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如果注定無法得到幸福,那麽,我也要你陪著一起,一起不幸福。

不知過了多久,良辰終於從那個懷抱中脫離出來。她一點一點地推開淩亦風,微仰著頭去看他,一顆心前所未有地混亂。就在剛才,有那麽一刹那竟還以為時光倒回,現在擁著她吻著她的人,仿佛還是當初校園裏那個二十出頭意氣風發的男生。

可是,終究隻是錯覺。

因為此刻,她仰著頭,卻再也無法從淩亦風的臉上找到絲毫當年的輕憐蜜意。

究竟還在傻什麽呢?居然陷落到這一步。恐怕再退一分,便真要萬劫不複。

那到時,她又將如何自處?下午麵對程今,那微微嘲諷的語氣猶在耳畔,是真的不屑去做第三者,可是,就怕自己在自覺或不自覺之間早已被一步步推向那個令她感到羞恥尷尬的地位。

看見良辰從自己懷中離開慢慢抬頭的時候,淩亦風便已緩緩鬆了手,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在她抬頭的那一瞬,迅速掩去了眼底的柔情。

他高她一個頭,咫尺之遙,居高臨下,眼見她的神色由迷亂逐漸恢複為冷靜,雖然其中還帶著掙紮的痕跡。

如有默契般,他不說亦不動,隻是靜靜地等,等她開口。

果然,靜了幾秒,良辰語調平靜,全然不留方才激情的蹤影。她淡淡地說:“你不甘心,對吧?”

這是良辰所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釋:“當初被我搶先提了分手,你一定不甘心吧!……這麽多年一直耿耿於懷,所以現在重新遇上了,便不肯輕易放過我,即使身邊早已經有了女朋友。”

“可是,這樣做又能得到什麽好處呢?”她閉了閉眼,有些懨然,“淩亦風,我覺得很累。就讓我們一次把話說清楚吧。”

什麽叫作“搶先提了分手”?淩亦風略微皺了皺眉,隻隱隱感覺不對勁,未及細想,卻見良辰微抬唇角,低低冷笑地說道:“如果當年真的傷了你的自尊心,那麽我現在道歉,隻希望你高抬貴手,不要再彼此糾纏下去,這對誰都沒有好處。今後,不管我是否結婚,跟誰結婚,這些都與你無關。而你,去過你的生活,和程今,或是和別的什麽人,我也無權過問。大家路歸路橋歸橋,就從現在開始,一刀兩斷。”

長長的一段話說下來,語氣始終平靜,順暢得仿佛事先排練過數遍,中間沒有絲毫猶豫或停頓。話說得這樣決絕,猶勝當年。

淩亦風沉默不語,耳邊似乎回響起五年前那道遙遠而清澈的聲音,透過電話,穿越重洋,字字句句卻宛如千百斤重敲在心上:

“淩亦風,我們分手吧。”

“……因為,我愛上了別人。”

當年都隻是說分手,如今卻要一刀兩斷,大有老死不相往來之意。

淩亦風眼神微閃,蘇良辰,果然很有長進啊。

他動了動,上前一步。兩人本來就靠得近,這樣一來,更加貼近。可是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良辰往後退了退。她仍舊仰著頭,看了他一眼,繼而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蓋住眼底的情緒,潔白的牙齒輕輕咬住紅潤的唇。她在等他表態,隻要他點頭說好,那麽從今往後,同一城市,兩個世界。

她不斷地告訴自己,這個決定是對的,可心口還是不可遏止地劃過一陣陣細微的疼痛。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良辰忽然記起自己下樓來並未帶上手機,倘若此時葉子星下班回家給她電話,必然無從找她。對麵的男人修長挺拔地立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中,一雙眼睛若有所思地盯著她,深邃幽暗,卻遲遲不肯表態。

良辰突然轉身拉開厚重的門。她沒有時間一直耗下去,也沒有理由要將自己的生活交給淩亦風全數影響或掌控。

他同意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心,是否足夠堅定。

接近午夜,酒吧裏仍不時有客人進出。穿著雪白襯衫紅色馬甲的服務生,端著托盤腳步迅捷而穩健地來往穿梭,經過良辰身旁,總會停下,有禮地側身避讓。地上鋪著綿實的地毯,一路延伸至門口。良辰迅速穿過泛著點點幽藍光澤的狹長走廊,早有服務生替她拉開大門,一步跨出去,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台階上,隻感覺仿佛剛從雲端落至地麵,腳下生硬生硬的,竟一時有些不適應。

往左,再轉個彎,便可進入公寓大廳,搭電梯回家。良辰出門時隨便套的那件衣服太薄,此刻頂著風走,衣袂翻飛,更顯得身形單薄。隻走了幾步路,身後便有人追來。良辰沒回頭,肩頭卻被不輕不重地扣住。

她環著雙臂,冷冽的空氣迅速凍僵臉頰和唇角,轉過身,不由得瑟瑟發抖。

“太晚了,我得回家。”她歎氣,牙關不自覺地打顫。

淩亦風皺眉看她。這女人是傻的嗎?零下好幾度的深夜,居然隻穿著件風衣外套出門,剛才包廂裏環境太暗,加上無心留意,竟然直到現在才發現。

一把拉著她避開風口,他將大衣脫下來,遞過去。

良辰搖頭:“不用。”

“穿上。”淩亦風沉著聲,手臂一伸,帶著淡淡體溫的大衣便已覆在了她的背後。

良辰歪著頭看了看,衣服太大太長,黑色的領子正好掩在她的頰邊,溫暖柔軟。但是,看這架勢,莫非淩亦風想和她在這凍死人的室外說話?

腦中還沒想明白,淩亦風這邊已經抬手攔了輛出租。綠白相間的小車閃著明亮的燈,停在他們身邊。

沒自己開車來嗎?良辰見他打開車門,以為就要坐車回家,連忙又將披在身上的衣服脫下來。

誰知淩亦風並不伸手去接,隻是側著身子看她,“上車。”

良辰確實有點茫然了:“我家就在附近。”冰冷僵硬的手指順勢指了指。

“不是去你家。”說著,淩亦風一把握住她的手,“你不是想要做個了斷麽?”他挑挑眉,“那就跟我走。”

夜深人靜,白天交通擁堵為患的C城此時路況堪稱良好,出租車飛速行駛在江濱大道上。江水黑沉沉的,蜿蜒向前,看不見頭尾。雖說早已進入休漁期,但遠處對岸仍有兩三艘小船泊靠,星星點點的光隔著寬闊的江麵傳過來,朦朧靜切。

上車時,良辰聽見淩亦風報給司機目的地。毫無異議地坐了五六分鍾之後,她突然開始奇怪,要了斷,為什麽偏要去他家?

如今的淩亦風,早已不是大學時代那個含著明朗笑意故意說鬼故事嚇她的人了,也不會再在電話裏低著聲音說“良辰,我想你”,現在,他會冷著眉眼,輕而易舉說出傷人的話,卻又在下一秒,仿佛無盡溫柔地吻她。想到這些,良辰不免有些猶豫,此時眼前的男人太過變化無常,對於他的心理和舉動,她全然無法掌握。

路程過半,她終於改了主意:“我要下車。”

淩亦風一手支在車窗邊沿,轉過頭來看她:“怎麽了?”

“今天太晚了,事情改天再談也不遲。就在這裏停車,我不去你家。”

前排的司機從後視鏡裏瞟過來,車速一下子放慢許多,似乎準備隨時停下來。

淩亦風支著額角,沉默了半晌,目光犀利地在良辰臉上掃了個來回,突然似笑非笑:“你怕什麽?難道我還會把你吃了不成?”

也不知是有意無意,語氣曖昧至極,良辰敏銳地從後視鏡裏看到司機師傅含笑的眼睛,不由得閉眼咬咬牙。

隻聽旁邊那人又換了副腔調,一本正經地說:“師傅,您可以再開快一點,我們趕著回家。”

“好的好的。”司機連聲應著,一腳油門踩下去。

在這個寒冷的午夜,淩亦風的家,燈火通明。走上台階時,良辰突然停了腳步。

“程今下午來找過我。”現在,她是否就在這扇門的背後?

淩亦風皺了皺眉,“她都說了些什麽?”

“沒有。”良辰搖頭,繼而露出譏諷的笑意,“她真正要找的人是你。隻不過,還以為是我把你藏了起來。”

良辰可以想出好幾種淩亦風聽見這話之後的反應,卻獨獨沒有料到,她的話音剛落,他便輕笑出聲。

“這有什麽好笑的?”這回換成她皺眉,“你在玩什麽失蹤遊戲?我看她的樣子倒挺急的。”

“沒關係,我知道她為什麽找我。”淩亦風顯得滿不在乎,眉眼間的笑意卻不曾有稍稍收斂。

看來,不隻是他一個人認為他們之間應該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縱使分手這麽多年,她和他,在旁人眼裏仍舊難脫幹係。

而他,很喜歡這一認知。

完全搞不懂狀況。良辰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方才還在暗自覺得淩亦風變化頗大、當年明朗單純的時光一去不複,此時此刻,他卻又笑得像個孩子一般,笑容真實而舒展。像這樣純粹的開心,有多久沒見過了?

“不要發呆了。”淩亦風伸出手,輕輕托住她纖巧的手腕,“進屋吧。”

黑漆漆的夜空,清寒的空氣,懸著掛簾的窗戶內透出溫暖明亮的光。那個握著她手的男人,修長挺拔,星眉朗目,那一抹笑容真切得近似溫柔的幻覺,良辰一時恍了神,任由徘徊於掌心的那份溫度牽引著,推開緊閉的門扉。

直到,大門背後的麵孔,一點一點顯露出來。

那些混合著驚訝、探尋、冷漠和厭惡的目光,在良辰踏進門的那一刻,紛紛投了過來,銳利得幾乎能將人射穿。

原來,隱在這扇門背後的,並不僅僅是程今一個人。

饒是良辰自認為平時已足夠沉穩鎮定,但在看見長沙發上的一男一女後,眉頭仍舊不由得動了動。看著那張和淩亦風極為相似的麵孔,她沒辦法做到完全不動聲色。

程今首先從沙發邊跳了起來,冷冷地看了良辰一眼,仿佛有無限指責。良辰自然清楚其中的含義,此時與淩亦風一同出現,立刻使得自己下午那番說辭失去百分之九十九的可信度。可是她不在乎。程今相不相信她的話,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她的全部心思,統統放在眼前這對氣度雍容的中年男女身上。

說是中年男女,或許不算太恰當。因為以淩亦風的年齡推算,他們如今至少也有五十多歲,但也許是保養得當,外表看來十分年輕,比實際年齡小很多。

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淩亦風要帶她來這裏見他們?

良辰側頭去看那張沒什麽表情的臉。剛進門的時候,他連一點點訝異都沒表現出來,極有可能早已知

道他們會出現在這裏。那麽,帶她過來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想到上計程車前,他一臉篤定和堅持的模樣,良辰麵對此刻情形,竟一時理不出頭緒。

屋子裏明明寬敞開闊,可氣壓卻似乎低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程今雖然有諸多不滿,但自始至終乖乖地保持沉默。她知道,現在不是該她抱怨的時候。

果然,首先打破沉默的,是一個低沉威嚴的聲音:“你究竟在玩什麽把戲?”目光掃過來,透出冷峻的光,“一個禮拜不見蹤影,自己的公司也不管不顧!你當自己還小嗎?二十八歲的人,去哪裏不會事先說一聲嗎?居然要讓程今滿世界地找你。做人做事,簡直是不著邊際!”

這一下,就算不看長相,良辰也能輕易斷定他的身份。隻是不知道,這天底下用這樣的語氣對兒子說話的父親,有多少?

那邊話音剛落,身側便有了回應。不同於對方的震怒和斥責,淩亦風的語調平淡似水,“我二十八歲的人,要上哪兒去沒必要向其他人報備。”

程今的臉孔倏地一白。

淩亦風卻不看她,隻是上前一步,緊了緊還握在手裏的良辰的手,道:“你們恐怕還沒見過麵。先介紹一下,這是蘇良辰。”他轉過頭,看向良辰,“這兩位,是我的父母。”

直到手上的力道施加過來,良辰這才意識到他們還保持著不該存在的親密姿態,掙了掙,卻被他無聲地握得更緊。

這算什麽?!當著程今的麵,他竟然可以心安理得地牽著另一個女人的手,而且還大大方方地介紹給父母認識!況且,本來他們不是要來“了斷”的嗎?

良辰發現,自己竟越來越難猜透他的想法。

淩父顯然也注意到二人糾纏在一起的手,極為不讚同地瞪了一眼,努力壓抑怒火,眼睛瞟向良辰,長長地看了幾秒,眼神意味深長。

倒是之前一直未說話的淩母,此時站了起來,邁著優雅的步子走到良辰麵前。她穿著黑色的對襟短襖和直腳褲,樣式得體,做工精細,臉上的皮膚被襯得白皙細致,精巧的五官隱約能看見年輕時的風采。

“原來是蘇小姐,幸會。”

她的聲音輕柔糯軟,帶著極易辨認的江南水鄉女子的口音。

良辰心頭一震,伸手與她相握時,埋在記憶深處的某個聲音漸漸與現在的重合起來。

那似乎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良辰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

就在家中發生變故後不久,淩母曾經打來電話。良辰一點也不奇怪她是如何弄到電話號碼,令她驚訝的是,竟然有人能夠如此漂亮地單刀直入,在說明身份之後連半句寒暄問候都沒有,便直接將目的顯露出來。

淩母說:“……蘇小姐,阿風是我兒子,他的性格我最了解,一向眼高於頂,他看上的必然都是最好的。所以,我知道蘇小姐你也一定很優秀,隻不過,還是不得不請你和阿風分手。”

良辰將聽筒貼在耳邊,有片刻的呆滯——誰能想到,突如其來接到男友母親的電話,結果卻是要談這種事情?彼時正值下午工作時間,辦公室裏還有三位同事,良辰靜了靜,而後語調平靜地說:“現在不方便,請下班後再打來,可以嗎?”

結果傍晚時分,電話再度打進來。

偌大的辦公室裏隻剩下良辰一人,她深吸了口氣,問:“既然我足夠好,那麽又有什麽理由使您要讓我和淩亦風分開?”

淩母顯然早料到會有此一問,答得很快:“阿風將來結婚的對象,家裏早有了人選。他的脾氣向來倔強,和他父親如出一轍,這兩人鬧起來,我一個人卡在中間也很為難,所以直接來找你,也希望你能清楚,越早放手對你們也越有好處。因為,無論你本人有多麽的好,都是不可能嫁進我們家的,那又何必白白浪費青春呢?而阿風,如果執意要與你一起,那麽以後也是有得苦頭可吃的,這世上又有哪位做母親的願意看見這種事情發生?”

淩母的聲音極為溫柔甜軟,即使在說這番話時,依舊不失婉轉低回。可以隱約聽得出語氣中的憂慮和焦急,但良辰聽了卻隻是失笑——難道這是封建社會,婚姻大事還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原本良辰隻是覺得荒謬,但聽到最後幾句,也不禁微微惱火起來。看樣子,反倒像是她求之不得想要嫁進淩家了?

可是天知道,對於結婚這件還很遙遠的事,她是從未認認真真考慮過的。

心情不好,語氣自然變得差了。擔心兒子受苦嗎?良辰冷冷笑了笑:“可是,如果他心甘情願與我一起吃苦呢?”

淩母一愣,突然冷下聲音:“蘇小姐你還太年輕,不能理解做母親的心情。就算他願意,我也不會允許。”頓了頓,像是在思考什麽,然後又說,“況且,他也並不如你所想象的那般堅定。你們隔得那麽遠,你能時時刻刻掌握他的舉動嗎?你能確定自己了解他正過著怎樣的生活?知不知道,現在他身邊的朋友、他的交際圈,統統都是你無法認識和參與到的……”

究竟想要說明什麽呢?良辰無奈地閉了閉眼,承認自己剛才的問話可能激怒了護子心切的母親,但對於這一連串狀似暗示的問題,她的回應卻顯得有些輕描淡寫,甚至,心不在焉:“您這次打電話來,淩亦風知道嗎?”

頓時,那頭有片刻的沉默。

她繼續說:“我不可能僅憑一通電話便去放棄這段關係。倒不如您直接跟他說,畢竟你們是母子,您勸他考慮與我分手,絕對要比勸我更加容易成功。”

一場電話交談不歡而散。良辰隱約記得,在她說完之後,淩母再度開口時聲音硬得像石頭,顯然是氣極了。

其實良辰也覺得有些累。工作才剛剛起步,父母雖不讓她操心家裏的事,但每每看見父親為重振事業而忙到焦頭爛額時,憂心總是難免的。再加上這段遠距離戀愛,以及淩母的突然攪局……良辰隻覺得最近狀態混亂,好幾次拿起電話撥越洋長途,淩亦風卻又像上次人間蒸發般,一直聯係不上。

直到有一天,電話終於通了,可是接電話的人,卻是一個女孩子。

聽出程今聲音的那一刻,良辰好像明白了淩母之前的意思,也隱隱猜到,那個所謂早已定好的兒媳人選,究竟是誰。

如今終於見到真人,與記憶中的印象重合起來,良辰卻覺得眼前這位嬌小婉約氣質高雅的中年婦女,完全不像那種私下拆散情侶的凶惡母親。

至於那位準兒媳,此刻正神色複雜地盯著她,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這時候,沉默許久的淩父終於發話:“既然來了,就先過來一起坐下再說。”

良辰看了看他,卻一動不動。她來這裏,不是為了談心聊天,因此並不認為有正式坐下長談的必要。再次抬眼,恰好對上淩亦風的眼神,上當受騙的感覺愈加強烈。或許,他早知會麵臨現在的局麵,隻是不知,目的為何?

對於她的不為所動,淩父似乎不大滿意,卻也不再理她,隻是抬手招了招,“小今,你也過來坐。一家子人呆呆地站在那裏像什麽樣子,讓別人看了笑話!”語氣雖仍不失嚴厲,但明顯少了與良辰說話時的那份生疏與僵硬。

話音未落,二樓樓梯處便傳來一陣輕快的下樓聲,轉眼間,一道修長的身影出現在良辰的視線裏。

這就是淩父口中的“別人”?良辰望著那張五官立體深邃的陌生麵孔,心想著,這又是何方神聖?

可幾乎是同一時間,那隻握著她的大手倏然一緊,然後迅速放開,在目光還未收回來之前,淩亦風已然從她身邊離開,越過淩母,徑直朝那個明顯帶有外國血統的年輕男子走去。

“James!”淩亦風低低地叫了聲,背著所有人,眼神中帶著一絲壓抑的緊張和警告。

被喚作James的混血男人停下來,與他對視了兩秒,這才神情慵懶地扭了扭脖子,“中午下飛機,在你床上睡了一下午,剛剛才醒。這麽巧,你就回來了。快上樓來,我帶了些好東西給你。”

淩亦風眼神微閃,點點頭,轉頭看向立在門邊那一束溫暖光源之下的良辰,說:“等我兩分鍾。”

說完,邁開腳步和James一同上樓。

真是莫名其妙!良辰在心裏暗咒一聲。果然,跟他來這裏,本來就是一個錯誤!

如今,她被獨自丟在客廳裏,麵對三個對她並無多少好感而同時她自己也不大喜歡的人。

恐怕,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裏很難再找到哪個時刻是像此刻這般讓人覺得如此不舒服的。在三雙眼睛的注視下,良辰進退為難。倒不覺得有多尷尬,隻是不認為自己應該在原本理應美好的度假前夕遭遇到這樣的處境。

在淩亦風離開之後,有那麽一刻,四個人全都默不作聲,不說亦不動。牆上掛鍾秒針的跳格聲,清晰無比。

然後,程今先動了,卻不是依照淩父所說的去沙發上坐下。她慢慢向前走了幾步,眼睛牢牢地盯著良辰,若有所思地停了一會兒,才低聲開口,語氣中不複平日的自信張揚和犀利,反倒帶著真真正正的疑惑不解。

她問:“蘇良辰,你究竟用了什麽辦法……”

用了什麽辦法,才能這麽長久地留住一個男人的心?即使他以為被你背叛、被你拋棄,卻還是數年如一日地,對你不曾有半點忘懷。

程今第一次讓心底的挫敗情緒放肆蔓延,她毫不掩飾地歎了口氣,閉上漂亮的眼睛。雖然知道自己在這場無硝煙的戰役中可能永遠都做不了贏家,卻仍舊無法親口承認這一事實,因此,問題隻問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良辰微微垂眸,隻覺得程今的話沒頭沒尾,並不理解她究竟想說什麽。這時,淩母踱步回到沙發前坐下,同樣一臉複雜:“你知道,明天是什麽日子嗎?”不等良辰作出反應,她又接著說:“很早之前就已經定好,在小今滿二十六歲那天,就是他們訂婚的日期。”

良辰心頭一跳。

明天,程今生日,與淩亦風訂婚。而她,還擁有葉子星,他們將一同去度假。

這是多麽好的安排!過了今晚,從此各有各的歸宿。隻是之前,淩亦風竟然從沒提過一句半句,難道這才是他堅持帶她回家的理由?——讓她從這些人口中得知這個消息,從此也就真的“一刀兩斷”。

雖然淩母克製得極好,良辰仍在她臉上看見一絲戒備和隱憂,不由得在心裏冷笑,說話的腔調卻

平靜似水:“事先沒人通知我,臨時也沒辦法準備賀禮,隻好先道聲恭喜了。”她對著程今挑起唇角,而後重新轉向淩母,“請放心,不管他們訂婚與否,我與淩亦風,早就沒有任何關係。再說,有家室的男人,我更加是不會去招惹的。”

淩母顯然沒想到良辰會如此直截了當地點破她的擔憂,不禁微微一怔。

這時,一旁樓梯處響起一道冷淡的聲音:“我不會和程今訂婚,這也是今天我帶良辰回來的原因。”

淩亦風一步步走下來,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神色淡定。他看著表情倔強堅定的良辰,心頭微微一緊。剛才她的那番話一字不落地被他全數聽見,倘若不是她在強撐著,那麽,會說出那樣的話就隻有一個原因——她根本早就不愛他了。否則,又怎麽可能若無其事而又堅決無比地表態,徹底撇清了二人的關係?

或許,一直以來都隻是他在自作多情。

淩亦風收回目光,轉向其餘三人,淡淡地說:“明天的訂婚儀式,就此取消吧。”

“你說什麽?”淩父終於站了起來,因為震怒,連嘴角都開始隱隱抽搐,“你還搞不清楚狀況嗎?這種事情,可以任由著你胡鬧的?!早知如此,當初就應該讓你……”

話沒說完,就被淩母打斷。她看了丈夫一眼,也站起身,雖然頗不讚同地皺眉,但語氣明顯更為緩和,“阿風,婚姻大事,這是多嚴肅的事情,你不會不知道吧?既然之前早已經定好了,現在怎麽可以說取消就取消?”她轉頭看了看一直保持沉默的良辰,意味深長地接著道,“況且,我不認為你有足夠充分的理由可以解釋自己的任意妄為。”

這個時候,端坐在沙發上的程今早已臉色蒼白,雙手緊握,一語不發。

一時間,突然靜了下來。

淩亦風微垂眼睫,抬了抬唇角。這場所謂的早已定好的婚姻,從來都隻是他們的一廂情願。雖然父親的話被突然打斷了,但他很清楚他想說的是什麽。

恐怕,盛怒之下的父親,是真的希望他這個忤逆兒子幹脆在當初病死在大洋彼岸,省得日後處處惹他生氣,難討半點歡心。

如今想起那段在美國打黑工賺錢、病倒了也無人照應的日子,淩亦風已經感覺十分遙遠,可卻從來沒有半分後悔的意思。為了蘇良辰,他可以毅然反抗所有阻礙他們的力量。他以為她會一直和他一起,即使不能同在一處,至少,精神上是互相倚靠的。

可是,他錯得離譜。

然而,更加離譜的是,縱然如此,他仍像著了魔一般,對這個看樣子並不把他當一回事的女人,又愛又恨。

“……的確沒什麽更好的理由。”他淡笑,接著淩母的話說道,“我們都還年輕,沒必要這麽早就綁住對方。更何況,我認為就算要訂婚或者結婚,她,都會是更好的選擇。”

良辰微一皺眉,那雙狹長黝黑的眼睛正望著自己,其間閃動著複雜的光芒;還有那隻修長的手指,堪堪指向她的方向。

形勢突然有了逆轉,數道目光齊刷刷跟過來,一時間矛盾的焦點已順利地由淩亦風那邊轉移到她的身上。

“你是說……”淩父沉著聲音,瞟了瞟良辰,“你要和她結婚?”

淩亦風雙手插在褲袋中站著,並沒立刻回答,而是盯著那個皺著眉心的女子,微微沉吟。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麽,片刻之後,他露出一個滿不在乎的笑容,雲淡風輕卻又不無嘲諷地說:“那隻是一個假設。目前,我並不想和任何一個人一起,邁入那個神聖的殿堂。”

良辰衝出淩家大門的時候,手腳冰冷,零度以下的空氣幾乎凍裂她的臉頰。然而,更加寒冷的,卻是她的心。

身後有腳步聲追上來,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一步步逼近。良辰突然停下來,回過身,那人已經近在眼前。

她忽地揚起手,清脆的響聲回蕩在清冷的空氣中。

“淩亦風,你混蛋。”手掌熱辣辣地痛,聲音卻冷到極致。

“……你發什麽瘋!”猝不及防地挨了一巴掌,那隻冰冷的手從臉上劃過,淩亦風迅速一把扣住,近乎咬牙切齒地問。

“發瘋的人是你!”良辰用盡力氣掙紮。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發現男女的力量有多麽懸殊,卻是頭一次使不出力來。明明有無數的怒意和怨恨,卻偏偏找不到出口。當穿著高跟鞋的腳直接踢在對方的小腿上,而眼前的人卻不為所動時,她突然停止了一切動作,渾身的力氣像在一瞬間被抽幹了似的,剩下的隻有濃重的疲憊。

她覺得前所未有的累,放棄了掙紮,任由自己的手腕被牢牢捏住。抬起頭,背光之中,眼前的景象晦暗不明,她被高大的陰影籠罩著,心底的寒意泛上來,化作一聲冷笑。

“淩亦風,難道在你心裏,我真就這麽容易被糟踐嗎?……從前你移情別戀,那是我識人不清,自認倒黴了。可是現在,憑什麽又拿我來當擋箭牌?這就是你今晚堅持帶我來的目的?因為不想被婚姻束縛,所以拉了我來,隨便想了一番說辭?……從什麽時候起,我竟要淪為你眾多選擇中的一個?可是,我要告訴你的是,無論我是不是你所謂的‘更好’的選擇,我都不稀罕。”她停了停,目光沉寂空泛,“……現在,請你放開我。”

那隻手果然慢慢鬆開了。

昏暗夜色下,淩亦風微微動了動眉。良辰往後退了一步,不再看他,有一絲疼痛直接鑽到心裏,卻不知是否來自於被他緊握的手腕。

良辰轉過身,疼得幾乎要掉淚。她怕自己忍不住,隻好咬住唇,匆忙離開。

這一次,身後一片寂靜。

計程車在路上飛馳,似乎開夜班的司機師傅也想做完生意早些回家。這個寒冷的冬日深夜,恐怕再沒什麽會比洗個熱水澡然後爬上床睡覺要來得更加溫暖幸福的了。

良辰一路暈暈乎乎,以至於完全沒有察覺在出發後不久,便有黑色的轎車緊隨其後,一直跟到她家門口。

下了車,身後隨即射來強烈的燈光,緊跟著是刹車聲、關門聲。良辰下意識地回過頭,看了看,胸口再次湧起無邊的疲憊。

“把話說清楚。”淩亦風從陰影裏走出來,語氣嚴肅而生硬。

良辰隻當作沒聽見,扭頭就往樓裏走。

“什麽叫作我移情別戀,你識人不清?”腳步跟上的同時,追問聲也逼迫上來,“你不喝酒也會說胡話嗎?或是說你失憶了,完全記不得,當初是誰說自己愛上別人,提出分手的?”

那語氣中帶著強烈的質問和顯而易見的嘲弄,迫使良辰不自主地停下來,抿著唇。她回過身,盯著近在咫尺的男子,低低地說:“……你究竟還想怎麽樣?”

淩亦風皺眉,詫異地發現良辰的臉色竟然蒼白無比,隱隱感覺她似乎已經疲倦至極,就連一向清澈逼人的眼睛,此刻也隻剩灰暗的無奈和索然。可是,心裏的疑問仍在不斷擴大,有些話,不得不在今夜問個清楚。

他不著痕跡地向旁邊移了一步,良辰肩頭淩亂的發絲,飛舞的弧度似乎小了一些。他雙手揣在褲袋裏,眼神清亮:“還有你在酒吧裏說的,我是不甘心被你搶先提了分手……蘇良辰,我隻覺得奇怪,為什麽到頭來,反而好像你才是有理的那一個?好像從頭到尾,都是我對不起你似的。”還有那天傍晚,公司樓下,她用冷淡而堅決的口吻說:……淩亦風,誰都有權利對我說這個字,偏偏隻有你不行。

這一切,聯係起來,全都顯得那麽怪異。所以,在她離開後,他開了車追出來。他需要一個解釋,並且隱約覺得,這個解釋十分重要。

良辰靜靜地看著眼前流露出疑惑神態的人,也很詫異。她沒想到,竟有人能裝無辜裝得像真的一樣。有那麽一瞬間,她的心頭也閃過一絲懷疑,可是,究竟要懷疑什麽?這源頭又在哪裏?她抓不住。因為,這幾乎是一閃而逝的感覺。況且,更值得相信的,應該是自己親眼所見的情形。

——溫暖的豪華公寓,**的男人,和半裸的女人;泛著曖昧氣息的淩亂的被單;挑釁得勝的眼神……當時她很沒有骨氣地,幾乎落荒而逃。明明錯的不是她,明明該有足夠的氣勢和理由,直接衝進去狠狠羞辱那個背叛自己的人。

可是,她做不到。

那時的她,太驕傲,生怕見到他棄若敝屣的眼神。況且,一切昭然若揭,縱使隻是一時意亂情迷,這種背叛也是絕對不能被接受的。因此,回國後,她打通了電話。

她說:“我們分手吧,我不再愛你。”生怕再晚一點,就會淪為棄婦。

而在美國所見的一切,多年來都是個秘密,恰好可以替她保留住那份高傲的自尊。

可是現在,良辰突然覺得這些全都沒有了意義。像這樣你追我趕的狀態,已經快讓她精疲力竭,而這個黑鍋,她也不想再背。

“淩亦風,”她閉了閉眼,平穩的氣息中帶著隻有自己才能察覺的顫抖,“逼我說出來,又有什麽好處呢?當年程今衣不蔽體地從你身邊坐起來,那個情形,我根本不想再回憶第二次。你知道當時我覺得有多麽惡心麽?當然,你肯定不清楚。因為,那個時候,你還在滿足的沉睡當中呢。不過,讓我覺得奇怪的是,既然你們已經是那種關係了,為什麽你還遲遲沒向我提分手?是在猶豫嗎?還是另有想法,以為我不知道,所以多拖一天算一天?”她停了停,燈光下,淩亦風震驚的表情顯得有些模糊。

顧不了這麽多,既然已經說開了,就沒有理由不給個完整的謝幕。

“……可是,倒真要感謝你的‘體諒’。至少,在無意間保全了我的顏麵。隻是沒想到,當時你竟然還能一直追問我分手的理由!我是被你逼急了,所以才說愛上了別人。那時聽到這句話,你是什麽感受?或許你會鬆一口氣,因為那代表有錯的並非隻是你一個人。但是,到如今,你怎麽做得到完全抹掉你的那些不光彩,而把當初的分手全部歸罪於我?”

時值深夜,一樓管理員披著棉大衣,從睡夢中迷迷糊糊地醒來。眨了眨眼睛,他認出門口站著的女子,低聲叫了句:“蘇小姐?”

良辰如夢初醒,回過頭,好半天才費力地擠出一個微笑。

原本立於身前的人,早已失去了蹤影。連帶那台黑色的車,一同隱於夜幕之中。

清冷異常的空氣,在四周流動。良辰的耳畔嗡嗡作響,閉上眼,浮現出的是淩亦風莫名複雜的神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