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牛有草正趕牛犁地,馬仁禮來到他跟前說:“牛組長,我這幾年一直單幹,互助組搞試點的時候,咱知道自己沒資格,現在都鋪開了,我想加入互助組。”牛有草搖頭說:“不是我不要你,我們組人夠多,還都是些困難戶,你到別的組吧。”

馬仁禮跟在後麵求著:“我不是還要跟你早請示晚匯報嘛,要是在一個組,多方便。”牛有草笑了:“拉倒吧,你一個月才給我請示匯報幾回?”

馬仁禮忙解釋說:“牛組長,話不能這麽說,我是天天去的,風雨不誤,可你不是說忙,就是沒時間,不聽我的請示匯報,怨不得我。”牛有草一擺手說:“就算那麽回事,我這裏也留不了你,你去趙有田他們組看看吧。”

馬仁禮沒轍了,隻好去找趙有田,他笑著說:“少東家來了!”馬仁禮苦笑:“趙組長,不敢這麽開玩笑,我承受不起。”

趙有田忙說:“別在意,找我有事兒啊?”馬仁禮把想加入互助組的事說了。趙有田就和大夥兒商量。老幹棒不同意,說馬仁禮的成分不好,小心一個蒼蠅壞了一鍋粥。楊燈兒替馬仁禮說話,認為不能一棒子打死人,馬仁禮這幾年改造得挺好,不能總是低半拉眼皮看人。還有,馬仁禮念過書,有文化,他要是進了組是好事。瞎老尹誇楊燈兒說得有道理。

馬仁禮當眾表態:“還鄉團來的時候,我冒著生死給縣大隊報信兒,也是立了功的,還受到周老虎隊長的表揚,我也要進步,為咱們組生產出力。”

趙有田拍板,試用馬仁禮一個月,試用期過了才能正式進組。大夥兒都同意這麽辦。馬仁禮很高興,立即提出搞生產的建議:“俗話說,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人養地,地養人,土地不虧勤勞人。咱們秋後要在積肥上下功夫。如果能到縣城裏拉大糞,那就很好。”

趙有田覺得這個主意不錯,隻是對縣城的情況不了解,入冬了再說。

幹活的時候,馬小轉傳播消息,說馬仁禮進了趙有田的互助組,還出主意要去城裏拉大糞呢!地裏仙稱讚道:“這步棋走得好。種地不上糞,等於瞎胡混。咱也得想法子積肥。”牛有草笑著:“這小子到底是在城裏待過,眼尖手長,能想到城裏去淘糞,鬼點子!不能讓他占了先,咱得早走一步!”他馬上讓吃不飽去縣城打探情況,答應讓吃不飽在城裏可以買三個大餑餑吃。

吃不飽可高興,跑到縣城一趟,果然打聽清楚了。縣城裏管大糞的是衛生局,他們都是白天上班,附近村莊的菜農包了城裏的大糞,白天去不行,要半夜最冷的天去,這時候沒有人,大糞上點凍了,好淘。吃不飽還把大院的茅房,還有公共廁所都記下來了。牛有草誇吃不飽能幹,三個餑餑換來的情報值了!

一轉眼冬天就到了。趙有田辦事有些拖遝,膽子又小,去縣城拉大糞的事沒有太在意。牛有草卻趁著天上下雪地下上凍的機會,半夜就悄悄帶著三猴兒和吃不飽趕牛車去縣城淘大糞了,到縣城天才麻麻亮。他們來到一個大雜院查看茅房,裏麵的糞堆滿了。一個老大娘出門潑水,看到他們三個人,問明是淘糞的,連說:“好!好!糞坑滿了,快淘吧。”

一個大胡子進來倒尿罐子,聽說是遠處農村來的,就說恐怕不行,縣城的大糞有專門機構管理,有專門挑大糞的,送到大糞場賣錢,恐怕人家不讓。老大娘說糞坑都滿了,還能不讓人上茅房啊!牛有草仨人很快裝滿了一車大糞拉回來。

馬仁禮聽說牛有草他們第一次去縣城淘大糞就淘了滿滿一車,就和趙有田商量也要去拉大糞,趙有田同意了,決定他和馬仁禮還有老幹棒三個人去。

這天半夜,牛有草他們趕著牛車上路了。馬仁禮帶著趙有田和老幹棒趕車遠遠尾隨。牛有草他們來到一個大院把牛車停下,立即走進大院淘糞。馬仁禮他們把車停得遠遠的,瞄著牛有草他們的行動。牛有草他們一走,馬仁禮帶著趙有田和老幹棒來了,他們趕緊刨糞。

一戶人家走出個老人問:“你們咋又來了?不是剛走嗎?”馬仁禮說:“啊,那是我們一夥兒的,分組行動。”

牛有草他們趕著牛車來到一個大坑前麵把糞先卸下,又帶人來淘糞,可是一看糞坑,空了!

那個老人又出門來看。牛有草問:“我們走了以後,誰來過了?”老人說:“有三個人說是你們一夥兒的,淘得幹幹淨淨。”牛有草奇怪:“好家夥,還有撿剩餑餑吃的。走,到別的地方看看。”

第二天,牛有草帶人到縣城一個公廁偷糞,裝滿一車後,讓吃不飽留下看著,不能再讓別人得便宜。牛有草和三猴兒趕著車走了,吃不飽看著糞坑。牛有草剛走,馬仁禮帶人來了。他遠遠看到看糞坑的吃不飽,就從車上拿來一個麻袋。

吃不飽抱著肩膀蹲在公廁旁。馬仁禮走過來,拍了拍吃不飽的肩膀。吃不飽嚇了一跳。馬仁禮問他來這兒幹啥?吃不飽被問急了,就說來拉屎,反問馬仁禮跑這麽遠來幹啥?馬仁禮笑著告訴吃不飽,他來辦事兒,順便想弄隻狗回去殺了吃肉。他說前些日子到縣城辦事,看見屠宰場附近有一隻沒人管的狗,可肥了,想套回去,可惜沒帶麻袋,今天特意帶來了。隻是一個人舞弄不了,要是倆人去,套著了倆人平分。吃不飽一聽可高興,就跟著馬仁禮走。趙有田趁機帶人把車趕來淘大糞,裝滿車急忙跑了。

馬仁禮和吃不飽在街上走著。一個大院兒裏出來一隻狗,挺肥的。馬仁禮忽然說壞了,套狗得用繩子,沒帶繩子,就讓吃不飽在這兒看著狗,他去找繩子。牛有草再帶人回來一看,公廁裏的大糞被人淘幹淨了,吃不飽也不見影兒。

牛有草一身疲倦地回到家裏,剛躺在炕上,吃不飽跑進來嚷嚷著:“馬仁禮這個不拉人屎的,他騙我去套狗吃肉,我中了他的調虎離山計。這小子太狡猾了!”牛有草瞪眼:“你還把自己比老虎?你就是個完蛋貨!”

吃不飽跳著腳喊:“不行,我要找馬仁禮論理!”牛有草撇撇嘴:“算了吧,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怨不得別人。再說,你哪隻眼看見馬仁禮偷咱們的大糞了?”

晌午,牛有草走在村街上,迎麵碰見馬仁禮。馬仁禮對牛有草畢恭畢敬地說:“牛組長,閑著呢?有空兒給您匯報匯報思想。”牛有草斜一眼馬仁禮說:“你小子不用裝,你那點兒心眼,逃不出我的眼睛。”

馬仁禮笑著說:“看您說的,您是火眼金睛,手裏還有金箍棒,我哪敢和您裝蒜。”牛有草指著馬仁禮的鼻子訓斥道:“我心裏明鏡似的,你們組你是狗頭軍師。咱們別比小心眼兒,比明年誰的生產搞得好!”

黃昏時,天上飄著雪花。老幹棒在村街上碰到馬小轉,他舉著磨刀石問:“妹子,磨嗎?”“大冬天,磨你娘的腿啊!金花嫂家暖和,你去問問,弄不好她要磨。”馬小轉說完,大笑著走了。

老幹棒繼續走,這時一個蓬頭垢麵的要飯瘦女人背著包裹迎麵走來。老幹棒盯著瘦女人沒話找話:“大妹子,磨嗎?”瘦女人一愣:“大哥,磨啥啊?”

老幹棒舉著磨刀石說:“菜刀、剪子、鋤頭啥的,都能磨。”瘦女人哀歎:“大哥,別拿俺取樂了,俺是要飯的,除了破碗和打狗棍,啥也沒有。俺河南老家受災,全村人都出來要飯,大哥發發善心,給點幹糧吧。大哥,給口吃的,俺……全聽你的。”

老幹棒望著瘦女人,歎了口氣:“大冷的天,小風嗖嗖的,順著脖子往裏灌,冰涼啊,跟我走吧。”說罷領著瘦女人走了。

老幹棒和瘦女人一前一後走著。吃不飽走過來問:“這是在哪兒抓撓個婆娘啊?”“七仙女下凡了。”老幹棒說著把吃不飽拽到一邊低聲道,“想找媳婦嗎?你要是能給她弄口吃的,她就跟你回家。”

吃不飽搖頭說:“醜八怪一個,你自己留著吧。”老幹棒一戳吃不飽的腦門子說:“窮得媳婦都找不著,還挑醜揀俊的,啥玩意兒!”

老幹棒領著瘦女人推開破門進家,讓女人炕上坐,然後拿出幹糧,倒一碗水,讓瘦女人吃喝。看瘦女人狼吞虎咽地吃,老幹棒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女人聊,知道瘦女人叫薑紅果,在老家都叫果兒,出來討飯小半年,家裏沒啥人了。

老幹棒讓果兒吃完就走。可是果兒不想走,實在不行,就在院裏草垛子睡一宿,明兒個天一亮就走。老幹棒心軟了,大冷天的,哪能讓人睡草垛子,裏屋有炕,就是沒褥子,可總比外麵暖和。

老幹棒拉著風箱燒水。果兒洗過臉,走過來讓老幹棒也洗洗。老幹棒抬頭望著果兒愣住了。梳洗幹淨的果兒站在老幹棒麵前,原來她是個頗有姿色的女人。老幹棒愣愣地望著果兒,手不停地拉著風箱。

果兒有點不自在地問:“大哥,你看啥哩?”老幹棒笑著說:“真是七仙女下凡了!”

“啥七仙女八仙女的,哪有要飯的仙女啊!”果兒說著,打了半盆涼水過來,“大哥,水都燒滾了,你咋還拉哩?”

老幹棒這才停住風箱。果兒從鍋裏舀出熱水,倒進盆裏說:“大哥,就著熱乎水,你也擦把臉。”老幹棒站起來說:“我這張臉,洗不洗都一個樣。”果兒笑著說:“誰說的,洗洗不一樣。”

老幹棒洗臉,果兒靠前來,讓老幹棒低下頭,她給老幹棒洗頭。洗完了,老幹棒抬起頭來,淚水滿麵地嗚嗚哭:“果兒,我都四十多歲了,除了我娘,頭回有個女人對我這麽親!”果兒笑著給老幹棒擦臉。

老幹棒看著果兒:“哎,你說的話當真?”果兒故意:“我說啥啦?”“你說給你口吃的,你全聽我的。”“大哥,那是掏心窩子的話。”

老幹棒一把抱起果兒,大步朝裏間走去。夜深了,冬夜寒冷啊,可躺在炕上的老幹棒渾身熱得像火炭兒。他長到四十多歲,到現在才知道啥叫女人。女人原來是這樣的啊!一陣忙乎過了,他讓果兒躺在他的胳膊上,望著棚頂不言聲。

忽然,老幹棒嘴對著果兒的耳朵吹風:“果兒,明天咱就去扯結婚證!”果兒抓著老幹棒的手說:“不中。那俺還得回老家辦手續,你能出盤纏?”

老幹棒一摟果兒說:“出不起。要不咱先把喜事辦了,結婚證以後再扯。”果兒把臉靠在老幹棒的胸脯上,動情地說:“那也得不少錢,咱就不吭不哈地過就中。”

老幹棒倒也覺得省事,問道:“你不怕委屈了?”“俺一個要飯的,還有啥委屈?”果兒聲音有點發澀。老幹棒趕緊安慰道:“再別說啥要飯的,往後你有家了!”

老幹棒抱著女人好像在做夢,他真怕這個好夢會突然醒來,落得一場空。他暗自掐一下自己的大腿,疼!他摸摸懷裏女人的臉,女人用熱熱的嘴唇咬了一下他的耳垂。他知道這不是夢。他把果兒的脖子摟得更緊了:“果兒,我實在配不上你。”果兒緊抓著老幹棒的另一隻手說:“大哥你咋說哩,俺一個要飯的有個人疼著,心裏暖和著哩。你心好,俺情願跟你過,要是撒半句謊,出門讓雷劈了俺!”

老幹棒翻身環抱著女人:“果兒啊,果兒,就憑你這麽說,我要是不好好待你一輩子,出門讓雷劈了我!”

太陽暖洋洋地照著,牛有草領著組裏人拉碌碡壓麥苗。馬小轉告訴大夥兒,老幹棒找了個女人過上了,他那原來像老樹皮的臉現在跟抹了胭脂紅撲撲的。那是個要飯的女人,挺年輕的,模樣可俊了。吃不飽這才想起來,前兩天老幹棒拉著個要飯的女人說給他做媳婦,那個女的醜的要命,咋會俊呢?

三猴兒心裏有點酸地說:“這個老幹棒,交桃花運了,有好事也不跟咱們說一聲,自個兒快活上了。我成天給這個拉呱對象,給那個拉呱對象,一身本事,沒用上啊!”

吃不飽幹活回來,特意轉到老幹棒家看,果然,那個要飯的瘦女人讓老幹棒喂得臉上挺滋潤,模樣就是不錯。他回到家裏,好像喝了半斤醋,酸得難受,心想,這麽大的便宜咋就讓老幹棒占了呢!

天很黑,下著小雪,怪冷的。吃不飽端著盆子走出家門,在院子裏撮了半盆子雪。不一會兒,一個人影跳進老幹棒家院子,鑽進老幹棒家的屋裏。屋裏忽然傳出老幹棒一聲大叫,緊接著傳出女人的叫聲。人影跑出老幹棒家消失了。

老幹棒赤身站在炕頭,果兒捂著被子愣愣地望著,炕上撒了一堆雪。老幹棒匆匆穿上衣裳,走出屋子卸下鍘刀,扛著鍘刀走出了院子。

老幹棒扛著鍘刀在村街上邊走邊罵:“哪個沒長屁眼兒的幹的?找死啊!你給我站出來,我捏不出你的糞蛋蛋不姓牛!”果兒走過來拖老幹棒:“當家的,咱不生氣,有人看咱過得好眼氣,不跟他一般見識,為俺跟別人玩命,不值當。”

老幹棒大喊:“咋不值當!你不能受欺負,誰欺負你,我就把一腔子血潑誰身上!”果兒望著老幹棒,心裏一熱要流淚。老幹棒拉住果兒,“明兒個你好好收拾收拾,我領你出去逛逛,我倒要看看哪個敢耷拉眼皮看你!”果兒聽了心裏暖暖的,一心想與老幹棒把日子過好。

老幹棒心疼果兒,逮著空就幫果兒幹家務。他拉風箱,果兒在灶上忙活。老幹棒問:“今兒個給我做啥好吃的?”果兒兩手不閑地說:“俺老家河南最有名的胡辣湯,可好喝,包你喝了一輩子忘不了。”

老幹棒滿臉幸福地感歎:“果兒,這些日子,我一直像在夢裏,你不是天上的七仙女兒下凡的吧?”果兒笑著說:“看你說的,那俺就是妖精了。”

老幹棒深情地說:“我就怕一覺醒來,你讓王母娘娘召回天庭裏去了。真有那麽一天,你事先給我打個招呼啊!”果兒說:“別胡思亂想了,緊著點拉風箱。”

老幹棒一陣忙活。果兒用勺子舀了一勺湯讓老幹棒嚐嚐味道。老幹棒喝了一口讚道:“鮮,味道太好了,從娘肚子裏出來,舌頭就沒嚐過這麽好的味道。”果兒說:“有芝麻香油味道更好。”老幹棒眯縫著眼說:“有酒更好,美死了。”

門外傳來牛有草的聲音:“酒和芝麻香油都有,下酒菜也帶來了。”話音剛落,牛有草和馬仁禮走進來。馬仁禮打躬作揖說:“恭喜有道哥,金屋藏嬌啊!”

老幹棒站起來嘿嘿笑道:“你嫂子剛進門,還沒來得及領給鄉親們認識,失禮了。果兒,這個是牛組長,那是馬仁禮,我們一個互助組的。”

果兒趕緊笑著讓座,用河南胡辣湯招待客人。牛有草揭開籃

子蓋兒,拿出酒和四個菜。馬仁禮舉著香油瓶子讓果兒往胡辣湯裏點一點。三個人喝酒。馬仁禮讓果兒也坐下。果兒說河南老家的規矩,女人不上席。

牛有草在老幹棒家喝醉了,馬仁禮把他攙回家,放在炕上。牛有草躺在炕上,閉著眼睛哼哼。

馬仁禮捅著牛有草說:“牛組長,醒一醒!”牛有草閉著眼睛問:“幹啥?”“還沒匯報思想呢。”“我困得不行了。”“那今天就免了?”“那不行,說!”

馬仁禮挺認真地說:“關於香油的事……”牛有草嘟囔:“啥香油?說思想!”

馬仁禮長出一口氣:“咱先說說,老幹棒媳婦的胡辣湯好不好喝?要是沒滴幾滴香油,能有好味道嗎?所以說,不管是地主,還是貧農,都喜歡吃香油,是吧?所以說,吃不吃香油,和出身沒關係,是吧?”牛有草忽地坐起來說:“你小子這是跟我匯報思想嗎?是給我來上課!算了,說點別的。”

馬仁禮一笑:“那好,就說別的。牛組長,我看老幹棒的媳婦有點靠不住。這個果兒嫂子,要模樣有模樣,怎麽能看上幹棒大哥呢?再說,她這麽大歲數了,怎麽還孤身一人?”牛有草也笑:“這有啥奇怪的,燈兒不是也不小了嗎?有啥事兒耽誤了吧!”

馬仁禮問:“你這是說起燈兒了,怎麽還不打算娶她?”牛有草忽然火了:“你給我閉嘴!”

馬仁禮趕緊說:“閉嘴,這就閉嘴。今天就算匯報了?”“算了,你走吧,我酒勁兒又上來了。”牛有草說著倒在炕上。

地裏的麥苗返青了,村頭的老槐樹發芽了,渾濁的河水半槽子了,又一個春天來到了。

楊連地在院裏整理蜂箱,楊燈兒把那棵老鐵樹搬到院子裏澆水。媒婆馬婆子來給燈兒說親,老楊頭趕快往屋裏請。馬婆子坐在炕上,老楊頭遞過煙袋、火鐮、火石、紙媒子一整套家什,讓馬婆子吸煙。

馬婆子吸了一口煙:“我說老驢子,你家的日子過得真差事,人家都用洋火了,你家還用火鐮、火石。”老楊頭一笑:“莊戶人過日子,能省就省。老話說得好,吃不窮,穿不窮,不會打算一世窮。”

馬婆子慢慢噴出一炷煙:“這是大實話。我想起馬大頭他爹,那是咱村的首富,可老爺子成天腰裏紮著草繩子,天不亮就去拾糞。”

老楊頭也來了興趣:“他還有個典故呢。那年大年三十,馬大頭他爹早早安排孩子睡覺,就是為了不讓孩子放鞭炮。別人家放鞭炮把馬仁禮驚醒了。馬仁禮問他爺爺啥動靜這麽響,老爺子說,睡你的覺,那是驢踢門的動靜。”

馬婆子笑著說:“怪不得那老頭子的外號叫‘驢踢門’,有這麽個來頭。該說正經事兒了。嗯?燈兒呢?”

燈兒娘從西屋把燈兒叫來。馬婆子看著楊燈兒說:“閨女出息得越來越漂亮了!先前我沒少替咱燈兒的婚事操心,可一提起來,人家都搖頭,不是嫌棄咱閨女長得拿不出手,是膈應名聲不好。如今燈兒的名聲挽回來了,可歲數大了點,我也不能眼看著咱燈兒臭在家裏,把我愁的啊,一宿一宿地睡不著覺。昨兒我去集賢村說事兒,有個主兒,三十多歲,人長的五大三粗,國字臉,絡腮胡子,都叫他羅胡子,日子過得殷實,前些年他媳婦性子烈,和婆婆處不來,拌了幾句嘴,跳井死了,身邊有個閨女,想娶個本分人家的閨女進門。我呼啦一下想起咱燈兒。你們看有沒有意,要是有意我給嘎噠嘎噠。”

老兩口沉默了。“爹,娘,你們也想要我跳井嗎?”楊燈兒說完轉身走了。馬婆子見了直搖頭,婚事當然沒有說成。

村裏的日子過得慢,除了農活兒就是開會。在趙有田互助組的會上,馬仁禮發言說,要在產量上勝過牛有草他們組,就得有新措施。眼下兩個組的糞肥差不多,可以把好鋼用在刀刃上,改改撒肥的辦法。撒肥一大片,不如一條線。開春了,追肥、澆水正是時候。眼下一個雨點都沒掉,麥苗蔫頭耷拉腦,黃乎乎一片,怎麽辦?老天不給水,咱自己找水,麥香嶺水位高,好打井。可以搞一台手搖水車,他見過圖樣。瞎老尹會鐵匠活,老幹棒會木匠活,造就是了。趙有田一聽,覺得這個辦法好,就決定幹起來。全組的勞動力白天打井,晚上突擊造水車。

馬仁禮畫好手搖水車圖紙,趙有田組裏的人在瞎老尹家的院子裏造水車。牛金花拉風箱,趙有田和燈兒掄錘,瞎老尹打鐵。

趙有田笑問:“燈兒,你行嗎?抻著來,閃了腰不好跟你爹交代。”燈兒把大錘一舉:“要是講力氣活兒,不輸給你,還是小心你的小體格吧!”

老幹棒幹木匠活。馬仁禮拿著圖紙,交代一定要按圖紙尺寸來。果兒提著桶來喊:“大夥兒都歇歇吧,俺燒了鍋胡辣湯,都喝點。”大夥兒放下手裏的活。果兒給每個人盛一碗胡辣湯。大夥兒美滋滋地喝著。老幹棒笑著說:“你們都有口福啊,我媳婦的胡辣湯,神仙喝了都不願意上天!”

眾人一條心,黃土變成金。趙有田互助組的人日夜幹,水井打好見水了,手搖水車也造好抽水了。大家輪班搖水車,給麥田灌水,一個個渾身大汗。

大家都很高興,誇手搖水車這玩意兒真不錯,比挑水省力多了。趙有田誇馬仁禮給互助組立了一大功。村裏其他互助組的人紛紛來觀看,非常羨慕,讚歎不已。馬仁禮興高采烈,樂得嘴都合不上了。

牛有草來了。馬仁禮忙說:“牛組長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來看看我們的水車?”牛有草一笑:“你們有水車?我才知道。我到東邊那塊地看看,趕巧路過這兒。”他說著,斜眼望著手搖水車,“也沒啥,逗弄小孩的玩意兒。”

馬仁禮使勁搖了幾下說:“牛組長請看,這不抽上水了嗎?”牛有草笑著說:“費這麽大的力,才抽多點水呀,跟小孩尿尿似的。”

正在搖水車的楊燈兒白了牛有草一眼問:“你家的孩子有這麽大的尿泡?”牛有草撇撇嘴:“我要有兒子,一泡尿能把這塊地澆透。沒意思,走了。”

牛有草是嘴硬心裏急,夜裏,他到地裏偷看水車。馬仁禮從水車後麵閃出來。牛有草被嚇了一跳。

馬仁禮笑著問:“牛組長來看水車?給介紹一下?”牛有草擺手說:“誰稀罕看你這破玩意兒,我趕巧路過。別忘了到我那兒匯報!”說著,一搖兩晃地走了。

馬仁禮正吃晚飯,楊燈兒來了,她進屋四處望著,走到炕前拿起一摞圖紙問:“這就是你設計的水車樣子?你真有學問!”馬仁禮高興了:“這算什麽?我的本事大了去了。別說水車,豁上工夫,火車我都能設計出來。”

燈兒笑著說:“說你胖,還喘起來了。不管咋說,佩服你。你這圖樣我拿回去看看,學點玩意兒。”馬仁禮笑看楊燈兒:“拿走可以,你是要給牛有草看吧?”“你瞅你那小心眼兒,虧得我還把你當個爺們兒看!”楊燈兒說著拿起圖紙走了。

晚上,楊燈兒走進院子,朝牛有草屋裏走去。牛有草正光著膀子,笨拙地補肩膀磨破的地方,他看燈兒進來,趕忙穿上褂子。

燈兒一屁股坐下說:“看把你能的,還幹針線活了,脫下來,我給縫兩針。”牛有草不脫。楊燈兒站起來,“叫脫就脫,還封建了!也知道害臊啊?”

牛有草剛要脫褂子,喬月進來問:“燈兒姐也在這兒啊?”燈兒扭頭道:“咋我一來你就來呢?跟我的腳啊?”

喬月笑著說:“這是什麽話!我早想來了,可又怕打擾牛組長。才看你來了,我想一個也是打擾,兩個也是打擾,咱就湊一對得了。其實也沒什麽事兒,就是看我們組長這幾天臉上的氣色不好,過來問問,是不是操勞過度了。”

楊燈兒說:“莊戶爺們兒,成年累月都是這些活,有啥操勞過度的?別沒話找話,說要緊的。”喬月臉上開花說:“牛組長,我有個建議,你是咱們互助組的頂梁柱,可每天挑水澆地,幹得比別人多,這不行。你的責任是領大夥兒幹活,你光顧自己幹活了,有的人偷懶耍滑。咱們可以把組裏的人分兩撥,搞勞動競賽。”

楊燈兒笑道:“拉倒吧,要是搞競賽,誰要你啊?”喬月白了楊燈兒一眼說:“哎,我說一句,你堵一句,讓不讓人家說話了?”說著轉身走了。

牛有草搖搖頭:“燈兒,你看你,說話就是噎人。”“我就是看不慣這種光會說嘴的人。”楊燈兒說著,拿出馬仁禮的水車設計圖,“自己看吧。”

牛有草打開圖紙問:“造水車的圖樣?馬仁禮的?我不看。”楊燈兒火了:“我不是衝著你,是衝著地裏的莊稼,大夥兒忙活了一冬,你就眼瞅著大夥兒著急?”

牛有草噘嘴賭氣說:“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愛看不看!”楊燈兒把水車設計圖扔到炕上,轉身走了。

牛有草終於想開了,他不能比馬仁禮落後,他也要造水車,要比馬仁禮的先進,要造牛拉的水車,其實別的地方有的就這麽幹了。馬小轉有個表哥在縣水利局,有馬仁禮畫的手搖水車的圖樣,托人給改成牛拉水車,自己造。牛有草把自己的想法和組裏的人一說,大家都很興奮。

地裏仙提出,他做壽材的木料可以獻出來造水車。牛有草說木料就算借的,以後打了糧食給置辦新木料。馬小轉的表哥來了,牛有草讓他看馬仁禮畫的圖紙,他誇鄉下有能人,圖紙畫得有模有樣,在這個基礎上改成牛拉的問題不大。牛拉水車很快造成了,牛有草互助組的牛拉水車轉動著,井水嘩嘩地流向麥田。

馬仁禮看著牛有草的水車說:“牛組長,您真有本事,這招都能想得出來。不過,我們的水車,除了傳動裝置,跟你們造的水車像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啊!”牛有草笑著說:“你們施的肥跟我們施的肥,好像是一個茅房裏淘出來的吧?”

這天,馬小轉在家納鞋底子,三猴兒牽著牛過來,牛該馬小轉養了。馬小轉讓三猴兒把牛拴那兒,三猴兒找不到拴牛樁子,馬小轉就讓拴她腿上,三猴兒把牛拴到小轉兒的腿上走了。小轉兒繼續納鞋底子。牛走動找吃的,把馬小轉拖個仰八叉。

馬小轉罵道:“你這該死的牛,看我不打你!”牛叫著,馬小轉在院子裏抓了一把草扔給牛。她這麽喂牛,沒過幾天牛就瘦得皮包骨頭,草也不吃。馬小轉害怕牛死了,趕緊跑到牛有草家喊:“大膽哥,不好了!這兩天牛不吃草,一個勁兒地叫,快去看看吧。”

牛有草跑到馬小轉家一看,牛臥在地上,一聲一聲叫著。獸醫菜包子看著牛,這兒摸摸,那兒敲敲。

牛有草埋怨說:“小轉兒,看看這牛讓你養的,瘦成啥樣了!”馬小轉還挺委屈:“也沒斷它吃的,光吃不長膘,我有啥辦法!”

菜包子問馬小轉:“你都喂它啥了?”馬小轉指著院裏的草:“就喂那些。”

菜包子走到那堆草跟前撥拉著,找出了一根釘子。他舉著釘子:“這牛吃了混進釘子的草了。”牛有草生氣道:“小轉兒,你這個敗家的娘們兒,咋給牛喂這個?”馬小轉噘嘴說:“誰知道裏邊有釘子?”

牛有草問:“喂牛的草料你不過篩子嗎?”馬小轉嘟囔:“我家沒有篩子。”牛有草氣得搖頭:“你這日子咋過的?誰娶了你算倒了八輩子黴了。”小轉兒瞪眼說:“你想娶我還不跟呢!”

牛有草無奈地說:“不跟你扯皮!仁廉,你說咋辦吧?”菜包子說:“要想治,就得給牛做手術,就是給牛開膛破肚。”

牛有草皺著眉問:“肚子豁開了,萬一牛死了咋辦?”菜包子說:“給人做手術都有風險,何況牛了。你要是同意,我回去磨刀。”

牛有草不放心,讓先等等,他再想一想。吃不飽和馬小轉都說開刀吧,不會有事兒。牛有草瞪著眼說:“我看你倆恨不得要把牛生啃了,牛遇到你們倆見肉眼紅的主兒,算倒了八輩子黴了!停兩天看看吧,給它吃點瀉肚子的藥,說不定就能把釘子拉出來。牛我牽回家了。”

牛有草在野地裏拔一堆好青草放在牛麵前,牛不吃。他使勁把青草塞進牛嘴裏,牛搖著頭還是不吃。他看著牛抹起眼淚。

馬仁禮路過問:“牛組長,你跟牛拉呱呢?”牛有草哼了一聲說:“嗯,拉呱呢,牛一肚子心裏話,倒不出來。”

馬仁禮一笑,轉身要走。牛有草喊:“哎,人要是吞了釘子咋辦?”馬仁禮挺認真地說:“拉不出來就是死路一條!別想不開,不就是條牛嘛,你可要好好活著。”

牛有草衝馬仁禮大聲道:“要是在舊社會,我還真活不下去了。現在光景好啊,地主老財的地到咱爺們兒家,扔個種子就能長出莊稼來。我要好好活著,等豐收了,我躺麥地裏,伸手擼一把麥穗,邊嚼邊曬太陽,想吃多少吃多少,舒坦!”

馬仁禮轉身走了。牛有草牽著牛回來,院門口站著馬小轉和吃不飽,倆人都說心裏一直掛念著牛,來看看。牛有草白了他倆一眼問:“我看你們是掛念牛肉吧?”

馬小轉毫不掩飾地說:“牛組長,實在不行就殺了吧,要是再不殺,牛遭罪不說,也幹不了活啊!你看這牛瘦的,打眼一看,少了好幾十斤,那是好幾十斤肉啊!”吃不飽趕緊接上話:“這好幾十斤肉要是燉了,那可是一大鍋,夠咱們吃多少天啊!你就眼睜睜看著肉不明不白溜走嗎?”

牛有草賭氣道:“牛就是死了肉也得賣錢!牛是大夥兒出錢買的,不能說吃就吃了!”楊燈兒過來看著牛說:“聽說你們的牛吞了釘子?馬仁禮說有辦法救它。”

牛有草奇怪地問:“我碰見他了,他咋沒說?”楊燈兒白了牛有草一眼說:“該求著人家了,你咋也得去招呼一聲,說個請字啊!”

牛有草耍牛脾氣說:“我明白那小子的心思,他想靠這拉攏我,我求誰也不求他!”燈兒生氣道:“你這是當組長說的話嗎?牛是大夥兒湊錢買的,幹活少不了,它要是有個好歹,你就認了?扁擔兩頭翹,哪輕哪重你還不明白?”

牛有草想了半天,還是得低這個頭。

馬仁禮在院子裏擺弄百葉箱,拿本子記著。牛有草進來打著哈哈:“老馬啊,忙啥哩?”馬仁禮連忙站直了回答:“啊,牛組長駕到,有失遠迎!我閑著沒事兒瞎擺弄。”

牛有草開門見山問:“聽說你會給牛看病?”馬仁禮擺手說:“我哪會給牛看病啊!”牛有草往破凳子上一坐訓斥道:“拿你當土地佬敬著,你還歪歪起

腚了,給你個進步的機會,你小子別不知道好歹!”馬仁禮一笑:“我也是胡琢磨。”

牛有草一聽有門,忙問:“你咋琢磨的,說給我聽聽。”馬仁禮說:“你把牛交給我,我搞個試驗,給牛吃棉花,也許有用。”他告訴牛有草,在北京圖書館的時候,他看過給牛治病的資料,書上說,給牛吃棉花,棉花能把釘子帶出來。

牛有草不相信地問:“你拿我的牛做實驗?那你先自己吃個釘子再吃棉花試試,看釘子能不能拉出來。”馬仁禮解釋說:“信不信由你,那也比開膛破肚好,就算棉花帶不出釘子,牛也能把棉花拉出來,不試試怎麽知道不行?”

死牛當成活牛醫。牛有草心動了:“那就試試看?我回去把被子拆了。”馬仁禮笑著說:“你那破被,裏麵的棉花都餿了,牛不能吃。”牛有草也笑:“你的被幹淨?那就用你的。”

馬仁禮故意說:“你們的牛,憑什麽毀我的被子?”“你看你,心眼兒比針鼻兒小,等牛治好了,我給你買床新的。”牛有草說著要走。馬仁禮喊著要順便給匯報一下思想。牛有草笑著說,“今天就免了吧,沒心思。”

棉花給牛喂進去半天了,幾個人圍著牛看。牛有草著急道:“這牛咋還不拉屎?”馬仁禮倒是不急:“該拉的時候,它憋不住就拉了。”

牛突然倒在地上哞哞地叫著,牛有草喊:“完了,牛要死了!”馬仁禮催牛有草,趕緊給牛擀肚子啊,他最拿手。

牛有草拿著擀麵杖給牛擀肚子。牛叫著,過一會兒閉上了眼睛。牛有草突然站起身,抄著擀麵杖朝馬仁禮打來。馬仁禮扭身就跑,牛有草緊追馬仁禮。

楊燈兒拉住牛有草說:“有話說話,咋還打人呢?”牛有草吼道:“他把牛弄死了,我找他償命!”說著又追馬仁禮。馬仁禮一下滑倒,趴在地上直叫喚。

牛有草舉著擀麵杖問:“我還沒打你呢,你叫喚個啥?”馬仁禮捂著手說:“都紮出血了!”牛有草一看,馬仁禮手裏拿著一根釘子。

牛“哞”發出一聲叫,開始吃草。牛有草一下抱住牛頭親著……

這一年冬小麥豐收,黃澄澄的麥子鋪滿場,農民打麥、揚場,好不熱鬧!麥香村到處飄著麥香。

牛有草來到祖墳,放下籃子,拿出十一個大餑餑擺供。他念叨著說:“爺爺、奶奶、爹,這是咱地裏剛收的麥子蒸的餑餑,還熱乎,你們聞聞多香啊!今兒個咱全齊了,有地有糧了,把這些餑餑都吃了吧,吃了小鬼兒都另眼瞧咱們。”

能吃飽的日子過得快啊,一眨眼的工夫,就又到了冬天。農民一冬一春家裏能有糧不愁吃喝,那就是好日子。漫天大雪年來到,村街一片過年的景象。

關帝廟戲台前站滿了人,喬月在台上唱新詞呂劇腔:“正月裏來鬧新春,妹子結伴看花燈。今年花燈格外好,一盞一盞數不清。這兒是關公過五關,那兒是呂布戰三英。麻姑獻壽下凡來,八仙過海顯奇能。這兒是三陽開泰降吉祥,那兒是五穀豐登同歡慶……”

大年初一,瑞雪漫天飛舞,世界一片銀白。過年了,馬仁禮心裏還掛牽著喬月。他穿一身新衣裳,拎著包走到門口,從兜裏掏出木梳梳了梳頭,然後走進院子。他望了望牛有草的屋,又望了望喬月的屋。他走到喬月屋門口,一推屋門走進去。屋裏沒有人,他把拎著的包放下,從屋裏走出來關上屋門。

馬仁禮來到牛有草家,牛有草正在包餃子。馬仁禮笑著問:“牛組長過年好!我給你拜年來了。包餃子呢?”牛有草低頭忙乎著說:“沒你的份兒。”

馬仁禮賠著笑:“我那兒包好了,回去就下鍋。”他抖著身上的雪,“好家夥,雪真大,瑞雪兆豐年,今年的收成不會錯。”牛有草耷拉著眼皮說:“年也拜了,回家吃自己的餃子吧。”

馬仁禮躬身道:“別呀,還沒跟您請示呢!”牛有草不耐煩地說:“大年初一,就免了吧。”馬仁禮不由得說:“請示匯報幾年了,什麽時候是個頭啊?”牛有草一抬頭:“這是你著急的事嗎?怎麽?你煩了?麻雀變了鳳凰了?”

馬仁禮忙說:“沒有啊,我就是問問。我永遠是隻小麻雀。”牛有草看著馬仁禮說:“麻雀也不是好鳥,偷吃糧食。別忘了,你的家庭成分是地主,是剝削階級,這輩子都得向我匯報!在貧雇農麵前,你別梗梗脖子,明白嗎?”

馬仁禮辯解說:“牛組長,你要弄清楚,我不是剝削階級,是剝削階級的子弟,我沒剝削。”牛有草自有道理:“你是沒剝削,可你爹剝削了,你得實惠了,就是剝削階級!”

馬仁禮不服地說:“牛組長,你這話我可得說一說了。黨的階級政策說得明明白白,劃成分以前,我在北京有拿工資的工作,不是靠土地剝削為生,按照政策,我不是地主,頂多是地主子弟。”牛有草說:“還是的啊,你是地主的兒子,地主死了,你不接他的牌位誰接?你爹死了就沒有地主了?這個鍋你得背著!”

馬仁禮壯了膽子說:“你這麽說就是不講理了。”牛有草瞪眼質問:“不管這些,你就說,你服不服我管吧?”

馬仁禮隻好賠笑:“服服服,我一輩子都服,你得管我一輩子,不能交給別人。”牛有草得意地笑著說:“這麽說,你就願意我管你?這不結了!你小子回家吃餃子吧。”

馬仁禮朝院門口走,正碰上吃不飽、三猴兒、馬小轉穿著新棉襖走進院子。

吃不飽問:“馬仁禮,你咋來這麽早呢?”三猴兒說:“你長沒長腦袋啊?他來早請示,不早點能行嗎?”

吃不飽搖頭說:“大年初一也得請示啊?”三猴兒看著馬仁禮說:“這可是大事,耽誤不得!馬仁禮,你說是不?”

馬仁禮忙點頭:“是是是!過年了,我給大夥兒拜年,祝新春大吉,萬事順利!”

馬小轉笑著說:“還是文化人會講話!”

馬仁禮心裏堵得滿滿的,大過年的,這算什麽事兒啊!隻有沒心沒肺的馬小轉還能說句熱乎話。他朝喬月住的西廂房瞥了一眼,那是他心中的一盞看得見摸不著的燈籠。他急匆匆走了。

吃不飽、三猴兒、小轉兒擁進屋子給牛有草拜年,他們背後都藏著東西。

牛有草笑著問大家都好:“餃子包好了,正要下鍋呢,一塊兒吃點?”吃不飽說:“吃點就吃點,這年景,誰家都待得起客。光吃餃子沒意思,喝點。”

牛有草忙聲明:“酒我這兒倒是有,可沒做下酒菜。”馬小轉說:“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們一家做了一個菜。”大夥兒拿出身後的菜放到桌子上。

牛有草讓把地裏仙請來,大家一起熱鬧熱鬧喝酒,吃餃子。

地裏仙捋著胡子說:“咱們村窮,小子們娶不上媳婦,落個光棍村的臭名,如今日子好過了,得把光棍村的帽子摘掉。大膽啊,這你得帶頭。”吃不飽說:“大膽哥不是娶不上媳婦,他是有媳婦不想娶。燈兒和喬月都在那兒擺著呢!”

牛有草說:“喬月是城裏來的。”馬小轉點破他的心思說:“誰不知道,你心裏還有燈兒。”

牛有草趕緊解釋:“別胡說,我心裏早把她摳掉了。”地裏仙拍著牛有草的肩膀說:“燈兒是一棵樹,你摳掉樹,摳不掉根。”

牛有草煩躁地岔開話說:“咱不說這些了,說說以後的好光景。這不是地裏能澆水了嘛,明年多種麥子,少種雜糧,那樣,咱每天都有白麵餑餑吃了。”

黃昏,雪停了,牛有草掃院子裏的雪。喬月挎著個包裹,一進來就說:“啊,牛組長,我還沒給你拜年呢,過年好啊!”牛有草說:“哪有過了晌午還拜年的,熱乎乎的餃子你都沒趕上。”

喬月走進家裏,見灶台上放著一個布包。她一層一層打開布包,裏麵露出一個飯盒。打開飯盒,裏麵是餃子。喬月高興地以為餃子是牛有草給送的,笑著拿起一個餃子吃了,然後從自己挎的包裹裏掏出一瓶酒,轉身來到牛有草家。

喬月告訴牛有草,酒是去縣城買的。她是去買毛線,想打一件毛衣,說著坐到炕頭上倒了兩杯酒。二人對臉喝酒。喬月小臉兒紅撲撲的,舉杯敬牛組長,祝組長今年領著大夥兒再來一個豐收年。牛有草舉杯祝喬月早點有個人家嫁出去。

喬月幽怨地看了一眼牛有草說:“組長,你也盼著我早點嫁人?我嫁就嫁個喜歡的人。”她有醉態了,“牛組長,你的一片心我領了。你餃子餡調得真好,鹹淡也合適,吃進肚裏熱乎乎的。”

牛有草不明白,皺著眉頭問:“喝醉了吧,你啥時吃我包的餃子了?”喬月紅著臉說:“牛組長啊牛組長,你就別裝糊塗了,來喝酒!”

喬月醉了,站在炕上唱呂劇腔:“風吹柳葉嘩啦啦,一輪明月天上掛。月亮圓時月宮好,月殘嫦娥淚嘩嘩。天上雖好太寂寞,哪比人間好風華……”

喬月唱到這兒動情地流淚了。

這時候,楊燈兒挎著籃子來了,聽到屋子裏唱戲,停下腳步聽著。屋裏傳來喬月咯咯的笑聲。楊燈兒忍不住一把推開門走進去,把籃子放在炕上說:“你倆挺熱鬧啊!有酒沒菜不成局,我都給你們備好了。”說著從籃子裏拿出菜和酒。

喬月挑釁道:“燈兒,你這是拜年來了?隻有黃鼠狼才晚上拜年呢!”楊燈兒更是要強:“誰是黃鼠狼誰知道,黃鼠狼就怕喝多酒,喝多了藏不住尾巴。”她說著,給喬月倒上酒,“還敢喝嗎?”

喬月端起酒杯,一口把酒喝了。燈兒也把酒喝了,接著又倒酒。倆女人拚酒。

牛有草忙說:“燈兒,喬月酒量不行,再說,你來之前,她都喝不少了。”燈兒瞪了一眼說:“牛有草,你啥意思,心疼她了?”說著拿起酒瓶,一口氣灌了半瓶,然後把酒瓶蹾在飯桌上,“這回公平了吧?”

牛有草勸道:“燈兒,你別鬧了,趕緊回家吧。”楊燈兒微醉了,笑著說:“還早著呢,你急啥啊!來,喬月,咱倆繼續喝,看看到底誰是黃鼠狼!”

楊燈兒和喬月繼續拚酒。喬月醉倒趴在飯桌上,楊燈兒也醉了,她扶著飯桌說:“喬月,你別裝醉啊,有本事起來接著喝!牛有草,你把她翻過去,我要看看她腚後頭長沒長尾巴!”

牛有草勸阻說:“淨說胡話。燈兒,她喝不過你,你趕緊回家吧。”楊燈兒哈哈大笑:“咋啦,你怕我睡這兒?牛有草,我告訴你,我楊燈兒不是喝多就隨便找地兒睡的人!我瞧上眼兒了,服服帖帖怎麽都成,我要是瞧不上眼兒,你就是拿鍘刀按我的脖子,我也得踹你兩腳!”她說著就下了地,身子忽然一側歪。

牛有草趕緊扶住楊燈兒。燈兒一甩手,把牛有草甩到一邊,拉起喬月攙著走進西廂房。楊燈兒從喬月屋裏搖搖晃晃走出來,牛有草要送她回去。

楊燈兒說:“用不著。你是我啥人?你送我算啥事?讓旁人看著了,還不得嚼爛你的舌頭。”她搖搖晃晃地走著喊,“真涼快啊!”她走到老槐樹那兒,扶著樹喘氣,眼淚禁不住滾落下來……

老幹棒坐在炕桌前,笑眯眯地等著果兒把飯菜端上桌子。果兒滿臉淚痕地走進屋子,端著飯菜。老幹棒收斂了笑容,很奇怪果兒是咋了。果兒讓老幹棒吃,自己不吃,說是不餓。

老幹棒擔心地問:“你到底咋啦?誰欺負你了?告訴我,我潑上命也得把臉找回來!”果兒說沒有人欺負她,說罷走出裏屋,坐在灶台前流淚。

老幹棒出來擦著果兒的臉說:“果兒,說啊,到底咋了?我對你不好了?跟著我受窮,委屈了?”

果兒隻是搖頭。老幹棒急得在屋裏轉圈。果兒突然號啕大哭起來:“當家的,俺對不起你啊!”老幹棒忙問:“是不是因為成親一年了,沒給我生下一男半女的,愧得慌?”

果兒抽泣著問:“當家的,俺說了,你不會拿俺不當人吧?”老幹棒忙說:“咋會呢?我拿你當娘娘伺候都覺得過意不去!”

果兒這次細說:“俺是有男人的……前年俺那兒遭了災,日子沒法過,村子裏的大人都出來逃荒要飯,俺男人病得不行,出不了門。俺不想出來,俺男人說,你出去還能帶走一張嘴,你要不走,全家都得餓死,還是走吧。就這麽著,俺走了。來到這裏,遇到了你,俺看你待俺這麽好,也是跑得沒力氣了,一時沒誌氣,就跟你過了。”

老幹棒埋怨著說:“你有男人早說啊,你說咱倆都這樣了,叫我咋辦?你打算咋辦?”果兒抹著眼淚哽咽說:“大哥,不管咋說,俺是有主兒的人了,俺兩口子感情還不錯,如今日子好過了,俺想回老家。”

老幹棒手哆嗦著,點著了煙,大口抽著,煙霧彌漫了他的臉。好一陣子他才問:“不回去不行?”果兒搖著頭:“那可不中。俺是俺男人明媒正娶的,和你一起過,也不是個事兒啊!”

老幹棒追問:“你舍得走?”果兒哀歎:“大哥,說心裏話,你對俺這麽好,俺也不舍得,可不舍得能中嗎?”

老幹棒又問:“你就不怕我不放你走?”果兒淚眼蒙矓地看著老幹棒說:“要是怕,俺就偷偷跑了,俺信得過你,才把實情告訴你。”

老幹棒憋氣不吭,好一會兒才說:“果兒,我知道你心裏也苦,你既然這麽說,我也不留你了,你走吧……”果兒給老幹棒跪下了,哭著說:“大哥,你是好人啊,今生今世俺不能給你當媳婦,等下輩子一定來找你,跟你過一輩子!”

老幹棒給果兒收拾著行李問:“果兒,你咋走?”果兒說:“俺是走著來的,還走著回去。”

老幹棒拿出一遝錢塞到果兒手裏說:“我這兒有錢,坐車回去。”果兒推著不要,體貼地說:“大哥你留著錢還得過日子。”

老幹棒拿出一包旱煙給果兒的男人捎著,就說老幹棒對不起他了。果兒淚流滿麵,哽咽不止:“大哥,是俺對不起你,俺這輩子都欠你的情,會報答你的。”

第二天一早,老幹棒送果兒到黃河灘上。天晴得很好,太陽把野地上的雪照得耀人眼。果兒用頭巾裹著臉,隻顧低著頭往前走。

老幹棒對果兒說:“到家寫封信給我,別叫我擔著這顆心。回去好好過日子。”

果兒點點頭,淚水淌下來。果兒上船。船走了。老幹棒招著手,不由得老淚湧流。他一直望著那船,像一根幹樹棒那樣戳在黃河岸邊。

渡船上,果兒泣不成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