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王萬春、牛有草等農會的人在村公所開會。周老虎簡單講了當前的工作,然後提出馬敬賢的家庭成分應當怎麽定的問題,讓大家討論。
王萬春主張按政策劃,馬敬賢本來就是地主。周老虎覺得馬敬賢家的情況比較特殊,很難劃定,給他劃地主吧,可他家眼下的土地數量不夠。
菜包子馬仁廉心裏想,馬敬賢和自己是一筆寫不出兩個馬字,就想為他說句好話。他說馬敬賢把地分給大夥兒,自己的地已經不多,劃成分應該考慮。
牛有草認為馬敬賢很狡猾,不劃地主不合理。瞎老尹喊著,馬大頭要是不劃地主,麥香村就沒有地主了。大多數人覺得馬敬賢該劃地主。
周老虎拍板給馬敬賢劃地主。他講了有關政策。馬敬賢劃地主也合乎政策,但不管怎麽說,他主動獻出自己家的地,以前沒有替敵偽做事的曆史,相反,對抗日和民主政府多少有過貢獻,應該算開明士紳。當然,麥香村鬥爭會還是要開的,不過一定要有充分準備,把鬥爭會開好,開成窮人團結的大會,土改階段性勝利的大會!
一切準備妥當,鬥爭會按時舉行。天氣晴好,日頭明晃晃照著。會場設在麥香村關帝廟大院裏,關帝廟的戲台子前拉起鬥爭大會的橫幅,周圍橫七豎八貼了許多標語,四周有背著大槍的民兵站崗。戲台子前站滿了人。馬敬賢被持槍的民兵押上台子。台下的馬仁禮看著父親上台,臉上木木的,毫無表情。忽然,三瘋子牛有金大喊大叫地跑過來:“來了!來了!鬥啊鬥……”一個民兵趕緊過來拉住三瘋子訓:“喊你娘的腿啊!別搗亂!出去!”連推帶搡把他弄出院子。
周老虎站在台上宣布鬥爭大會開始:“鄉親們,今天農會開大會,鬥爭地主馬敬賢,大夥有冤的訴冤,有苦的訴苦,誰打頭一炮?”
台下的人麵麵相覷,互相推著別人上台。吃不飽讓老幹棒上台。老幹棒反問吃不飽咋不上台。吃不飽推說這幾天鬧嗓子。
台上的牛有草忽然站出來說:“我打頭炮!鄉親們,咱們受地主老財馬大頭的壓迫剝削太苦了,別的不說,全村的土地,他家就占一半,他一家人不勞動,吃香的喝辣的。有人說,這兩年馬大頭老實多了,他為啥老實?還不是因為八路軍來了。以前他馬大頭多威風啊,成天拄著文明棍兒在村子裏晃,心裏不順當了,見雞打雞,遇狗踢狗,碰上人更不用說,兩句話不合,掄起文明棍兒就打。老幹棒你說,你的門牙是咋掉的?”
老幹棒牛有道喊:“馬大頭打的。他家的狗咬我,我踢了狗一腳,他說他家的狗是母狗,說我不懷好意。大夥兒說說,就算我說不上媳婦,也不至於打他家母狗的主意啊,他這不是羞臊人嗎!”台下有人笑了。
牛有草趕緊一步跨到馬敬賢麵前,指著他的鼻子厲聲質問:“馬大頭,你說有沒有這回事兒?”馬敬賢哭喪著臉說:“冤枉啊,不是那麽回事兒,我家的狗帶崽了……”牛有草立馬打斷道:“你給我閉嘴!大家看看,馬大頭多霸道啊,他家的狗都欺負窮人!”
吃不飽想起昨天牛有草動員他上台發言的事。當時他答應得蠻好,現在他不敢上台,總得有點動靜,於是就在台下喊:“打倒地主老財馬大頭!”
牛有草繼續訴苦說:“鄉親們給馬大頭剝削得苦啊!日子過得淒惶啊!就說我家吧,我今年三十五歲了,因為窮,至今還沒說上媳婦。前一段,我家和老楊家那件事大家都知道了,就因為馬大頭下作,把我借他家三升麥子扣了斤兩不說,還給我紅眼麥子。搞得親事吹了,兩家還種下仇。大夥兒都說說,馬大頭該不該鬥?”
台下大夥兒喊該鬥。牛有草帶領大家喊口號:“打倒地主馬大頭!”因為動作劇烈,他的褲子掉了下來,一段捆腰的草繩子掉到台上,引起一陣哄笑。
周老虎趕緊撿起草繩舉著說:“大家不要笑,鄉親們都看到了,牛有草兄弟連褲腰帶都紮不起,日子多苦啊!這是為什麽?就是因為地主階級的壓迫剝削!”
馬敬賢忽然抬頭看著牛有草說:“有草侄兒,你爹跟老楊頭鬥狠吐了血,我讓兒子給你家送去半袋子雪白的麵粉,你吃肚裏拉完就全不記得了嗎?”
牛有草想不到馬敬賢竟然敢在台上回嘴,一時不知道該說啥好,被噎了一下,不由得猛地搡了他一把說:“拉倒吧!你每回送給我家東西,年末算賬都扣除了,那叫送嗎?”馬敬賢被搡得趔趄一下,差點摔倒。
菜包子馬仁廉心裏想,咋老是牛家在說,馬家也得說幾句。於是他就在台下喊:“我說兩句。馬敬賢剝削鄉親們是事實,可咱們不能不長記性,他也為鄉親做了些好事,頭兩年他減租減息的事就不說了,前不久他不是給大家分地了嗎?所以我說,他還不是罪大惡極的地主惡霸,咱們說話可得拍著良心。”
牛有草喊:“菜包子,你雖說是貧農,可是和馬大頭是本家,向著他說話,你聽聽大夥兒都是咋說的。”說罷向台下招手。
瞎老尹、吃不飽上了台。瞎老尹說馬大頭分地不假,可他給分的不是沙窪地就是鹽堿地,他這是拿著骨頭當肉送,欺騙貧雇農!吃不飽這會兒仗著人多膽兒大了,大聲說:“我家本來不像現在這麽窮,有幾畝好地,當年馬大頭他爹眼紅我家那地,幾次要買。我爹死活不答應,他爹就動了心思,讓我們家攤上官司,馬大頭他爹趁火打劫,逼得我家把地低價賣給他家。我爹氣不過跳河死了……”吃不飽說到這兒,蹲在台上嗚嗚地哭。
牛有草拽了吃不飽一把,趕緊領著大夥喊口號。吃不飽站起來說:“馬大頭家老老少少沒一個好東西,他兒子馬仁禮也該陪鬥!大夥兒說是不是啊?”
台下有人響應。周老虎覺得讓馬仁禮陪鬥不合乎政策,而且也轉移鬥爭的大方向,正要阻止,牛有草大喊一聲:“把馬仁禮押上台來!”
民兵們立即押著馬仁禮上台。喬月看著馬仁禮被押上台,腦子飛快轉著,她忽然在台下喊起口號:“打倒萬惡的地主階級!堅決和馬家劃清界線!”
大夥兒把目光投向喬月,喬月在眾目睽睽下上了台。王萬春告訴周老虎,這女孩子是馬仁禮沒過門的媳婦。
“周隊長,我也要控訴!”喬月用她那唱戲的尖脆嗓子大聲說,“鄉親們可能不認識我,我叫喬月,是東北逃難的孤兒,從北平來。馬仁禮花言巧語欺騙了我,我輕率地答應嫁給他,以至於誤入歧途。通過今天的鬥爭會,我徹底看清了馬家的罪惡。今天當著鄉親們的麵我鄭重宣布,堅決站穩階級立場,和馬家斷絕關係,退掉婚約,還我自由身!”
吃不飽喊口號:“打倒地主羔子馬仁禮!”有幾個人跟著喊。
馬仁禮低頭哈腰站在台子上,心想真不該回這個倒黴的村子,要是在北平,怎麽說也能混個肚子圓,就要到手的女人喬月也不會翻臉,何至於現在戳在台子上挨鬥受辱啊!他終於忍不住了,大喊了一聲:“鄉親們,聽我說兩句,我也有功啊……”牛有草嗬斥道:“不許你狡辯!”
就在這時,原本晴得好好的天,忽然刮起一陣風,湧來一片烏雲,接著是一聲炸雷響,竟然落下豆大的雨點。會場的群眾開始往外走,幾個民兵在廟院門口攔著不讓人出去。
周老虎看到這種情況,立即站在台上大聲說:“鄉親們,今天的鬥爭會開得好啊!大長了貧下中農的氣勢,滅了地主階級的威風!現在,我宣布土改工作隊的決定,下一步我們就轉入土地分配,實現農民幾千年的夢想!馬敬賢家的房產和浮財也要沒收分配。工作隊初步打算,給麥香村來個大搬家,村東的高成分大戶搬到村西,村西的貧雇農搬到村東。現在散會!”
人們正擁出關帝廟大院,雨瞬間停了,南方天際出現了彩虹。三瘋子迎著出來的人們大聲喊著跳著:“東虹雲彩西虹雨,南虹出來賣兒女,北虹出來摸鯰魚!”
開始分地了。三瘋子牛有金在田地裏瘋跑叫喊著:“分了!分啊分地了……”
吃不飽興致勃勃地用大拐尺量地。三猴兒高興地把寫著地塊麵積和姓名的木牌子使勁插在地頭上。有的跪下捧起一把泥土,有的拜天拜地,有的點燃鞭炮。
老幹棒看著自己地頭的木牌子淚流滿麵地喊:“親娘啊,我有地了!”吃不飽說順口溜:“三五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有好日子過了!”牛有草跑到老棗樹下祖宗的墳前跪下念叨:“列祖列宗,爹,咱家有地了。酒菜我都帶來了,咱喝吧,喝醉了咱就躺在這地上,這是咱家的熱炕頭啊,誰也管不著!”
晚上,麥香村牛姓男人聚集在牛家祠堂裏,有地裏仙牛忠貴、牛有草、吃不飽牛有糧、老幹棒牛有道等人。地裏仙是老牛家的尊長,忠字輩兒的,肚子裏有玩意兒,看過奇門遁甲,懂周易八卦,能掐會算,誰心裏有啥解不開的事兒都去請教他,所以人稱“地裏仙”。
地裏仙把“影”(掛著的宗譜)請出來掛在牆上說:“眾爺們兒,還不到陰曆十月一祭祖的日子,我把大家召集來,就是要慶賀咱老牛家終於揚眉吐氣了,有共產黨給咱撐腰鬧土改分地,滅了馬家財主的威風,斷了他馬家的財氣,我高興啊!今天把大家請來,就是要把這好消息稟告牛家列祖列宗,讓他們也高興。跪吧!”大夥兒對著“影”跪下連磕三個頭。地裏仙讓牛有草領著大夥兒好好慶賀慶賀,動靜搞大點。第二天,牛有草以農會的名義組織了慶賀活動,有舞獅子的、踩高蹺的、扭秧歌的。牛有草帶頭舞獅子。
開馬敬賢的鬥爭會楊連地沒有去,他不想蹚那渾水。他家原先有點地,這次就沒有給他分地。他人勤快,會編筐子、茓子的手藝,又會養蜂,日子過得本分。他覺得,把人家的地白白拿來,就好比割人家身上的肉貼到自己身上,能生根嗎?早晚要掉下來。發家致富要靠勞動!分人家的地和東西算啥本事?他知道,多年前河南遭黃河發大水,馬、牛、楊三家一起逃難來到麥香嶺,當時都是窮光蛋。多少年過去了,這三家窮也罷,富也罷,路都是自己走的,能怨得了旁人嗎?再說,這地方割據好幾年,八路軍來了讓種高粱,好藏身;中央軍來了叫砍高粱。來回拉鋸,聽誰的?民國三十六年,共產黨領導馬家溝的窮人鬥地主,分田分財,不久中央軍過來,殺了400多人,有幹部,也有分地的農民,圖的啥呀?
楊燈兒用抹布擦著鐵樹的葉子說:“爹,大膽哥帶頭掀馬大頭家的底兒,老馬家能善罷甘休嗎?”楊連地搖頭說:“就看這世道還變不變了。你心裏還惦記著他?閨女,死了心吧,就算我答應了,人家也不會娶你。牛有草把話說絕了,就他那性子,說過的話不會再收回去!”燈兒流著眼淚說:“他是說了絕話,可老天爺還沒說答應不答應呢!”
馬敬賢心裏既憋屈又惶恐,屋裏亂七八糟也不收拾,他坐在炕上,抱著個笤帚發呆。馬仁禮風塵仆仆走進來。他去縣城找一個當了共產黨幹部的同學,想求求他給工作隊過個話,把自家的成分定得低一點。可惜那同學跟著南下的隊伍走了。老馬抹著眼淚告訴兒子,窮鬼們進來就說要挖浮財,簡直就是土匪,眼睛瞪得跟狼看見肉似的,翻箱倒櫃,挖地三尺,家裏就遭敗成這樣了。
忽然,三猴兒馬仁義跑進來,他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嘴裏叨念著來晚了,沒搶上東西。他不甘心地在屋裏轉悠著,一眼看見文明棍,拿起來就走,總也算搶到點東西。他來到村街遇見牛金花,就讓她也去馬大頭家尋摸點東西。牛金花覺得自己一個女人家,不能去搶人家的東西,分給啥就要啥。她接著說起正事,現在分地了,可她一個女人家,沒個漢子,怕地種不下,提前給三猴兒打個招呼,到時候要請他幫幫手。也不白幫,三猴兒有洗漿、縫補的活,她會幫忙。
三猴兒當然高興:“你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我就幫你一個,七仙女來求我我也不會答應。”牛金花走了。三猴兒眼神直勾勾地看她扭著大屁股走遠,心想,“買牛要買抓地虎,娶媳婦要娶大屁股”,家裏要是有了她……
三瘋子像是一個預言家,看上去瘋瘋癲癲,心裏似乎都明白,他跑著大喊:“來了!來了!搬家啊……”他的破鞋都跑掉了。三瘋子身後,一夥人敲鑼打鼓,簇擁著牛有草朝馬敬賢家走。
喬月住的西廂房門敞開著。馬仁禮走到門口,喬月探出頭望著馬仁禮說:“村東村西大搬家,我本來就該住在村東,省的調換了。”
馬仁禮氣憤地說道:“沒想到你是這麽個忘恩負義的人,當年不是我把你從火坑裏救出來,你還能活到現在嗎?”喬月瞅著馬仁禮說:“你救我出火坑,這份情義我記著,可我是城市貧民出身,你現在的成分是地主,換了你,會飛蛾撲火嗎?”
正說著,牛有草等眾人擁進院子裏,一個勁兒地敲鑼打鼓。馬仁禮驚奇地問:“牛大哥,這是怎麽回事?”牛有草高聲說:“誰是你大哥?階級陣線要劃清楚了,叫牛主席。你家這房子歸貧雇農了!今天你們就得搬我那兒去。”
馬仁禮隻好笑著點頭,說這樣應該,他要和爹商量,收拾收拾東西。馬仁禮匆匆忙忙跑進堂屋,對父親講了牛有草他們要搬進來。老馬笑笑,淡淡地說這是早晚的事,搬吧。馬仁禮小聲提醒父親,那十個金元寶順著煙囪溜到炕洞裏了,怎麽辦?老馬愣了一下,張口要說什麽,牛有草闖進來。父子倆默默看著牛有草。牛有草把胳膊夾著的破棉被扔到炕上,一頭躺了下來。馬敬賢看著牛有草,突然吐出一口血來。
馬仁禮驚慌地喊:“哎呀,我爹這是急火攻心,可不得了!”牛有草這才坐起來說:“這麽著吧,今兒晚你們就住這兒,明天再搬。這大炕,咱仨人睡不擠!”
夜裏,牛有草躺在炕上,呼嚕聲一陣接著一陣。馬敬賢躺在牛有草身邊。馬仁禮坐在炕邊。老馬小聲說:“爹不行了。這些日子吃不好飯,睡不好覺,我估摸,自己身上的肝兒肺啊的都糟爛了,沒幾天蹦躂頭了。爹這麽活著也能活活氣死,我活膩歪了!”他告誡兒子,現在還年輕,天下這麽大,總得有站腳的地方。今後再難也要挺著,多動心思少說話,不吃虧。得個機會就撒丫子,這不是爺們兒的安生地兒。他一陣咳嗽,吐了一大口鮮血。牛有草翻了一下身,不知嘟囔些啥又呼呼睡去。
早晨,牛有草醒了。馬敬賢問牛有草睡的咋樣,牛有草笑著說:“大炕暄騰,睡得舒坦。馬大頭我告訴你,我牛家沒你家屋大,沒你家地多,可我牛有草比你活得長,你到了閻王爺那兒就瞪著馬眼,看我牛有草咋個折騰法!”
馬敬賢感覺自己活不長,想說什麽,因為牛有草在場,欲言又止。馬仁禮委婉求著:“牛主席,你看,我爹就要咽氣兒了,你在這兒多不吉利!要不你先出去躲躲?”牛有草點頭走開。
馬仁禮看著牛有草走出屋門,回過頭來說:“爹,您有話
就說吧。”馬大頭喘息著:“兒子,有件事爹瞞了你,金元寶,金元寶……”話沒說清楚就咽氣了。
喬月看到馬仁禮徹底靠不住了,得趕緊另找門路,她來到土改工作隊辦公室,對工作隊員們哭訴,聲淚俱下地說她也是個苦命的人兒。她是東北人,媽十六歲就在財主家當丫鬟,因為漂亮,那財主一次酒後把她媽奸汙,懷上了她,財主怕壞了自己的名聲,不承認做了虧心事,還趕走她媽。她媽回娘家生下她以後不久就上吊自盡。她跟媽姓,由窮苦的姥爺、姥姥撫養。姥爺、姥姥過世後,她被人販子賣給關內一個唱京戲的草台戲班子。她在草台戲班子遭了不少罪,班主還想霸占她當小老婆,她不想走她媽的老路,就想跑。那時候,在北平的一所大學當圖書管理員的馬仁禮常去聽戲,他花言巧語騙了她,她就跑到他那裏,當時不知道他是地主的兒子,要是知道,砍了頭也不會和他好。喬月忽閃著朦朧淚眼看著土改工作隊隊員們,聲情並茂的哭訴像一池溫水,把滿屋子的人都泡軟了。
周老虎不解地問:“既然這樣,你為什麽不離開麥香村?”喬月又哭了:“我無親無友,無依無靠,孤身一人,要我到哪兒去啊?我想在咱們村留下來。”
周老虎同意喬月留下來。雖然土改已經結束,但是,喬月也是苦命人,村裏要想辦法給她擠點地出來。喬月千恩萬謝,嫋嫋婷婷地走了。
喬月開始自力更生了,這天,她到野地裏打了一小捆柴火背回來在村街走著,雖然柴火不多,可已經累得滿頭大汗。
老幹棒牛有道看見了忙說:“哎喲,水靈靈的大姑娘,咋幹得了這麽粗的活兒?來,柴火給我扛著。”喬月毫不客氣地把柴火遞給老幹棒說:“謝謝您啊!”
老幹棒聞到喬月身上有一股特好聞的味道,不由得抽了兩下鼻子,心想,這女人咋和村上的女人味道不一樣呢!他對喬月笑得合不攏嘴:“謝啥謝?你也是村裏的人了,今後一個人過日子,有啥難處,盡管說,打個招呼我就過去。”
喬月看著老幹棒腰裏別著的磨刀石問:“幹棒大哥,你腰裏別著這麽個東西幹什麽?”老幹棒說:“我會點木匠活,幹活離不開它,再就是呢,鄉親們的刀啊、剪子啊、鐮刀啊啥的,都求我給磨磨,我隨身帶著方便。”
喬月水靈靈的大眼對老幹棒一笑:“您會木匠活啊?正好,我住的地方門窗都壞了,您幫我修理修理?”
喬月的一笑,把老幹棒的骨頭都笑酥了,他忙說:“好吧。舉手之勞的事兒。往我家那邊走吧,我好捎帶上工具。”
喬月得到土改工作隊的同情,仍住在馬敬賢家的西廂房裏。老幹棒把柴火放到喬月的門外,開始興致勃勃地給喬月修理門窗。
喬月站在旁邊插不上手,就陪著老幹棒說話。老幹棒就講吃不飽牛有糧在村公所演了一場好戲。昨天,吃不飽對工作隊的周老虎說他從娘肚子裏爬出來就沒吃飽過,真不知道吃飽是個啥滋味兒。正趕上飯口,工作隊蒸了一鍋餑餑,周老虎就讓牛有糧吃飽給大家看看。吃不飽抓起餑餑狼吞虎咽地吃著,轉眼三個餑餑就吃沒了。周老虎讓再拿三個大餑餑來,轉眼吃不飽把三個大餑餑又下了肚。周老虎以為他吃飽了,可他說剛剛墊了底,說這輩子他就沒吃飽過,他爺爺和他爹也沒吃飽過。周老虎看著吃不飽那個樣子,當即表示,共產黨就是讓窮人都吃飽,大家要是吃不飽,他這個官就不當了。
喬月點頭說:“是啊,有了共產黨,我這個無家可歸的人才算有了家。”老幹棒笑著說:“不假,你要是再尋個好男人,那才是真正有了家。”
土改了,地分下去了,可種地各家都有各家的難處,有的家沒牲口,有的家缺農具,有的家沒勞力。喬月就是種地困難戶,她除了有兩畝地,別的什麽都沒有。該犁地了,她隻能在地頭抹眼淚。牛有草背著犁子走過來,他讓喬月扶犁他拉犁。喬月趕緊來了一個笑臉:“到底是主席啊,關心困難群眾。”
二人一個拉,一個扶,開始犁地。可是,喬月按不住犁頭,犁鏵離了土。牛有草問喬月會不會幹點兒別的,比方做飯、洗衣、縫補啥的。喬月老實承認她會打麵糊糊喝,縫縫補補也不太行,就隻會唱戲,說著又掉眼淚了。
牛有草見不得女人哭,更何況喬月還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他的心軟了,忙勸喬月不用犯愁,現在政府號召成立互助組。他說起順口溜:“互助組,好處多,老鄉聽我仔細說。你沒犁耙難種地,我沒牲口難拉犁。他家沒有勞動力,缺這少那湊不齊。大家成立互助組,互通有無能配齊。你有牛,我有犁,他家有個壯勞力。你攙我,我扶你,家家戶戶都歡喜。”
牛有草告訴喬月,他打算聯係三五戶,有牛的,有農具的,互相幫工,好比驢癢癢,你一下,我一下,三兩就不癢了。喬月笑著誇牛有草這個農會主席不是白當的。
和漂亮的喬月在一起,牛有草挺高興地說:“互助組不是我琢磨出來的,有的地方早就這麽幹了。到時候我帶上你?”喬月笑道:“帶上我?可我給你們不了癢癢,我能幹什麽?”
牛有草笑著:“你站在地頭唱戲給我們聽吧,現在就唱一段給我聽聽。”喬月知道山東人喜歡聽呂劇,就站在地頭唱《藍橋會》。牛有草聽得入了神,不由得搖頭晃腦。喬月唱完一段停下來。牛有草眨眨眼,讓喬月唱一段新詞兒,就把他剛才說互助組的那順口溜唱成呂劇。喬月很快就把牛有草說的互助組的順口溜記住了,而且當時就用呂劇的調子唱出來。牛有草誇喬月聰明,喬月麵若桃花,心裏像喝了蜂蜜水。
牛有草領著村民在關帝廟前開會,他說:“今兒個就講講互助的事。先讓喬月唱一段吧!”喬月大大方方站起來,用呂劇的調子唱出牛有草說的那段順口溜。大夥兒鼓掌,都覺得喬月唱得很新鮮、很好,把互助組的事情也唱明白了。牛有草解釋著,五六家成立一個互助組,農活一家一家的幹,你幫我,我幫你,以勞力換工,以畜力換工,以工換糧,要合情合理,大家商量著,誰也不讓吃虧。他接著告訴大家,互助組在老解放區早就搞了。麥香村先搞兩個點,村東他出頭,村西趙有田出頭。商量的結果,牛有草互助組吸收了地裏仙、三猴兒、吃不飽、馬小轉、喬月。趙有田互助組吸收了瞎老尹、老幹棒、楊燈兒、牛金花。三猴兒告訴牛有草,不能要吃不飽和小轉兒,他倆太懶。牛有草讓三猴兒放心,吃不飽和小轉兒以前懶是因為沒地種,現在有自己的地就不會懶。吃不飽和馬小轉當即保證以後不會懶了。
夜晚,人們都睡了,村裏很靜,偶爾傳來幾聲狗叫。
牛有草和王萬春在村公所議事。周老虎一腳踏進門,他是到縣裏開了幾天會,摸黑趕回來的。牛有草向周老虎匯報了村裏成立互助組的事,周老虎誇牛有草這件事辦得好,農民得到土地僅僅是第一步,還要組織好生產,多打糧食支援前線。接著,周老虎簡要傳達了縣裏開會的精神。最近不少地方出現了還鄉團,很凶殘,殺了不少土改積極分子。縣裏要求我們做好防範,首先要抓好民兵作戰訓練,還要注意村裏地富分子的動向,防止他們勾結還鄉團騷擾。民兵除了訓練,要在村口布置好放哨,不放進一個可疑的人進村。告訴大家不要害怕,咱們有民兵,有情況各村民兵可以互相支援,還有縣大隊撐腰,還鄉團成不了氣候!
牛有草當即表示說:“共產黨領導農民翻身解放分土地,我死活跟著共產黨,不怕還鄉團!誰要是從我們嘴裏奪糧食,我就把這罐子血倒給他!周隊長,我想加入共產黨!”周老虎告訴牛有草,黨組織向所有要求入黨的人敞開大門,不過需要寫申請書,還要經過考驗。
還鄉團要來的消息很快在村中傳開。馬小轉家就是信息中心。老幹棒、三猴兒、牛金花、菜包子、吃不飽都在。馬小轉說聽旋口的親戚講,還鄉團可厲害,見了分地的農民就砍,全家滅門。當時,幾個人心裏像壓著大石頭。
一大早,馬仁禮在家鬱悶地自飲自唱:“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歎,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
牛有草忽然來了。馬仁禮趕緊站起來說:“哎呀,牛主席來了,有失遠迎。”牛有草冷笑:“挺悠閑啊,唱上了,唱的啥戲啊?”
馬仁禮嘴唇哆嗦了:“瞎……唱,讓您見……笑了。”牛有草冷著臉說:“不見笑,我聽不懂。馬仁禮,聽說了吧?旋口村來了還鄉團,殺了不少人。你應該高興啊,戲都唱上了!”
馬仁禮趕緊躬身作揖哀求:“牛主席,可不敢這麽說,這話傳出去,可是殺頭之罪啊!”牛有草說:“知道就好。你要老老實實,不要想三想四,共產黨坐江山,是鐵板釘釘的事了,還鄉團幾個蟊賊能成啥氣候!”
馬仁禮連連點頭:“牛主席,您放心,我雖然蠢笨,也不會看不清形勢,我保證跟著你們走,如果對共產黨有二心,天誅地滅!”
場光地淨,秋去冬來。大雪紛飛,黃河冰封。傳了個把月,連還鄉團的影子也沒有見著,村民們懸著的心慢慢放了下來。
可是,就在一天夜裏,人們都蜷在被窩裏睡覺,忽然老槐樹下的鍾揪人心般響起來,瞎老尹使勁拉著鍾。老幹棒大喊著:“還鄉團來了,都到村公所集合!”分了地的拖家帶口跑出家門,向村公所聚攏。還鄉團放著槍進了村。
馬仁禮正要往麥秸垛裏躲藏,牛有草跑進院子,喊馬仁禮跟他走。村民被還鄉團逼進村公所,聚集在院子裏。周老虎組織工作隊員和民兵爬上牆頭、房子上抵抗。還鄉團包圍了村公所,一個頭子喊:“狠狠打,殺盡窮鬼,給老家兒報仇!”
周老虎聽著槍聲,判斷還鄉團的人數雖然不多,可武器齊整,要是沒有縣大隊增援,這裏支持不了多久,得派人到集賢村的縣大隊送信兒,請求支援。楊燈兒說她姑姑住在集賢村,那兒她熟,她去縣大隊送信。牛有草不同意讓一個姑娘去。馬仁禮主動要求去。牛有草覺得讓馬仁禮去就是放虎歸山。三猴兒說馬仁禮和還鄉團是一家子,他出村送信不會引起懷疑,讓他去合適。
周老虎點點頭:“是啊,馬仁禮主動獻地,是開明人士,這個時候派他去最合適。馬仁禮,考驗你的時候到了,不要辜負大家的信任!”
馬仁禮從村公所衝出來,擺著手向還鄉團跑去。還鄉團停止開槍。見馬仁禮跑過來,還鄉團頭子問:“夥計,你是啥人?”馬仁禮喘著粗氣說:“提起我你可能不知道,我爹是本村財主馬敬賢,我是他兒子馬仁禮。”
一個人舉著火把看了馬仁禮,說他就是馬敬賢的兒子。還鄉團頭子問馬仁禮咋和窮鬼混到一起了,馬仁禮回說窮鬼怕他跟還鄉團跑,硬把他拖去的。還鄉團頭子給馬仁禮一杆槍,讓他一塊兒幹。馬仁禮推說不會使喚槍。還鄉團頭子就讓馬仁禮一邊躲著去,然後又命令開火。
馬仁禮趁黑趁亂跑了,他跑上高坡,回頭望著麥香村心裏想,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啊!此時不跑,更待何時?他撒丫子飛快跑著,摔倒又爬起來跑。遠處火把閃動,一群民兵舉著火把跑來。馬仁禮藏在草坑裏偷偷窺探。一個民兵走到草坑旁,解開褲帶剛要蹲下,馬仁禮大喊:“慢著!”那民兵蹦起來舉槍對準馬仁禮:“啥人?出來!”
馬仁禮冒出頭,雙手舉過頭頂:“我是麥香村來報信兒的,是周老虎隊長派我來的!”於是,馬仁禮領路,縣大隊長下令戰士們跑步救援麥香村!
這時候,還鄉團在村公所外越攻越急。村公所裏,大家沒有經過這種陣勢,聽著外麵越來越急的槍聲都很緊張。
牛有草喊:“我早說了,要命的節骨眼上,地主羔子馬仁禮能回來?得個機會不跑才怪!”菜包子馬仁廉說:“不見得,集賢村離這兒挺遠,馬仁禮就是長飛毛腿這時候也跑不到。”
周老虎下命令說:“現在派一個人衝出去,把敵人引走,大夥兒突圍。你們都沒有作戰經驗,還是我去。”牛有草攔住周老虎說:“不行,你去了誰帶領大夥兒突圍?周隊長,跟共產黨走,老百姓真能吃飽飯嗎?”周老虎點點頭:“那當然!”
牛有草喊了一聲:“好!”他拎起一串手炮衝出去。他走出村公所,還鄉團頭子認為可能是出來談判的,讓停止射擊,放那人過來。牛有草朝還鄉團走去,他還沒走到跟前,突然槍聲大作。
還鄉團頭子知道是縣大隊來了,趕緊帶著他的人撤走。牛有草使勁把幾個手炮一起甩出去!一聲巨響傳來,周老虎立即領著大夥兒衝出去,還鄉團已經跑得沒了影。周老虎和縣大隊長兩隻手握在一起。牛有草安然無恙,望著大夥兒嗬嗬笑。
打跑了還鄉團,大家夥兒底氣壯了許多。馬仁禮陰差陽錯經受了考驗,他仍是笑臉迎人,小心謹慎,夾著尾巴做人。
村頭老槐樹葉子黃了又綠,又一個春天早早來了。太陽剛露臉,瞎老尹就拉響了老槐樹上吊著的大鍾。
麥怕胎裏旱。鋤頭上有雨。牛有草領著互助組的人鋤麥地。地裏仙、三猴兒、馬小轉、喬月都到了地頭上,就缺吃不飽。地裏仙、三猴兒吸過了“地頭煙”,還不見吃不飽的影子。三猴兒說那懶蛋興許正做娶媳婦的美夢。牛有草不等他了,讓大夥兒開始幹活,挨著來,先幹喬月的地,一人一壟,不許偷懶耍滑。大夥兒開始鋤草。喬月拿鋤頭劃拉著地皮兒。牛有草說她是禿老婆畫眉。喬月哭喪著臉說她不會幹。牛有草歎了口氣,隻好讓她站到地頭給大家唱戲。
喬月高興地扔了鋤頭,跑向地頭大聲說:“大夥兒聽好了,我今天不唱老戲,唱我自己編的一段呂劇,題目就叫《歌頌英雄牛有草》,獻醜了啊。”她亮開清脆的嗓子唱道,“麥香河,三道彎,麥香村出了個人尖尖。他領著大夥兒鬧土改,名字就叫牛有草。說大膽,唱大膽,大膽的事跡唱不完。村裏來了還鄉團,老百姓眼看遭禍患。為了保護老百姓,他舍生忘死衝在前……”
馬小轉笑著說:“聽著戲鋤地,真滋潤,這個驢癢癢的辦法好。”三猴兒接上:“小轉兒,咱倆互相唄。”馬小轉笑罵:“撅腚等著吧!看你尖嘴猴腮的樣子,惡心人!”
牛有草在前麵喊:“大夥兒趕緊幹活,前線等糧食呢。前段時間周老虎讓人從前線稍回話來,說部隊缺糧,戰士們有時候吃不飽。他跟我說過,為了讓咱農民都有地種,吃飽飯,就是犧牲了也心甘情願。”
馬仁禮在院子裏擺弄百葉箱、風速計。馬小轉走進院子告訴馬仁禮,牛組長讓他去一趟,要給他分配新任務。馬仁禮聽說牛有草叫他,不敢怠慢,趕緊去牛有草家。牛有草正把一床漏了棉花的破被掛在晾衣繩上,馬仁禮拎著一瓶酒來了。
牛有草問:“手裏拎的啥東西?
”馬仁禮笑著說:“好酒,景芝白幹兒。”
牛有草板著臉訓斥:“啥意思?想拉攏貧雇農嗎?”馬仁禮賠笑:“牛組長真能開玩笑,我是怕您說多了話口渴。”
牛有草瞪眼說:“口渴也不能喝酒。人心隔肚皮,你到底是啥意思?不想聽我說話嗎?”馬仁禮弓腰搖頭:“打死我也不敢。”“不敢是啥意思?我壓迫你了嗎?”“沒有,我想聽您的指示。”
牛有草追問:“那你拿瓶酒過來幹啥?想灌倒我?”馬仁禮無奈,一把打開瓶塞說:“您既然這麽說,我還是自己喝了吧。”
馬仁禮剛喝幾口,牛有草一把搶過酒瓶說:“我這就讓你看看,貧雇農麵對剝削階級的拉攏腐蝕是個啥態度!”他仰頭喝酒,一口氣喝完一瓶酒,“別說一瓶,就是三瓶四瓶也不在話下!”牛有草放下酒瓶才說到正題:“馬仁禮,找你來沒別的事兒,老蔣吆喝著要反攻大陸了,反革命很猖狂,那也是秋後的螞蚱。我才接到上級命令,說要對你進行管製。以後,你早晨要向我請示,晚上要向我匯報,風雨不誤!聽到沒有?”
馬仁禮忙弓腰點頭:“聽到、聽到,我聽上級的,更要聽牛組長的。”
馬仁禮知道,他的苦日子來了。
都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楊燈兒也老大不小了,仍待字閨中,她父母心焦著呢。她爹楊連地的哮喘病犯了,抽著止喘的偏方洋金花煙,楊燈兒在一邊服侍著。老楊喘了幾口,忽然又催燈兒老大不小的該成個家了。燈兒不說話。
燈兒娘說:“你還有臉說這話,要不是你把咱家的名聲弄這麽臭,就憑咱家燈兒的模樣,媒人都得踩爛門檻子,可如今媒人不登門不說,托媒人說媒,人家都不搭理。”老楊歎了口氣不吭聲。燈兒娘繼續埋怨,“牛有草也不是東西,那年說咱閨女是他的人了,他不嫌害臊不要緊,咱閨女還嫌害臊呢,說出的話潑出的水,收不回來。咱閨女壞名聲在外,嫁人也難。”
老楊問:“燈兒你說實話,心裏是不是還擎著那個人兒?”燈兒還是不說話。老楊心想,解鈴還得係鈴人,要趕緊找牛有草說道說道!
天才擦黑兒,楊連地來到牛有草家,瞪眼看著牛有草。牛有草不冷不熱地問:“你來幹啥?”老楊說:“唉,沒老娘們兒的日子就是不好過啊!”
牛有草皺著眉問:“說這些不鹹不淡的啥意思?”老楊說:“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把心裏話說清楚。”
牛有草板著臉說:“說唄,沒堵著你的嘴。”老楊說:“這話咋說的?當年我和你爹黃河灘一番比畫,不為別的,就是為出口氣。你爹死在我手裏,我認賬,可我不是故意的,是你爹激怒了我,我收不住手,誤傷你爹。我說過,我這條老命就放你這兒,你要是不解氣,立馬拿走,我沒半點埋怨。話說回來,燈兒是個幹淨人兒,歲數不小了,還孤零個身子,她心裏一直掛著你。”
牛有草小聲說:“沒法子,我聽我爹的。”老楊追問:“鐵了心了?”
牛有草咬牙道:“墳頭上起了誓,再也改不了口。”老楊吹胡子瞪眼說:“當年你親口說過,燈兒已經是你的人了,是真是假不說,現在這話早傳遍十裏八鄉,她還咋嫁人?”
牛有草看著老楊說:“我栽的樹我收果兒,我說錯的話我擔著。”老楊點點頭:“有這句話就行!”說罷轉身走了。
老楊回家,立馬把牛有草的話學說給女兒聽。燈兒不相信。老楊讓燈兒自己去問牛有草。
楊燈兒摸黑兒來到牛有草家院外敲門。喬月從西廂房走出來,她聽到是楊燈兒的聲音就不開門。燈兒使勁敲著門。牛有草從屋裏走出來,聽到是燈兒,就把門打開了。楊燈兒走進來,望了牛有草和喬月一眼,徑直朝牛有草的屋子走去。牛有草跟進來。
燈兒瞪著大眼直接問:“大膽哥,你這輩子真的鐵了心不娶我?”牛有草憋氣不吭。燈兒質問,“當年你求親的時候放了個屁,把我的名聲臭了,弄得我不上不下,我咋辦?”
牛有草隻好低著頭說:“我那是急昏了頭,胡說八道,都是我的錯。改天我當著全村人的麵給你賠不是,可我得聽我爹的。”燈兒兩眼冒火盯著牛有草質問:“你寧可不要這張臉,也不肯收回自己的話?”
牛有草咬著嘴唇,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在我爹墳頭上起了誓,改不了口了。”
燈兒望著牛有草,眼淚也就泉水般流了下來。
楊燈兒抹著眼淚走出來,喬月坐在西廂房門口望著她不鹹不淡地說:“怎麽還鼻涕一把淚一把的了?”楊燈兒回道:“有喜事樂的。”
喬月問:“啥喜事啊?”楊燈兒忽地一笑:“你說呢?”說完扭著腰走出院子,腦後的那條粗辮子在腰間起勁兒地擺動。
牛有草說到做到。第二天晌午,滿街筒子的人圍著牛有草,開始當眾認錯。
他大聲說:“各位父老鄉親,說件事兒。當年我去楊燈兒家求親,被人家卷了麵子,昏了頭,我說了句昧良心的話,說楊燈兒已經是我的人了,把燈兒的名聲踢蹬了。今天當著大夥兒的麵,我給燈兒認錯,我說的話都是放屁!”
楊連地問:“這就完了?光嘴裏認錯不行,你得讓大夥兒說說。”
趙有田上前一步:“牛有草,我說句公道話。你當年把屎盆子往燈兒頭上一扣,給人家弄了個臭不可聞,如今嘴上兩扇皮,上下一忽搭就完了?太拿人家黃花大閨女的名聲不值錢了,不是個人物!”
菜包子馬仁廉一揚手說:“樹活一層皮,人活一張臉。咱鄉下啥東西最值錢?就是臉麵、名聲,尤其是女人家,臉麵一丟,名聲一臭,二流子都愁!”
牛有草撓頭,不知道該咋辦。吃不飽給出主意,讓牛有草幹脆就把楊燈兒娶家去算了。牛有草還是那句話,他當著爹的麵發了毒誓,一輩子不娶楊燈兒。
老楊頭問:“牛有草,爺們兒哪裏最金貴?”他一指牛有草的膝蓋,“這兒最金貴,這裏要是打了軟兒,那就是真認錯了。”
牛有草搖頭:“兩根骨頭上頂天下拄地,一根大筋抻得溜直,軟不了。我能跪天跪地跪祖宗跪爹娘,不能跪別的。小時候我和馬仁禮架,打破了他的頭,他爹讓我跪下認錯我不跪。我爹打我,柳條子抽斷三根,我就是沒跪!”
老楊頭仰天長歎:“閨女你苦命啊!你的名聲這輩子算翻不過來了!”楊燈兒緊緊抓著爹的手,熱淚長流,淚珠顆顆砸在塵土中!
牛有草看著老楊頭,又看著楊燈兒,心裏好像開了鍋。好一陣子,他忽然喊著:“老天爺在上,你看著!”說著就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
楊燈兒看著木雕般跪在地上的牛有草,心如死灰,她用手背一抹眼淚,大聲說:“牛有草你個孬熊,我把話撂這兒,從今往後,咱倆誰也不欠誰的。你抬起眼皮好好瞅著,我叫楊燈兒,是燈就得亮著!”說完轉身就走。
回到家裏,楊燈兒趴在炕上號啕大哭,心徹底涼了,徹底死了。
一眨眼就到了秋天,樹葉飄落到黃河裏,順著河水遠去。
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正當時。該種冬小麥了,可牛有草的互助組裏沒有大牲口,播種太慢,出苗不齊,影響收成。牛有草提議大夥兒湊錢買頭牛,幾個人都同意了,隻有吃不飽說沒錢不參加,最後好說歹說他出一半錢。
錢湊齊了,地裏仙讓牛有草到牲口市看看行情,說不定能撿個便宜。吃不飽要跟著去,說可以長點眼色。第二天一大早,牛有草就帶著吃不飽去牲口市看牛。他看著一頭牛問啥價兒。牛經紀湊過來,把手伸進牛有草的袖筒裏,通過指頭暗講價錢。牛有草嫌貴,搖搖頭走了。
這時候,大大咧咧的閨女韓美麗走來,她看著一頭牛問價兒。牛經紀照規矩要把手伸進韓美麗的袖筒裏。
韓美麗一下把手縮回去,瞪眼道:“幹啥呀你!不會拿嘴說啊?”牛經紀尷尬一笑:“你……你不懂牲口市的規矩啊?”
韓美麗板著臉問:“沒看我是女的嗎?摸索個啥?”牛經紀搖頭說:“沒見過女人逛牲口市,你懂牛嗎?”
韓美麗揚眉道:“誰說我不懂牛?”牛經紀笑道:“那你說說咋鑒定耕牛?”
這時候,不少買牛的、賣牛的圍過來看熱鬧。牛有草和吃不飽也順著聲音走過來。韓美麗毫不怯場,好像講演似的大聲說:“要說鑒定耕牛,首先要離遠了看牛的外形。好耕牛體形高大粗壯,前高後低,骨骼結實,全身肌肉發育好;公牛昂頭挺胸,母牛頭麵清秀;牛體的前、中、後三部分發育勻稱,結實緊湊,前軀寬大,四肢粗壯有力,眼睛明亮有神,毛發清潔光亮,鼻孔大,鼻鏡寬,濕潤有汗……”大夥兒鼓掌叫好,韓美麗繼續說,“我爹當年幹過牛經紀,我看過《相牛經》,《相牛經》說,上觀一張皮,下觀四肢蹄,前觀胸膛寬,後觀屁股齊。”
牛經紀心裏服氣,嘴上還想再考考這閨女:“那你會看牛的牙口嗎?”他指著一頭牛,“你說這頭牛多大口了?”韓美麗摸了摸牛的牙齒:“八歲口,正當壯年。可惜啊,這頭牛有點毛病。”她看了牛經紀一眼笑道,“毛病就不說了吧,免得砸了你的飯碗。”說罷轉身走了。
吃不飽一拉牛有草說:“有門兒,咱得跟著這閨女。”
韓美麗繼續在牲口市看牛。牛有草湊過來問:“這位大妹子,貴姓?”韓美麗扭頭說:“幹啥?查戶口啊?”
牛有草一笑:“不是,我看你對牲口挺在行的,想討教一下。”韓美麗看了牛有草一眼說:“我姓韓,問名不?叫韓美麗。”
牛有草點點頭:“真是爽快人。韓同誌,我姓牛……”韓美麗咯咯笑著說:“你是來看你的兄弟姐妹呀?”
牛有草隻好笑著說:“韓同誌取笑了。我是來買牛的。”韓美麗也笑:“誰不知道你是買牛的,報個名啊!”
牛有草忙說:“我叫牛有草。”韓美麗大笑:“我的親娘喲!你這個名兒真有趣兒,牛有草,餓不著。哪村的?”“麥香村,你呢?”“集賢村。”
牛有草套近乎說:“那地方我知道,以前的縣大隊駐紮在你們村。”韓美麗一拍滾圓的大腿叫道:“你說的咋那麽對!咱都是歸麥香嶺地區。我們那兒成立互助組了,你們那兒呢?”
牛有草說:“搞了兩個試點。你是來買牛的?”韓美麗挺高興:“你說的咋那麽對!是給互助組買牛。”
這時,牛經紀看牛有草是實心實意買牛,說那邊有頭牛價格公道,讓去看看。牛有草請韓美麗一起去,幫著長長眼,晌午請她吃飯。韓美麗很爽快地答應了。
四個人來看那頭牛。牛經紀和牛有草袖筒裏講價。牛有草覺得價錢還可以,可牛腿有毛病,就征求韓美麗的意見。韓美麗四周打量牛,摸摸這兒,拍拍那兒。她說牛腿是有些毛病,耕田沒有問題,就問啥價兒?牛有草伸出手來,又把手縮回去了。韓美麗笑著說:“還挺封建的,沒事兒。”牛有草把手伸進韓美麗的袖筒講價。
牛經紀笑問:“哎,這位女同誌,他咋就可以伸進你袖筒了?”韓美麗說:“我們認識嘛!嗯,幹活沒大問題,關鍵是價錢還可以。”吃不飽急了:“買了吧,就算有問題,殺了吃肉也合適。”
牛有草拍板買了。吃不飽牽著牛和牛有草走著還不忘吃:“有草哥,你不是說了嗎,人家韓美麗幫咱看牛,咱請人家吃飯,說話得算數啊!”牛有草說:“那就請她吃飯。”吃不飽高興了:“應該、應該!”
正好,吃不飽看到韓美麗牽著一條小牛犢過來了,就大喊:“哎,韓姑娘,還沒走呢?”牛有草走上前說:“不是答應請你吃飯嘛,到飯時兒了,去前麵飯館吃點啥吧。”韓美麗倒也不客氣:“你這人挺認真的。好吧,也餓了,少破費點。”
三個人在飯館吃鍋餅。吃不飽狼吞虎咽地吃著。牛有草問:“韓同誌多大了?”韓美麗應聲道:“二十五,你呢?”“大你十歲。”“不像,你不顯老。幾個孩子了?”
吃不飽忙說:“我大膽哥還沒娶媳婦呢!”韓美麗問:“你不是叫牛有草嗎?”
牛有草笑了:“大膽是我的外號,到我們那兒,叫我牛有草不一定有人知道,叫牛大膽誰都知道。你呢?幾個孩子?”“我也沒結婚。”“挑花眼了?”
韓美麗眼睛濕潤了:“我本來訂婚了,未婚夫抗美援朝犧牲在朝鮮,就耽誤了。”牛有草趕緊說:“對不起,不該問這些。如今趕上好社會,往前奔吧。”
韓美麗拍著牛有草的肩膀:“你說的咋那麽對!我現在是互助組的組長,沒工夫考慮自己的事,等把生產搞上去了,再談婚論嫁不晚。”
牛有草高興道:“你領了互助組,我也領了互助組,咱們比比,看誰幹的成績大。”韓美麗笑著說:“比就比,明年縣裏勞模會上見!”
牛買來了,牛有草互助組的人都來看。大夥兒發現牛腿有點毛病。牛有草說牛是腿受了點傷,養養就好了。獸醫菜包子來了,他端詳著牛,好一頓摸後說:“牛是好牛,正當年,可惜腿有毛病,是胎裏帶來的,養不好,大膽哪,你被人家騙了,不信使使看吧。”
大夥兒看那牛拉著犁,一瘸一拐地走著,越走越瘸。馬小轉說:“組長,菜包子說得對,你是叫人家騙了!”三猴兒埋怨說:“你這麽精明,咋叫牛販子騙了!這不是拿著大夥兒的錢耍大冤嗎?”
牛有草火了:“錢少還要買好牛,天下的便宜都叫咱占了啊?這牛耕地拉車的活能幹就行,不就是上山差點勁嘛!”他趕著牛,瘸腿牛果然不能上坡。他說,“我看這牛特別要強,不服輸,它一直在使勁,眼睛都憋紅了。做人就要有這種精神,瘸了一條腿,還有一條腿,隻要有條腿,就要往前奔!”他抱著一條牛腿幫著使勁,牛還是沒上去。大家被感動了,也幫著推牛屁股。牛上了山坡,眾人累得呼呼直喘。
牛有草看著大夥兒說:“看到了吧?少了一條腿不算啥,咱們給它當腿用!”吃不飽笑著說:“大膽,你以後就改名叫牛大腿吧。”
牛有草哈哈大笑:“這個名也不錯。咱每個人都長著牛大腿,以後莊稼活就不用愁了。”地裏仙撫摸著牛說:“這牛除了腿有點毛病,其他方麵都停妥,委實不錯,誰來養呢?”
說起養牛,幾個人都推脫著不想幹。牛有草讓大家輪著養,抓鬮決定。結果吃不飽抓到了。可是,吃不飽太懶,喂牛沒有心思,把牛喂得越來越瘦。地裏仙看著牛瘦得腚巴骨都能當刀使喚了,就把牛牽回家自己養。地裏仙家沒有牛棚,他趕緊蓋了簡易牛棚,還用他準備做棺材的紅鬆木料,讓老幹棒打了牛槽。下雨了,牛棚裏漏雨。地裏仙冒雨把牛牽進屋裏,又費力把牛槽搬進來,他摸索出幾個雞蛋,打碎拌進草料裏。牛吃得可歡,地裏仙捋著胡子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