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打春一百,拿鐮割麥。
老天爺真怪,1948年的春脖子特別長,立春都快三個月了,緊靠黃河北岸的麥香村,村頭的老槐樹早已經滿頭翠綠,可地裏的麥子才甩齊穗兒,還沒有灌滿漿。青黃不接啊,莊戶人一個個黃皮寡瘦。
可是,肚子裏即使沒有幹貨,也擋不住有人架。一大早,霧氣還沒有散盡,外號“牛三鞭”的牛占山和外號“老驢子”的楊連地就來到黃河灘上較起勁兒來。牛三鞭單手拽著鞭子杆,老驢子單手拽著連枷柄,鞭子和連枷纏繞在一起,兩人較著力,就像倆蛐蛐兒齜牙咧嘴地咬著不鬆口。
這時候,村上的許多人圍著看,誰也不理會不遠處滔滔東流的黃河水。在剛露臉的日頭照射下波光瀲灩的黃河水,也按照老輩子的模樣,不理會它身邊的芸芸眾生,不緊不慢地奔向大海。
牛三鞭喘著氣說:“老驢子,你真是越老越驢性,非要跟我見個高低短長嗎?”
老驢子瞪著眼喊:“牛三鞭,今兒個你要是勝了我,你兒子牛有草和我閨女楊燈兒,就是兩個巴掌拍出了響兒!你要勝不了我,隻能怪你老牛家眼高手低!”
牛三鞭皺著眉頭說:“老夥計,你要想找我報仇,咱就單講報仇的事,你把孩子的婚事攪和進去,不地道!”老驢子咬著牙說:“牛三鞭,有勁兒別使在嘴上,我閨女的婚事,我說了算!”
老驢子一使勁,連枷發出吱吱的聲響,牛三鞭的手緊緊拽著鞭子杆,兩人眉頭擰著運氣,互不相讓。說來話長,老驢子和牛三鞭的仇出在當年村東、村西械鬥上。麥香村村東住的是大戶人家,村西住的是窮人。當年村東、村西械鬥,老驢子和牛三鞭帶頭對付村東財主馬敬賢,誰知道老驢子被馬敬賢施計收買,村西吃了大虧。為這件事,牛三鞭教訓老驢子,一鞭子下去,想不到當時他喝多了酒,鞭子沒準頭,不小心把老驢子的子孫布袋抽散了黃兒,後來老驢子就不能傳宗接代,這仇算是結下了……
老驢子使勁拽著連枷,牛三鞭使勁拽著鞭子。牛有草、楊燈兒、燈兒娘在一旁緊緊盯著。突然“哢吧”一聲,連枷頭斷了,牛三鞭和老驢子都後退好幾步。牛有草扶住牛三鞭,燈兒娘和燈兒則扶住老驢子。
牛三鞭一笑:“老夥計,這一仗咋算哪?”老驢子望著斷了頭的連枷柄,憋氣不吭。燈兒趁機說:“爹,咱自己的家什兒不應手,怪不得旁人。”燈兒娘也敲邊鼓:“她爹,咱不能說話不算數。”老驢子黑喪著臉不吭聲。
牛三鞭退一步說:“老夥計,你要是想反悔,我就當你啥都沒講過,咱們再換著法兒比試,行不?”事已至此,老驢子也隻好退半步說:“拿三升麥子做聘禮,我閨女就是你牛家的人!”他說著轉身就走,燈兒娘急忙跟著。
楊燈兒望著牛有草笑了笑,撿起連枷頭轉身跑了。牛有草望著燈兒的背影嗬嗬地笑。牛有草心裏明白,這年景三升麥子,聘禮可不輕啊。牛三鞭倒是覺得,人家就一個閨女,多要點聘禮沒啥。他告訴兒子,現如今在麥香村,除了馬敬賢,誰家也拿不出多餘的糧。趁著老驢子的話還熱乎,趕緊去!牛三鞭估摸著,看在他給馬敬賢家當過幾十年長工的分上,馬敬賢也不好抹麵子。
世道亂了,人心浮動。要變天啦,對於有家有業的人而言,這不是好兆頭。這會兒,馬敬賢正在院子裏抽著煙袋鍋,坐在椅子上曬太陽。他心裏像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等著長工趙有田打聽八路軍的消息。前段日子人們瘋傳八路軍快要來了,搞得馬大頭心慌意亂,寢食難安。
牛有草跑進來,走到馬敬賢麵前,輕聲喊了聲叔兒。馬敬賢沒看牛有草,繼續抽著煙袋鍋。牛有草高聲喊了一聲叔兒,馬敬賢打了個激靈,煙袋鍋掉在腿上。牛有草趕緊撲拉馬敬賢的褲子,撿起煙袋鍋遞給馬敬賢,又遞過身旁小桌上的煙葉袋子。馬敬賢從袋子裏掏出煙葉,塞進煙袋鍋。牛有草趕緊用火鐮子、火石、紙媒子打著火,給馬敬賢點著煙袋鍋,這才說他爹讓他來借三升麥子的事。
馬敬賢皺著眉頭說:“你叔家的糧是天上掉下來的呀?老天爺一年就讓咱收一回糧,你叔家的糧也不多。”牛有草隻好求著:“叔兒,這三升麥子我家急用,您就行行好,開開麵兒吧。”
馬敬賢抽了幾口煙才說:“你爹能張嘴管我借糧,保準是碰上翻過不去的坎兒了。你牛家來我不能不給借,誰讓咱兩家熱乎了幾十年呢!”
兩人來到糧倉門口,馬敬賢讓牛有草在門口望著,他進去裝麥子。馬敬賢走進糧倉,望著滿倉的麥子,摸摸這袋,又摸摸那袋。他打開一個麻袋,用手抄起一把黃澄澄的麥子,咂吧著嘴,拿出一個小口袋,又拿起一個加了外沿的升,挖出一升麥子,他握著升沿,把升裏的麥子卷在升沿裏一部分,然後晃著,搖著,把麥子倒進口袋裏。就這樣,他裝好三升麥子,交給牛有草。
牛有草抱著三升麥子回到家,牛三鞭正躺在炕上,挺著大肚子哼唧,他這是吃蕎麥皮窩窩頭整的。早晨,為了和老驢子在黃河灘上較勁兒,牛三鞭怕空著肚子沒有力氣,就死命往肚子裏塞蕎麥皮窩窩頭。結果鬧得肚子脹成懷了八個月身孕的婆娘,咋也拉不下屎。牛有草急忙用擀麵杖擀老爹的大肚子。
牛三鞭看到兒子借到了麥子,讓兒子趕緊給老驢子送去。牛有草不急,要先擀老爹的肚子,邊擀邊問老爹現在最想吃啥。
牛三鞭說:“能吃上地瓜就好,那年地瓜豐收,頓頓地瓜管飽,放屁都是甜絲絲的。地瓜全身是寶,地瓜葉、地瓜秧也好吃,做的菜窩窩吃起來沒夠。可惜現在這個也吃不上了。”
牛有草給老爹擀肚子,牛三鞭嘮叨著說:“爹對不住你啊,家窮得連虱子都不願意待,狗都不願意來串門兒,你這麽大歲數了,還沒娶上媳婦。屎憋著早晚要拉出來,話憋著早晚要倒出來,我最恨馬大頭那個老王八羔子。老鱉羔子一直瞧不起咱牛家,當年他對你爺爺說,你有孫子就叫窮八輩。如今你和燈兒要定親了,以後成了親,我有了孫子,就給他起名叫牛八碗!一天吃八大碗幹飯!十天八十大碗,一百天八百大碗!我孫子能把馬大頭家的糧倉吃空了,連地皮都啃禿,非得把馬大頭的大腦袋氣癟不可!”說累了,牛三鞭催兒子趕緊把麥子送過去。
牛有草背著糧袋往老驢子楊連地家走,好事臨近的喜悅使他勁頭十足。
老驢子坐在院裏的石墩上修理斷了頭的連枷,板著臉,心裏氣鼓鼓的;燈兒娘掐麥秸辮子,屋裏傳來燈兒唱呂戲《王兒趕腳》的聲音。老驢子心煩,高聲喊著不讓燈兒唱。
燈兒娘說:“孩子招你惹你了?有火朝我撒,生悶氣傷身子!”老驢子扔了手裏的連枷說:“老天爺不幫我!燈兒一回家就貓屋裏,不能出來幹點活嗎?”
燈兒娘說:“眼瞅著要出嫁了,在屋裏繡花呢,準備嫁妝。閨女老大不小了,像她這麽大的,孩子都炕沿高了,咱這是晚的。”老驢子歎氣:“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又趕上年景不好,誰還顧得上婚嫁!”
說來說去,老驢子還是對牛三鞭有氣,把閨女嫁給他家,心裏一百個不願意。燈兒娘趕緊勸說,三升麥子的聘禮都定下來了,要是牛有草拎著麥子來求親,一定要應承下來。黃河邊鬥仗輸給人家,要是反悔,十裏八鄉的叫人笑話!
老驢子擰著脖子:“我是說了不算的人嗎?”燈兒娘笑著:“他牛三鞭是強牛,你是強驢,豁嘴子吃肉,誰也別說誰。”
老驢子還是要說牛三鞭。老驢子提起,牛三鞭年輕的時候就愛管閑事,那一年,菜包子馬仁廉他爹遭土匪綁票,別人躲都來不及,可牛三鞭拍著肚皮誇下海口,要到土匪窩裏去說事兒。他還吹牛說,上山三鞭子下來,土匪頭子就得頭纏裹腿布,兩手扳後腦勺,敲鑼打鼓把人送回來!他臨走前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一口氣啃了人家半隻豬腿。結果票兒沒贖回來,他自己也被土匪扣下。他媳婦為了贖他,把家產都貼上,敗了家。後來牛三鞭是回來了,他媳婦一氣之下跑了,再沒回來。牛家不是過日子的主兒,不是消停的人。老驢子對牛三鞭的兒子牛有草也看不上眼,說那孩子從小膽子就忒大,好惹是非,所以才有“牛大膽”的外號,跟他爹一樣,一塊荒料。
燈兒拿著繡花撐子走過來,不樂意地說:“他爹是他爹,大膽是大膽,別那麽說人家。”老驢子一瞪眼:“你這妮子,我一說老牛家人的不是,你就跟我急赤白臉的,還沒過門就向著人家說話,也不怕笑話。”
“背後說人家的壞話,才叫人家笑話呢。”燈兒說罷回屋裏去了。老驢子氣哼哼說:“別的不講了,三升麥子做聘禮,看老牛家的本事吧。”
正說呢,牛有草背著糧袋站在門口喊嬸子。燈兒娘高聲大嗓地讓牛有草快進來。老驢子編著柳條筐沒抬頭。燈兒扔了繡花撐子,急忙趴在窗口朝外望。
牛有草走到老驢子跟前低聲說:“叔兒,我來了。”他把袋子放在老驢子麵前,“這是我親自到馬大頭家借的,看著他量的,三升麥子,丁點兒不差。”老驢子笑了笑:“你爹是啥人哪?蚊子腿上剔精肉,麻雀肚裏刮肥油,雁過拔毛的主兒,麥子過了他的手,不掉分量才怪呢。”
牛有草正想辯白,老驢子已經讓燈兒娘把升拿來過量。第三升沒滿,麥子果然少了!老驢子看著牛有草不說話。牛有草吃驚地撓著頭,不知道這是咋回事。
老驢子拉長了驢臉說:“要不是我們家燈兒和你起小就戀著,不嫌你們家窮,尋死尋活要嫁給你,我才不會做這賠本生意!”
老驢子告訴牛有草,眼前這升就是他借馬大頭家的,他斷定少的麥子是牛三鞭打麵糊喝了。不過,麥子少點他也認了,他兩隻手像兩隻蒲扇,一層層抄著麥子,搓著聞著咬著,臉色忽然變了,怒道:“小子,你真長了本事啊,竟敢拿紅眼兒麥子晃我的眼!都是莊稼人,麥粒受沒受潮,捂沒捂,你能糊弄得了我嗎?”
牛有草感到奇怪,麥子是他親自從馬大頭家借的,升滿滿的,都是好麥子,怎麽就變了?還有紅眼麥子?
老驢子在院子裏背著手轉著,撅著胡子說:“小子,紅眼麥子你拿回去,順便告訴你爹,都在地裏拱了大半輩子,該是啥就是啥,誰也誆不了誰!”
牛有草沒轍,收好麥子,悻悻地回到家裏。他放下麥子,垂頭搭腦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給老爹聽。牛三鞭拍著大腿,後悔沒有事先告訴兒子,馬大頭家的升,往外借的時候加了沿兒,倒不幹淨,馬大頭把好麥子放在上麵,兒子是被馬大頭糊弄了!
牛有草要把麥子退回去。牛三鞭不讓,說是吃一塹長一智,吃個啞巴虧吧。
牛有草心裏氣不忿:“燈兒她爹本來就不痛快我跟燈兒的親事,又趕上出了這檔子事,咱就是換了三升好麥子,這事兒也成不了。”
馬敬賢正在牛槽前給牛拌草料,長工趙有田氣喘籲籲跑進來,說大隊的八路軍正路過,槍頭鋥明刷亮,白花花晃眼!馬敬賢一聽急忙往外跑,趙有田隨後跟上。兩人來到村頭,正遇上三瘋子牛有金一邊瘋跑一邊大喊:“來了!來了!大槍大炮啊……”
馬敬賢和趙有田爬上村頭高坡趴下望著。遠處,一眼望不到邊的解放軍隊伍,正悄無聲息地翻越麥香嶺的山口。馬敬賢呆了一陣子,趕緊回家關好大院的門,到屋裏抱個壇子走出來。他四處看看無人,把壇子藏到雞窩裏,又覺得不妥,取出來抱著壇子走進西廂房。
忽然敲門聲傳來,馬敬賢急忙跑去開門,兒子馬仁禮和一位姑娘站在門前,兩個人穿得挺洋氣。
馬敬賢長舒一口氣:“兒子,你怎麽也沒打個招呼就回來?放假了?”馬仁禮說:“沒有,回頭跟您細說。這位姑娘叫喬月,我帶她來的。”
馬仁禮把行李搬到院子裏打開包裝,是幾箱子書和一些奇怪的設備。馬仁禮告訴父親,這些是觀測氣象設備,有百葉箱、氣壓測量儀、雨水量測量儀、風向風速標,還有溫、濕度儀等等。學校裏氣象學不搞了,設備沒用處理,撿了個大便宜。
馬仁禮給爹介紹說:“喬月是東北人,流亡到北平讀書。北平太亂了,她家裏沒有親人,沒人供她讀書,她不想念了,要跟我結婚,我就帶回她來。我們是回來結婚的。”
馬敬賢驚異地打量喬月說:“啊,回來結婚?真是的,給我弄個措手不及。”
馬仁禮忙說:“也不用大操大辦,簡簡單單就行,喬月不挑。結了婚就不回去了。北平那邊的活辭了。”
馬仁禮對父親說,他念書的時候,恩師是研究氣象學的蔣丙然先生,他和先生過從甚密。敵偽時期,先生在學校任過職,光複後,人家說他附逆,北平待不下去了。就為這,他也跟著吃了掛落,接收大員三天兩頭傳喚他,摳這個,問那個,還暗示讓花錢買平安。他受不了癟犢子氣,和喬月一商量,三十六計走為上,就回來了。
馬敬賢讓進屋說話。喬月要去梳洗一下,馬仁禮帶著她嫋嫋婷婷地進屋去了。馬敬賢默默看著喬月的背影,搖了搖頭。
吃過晚飯,馬敬賢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喝茶,他提醒兒子,這次回來,應該體體麵麵抽空到村裏的大戶人家走走,別讓人家挑禮。騾馬架子大值錢,人架子大鏰子兒不值。馬仁禮則覺得眼下的形勢未定,有的親共,有的投靠國民黨,還是誰也不招惹,少麻煩。馬敬賢想了想,同意兒子暫時在家貓著。
馬敬賢看喬月身上有一股子風塵味,不像是正經姑娘。父子倆正說著,喬月已經換了一身服飾走進來,到馬敬賢跟前喊:“爹,兒媳給您請安了。”馬敬賢忙擺手:“別呀,還沒結婚不能叫爹,祖祖輩輩誰也不能破規矩!”
喬月看著馬仁禮不知所措。馬仁禮朝喬月使了個眼色,喬月趕緊改稱叔。馬敬賢讓喬月先到那屋歇著去,他和仁禮還有些話要說。喬月走後,父子倆開始議論時局。根據馬仁禮的分析,蔣介石已經是強弩之末,大廈將傾,垮塌是早晚的事兒,撐不了一年。共產黨每到一個地方就鬧土改,土地是農民的**,農民得到了土地,能不支持共產黨嗎?土改很快就要鬧到這兒了,得早做準備。
馬敬賢表示改天他就分地!老話講,花錢免災!大勢所趨,擋也擋不住的事兒,擋它幹什麽?與其讓人家牽著鼻子走,不如做個順水人情,這叫識時務者為俊傑。馬敬賢悄悄告訴兒子,家裏有十個金元寶。他也看出老蔣的氣數已盡,共產黨必定坐天下,鬧土改,所以早早賣了些地換成金元寶,對外說做生意賠了。這叫盛世置地,亂世藏金。馬仁禮提醒爹,得趕緊把金元寶藏起來,這叫浮財。東北土改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地主老
財都把金銀珠寶藏起來,農民掘地三尺挖浮財,為這出過人命。
馬敬賢一聽急了,翻箱倒櫃取出一個木匣子,父子倆想了半天,覺得藏在家裏不好,還是藏到院子裏。倆人走到院子裏。馬敬賢仰起頭看著煙囪,讓兒子搬梯子來,他把元寶匣子裹了又裹,上了房,順著煙囪把匣子扔了進去。
夜晚,月明星稀。
楊燈兒來到牛有草家院子裏,見了牛有草就問:“你家咋弄的?”牛有草忙說:“唉!叫馬大頭那個老東西耍了。”
楊燈兒埋怨說:“你就是不省心。你走後,我爹翻老賬,把你爹好一通罵,還說讓你這輩子絕了念想。你打算咋辦?”牛有草撓著頭沒主意。
楊燈兒深情地看著牛有草說:“你再去求求我爹,反正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這輩子等著你!”牛有草心裏一熱,看著燈兒說:“那好,我豁上這張不值錢的窮臉再去求求他。”
第二天上午,牛有草就來到老驢子家,對著老驢子長跪不起。燈兒和娘躲在門後聽動靜。
老驢子冷冷地說:“你也不用給我鬧這些光景,我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你能收回來,還是我能收回來?”牛有草抬頭看著老驢子懇求道:“叔兒,頂著太陽說話,我真的是被馬大頭耍了,我要是撒謊,你把我剁了剮了也沒怨言。咱撇開這些不說,就說我和燈兒打小就要好,她願意嫁我,我願意娶她,您就成全我們吧!”
老驢子搖著頭:“你倆要好不一定是姻緣,起先我反對你們的親事嗎?你爹先前幾次定好日子要給燈兒提親,我家為了這,回了好幾家提親的,可你家來提過嗎?”牛有草辯白說:“叔兒,那幾次我家不都是攤上事了嘛!一次是我爹到土匪那兒,給菜包子他爹贖票,被土匪扣下耽誤了;還有一回是我爹去找我娘,又耽誤了。回頭再來找您,您說紅燒肉涼透了,回鍋肉就不好吃了,把我們擋到門外,這也不怨我們啊!”
老驢子冷冷地說:“我就是看不慣你們家人說了不算,算了不說,不講信用!這輩子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就說這回,你說你被馬大頭耍了我信,可你爹一輩子精怪,他親口對我說過,眼前飛過隻螞蚱,他都能分出公母,老牛隔山放個屁,他能聽見動靜。他也能被耍?我不信!我就認準一條,我閨女不能嫁無信無義的人家,那樣我會叫全村兒的人戳爛脊梁骨,說我把閨女扔進火坑裏去了。”
牛有草繼續哀求:“叔兒,你們老人的事是老人的事,我們的事是我們的事,不能扯起葫蘆帶起瓢。”老驢子瞪眼說:“屁話!沒有葫蘆哪來的瓢?你是不是牛三鞭的種?實話告訴你吧,我看不慣你爹,你也沒入我的眼!”
牛有草忽地站起來說:“叔兒,我也實話告訴您吧,不管您同不同意,我這輩子和燈兒拆不開了!這麽說吧,也就是您不知道,燈兒已經是我的人了,我要是不娶,就沒人要了!”
老驢子騰地一下站起來說:“你小子的手挺能抓刷啊,好,就算是這麽回事,你也別做夢,我寧可把她嫁到豬圈裏,也沒你的份兒!”他抄起連枷揮舞著,“你給我滾,回去告訴你爹,他不是鞭子使得好嗎?告訴他,黃河灘我和他再鬥一場,他要是鬥過我,我麥子不要了,閨女還給你白送過去;他要是不敢比試,那說句軟話也成,閨女我照樣給你牛家!”
牛有草臉色難看地回來,把到老驢子家求情的經過對老爹講說一遍。牛三鞭這才告訴兒子,老驢子不答應親事,不是為了別的,是他和老驢子有過節兒。他把當年械鬥他鞭傷老驢子的事講給兒子聽。牛有草埋怨老爹下手太重,講到底,這事錯在自家身上!牛有草把老驢子說的要再鬥一場的話對爹原原本本講述一遍。
牛三鞭點點頭:“話都講到這份上,看來這老東西是不把臉麵扳回來不罷手啊。我的鞭子是有功夫,可他老驢子的連枷也無人可敵,力道大,有準頭,一頭二百斤的肥豬,他一連枷上去能拍成肉餅,眼前有螞蚱飛過,他一連枷打過去,要它的左腿不敢給右腿。看起來是得再鬥一場了!”
老驢子在家裏甩連枷,楊燈兒在一旁看著說:“爹,你真的要和大膽他爹鬥狠?”老驢子說:“就看牛三鞭敢不敢應戰了!”
楊燈兒勸道:“爹,何苦呢!您就願意看著自己的閨女不能跟相好的人兒一起過日子?您不心疼自己的閨女?”老驢子賭氣說:“爹不是不疼你,可爹心裏有數,那樣的人家,你和他走到一起,也沒你的好日子過,爹是為你著想。”楊燈兒噘嘴:“我看您是為自己。”
老驢子看著女兒問:“大膽說,你已經是他的人了,真的?”燈兒紅了臉辯白:“別聽他的,他那是急了眼胡說的。”
老驢子點點頭,心裏有底了。這時,牛有草來了,他賠著笑臉告訴老驢子,他爹同意再陪著耍耍。
老驢子笑著說:“好,是個痛快人兒!聽說你爹身子骨不太好?能爬起炕來?不行別硬撐著,要不然人家會說我欺負老弱病殘。”牛有草說:“我爹好著呢,一頓能吃八個窩窩頭!”
太陽暖洋洋地曬著。馬敬賢站在自己的地裏,默默看著土地,他喝醉了,踉蹌幾步扶著老棗樹。馬仁禮走到父親跟前,輕聲讓他回去。馬敬賢從懷裏掏出一遝地契翻看著。他有些哽咽地叨叨著,像是對兒子,又像是自言自語:“這些地來得不易啊!這是塊陽坡地,在村西,叫老漢背,不肥,可透水性好,再澇的年份也不會絕收。這是塊陰坡地,在村東,叫寡婦臉,地薄點,可是豁上工夫種幾年豆子,多使糞肥就養過來了,就像寡婦枯焦,再嫁個停妥男人,睡幾個好覺就滋潤了。這塊地叫姑娘腰,也在村西,肥啊,當年我爹為了要這塊地,把棺材本都賣了……這塊叫老漢腳,這塊叫娃娃腚,這塊叫禿頭頂,不用細說,不是地塊小,就是山崗薄地,不值錢。在我眼裏,這些地都是我的老親人兒啊!”
馬仁禮默默地看著父親。
馬敬賢掰著手指頭繼續叨叨:“牛三鞭給咱家做了半輩子長工,有感情,腳下這片地離河近,好料理,分給他吧。和咱家有情有義的還有會獸醫的菜包子馬仁廉,咱家的牲口出了毛病,隨叫隨到。還有好多,就不一一說了。我是這麽打算的,凡是對咱家有恩的,都分給好一點的地,弄不好到了節骨眼上,能幫咱說兩句好聽的……”
第二天,馬敬賢要分地了。土地廟周圍站滿了村民,牛有草、馬小轉、吃不飽牛有糧、趙有田、三猴兒馬仁義、瞎老尹尹世貴、寡婦牛金花、老幹棒牛有道、地裏仙牛忠貴、三瘋子牛有金等人都在,大家議論紛紛。喬月在不遠處默默望著。
馬敬賢站在土地廟前,馬仁禮拿著一張單子。
村長王萬春站出來說:“老少爺們兒,昨兒個咱麥香村的首富馬敬賢找到村裏,說為了實行耕者有其田的主張,要學習別的解放區的經驗,主動給沒地少地的人家分地。這可是大事,我請示了咱民主政府,區長說這是好事,就同意了。下麵請馬敬賢說兩句。”
馬敬賢說:“萬春村長,我有個請求,這地我是要分的,就像你說的,這是件大事兒,怎麽的也得給列祖列宗打個招呼吧?可以嗎?”王萬春點頭同意。
馬敬賢點燃三炷香,拜祖宗,拜土地。儀式結束後,馬敬賢講話:“各位父老鄉親,感謝大夥兒賞臉來了。我馬敬賢請大家來是給大夥兒分地。有人問我,老馬,你為啥要給鄉親們分地啊?我說說我的道理。大家都知道,咱們的國父孫中山早就提出平均地權、耕者有其田的口號,可惜他的理想一直沒實現。最近我兒子仁禮回來了,看到很多鄉親沒地種,日子過得淒惶,偷偷落淚了。仁禮跟我說,國家的事咱們管不了,可鄉親們的事還是能幫上忙的。爺兒倆一商量,得了,給鄉親們分地吧!好聽的我就不多說了,咱們來實惠的,下麵就讓仁禮念念分地名單。”
馬仁禮拿出一張單子說:“鄉親們,我念到誰的名字,誰就站出來,到我爹那兒領地契。第一個,牛占山大叔。”
吃不飽喊:“牛三鞭大叔在家裏生病呢。”馬仁禮說:“他兒子也行。”牛有草站出來,從馬敬賢手裏接過地契看著。
下一個是菜包子馬仁廉。馬仁禮接著喊的是牛有糧。吃不飽問牛有糧是誰?地裏仙牛忠貴說:“兔羔子,自己的名都忘了,你的大名不是叫牛有糧嗎?還是我給你起的呢。”吃不飽慌忙站出來問:“不要地行不?最好能換幾頭豬。”
馬小轉也積極響應,問要豬不行嗎?牛金花打趣,說是小轉兒不光惦記吃肉,還惦記男人!馬小轉反擊牛金花,說她喪氣的寡婦嘴亂白話,還讓不讓人嫁出去了!老幹棒接馬小轉的話茬,說是不怕,有他兜著底兒,小轉兒肯定能嫁出去。
牛金花又刺弄老幹棒,譏笑他天天拿三寸寬的磨刀石到處逛蕩,見了大姑娘小媳婦就喊,磨嗎?他那一見娘們兒就挪不動腳的樣,小轉兒哪能看上他!三猴兒馬仁義也湊熱鬧,說本來他還想給小轉兒和老幹棒拉呱拉呱,讓牛金花的喪門嘴一說,他倆成不了了!馬小轉也不是省油的燈,指著三猴兒馬仁義笑,說你成天給人家拉呱媳婦,到頭來自己一個都沒拉呱到!
眾人哈哈大笑。
該瞎老尹尹世貴了,他接過地契,把地契貼到眼前看著。馬仁禮念到三瘋子牛有金,三瘋子從馬敬賢手裏一把搶過地契吃肚裏去,說吃了就掏不出來了!
馬仁禮最後一個念的是牛忠貴,可是地裏仙牛忠貴沒理,轉身走了。
夜晚,馬敬賢在堂屋裏喝著酒,哼著呂戲《借親》。馬仁禮擔心,分出去的那些地,不是沙窪地就是鹽堿地,要是土改改到這兒,真怕鄉親們有話說。馬敬賢告訴兒子,自古以來,人分三六九等,肉有五花三層,沒有魚鱉蝦蟹,哪有花花世界!馬家主動分地,不能說自古至今絕無僅有,在咱們這一片也是頭一份兒,那幫泥腿子感激還來不及呢。咱不求露臉,就求個安穩!再說了,這也是給兒子留條後道兒!馬敬賢很得意,這叫一石二鳥,拿出這些地充數,這樣一來,馬家就沒多少地了,還能賺來鄉親們的好話。聽說土改要劃成分,到那時候,再活動活動,劃不上中農,頂多是個富農。
日頭剛升起一竿子高,瞎老尹就來到老槐樹下拉響了鍾。馬小轉跑著喊:“大鞭對連枷,牛和驢又要架啦!”一幫村民跟在她身後跑著。
牛三鞭和老驢子已經在黃河灘上擺開決鬥的架勢。村民圍觀二人大戰,議論紛紛。馬仁禮和喬月在遠處觀看。趙有田等人拖來磅秤,擺弄著定盤星。吃不飽牛有糧向馬小轉套近乎,偷偷給小轉兒肉蛋兒吃。小轉兒咬了一口,挺香的,問啥肉的?吃不飽嘻嘻笑著說是貓肉。馬小轉吐了,大罵吃不飽天殺的找死!她捶打吃不飽,吃不飽一邊跑一邊喊好心賺個驢肝肺,這娘們兒真難伺候。
楊燈兒悄悄問牛有草,他倆架希望誰能贏?牛有草說:“當然是我爹。”
楊燈兒說:“我也是,要不然咱倆成不了親,可就怕我爹輸了麵子上掛不住,說不定鬧出個三長兩短的。”牛有草讓楊燈兒放心,他爹心裏有數,不會讓燈兒爹下不來台。
趙有田給老驢子打氣說:“叔兒,我看了,您這身子骨兒,這手絕活,勝過牛三鞭不在話下。”地裏仙牛忠貴搖頭感歎:“唉,煮豆燃萁,相煎何急?這必定是一場鏖戰!”
趙有田喊:“老少爺們兒,今兒個牛大叔和楊大叔約好要比畫比畫,兩位各自拿出絕技,比畫三個回合。第一回合比力道,砸地秤,現在開始。兩位大叔,誰先登場啊?”
牛三鞭讓老驢子先來。老驢子讓牛三鞭先來。牛三鞭說聲獻醜了,甩起鞭子,一鞭子砸起二百斤的秤砣。觀者叫好。牛有草和燈兒很高興。老驢子走進場地,掄起連枷,砸起二百五十斤的秤砣。場下爆發歡呼聲。牛有草和燈兒吃一驚。趙有田宣布,第一回合楊連地叔勝。
第二回合,比準頭,兩位做準備。吃不飽等人搬到場地一個壇子,壇子裏裝滿水,水上漂著一粒麥子。這一回合要求用鞭子或者連枷取出麥粒,不能損壞壇子。牛三鞭大步進場,瞄了瞄,揮動鞭子,鞭梢呼嘯,宛如靈蛇吐信,取出麥粒。
一片叫好聲。牛有草和楊燈兒都笑了。老驢子出場,一連枷下來,把壇子打碎了。
趙有田宣布,這一回合牛占山叔勝。
第三回合,大鞭對連枷。兩人要麵對麵站著,鞭子纏連枷,二人用力扯拽,不管用什麽辦法,一袋煙的工夫,誰的腳動了地方誰輸。二人上場,牛三鞭拽著鞭子杆,老驢子拽著連枷杆,二人使勁往自己懷裏拽,一袋煙工夫誰的腳也沒有動地方。
地裏仙牛忠貴走出來說:“諸位,我看他們倆是將遇良才,棋逢對手,都是黃河灘響當當的人物,何必要分出雌雄?都鬆手吧。”
牛三鞭一鬆手,老驢子沒留神摔倒了。牛三鞭扶起老驢子。老驢子氣憤地一定要比出個山高水低。牛三鞭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老驢子大罵:“牛三鞭你個孬種,給我站住!咱倆大戰三百合,勝不了你我給你當兒子!”牛三鞭隨口說:“拉倒吧,你給我當兒子,我就得絕後。”
這句話正戳到老驢子的傷疤,他氣得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渾身發抖,突然追過去喊:“老不死的接家夥!”說著揮起連枷,朝牛三鞭甩去,連枷重重打在牛三鞭後背上。牛三鞭身子晃了晃,又站住了,他轉身望著老驢子,一口血噴出來,倒在兒子牛有草懷裏。大夥圍著老驢子紛紛譴責他不地道……
馬敬賢聽兒子馬仁禮講楊連地把牛占山用連枷打吐血的事,琢磨半天,知道牛占山的命不長了,就讓馬仁禮拎半升麥子給牛占山送去,臨走前讓他吃點好的。馬仁禮覺得半升麥子拿不出手,還是給半袋子白麵合適。馬敬賢猶豫半晌,咬牙同意,可又怕熱臉貼上冷屁股。因為老牛曾經是他家的長工,他麵子上和老牛熱熱乎乎,背地裏也沒少讓老牛鬧心。這時候去關照他們,怕人家不領情。架不住馬仁禮一再說現在需要人緣,馬敬賢才讓兒子提著半袋子麵去看老牛。
馬仁禮來到牛家對牛占山說:“牛叔,我爹說,您在我家幹了大半輩子,相處得不錯,聽說您傷著了,好一陣兒難過,說要來看看。誰知是因為難過啊,還是因為別的,咳血了,身子不方便,就打發我來看看。”牛有草忍不住說:“別貓哭耗子假慈悲,要不是你爹坑害我們,哪有今天?滾!”
馬仁禮把麵口袋放到桌子上:“好,我走。老牛叔,這是我爹的一點心意,還有,我帶來了雲南白藥,您好好養病,改日還來看望您。”說完灰溜溜走了。
牛有草要把麵袋子扔出去。老牛讓兒子趕快給烙張蔥花
大餅,他流淚道:“啥都別說,人窮誌短,馬瘦毛長,爹小半年沒吃麵食了,不能臨走空著肚子,要不沒力氣過奈何橋、爬望鄉台啊!”
牛有草把烙好的白麵大餅拿來,老牛抱著大餅狼吞虎咽地啃著,邊吃邊對兒子講,吃上白麵大餅死了也不虧,比他爹的命好,他爹臨咽氣就想吃不摻野菜的窩窩頭,到底沒吃上就伸腿了。
老牛吃過白麵大餅睡了一覺,到黃昏真的不行了,一口接一口捯氣兒。牛有草給爹捋著肚子,老牛斷斷續續和兒子交代後事。他說他這輩子對不住兒子,兒子這麽大歲數還沒娶上媳婦,看來要斷子絕孫了。他對不起兒子的娘,那年傷了她的心,她一氣之下朝北麵去了,這麽多年也不知道是死是活,這輩子沒跟她過夠!他還說兒子的膽太大,小時候就敢用秫秸捅廟裏的土地佬兒,長大了和人比膽大,敢在墳地裏睡棺材,以後膽兒小點不吃虧。他最後囑咐,這一回老驢子下黑手使陰招,名聲惡臭,村裏人瞧不起他,千萬不能娶燈兒!老牛說:“你要是不答應,我死了也不閉眼,就瞅著你,瞅死你!”
過了一會兒,老牛要去茅房拉屎,牛有草背起爹走出屋子。可是,出了屋子,老牛說不去茅房,要到他家的八分地裏看看。牛有草背著爹走到地裏,老牛指著地裏的三棵棗樹告訴兒子:“你祖爺爺,你爺爺,都埋在這兒。當年,這三棵棗樹連帶這片地都姓牛,可你爹我沒守住。當年我苦苦哀求馬家,才留住中間這棵老棗樹,我死了以後,也要埋在這兒。我要守著老家兒,活著的時候窮,顧不上祖宗,死了我給他們盡孝。咱家就這點地和這棵樹,這棵樹你要是守不住就不是我兒子,等哪天你死了想要進來,我一腳把你踹出去!”
老牛要拉屎,他讓兒子離遠點,然後解開褲帶,蹲在地上,不停地搓著地裏的泥土。他方便完了,輕輕鬆鬆地喊了聲:“妥了!”說完轟然倒下……
晚上,馬敬賢聽兒子在堂屋裏說牛三鞭的事。他對兒子說:“你老牛叔到底走了,真舍不得啊!”說著掉出幾滴眼淚,“可惜呀,多好的車把式,這麽多年,他在咱家趕大車,車趕得好啊,那鞭子能抖出一串花來,十裏八裏都聽得脆響,那力氣,給頭牛都不換。”
馬仁禮也記得,他小時候看到家裏兩頭牛打架,怎麽都分不開,牛三鞭一隻手抓住一隻牛犄角,活生生給掰開了。一坨豆餅,他三鞭子能給打斷!場上鋪著橙黃的麥捆子,他一陣鞭子,麥捆散了,麥粒掉了,麥殼脫了個精光鋥亮,直接就能磨麵。馬敬賢決定明天要去最後送送牛占山。
外邊傳來喬月唱《蘇三起解》的聲音。馬敬賢側著耳朵聽喬月唱戲,心裏疑惑,追問兒子,喬月到底是幹什麽的?馬仁禮隻好承認,喬月以前是草台班子唱小戲的,後來不唱了,念了書。不過喬月和別的戲子不一樣,東北淪陷,她孤身一人跑到北平,沒有辦法才唱戲謀生,後來他幫她讀了書。她經常到學校圖書館看書,一來二去的,就認識了,他發現她是個愛學習有追求的女孩,漸漸地就建立了感情。
臨睡前,馬仁禮敲喬月的屋門,說是有事要進屋裏說。可是喬月沒開門,讓馬仁禮明天再說。馬仁禮告訴喬月,是想商量商量結婚的事。可是喬月推說,兵荒馬亂的,婚事先不著急,等這場仗打完再說。屋裏的油燈兒熄滅了。馬仁禮望著屋門口心裏明白,喬月已經不是在北平的喬月了。
翌日,牛家院裏擺著一口白皮薄棺材。牛有草披麻戴孝,擦著淚水。鄉親們看著棺材滿臉悲戚。地裏仙牛忠貴用拐杖戳著地,悲愴地感歎牛占山不該走這麽早,大事還沒辦完。
馬敬賢帶著馬仁禮來吊孝,他幾步小跑到棺材前,扶棺哭泣著:“老夥計,沒想到三日不見,你就命赴黃泉,這是怎麽了?咱們東夥一場,我舍不得你走啊!這些年,你給我馬家出了不少的力,開春往地裏送糞,夏收往家裏送麥,秋天趕著馬車糶糧,冬日裏你拉著我走親戚。你是黃河灘百裏挑一的車把式啊!大鞭子一甩,麥香嶺誰不說你是個人物!老夥計,你對馬家有功啊!咱們雖然是東夥,老哥兒倆說得著啊!逢年過節,咱哥兒倆時不時喝壺小酒,說麥香嶺的人情世故,論黃河灘的英雄人物,有說不完的話,真想再聽聽你說話啊……”
棺材裏突然伸出一隻手抓住了馬敬賢。眾人大驚。馬敬賢側著耳朵湊近棺材,不斷地點頭,良久,他嚴肅地點了點頭:“妥,老夥計,我聽你的,你安心上路吧。”他直起腰來,高聲說,“老夥計,你聽好了,西坡地裏那兩棵老棗樹,從今天開始歸你牛家了!”
大夥兒幫牛有草在老棗樹下埋葬牛占山。白皮棺材被抬到挖好的坑裏,大夥兒要掩埋。牛有草哭著要等等,他要再看爹一眼,他心裏有感覺,說不定爹還有話對他說。大夥兒打開棺材蓋兒,牛占山的眼睛瞪著。
地裏仙牛忠貴說:“有草啊,你爹有心事,念叨念叨,給他合上眼吧。”
牛有草一邊念叨,一邊摩挲爹的眼皮:“爹,兒子明白您的心思,您是怕兒子娶不上媳婦,斷了牛家的香火。您放心,三年之內,兒子頭拱地也要娶來家媳婦,到時候我帶著婆娘、孫子給您上墳!”牛占山還是合不上眼睛。
楊燈兒走過來對牛有草說:“大膽哥,老人家一定還有惦記的事,再念叨念叨!”牛有草抬眼望了望楊燈兒:“你想知道他老人家惦記啥嗎?”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爹,兒子記住您的話了,這輩子不娶燈兒!”
牛占山的眼睛慢慢閉上。燈兒心如刀絞,捂著臉跑了。
回到家裏,馬敬賢犯起嘀咕,在堂屋踱著步,還為老牛的死傷心。他明白,牛占山的死他脫不了幹係。他知道,自己這輩子做了兩件見不得人的事。一件是那年村東、村西械鬥,村西那邊人多勢眾,又有牛占山和楊連地撐大旗,他不能看著村東吃虧,就用了反間計,把楊連地拉了過來,結果反敗為勝。打那時候起,牛、楊兩人反目為仇。第二件,是牛有草來借麥子,他不知道是做聘禮用的,昧了斤兩,還摻了紅眼麥子,結果牛、楊兩個人鬥狠。誰知楊連地下手太狠,讓牛占山送了命。
馬仁禮也埋怨他爹,不該在窮人身上那麽算計。馬敬賢承認他是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自己家的東西往外拿心揪揪著,想方設法也要留下點,這件事兒辦得實在不光彩。他讓馬仁禮趕緊去看望牛有草,這時候誰近誰遠誰冷誰熱可看得最清楚,見了牛有草就說,這輩子他跟老牛兄弟是一個頭下兩條腿,親兄弟一樣,沒處夠,要是大膽缺什麽少什麽,盡管張嘴說。
馬仁禮來到牛家院子裏,牛有草正拿著老爹的鞭子揮舞著,甩出一串鞭花。
馬仁禮為牛有草鼓掌叫好,趕緊把他爹的話學說一遍。牛有草說馬仁禮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
馬仁禮臉色有些不好看地說:“好心好意來看看你,都是一個村的,有這麽待客的嗎?這不是熱臉貼了冷屁股嗎?我這是自討沒趣兒,活該。”說著轉身要走。牛有草的心有些軟和了,就讓馬仁禮屋裏坐會兒。
二人進到屋裏,馬仁禮感慨地說:“唉,三天前還和老牛叔在這屋子裏拉呱兒,想不到三天後人去屋空,這真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有草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定要節哀啊!”牛有草冷著臉說:“不用你囑咐,好賴都得活著。”馬仁禮賠笑:“臨來之前,我爹給我好一頓念叨老牛叔的好。”牛有草冷笑:“我爹是好,給你家扛了一輩子活,出了一輩子力,到頭來自己沒掙下一壟地,半片瓦,這不是一輩子為你們家活的嗎?”
馬仁禮隻好扭轉話題:“咱不說這些,沒聽說?濟南那邊要打大仗了。”牛有草一笑:“打吧!收拾的就是你們這些黑心爛肺的老財!”
馬仁禮解釋說:“有草兄不能這麽說,我家雖然有點錢、有些地,可自打民主政府成立,我們家一直是站在老百姓這一邊的,給佃戶減租減息,給前線捐款捐物,給沒地的鄉親分地,我爹哪一項不是走在前麵?這可是有目共睹的,要不然我爹也不能得了個開明紳士的稱號。”
牛有草撇嘴說:“拉倒吧,你爹滿肚子的小九九誰不知道?別的不說,你們家分的地,都是些啥破地?能長莊稼嗎?”馬仁禮辯解:“話不能這麽說,人勤地不懶,隻要豁上工夫,水肥跟上……”
牛有草推著馬仁禮出門說:“得了,你沒資格給我念莊稼經,回家跟你爹嘚嘚吧。”馬仁禮不服地辯解:“你說你這個牛有草,我怎麽就沒有資格念莊稼經了?好歹我也是農業大學肄業……”
馬仁禮剛走,楊燈兒就來了,她一進屋就說:“爹打發我來的,他有話想和你說。”牛有草沒搭腔。楊燈兒說:“有草哥,心裏還是過不去呀?我爹一時沒按住火氣,後悔不迭,他說他這輩子的名聲倒了不算啥,就是對不住你牛家。”
牛有草皺眉道:“一句對不住就結了?一條命的事兒!”楊連地的聲音傳來:“說的好,就是一條命的事兒!”隨著話音,老楊進屋來了,“侄兒,你心裏過不去應該,可有些話我要當著你的麵說清楚,我不說醬是咋鹹的,醋是咋酸的,我就說那天我是咋失手的。那天我和你爹鬥狠,是打了個平手,可你爹說了句戳我肺管子的話,我一時怒火攻心,不管不顧砸了你爹一連枷。按理說,憑他平時的身手,他能躲過去,可他偏偏沒躲。不管咋說,那件事我做得不對,我對不住你爹。我欠你牛家一條命,一報還一報,從今兒開始,我這條命是你牛家的了,你想要我這條命,隨時來拿。還有,這件事跟燈兒沒關係,別怨恨燈兒。”
牛有草沉默良久,一聲高呼:“爹,您聽好了,兒子這輩子不娶楊燈兒!”
楊燈兒呆呆地望著牛有草,眼淚撲簌簌流下來。
黃河的水滾滾東流去,日夜不停息。村頭的老槐樹早已經結滿了槐角子,一轉眼就到了秋天。
馬家大院裏,長工趙有田在給牲口喂料。馬敬賢走過來,趙有田說:“東家,濟南解放了,聽說土改工作組就要進村。王萬春給貧雇農開會了,說土改工作組組長就是當年遊擊隊的隊長周老虎。”
馬敬賢聽了一驚,他知道,周老虎可是個難對付的主兒,得小心,於是笑著問:“有田啊,你說這回鬧土改,鄉親們能和我過不去嗎?”趙有田一笑:“不會吧?東家一向善待鄉親,前兒個還給大夥兒分了地,大夥兒不會以怨報德吧?”
馬敬賢擔心地說:“就怕好心不得好報,聽說有的主兒嚷嚷,沒分到好地,牢騷還不少。你說說,要飯的嫌飯涼,這就叫得寸進尺。”
馬仁禮在屋裏擺弄風速儀,喬月走進來。馬仁禮笑著問:“怎麽?不看書了?想我了?”喬月臉色嚴肅地說:“仁禮,有些話想對你說說。我想了好幾天,咱們分手吧。”
馬仁禮一愣,望著喬月。喬月對馬仁禮說了真心話。一個女孩兒家嫁人,其實就是找靠山,她覺得將來馬仁禮靠不住,怕共產黨坐天下了,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喬月東北老家傳來信兒了,說土改以後,地主老財的日子都不好過,有的不甘心受屈,上山當胡子,沒跑的個個低頭搭腦受人欺負。她說馬仁禮對她的恩德她不會忘,可她不能眼睜睜跳出火坑又進水坑,一句話,不想跟著馬仁禮受連累。
馬仁禮長歎:“你這是忘恩負義。看來我爹說的沒錯,果然是戲子無良。那好吧,你走你的陽關路吧。”喬月閃著大眼說:“我知道你是個好心人,我無依無靠,暫時還沒有地方去,你能收留我一段時間嗎?”
馬仁禮又是一聲長歎:“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好吧。”
土改工作組眼看就要進村了,一窮二白的人歡欣鼓舞,家有產業的地主卻是人心淒惶。
這天夜裏,馬家父子滿臉沮喪地在堂屋裏商量對策。馬仁禮知道,根據東北那邊的說法,工作組來了之後先是搞串聯,組織農會,接著調查土地占有情況劃成分,分土地。馬仁禮覺得,工作組是衝著土地來的,如果投其所好,再獻一些地,劃成分的時候就不會定得太高。馬敬賢心痛不想再獻地。馬仁禮告訴他爹,工作隊是根據土地占有的情況劃成分,根據他家現有的土地,就得劃個地主。共產黨鬥的就是地主!劃了地主就等著開鬥爭會時挨鬥!所以,留下夠自己種的,咬牙全獻!
馬敬賢叫苦:“我的天啊,要我的**了,那可是祖祖輩輩留下來的家業啊,怎麽讓我跟列祖列宗交代啊!殺了我吧!”馬仁禮勸解說:“爹,都什麽時候了?你想搞得家破人亡嗎?你擋得住嗎?”
馬敬賢搖頭說:“老蔣都擋不住,我哪兒擋得住!”馬仁禮厲聲道:“那就聽我的!把地契都拿出來!”
馬敬賢一夜沒合眼,早晨躺在炕上,頭痛欲裂,額頭上捂毛巾哼哼唧唧的。馬仁禮整理地契,寫好分地名單,然後讓趙有田給村裏沒地的鄉親過個話,就說馬家要給鄉親們二次分地,中午到關帝廟前集合。跟鄉親們說,這回分的都是好地,除了留下自己種的,其餘的全部分了。
中午,關帝廟戲台子前圍滿村民。馬仁禮站在戲台子上大聲說:“鄉親們,今天把大家夥兒請來,不為別的事,我們老馬家又要給鄉親們分地了……”
三瘋子牛有金忽然跑過來大喊:“來了!來了!大馬車……”
這時候,一輛拉著土改工作隊成員的馬車奔過來。周老虎揮揮手,車把式停了車。周老虎下車走到戲台子前,聽馬仁禮講話。
馬仁禮接著說:“鄉親們,這次分地,我們馬家毫無保留,除了留下自己種的十來畝地,其餘全部分給鄉親們,給地契。別的我就不說了,來實惠的,現在我叫到名的請上台來,第一個,牛忠貴……”
周老虎喊了一聲:“等一等!”他跳上台說,“鄉親們,大家還認識我吧?”
地裏仙牛忠貴說:“咋不認識,你是周老虎,打小日本的時候,你是麥香嶺遊擊隊隊長,還在咱們村住過一段。”周老虎笑著說:“哎呀,這不是地裏仙牛二爺嗎?你老人家還好嗎?”
地裏仙說:“好著呢,幾年不見,你也胡子拉碴的了,當官了?”周老虎擺手說:“不是當官,現在我是麥香村土改工作隊隊長。工作隊落地兒就開始工作,我宣布工作隊第一個命令,從現在開始,麥香村停止一切土地交易和贈送,今天這兒的行動取消!”
馬仁禮忙解釋說:“周隊長,我這既不是土地交易,也不是贈送,是把土地分給鄉親們。”周老虎說:“那好啊,你把地契交給工作隊吧,我們馬上要成立農會了,一切權力歸農會,土地由農會統一分配!”
馬仁禮望著周老虎說:“好吧,都聽您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