡意賅。

一陣酒氣衝過來,良辰腳步跟上,側頭隻見他的眼睛在酒店燈光映照下更顯明亮,似乎泛著水汽,心裏立刻猜到他們今天能被準許先行退席必然是以被灌酒換回來的,口上還是不禁多問了句:“沒醉吧?”

淩亦風聽了側過臉看她,半真半假地說:“有一點。”

良辰低頭,暗自觀察他的腳步。還好,挺穩的。回了一個不相信的眼神,也就不再理他。

出了酒店,立刻有等候在一旁的計程車開過來。

淩亦風拉開車門,讓良辰坐進去。

坐在車裏的良辰還沒來得及報出目的地,另一側的門已被倏地打開,高大的身軀鑽了進來,挨著她坐下。

“你幹嗎?”她瞪大眼睛。

淩亦風閑適地向後一靠,微微合上雙眼,道:“我沒開車來,一起走。”

一起?他們兩人的家,根本就在兩個方向。

“那……”良辰側頭,借著車外的光線隱約瞥到他的臉,顯露著酒後的疲倦,心裏一軟,還是先送他吧。

剛想告訴司機,隻聽淩亦風已低低地說:“麻煩去Z大,謝謝。”聽那聲音,似乎都快睡過去。

她一愣,聲音提高:“去那裏幹嗎?”

淩亦風皺了皺眉,這女人怎麽這麽吵?懶洋洋地微微睜眼,看著她,似笑非笑:“我久居國外,太長時間沒回母校逛逛,恰好今晚遇上校友,突然很有興致,隻好麻煩她陪我一起重溫校園回憶。我就是這麽和那幫人說的,否則哪有這麽輕易就脫身?”末了,看著良辰,他挑起一邊眉毛,問:“我是不是比你聰明一些?”

這有什麽好證明的?良辰哭笑不得,不禁懷疑他是否真的已經喝醉。

窗外霓虹閃爍,落在臉上一片光影交錯,身側的氣息靠得極近,酒精氣味靜靜環繞蔓延。良辰側過頭去,隻見淩亦風已經重新閉上眼睛,額前發絲微微垂下,柔和了眉眼間隱約的鋒芒,此時借著暗光看起來,無論臉孔還是神色,都出奇地安靜溫柔。

隻是,他的呼吸有些沉,在狹小的空間內愈發明顯,胸膛起伏得也較平時厲害。看來,果然是喝多了。

或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吧,所以今晚對於上次在公寓門口“攤牌”一事隻字未提。

不過就是三四天前發生的事情,那晚他的譏誚和嘲諷還曆曆在目,他沉著聲音說:“蘇良辰,原來你對我的信任就隻有那麽一點。”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其實良辰不是沒有疑惑過,自從重逢以來,他屢屢舉動怪異,言語上更是似乎對她恨之入骨,仿佛她才是那個真正背叛愛情的人。

再加上那晚他震驚失望的神情,怎麽會沒有懷疑呢?良辰也曾想,也許當年的事還有隱情,可是,怎樣的猜想都抵不過親眼所見。況且,這又不是拍電影演電視,他們隻是平凡人,而同樣平凡的愛情,也會這樣輕易地時刻與陰謀算計同行?

車子在Z大西門外停下,良辰推了推他:“到了。”

淩亦風眉頭微動,睜開眼,良辰已打開車門,說:“下去走走,散散酒氣。”

清冷的夜晚,月色極好。兩人並肩而行,投在地上的,是一長一短兩個影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