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把一隻胳膊留在朝鮮戰場上的縣委書記周老虎去地委開會,路過麥香村的麥田,特意到地頭看初級社的社員給麥田澆返青水。
社長牛有草發現了周老虎,周老虎問道初級社辦的情況,還特別關心牛有草的“個人問題”,聽說他還打光棍呢,笑著說要替他操點心。牛有草心裏熱乎乎地看著周老虎上吉普車離去。
其實,牛有草的婚事不難解決,漂亮的喬月正追他。喬月對他說:“你的眼光太高了,有個姑娘追你好幾年了,你不哼不哈的。你還等人家姑娘求你呀?都說你膽兒大,我看你的膽兒比老鼠都小。”牛有草裝糊塗:“誰家的姑娘啊?我咋不知道?人家不跟我提,我不會犯賤,真碰一鼻子灰,我這張臉往哪兒放?”
牛有草心裏還想著楊燈兒。楊燈兒眼看喬月緊追牛有草,心想眼不見為淨,就去姑姑家住一段日子。牛有草一連幾天不見楊燈兒,心裏空落落的,就跑到楊連地家問燈兒哪兒去了?老楊頭說燈兒到集賢村相親去了,對象叫羅胡子。牛有草不信,老楊頭叫他自己去打聽。牛有草剛走,老楊頭立馬去了集賢村一趟。
第二天一早,牛有草就到集賢村找到羅胡子問:“麥香村有個叫楊燈兒的,來你這兒相親了?”羅胡子說:“是啊。”“你看好了?”“看好了。”
好像一盆冷水澆到頭上,牛有草問:“你們啥時候辦事兒?”羅胡子說:“忙過這一陣吧。嗯?你是誰?打聽這些幹啥?”
牛有草隻好說:“我們一個村的,我到你們這裏辦事兒,順便看看。”羅胡子瞪眼:“你吃飽了撐的啊?該幹啥幹啥去!”
牛有草走了,他的五髒六腑像被一下掏空,挺壯的漢子,走起路來像腳踩棉花包。他心裏一直裝著楊燈兒,現在他親自問了燈兒的對象羅胡子,對燈兒隻能絕了念想兒。現在有喬月追著,一朵鮮花,看著美,聞著香,是個男人就會動心。
牛有草心煩意亂地回到家裏,找出一瓶酒拿著來到馬仁禮家裏。
馬仁禮在本子上記著氣象資料,看到牛有草來了,惶恐不安地問:“牛社長有什麽吩咐?”牛有草說:“來看看你,請你喝酒。”
馬仁禮躬身搖手:“不敢,您來看我,已經是受寵若驚了,還請我喝酒,受不起。”牛有草瞪眼說:“別跟我來虛裏冒套的,拿出下酒菜!”
馬仁禮笑著拿出下酒菜,問道:“又遇到什麽煩心事了?說吧。”牛有草一屁股坐下問:“喬月纏著我不是一兩天了,我一直裝糊塗,現在有些裝不下去。你就說說,我和她合適不合適?”
馬仁禮突然死死盯著牛有草說:“牛社長,你今天是來羞臊我的吧?有句老話,士可殺不可辱!”牛有草點點頭:“馬仁禮,你小子挺操蛋啊!我告訴你,我想和喬月搭夥過日子。念你和她有過一場,特地來告訴你一聲,免得你不舒服,說我牛有草不幹爺們兒事兒!我這是對你尊重!再說,喬月是自己跑進我家門的,不是我硬拽的!越敬越偏腚,你在我跟前擺弄醋壇子來了,少來這一套!”
馬仁禮不再吭氣,隻是喝著悶酒。是啊,喬月自己不願意跟他這個“地主羔子”,硬往雇農兒子牛有草的屋裏鑽,這也怨不得別人,更扯不上奪妻之恨,隻能怪自己生在地主家,眼看就要摟在懷裏的媳婦跑了!命該如此啊!
牛有草喝了不少,舌頭都硬了,他扯著馬仁禮喊:“你別隻顧喝酒,說話啊!不說出個子醜寅卯沒門兒,快給我拿主意!”
馬仁禮又灌下一杯酒:“婚姻大事,曆來就是父母拿主意。我算什麽?”牛有草指著馬仁禮說:“你小子占我便宜!好了,我今兒個不和你計較,你得說說喬月的優點、缺點,主意我自己拿。”
馬仁禮尋思了一會兒才說:“她年輕漂亮,眼睛又大又亮,牙齒雪白,這叫明眸皓齒,嘴唇紅紅的,兩個小酒窩,笑起來像銀鈴似的,有文化,能歌善舞。要說缺點嘛,這人有點風花雪月;還有嘛,就是好高騖遠;再就是善於見風使舵。”
牛有草認為女人都喜歡花兒草兒的,不是毛病;好高騖遠就是站得高看得遠那是優點;見風使舵這說明她能跟形勢,那更是優點了。牛有草既然這樣理解,馬仁禮也就不想再說啥了。
牛有草忽然問當年喬月為啥不嫁給他,這一下子戳到了馬仁禮的心窩子。馬仁禮暗暗咬牙切齒,臉上不動聲色道:“明知故問。你還是娶了她吧!”
牛有草還要再想想。馬仁禮舊事一下湧上心頭,他還惦記著那十個金元寶,他想再找找,就拍著炕問:“牛社長,你家的炕不熱啊?”
牛有草說不太好燒,鍋灶倒煙。馬仁禮告訴牛有草,那可不行,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燒火做飯,煙熏火燎的,就是太上老君八卦爐裏的孫猴子也受不了,改改煙道就好了,正好他會改煙道。牛有草讓馬仁禮明兒個來給改煙道,說罷呼呼睡去。
馬仁禮第二天晌午來給牛有草改煙道,他掀起炕席子,打開青石,從炕洞處鑽進去,在炕洞裏摸索著,掏了半天,一無所獲。他隻好鑽出來,滿臉的炕灰像戲劇裏的三花臉。他告訴牛有草煙道堵了,他好好清理了一下。馬仁禮走出牛有草家的門,心裏想,奇怪了,元寶怎麽找不到呢?
馬仁禮剛走,喬月走進來。牛有草不開竅,喬月得主動進攻點撥他。喬月從包裏掏出一件毛衣,讓牛有草穿上看看合身不合身。牛有草驚異地躲閃著問,這是給誰織的?喬月硬給牛有草穿毛衣,牛有草無奈地任喬月給自己穿上毛衣。喬月端量著牛有草說毛衣正好。牛有草說袖子短一截。喬月說袖子長了幹活還得挽上,短點好。牛有草說毛衣領子有點鬆。喬月說要的就是鬆,領子鬆氣兒喘的就順溜。喬月擺弄牛有草身上的毛衣,這兒摸摸,那兒拽拽,說這毛衣就送給牛有草了。牛有草不要,趕緊往下脫毛衣,喬月不讓脫,二人撕扯起來,毛衣被抻得老長。牛有草還是把毛衣脫了,遞給喬月。熱臉貼了一個冷屁股,喬月臊眉耷眼地拎著毛衣走出來,到外屋灶台前要把毛衣塞灶坑裏燒了。牛有草撕扯著不讓燒。
喬月眼圈含淚說:“這毛衣就是給你織的,你要是不穿,我留著它幹什麽?大膽哥,一個姑娘家,雖然有自己喜歡的男人,也不能厚著臉皮央求人家娶了自己。我今天這麽做,什麽意思你應該知道,要是再裝糊塗,就不是爺們兒了。”
牛有草看著喬月說:“你年輕漂亮,又有文化,我配不上你。”喬月上前拉住牛有草的衣袖大膽地坦白:“大膽哥,你知道今天我為什麽豁上這張臉來找你嗎?昨天我到區上辦事兒,遇見周書記周老虎,他問我的婚姻,我說了和你的事兒。周書記說,我應該大膽追求自己的幸福。我的幸福就在你這兒,我不能讓它跑了!”
牛有草傻笑說:“我這兒有幸福?幸福在哪兒呢?”喬月眼含柔情地說:“都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不這麽認為,我認為,一個女人嫁人就要嫁給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你就是我心目中的真正男子漢。”
牛有草搖頭說:“你高看我了,我就是個普通農民。”喬月靠近牛有草,呼出的熱氣噴在他的臉上:“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那一年還鄉團進村,你揣著幾個手炮衝向敵人,那一瞬間,你的高大形象深深刻在了我的心上。我這麽多年一直沒嫁人,我就想走進你心裏,讓你心甘情願地娶我!”
牛有草被喬月呼出的香氣熏醉了,他暈乎乎地望著喬月,接過毛衣穿上了。
村街上,響器班子吹奏著,後麵是高蹺隊,再後麵跟著兩匹馬,馬上分別坐著牛有草和喬月,兩個人披紅掛彩。他們身後跟著一群大人小孩。遠處,馬仁禮望著不由得眼裏冒火。老幹棒看著,臉上顯得有些悲傷。
這時候,楊燈兒風塵仆仆地回村了,她看到結婚的隊伍從街上走過驚呆了,飛奔回家撞開院門闖進來。老楊頭正給鐵樹澆水,燈兒沒說話,一腳踢翻老鐵樹跑進屋子,她哭著掀了桌子,趴在炕上哭。老兩口隻能歎氣。
大家簇擁著新人進屋,村長王萬春來主持新式婚禮,不搞老一套,新事新辦,二位新人給毛主席像鞠三個躬就算完成結婚儀式。
王萬春趁這個機會告訴大家,他接到上級調令,要到區上任副區長,主管生產。村支書由馬仁廉擔任,村長先代著,換屆的時候再選。以後就別叫外號菜包子了,叫大號馬仁廉。大夥兒都笑了。
夕陽西下,霞光如血。馬仁禮拿著一瓶酒,坐在街邊發呆。楊燈兒一臉怒氣地走過來要去找牛有草。馬仁禮擋住她問:“你不會要去給牛有草道喜吧?”“用不著你管!”楊燈兒繞開馬仁禮繼續走。
馬仁禮又擋住楊燈兒說:“人家大喜的日子,你可別胡來!先消消氣,氣大傷身。”楊燈兒一把推開馬仁禮,又朝前走。馬仁禮高聲喊:“你早幹什麽來著,眼下人家都結婚了,你還咋呼什麽?”
楊燈兒猛地轉身朝馬仁禮走來,兩眼紅紅地說:“馬仁禮,你還有臉說,這事從根兒上講都怪你!你要是不把那個狐狸精領回來,牛有草能娶她嗎?”馬仁禮搖頭:“就算牛有草不娶她,那也娶不了你,要能娶早娶了!”
楊燈兒掄拳砸向馬仁禮,馬仁禮轉身就跑,楊燈兒緊緊追趕。兩人跑到麥地頭上都跑不動了,都是傷心失意的人,於是他倆就坐在地頭上一遞一口喝著酒。
馬仁禮嘴裏罵罵咧咧:“什麽叫水性楊花?什麽叫忘恩負義?今天我算長了見識,你這個臭女人,當年我為了救你出火坑,冒了多大的風險,你怎麽一點舊情不念?再說了,你嫁給誰不好?偏要嫁給他,這不是往我心裏紮玻璃碴子嗎……”燈兒喊著:“罵得好,使勁罵,我跟你一起罵!”
馬仁禮吞下一口酒說:“咱倆同病相憐,我罵我的,你罵你的!”楊燈兒奪過酒瓶喝一口:“你把你的罵夠了,跟我一起罵我的吧!”
馬仁禮接過酒瓶說:“不對,你還是罵你的吧。”楊燈兒笑著問:“你還怕他?膽小鬼!好,我罵,你聽著。”她站起身高聲喊,“牛有草,你這個沒良心的!你這個挨千刀的!你這個不拉人屎的!你忘了我對你的情分嗎?那年大饑荒,你餓得三根青筋挑著一顆瘦頭,眼看歪歪著活不成了,不是我偷著把自己家的糧食送給你,你能活到今天嗎?!為了你,我挨了我爹一頓打,你對得起我嗎?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我恨死你了!你怎麽不去死了!”
馬仁禮眯縫著眼說:“燈兒,這都是你罵的,我可沒罵。”楊燈兒氣憤地說:“你這個沒出息的軟蛋貨!老婆給人家搶去了,屁都不敢放一個,沒意思!”
馬仁禮一拍胸膛站起來喊:“誰說我不敢罵?我,我他媽的難受!難受啊!”楊燈兒說:“難受就罵啊!罵出來就好了。”
馬仁禮流著淚說:“燈兒,罵有什麽用啊,人家都過上了!”楊燈兒也放聲哭著說:“牛有草你個狠心狼啊!”
兩個人抱頭痛哭……
誰管你倆哭不哭,人家新郎牛有草和新娘喬月可是隻管享受洞房花燭夜的甜蜜。人們都走了,牛有草猴急著抱起喬月就往炕上奔。
喬月笑著掙紮說:“看你饞貓似的,別急,說會話兒。”牛有草喘著粗氣說:“你有話以後說,快上炕忙活好事吧!”
喬月輕拍牛有草的臉說:“好事往後有你忙活的,我要說說今後的日子怎麽過。”牛有草親一下喬月的臉:“你說咋過就咋過,咱炕上商量!”
“就像黃梅戲《天仙配》裏唱的那樣。”喬月掙脫下來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從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雙雙把家還。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
牛有草笑了:“你會織布?你能澆園?莊稼地裏的活,你得學著點。勞動關不好過,跟著我,你得學會吃苦。不說了,咱幹大事吧!”喬月咯咯笑著說:“你就知道想好事。去,把牙刷了!”牛有草隻好搖著頭去外間刷牙。
牛有草終於可以和喬月躺在被窩裏了。他剛要把喬月往懷裏摟,喬月雙手推開他,給他提幾點要求。第一條,以後還得進步,爭取當勞動模範,還得學文化。第二條,得學會有禮貌,說話要有水平,不許動粗口。第三條,喬月停了一下,忽然摟住牛有草說:“我已經是你的人了,可總覺得有點對不住馬仁禮,以後你對他要好一點兒,就算給我個麵子。”
牛有草連連點頭,迫不及待地吭哧吭哧開始幹正經事。
牛有草昨兒個成親,今天就滿臉喜慶地扛著鋤頭要下地幹活。楊燈兒迎麵走來。牛有草驚奇地問:“燈兒,從你姑姑家回來了?這是啥時候的事兒?我咋不知道?”楊燈兒白了牛有草一眼:“你還顧得了我啊?挺滋潤啊,小臉兒紅撲撲的,摟著漂亮媳婦睡覺的滋味就是不一樣吧?”
牛有草回嘴:“還說我呢,是你先滋潤的!你爹對我說你去集賢村相親,我親自去集賢村看了,對象好啊,挺富態的一個人,家裏條件也好,就是死了老婆,再就是滿臉胡子,看樣子挺凶。”
楊燈兒愣了,說道:“我爹那是胡說八道!我是到姑姑家住了些日子,我表姐生孩子,我去伺候月子了。”牛有草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傻傻地盯著楊燈兒。
楊燈兒回家就和爹吵架,她氣憤地叨叨著說:“你都這麽大一把年紀了,咋能撒謊吊猴?還有個老家兒的樣兒嗎?你成天把為我好掛在嘴上,這麽多年我好在哪兒?你這不是坑害自己的親閨女嗎?有你這麽當爹的嗎?”
老楊頭嘴硬:“我撒謊是不對,可姓牛的不娶你,你還非得往人家塞啊?我的閨女就這麽不值錢了?我就是讓他死了這條心!他成親了,你就想想自己的事兒吧,趕快找個主兒嫁出去,我早喘口順溜氣兒!”
楊燈兒恨恨地賭氣道:“我就不嫁人,就在家裏靠,你也別想把氣喘順溜了!”
她發脾氣,把筐子、笸籮、農具等雜物扔出自己的屋子,叫喊著,“啥破爛兒都往我屋裏塞,我的屋子是豬圈啊!”
老楊頭收拾著東西說:“燈兒,你心裏不痛快就說,別拿東西撒氣。”楊燈兒大喊:“誰說我不痛快?你們這是成心擠對我,容不下就說,大不了我去當尼姑!”
燈兒娘忙勸:“閨女啊,爹娘就你這麽個閨女,捧在手裏怕涼了,含在嘴裏怕化了,誰擠對你了?”老楊頭說軟話了:“閨女,爹不該撒那個謊,爹一時糊塗,你就饒了爹吧!”
王萬春在村委會對馬仁廉交代工作,馬仁禮來了,扶著門框子不說話。王萬春讓他進來,有事盡管說。
馬仁禮囁嚅著問:“您要調走了,今後我的早請示晚匯報找誰?還是牛社長嗎?”王萬春感到很奇怪,問“早請示晚匯報”是誰給定的規矩?馬仁禮回答,牛社長說這是上級的安排。
王萬春皺眉說:“扯淡,哪有這樣的事兒!”馬仁廉搖頭說:“這個牛有草,真能弄景兒,我去跟他說說,今後免了。”
馬仁禮忙說:“別呀,這麽多年我都習慣了,就那麽著吧。我這出身,身邊有這麽個人敲打著,少犯錯誤。”
馬仁禮回到家裏,心中很是不平。這個牛有草,不光把喬月搞到手,原來“早請示晚匯報”是他專門為對付我憑空編造出的玩意兒。馬仁禮越想越氣,正準備去找牛有草論理,他忽然來了。
牛有草剛坐下,馬仁禮就說:“我正想找你呢,有件事兒不明白,請教一下。你說,假傳聖旨該當何罪?”牛有草挺認真地說:“在老年間是欺君之罪,要砍頭!”
馬仁禮盯著牛有草問:“我是說新社會,假傳上級的指示,該不該問罪?”牛有草很嚴肅地答道:“那也脫不了幹係!”
馬仁禮目不轉睛地瞅著牛有草質問:“如今咱們村有個膽大包天的主兒,假傳上級命令,讓出身不好的人向他早請示晚匯報,這是什麽性質的問題?”牛有草笑了:“你小子說我呢?你都知道了?耳朵挺靈的。”
馬仁禮撇撇嘴:“我這還叫耳朵靈?讓你玩好幾年了。你讓我花了多少工夫,費了多少心血!你讓我心驚膽戰、低頭哈腰多少日月!”牛有草笑嘻嘻地說:“你看你這個
人,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不是怕你犯錯誤嘛!行了,既然你都知道了,以後就免了吧。”
馬仁禮拉著牛有草說:“你想免了?我還不幹呢,這麽多年,我都養成習慣了,不請示匯報就吃不好飯,睡不好覺,我已經上癮了!”牛有草甩脫馬仁禮說:“那咱可說好了,這是你自願的,別說我逼迫你。”
馬仁禮問:“你來我這兒幹什麽?是不是來交代你那陰謀詭計?”牛有草笑著說:“屁話!我牛有草可沒有你小子那麽多詭計!就說當時你給我說了喬月那麽多優點,就是沒說缺點,原來你沒娶她有原因。這是不是詭計?”
馬仁禮又來氣了:“那是你鬼迷心竅!我說她風花雪月,你說女人都喜歡花兒草的,那不是毛病。我說她好高騖遠,你說站得高看得遠,那是優點。我沒騙你,是你聽不明白。學點文化吧,你被窩裏不是躺著個文化人兒嗎?”
牛有草帶著氣說:“她現在都不願意和我一個被窩睡了,嫌我腳臭,我打香胰子洗都不行,說我臭到骨子裏去了。”馬仁禮笑了:“這就是風花雪月。在外邊呼風喚雨的牛社長,回到家裏,治不了自己的婆娘,可悲呀,活該呀!”
牛有草一下站起來說:“誰說我治不了她?我今天就是來告訴你,一個月後你看,我讓她來個脫胎換骨!別想看我的笑話!”
牛有草真的要“治”喬月了。
喬月對著鏡子擦粉兒,牛有草劃著了火柴點煙。喬月讓把火柴棍兒給她描眉用。牛有草甩手把火柴棍兒扔到地上,喬月自己撿起火柴棍兒描眉。牛有草批評喬月不出門兒,成天對著鏡子抹畫,不像個莊戶人。喬月反說牛有草沒見識,老婆打扮得漂漂亮亮,一朵花兒似的,是給當社長的長臉。
牛有草說:“我的臉不用你長。你小嘴巴巴的,尿炕嘩嘩的,挑吃挑穿不說,天天看書熬燈油,早上雞叫不起床,還要我做飯,真叫請了個奶奶來家。”喬月咯咯笑著說:“有我這麽年輕美貌的奶奶嗎?你偷著樂吧!”
牛有草說喬月一身剝削階級的臭毛病得改改。喬月說她不是剝削階級,正兒八經的城市貧民,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娶了媳婦就得養活。牛有草說喬月要是擱在舊社會早該挨打了。喬月反問我細皮嫩肉的你舍得打嗎?
太陽躥到了樹梢上,喬月還在炕上睡懶覺。牛有草進屋喊:“日頭曬著屁股了,起來到地裏幹活去!”喬月眼也不睜地說:“你夜裏把人家折騰得夠嗆,人家還沒睡夠呢!”
牛有草被噎了一下,隻好哄著她說:“喬月,你這時候還不起來,不怕人家笑話?趕快起來把飯吃了,到自己園子裏去翻地,昨晚不都說好了嗎?明天我帶你去趕集。”喬月這才梳洗打扮,端碗吃飯。
飯後,兩口子來到自留地裏。牛有草教喬月扶犁,喬月扶了一趟就嫌累,坐在地上嘟囔:“牛有草,你這個沒良心的,沒結婚的時候,你讓我在地頭亮亮嗓子就行,結了婚,成了你牛家的人,你就把我當牛使喚,我不幹了!這都是老爺們兒的活兒,你叫新媳婦幹,還算爺們兒嗎?”
牛有草無奈道:“那好吧,回家,你給我幹老娘們兒活兒。”喬月嘻嘻笑著說:“大白天的,是不是又想好事兒了?”
回到家裏,牛有草要教喬月包餃子。喬月挺高興:“今天入伏,頭伏餃子二伏麵,你準備餡兒,我和麵。”
牛有草在外屋調餡兒,喬月在裏屋和麵。喬月和稀了,牛有草讓她再加點麵。
麵又硬了,牛有草讓她摻點水,麵又稀了。牛有草走進裏屋,看見滿滿的一盆白麵漲出了麵盆,就怨喬月把麵和多了。喬月怨牛有草瞎指揮。牛有草搖頭無奈,隻好說多就多吧,多出來的烙餅,讓喬月擀餃子皮兒。喬月就擀個大大的麵皮,然後拿茶杯在麵皮上扣出一個個圓片兒。牛有草搖頭笑了。
這時候,有人在院子裏喊牛社長,說三瘋子又犯病了,滿街跑著叫著“入社、入社”亂打人呢,誰也不敢惹他。牛有草交代喬月先包餃子,包好等他回來下鍋。
餃子包好了,牛有草還沒有回來,喬月肚子餓了,就往鍋裏舀水,再把餃子下到鍋裏,蓋好鍋蓋,這才點火燒柴。牛有草回來揭開鍋蓋一看,水還沒燒開,餃子成了一鍋糊塗湯!夫妻倆隻能用勺子吃“湯餃”。
牛有草滿臉苦笑:“喬月,我算服你了,頭一回吃這樣的餃子,這簡直就是喝胡辣湯,想改造你不容易啊!”
喬月笑著說:“你改造我?我還沒改造你呢。你該改造的地方多了,你頭一條,文明禮貌就不行,說話不講究。你這個人又倔又土,沒有格調。不過我相信,會把你改造成個人物的。你首先得學文化,打明天開始,你給我學識字。”
牛有草自告奮勇,很快去地裏仙那裏拿來一本《女兒經》說:“二爺爺說了,以前女孩子都學這本書,你教我,自己也長見識。”喬月拿過來念:“女兒經,仔細聽;早早起,出閨門;燒茶湯,敬雙親;勤梳洗,愛幹淨;學針線,莫懶身;父母罵,莫作聲;哥嫂前,請教訓;火燭事,要小心;穿衣裳,舊如新;做茶飯,要潔淨;凡笑語,莫高聲;人傳話,不要聽;出嫁後,公姑敬;丈夫窮,莫生嗔……”她把書扔了,“什麽呀,老封建那一套,新社會不學這個,你聽我的就是了。”
牛有草收工回家進屋,見屋子裏貼著許多紙條兒。
喬月笑吟吟地說:“回來了?屋裏新鮮不?這都是教你識字用的,我念給你聽聽。這一條是,我叫牛有草,我的愛人叫喬月。這一條是,待人接物有禮貌,說話聲音不要高。這一條是,睡前洗臉又洗腳,衛生習慣不能少。給你一天時間,這些字都得背下來、寫下來。”
牛有草點頭說很有意思,吃飯吧。喬月說飯還沒做呢,一上午都忙著準備功課了。牛有草讓喬月快做飯去。喬月說忙活了半天,頭都累疼了,讓牛有草做飯。牛有草隻好乖乖地去做飯。
縣委書記周老虎挺關心牛有草兩口子的事,他了解到牛有草和喬月“相互改造”的趣事,說這是新生事物,要大力宣傳。於是,縣報的年輕記者就專程來到麥香村,要采訪牛有草兩口子。村長馬仁廉把牛有草和喬月叫到村公所。
牛有草聽說縣報記者是來采訪他兩口子的事,覺得沒有閑工夫,轉身要走。
喬月一把拉住他:“當家的,你要有禮貌。人家是帶著政治任務來的,你一個黨員,不配合工作說得過去嗎?親愛的,坐下。王記者,他就這麽個人兒,別見笑。”牛有草隻好坐下了。
聽說縣裏的記者在村公所采訪牛有草和喬月,好多人跟著馬小轉跑來,趴在窗外看熱鬧。
喬月興致勃勃地講了她和牛有草互相改造的事,熱情洋溢地說:“總而言之,我來到農村,沒有什麽後悔的,和他結婚以後,他改造我,我改造他,我們互相都有進步。我感到很幸福,能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出把力,感到很自豪,真的。”
記者請牛有草同誌也說說。牛有草挺不好意思:“該說的她都說了,不該說的也都說了。要我說,改造她真不容易,比種地麻煩多了。”
喬月回嘴:“你以為改造你就容易了?你屬順毛驢的,得摩挲著,戧著毛來不行。”牛有草也不弱:“你好?屬泥鰍的,抓一把溜滑。”屋裏屋外的人都笑了。
沒過幾天,牛有草和喬月的事兒就上縣報了。馬小轉拿著報紙滿街宣揚。村民們圍攏過來。三猴兒念報紙:“文章題目叫《麥香村的新鮮事兒》。麥香嶺有個麥香村,村裏有個牛有草,人稱牛大膽。這個牛有草可不簡單,土改的時候是積極分子,麥香嶺第一個互助組是他帶頭辦起來的。牛有草解放前家裏很窮,娶不起媳婦,後來城裏來了個人,叫喬月,長得蠻漂亮,她不愛財,不攀富,愛上了一心一意搞生產的牛有草。兩人結婚以後,約好互相改造,共同進步。牛有草教喬月搞生產,學會農家院的活,喬月呢,教牛有草學文化。這裏有好多有趣的故事,聽我慢慢道來。一、包餃子的風波……”
牛有草夫婦成了新聞裏的人,喬月春風得意,牛有草卻覺得挺無聊。兩口子還是飯勺碰鍋沿,叮叮當當戧個沒完沒了。這日,牛有草在院子裏壘好豬圈,買來小豬崽讓喬月喂。喬月嘟嚕著臉說她不會,誰抓來的豬誰養。
這時候副區長王萬春走進院子,喬月馬上換了笑臉說:“大膽說沒工夫養豬,我說了,你農業社裏的工作忙,交給我,他這才把豬崽抓回來。王區長怎麽有工夫下來了?”
王萬春告訴兩口子,他倆的事登了報,整個縣裏都轟動了,縣婦聯來電話,請他們夫妻到縣裏作報告。牛有草說作報告不會,就會種地。喬月忙說:“當家的,領導讓咱作報告,是看得起咱們,這是政治任務,頭拱地也得完成!”
兩口子要去縣裏作報告了,喬月給牛有草換新衣服,嘴裏嘟嘟囔囔,說新衣服要穿出樣兒,領子一定要翻出來,第一個扣子上麵的銅鉤叫風紀扣,上台作報告時一定要扣好。見了領導握手有講究,領導伸出手來,要趕緊去握,不要太緊,小心老虎爪子別把領導的手抓破。領導要是使勁握手,你也稍稍使點勁兒。領導接見,和你說話兒,問什麽說什麽,該說的說,不該說的把嘴閉緊了。站要有個站相,坐要有個坐相,千萬別蹺二郎腿。要是領導請吃飯,飯桌上別吧唧嘴,領導動筷子你再動,瞅準了,下筷子要穩準狠,盯住哪塊大肥肉,一筷子下去,慢慢夾住,四下看看,沒人盯著你,快點送進嘴裏慢慢嚼。
牛有草皺著眉頭,聽得一愣一愣的。
牛有草和喬月坐在台子上作報告,台下的聽眾哈哈笑著。
牛有草說:“剛才說的是包餃子的故事,我再說說擀麵條的故事。那末伏天,我屋裏的……我又說錯了,我愛人說,大膽啊,頭伏餃子末伏麵,咱們擀麵條吃吧。我說,我還要下地幹活呢。我愛人說,你就幹你的活吧,擀麵條我會。我說,你咋擀?我愛人說,把麵擀成一大片,切成條不就行了?我看她說的在譜,就放心走了。傍晌,我琢磨麵條做好了,就回家吃飯。回家一看,把我笑的啊,差點尿了褲子。都猜猜看,她是咋擀的麵條?她把麵團擀成一個片兒,用尺比著拿刀劃,別說,一條一條的,還挺細,你說笑不笑死人?”大夥兒笑了起來。
喬月講:“他的笑話也不少。剛開始教他學文化,他說沒有書,到他二爺爺家借一本八百輩子前的老古董《女兒經》,那本書叫老鼠啃的有皮沒毛。我說,這不是宣傳封建思想嗎?給扔了。沒有書怎麽辦?我就寫了滿屋子的紙條,每張紙條有一句話,都是鼓勵他進步的。這個辦法真不錯,眼下我愛人認識不少字呢。”
一個聽眾站起來說:“牛有草同誌,聽了你們夫妻的報告,覺得很有意思,感覺到土改後農民的幸福生活。我有個問題,你口口聲聲說要改造愛人的思想,喬月同誌不接受你的改造怎麽辦?”
牛有草回答:“她敢!我兩個大耳刮子伺候著!”大夥兒笑了。那個聽眾問喬月是這樣嗎?喬月笑著:“那可不,別看他在台上笑眯眯的,在家裏可凶了。不過我從來沒惹過他生氣,他對我從來都是和和氣氣的。親愛的,是不是啊?”
牛有草作完報告,周老虎請他到辦公室談話。周老虎誇牛有草的報告作得不錯,表示他有時間一定回麥香村去看看大夥兒,和大家拉呱。他還特意提醒牛有草,以後還會有運動,讓他注意對馬仁禮的思想改造。馬仁禮是個不簡單的人物,農業要走科學化的道路,他將來必定能派上用場,別讓他栽跟頭。對他不要抱著整人的心思,他雖然是地主出身,本人的成分應當是職員,階級要劃清,但是得把他當自己的弟兄看待。
周老虎還透露個消息,最近要成立高級合作社,他跟王萬春副區長商量過了,讓牛有草帶頭,把村東的幾個初級社合起來成立一個高級社,他做社長。讓趙有田把村西的初級社整合起來,趙有田做社長。趙有田的能力弱了點,讓馬仁禮做副社長輔佐他。
牛有草懷疑剝削階級的子弟馬仁禮能當副社長?周老虎解釋,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黨的階級政策不是一棍子打死,隻要馬仁禮思想端正,能帶頭幹事,能讓老百姓吃飽,就能當副社長!周老虎還介紹了初級社和高級社有什麽區別。高級社土地等主要生產資料實行集體所有,社員按勞分配。就是說,社員私有的耕畜、大中型農機具按合理價格由社裏收買,成為集體財產。社員的零星樹木、家畜、家禽、小農具,還有家庭副業用的工具仍然歸社員私有,土地不是自己的了。
牛有草不由得說:“啊,土改分地才幾年,地就不是自己的了啊?政府不是還發了土地證嘛!蓋著大紅的官印!老百姓能想通嗎?”周老虎耐心解釋:“首先,你這個共產黨員要想通,眼光要往遠處看。咱們是學蘇聯老大哥集體農莊的先進經驗,走農業集體化的道路。我們共產黨奮鬥的最終目標就是實現共產主義,要消滅私有製,實現按需分配。高級社就是要向共產主義過渡啊!”
牛有草對周老虎的話完全是懵懂,但他還是不停地點頭說:“對對對,我是在黨的人,一切聽黨的安排!”
兩口子從縣城回到家裏,喬月關上門就叫喊:“牛有草,會場上你好威風啊!咱倆在家裏說得好好的,互相給對方臉上抹粉兒,你可倒好,上台就不是你了,把自己說成一朵花,把我說成豆腐渣,你這不是臭敗我嗎?你安的什麽心?”牛有草不服地說:“我說的都是事實,沒有一句瞎話。”
喬月哭著問:“就是事實也不能出去說,我丟了人,你臉上就光彩了?”牛有草堅持說:“我不會說瞎話!你還能把我煮了?”
喬月氣瘋了,舉起麵盆喊:“今天我就能耐一把給你看!”說著把麵盆摔到地上,麵盆破了。牛有草也火了:“你這個敗家的娘們兒,就是欠收拾!”喬月撒潑,把頭拱到牛有草懷裏喊:“你有能耐了,敢打老婆了,打啊!”
牛有草掄起拳頭要打喬月,地裏仙進來問:“兩口子這是幹啥啊?”喬月立刻笑容滿麵地說:“二爺爺啊,您怎麽來了?”地裏仙說:“我打門前路過,聽到你們家裏好像吵架了?”
喬月笑著說:“我哪敢對爺們兒動粗嗓子?我們到縣裏開會,會後雜技團演節目,有個老爺們兒表演頂壇子,大膽說他也會,我不信,他就把麵盆端起來頂在頭上,本事不濟,把盆摔破了。大膽直後悔呢,我說,沒什麽,別窩火,咱再買新的。當家的,別生氣了。”
牛有草順坡下驢:“就是這麽回事兒。叫喬月這麽一說,我不生氣了。”地裏仙剛走,喬月關上門立刻怒目圓睜嚷道:“牛有草,我今天和你沒完!”
馬仁禮又來給牛有草匯報思想。牛有草說:“老馬啊,你都是副社長了,今後不用再跟我早請示晚匯報了。”馬仁禮連連搖手:“那不行,我都匯報習慣了,來您這兒請示匯報一下我心裏踏實,要是不來我心裏可真就沒底了。”
牛有草搖頭說:“你這不是賤皮子嗎?”馬仁禮訕笑:“對了。再說,我當上副社長也是沾您的光啊!”
牛有草認真起來,訓斥道:“馬仁禮,你小子記住了,啥根就是啥根,大樹長得再高,葉再多,它也換不了根兒!”馬仁禮翹著大拇哥說:“金玉良言啊!”
馬仁禮趕著牲口犁地,笨手笨腳。瞎老尹笑話他犁的地不如豬八戒拿鼻子拱的。老幹棒說馬仁禮不會莊稼活,當副社長沒人服。這時候楊燈兒正好走過來,就教馬仁禮犁地。馬仁禮誇楊燈兒真行,地裏的活兒樣樣精通。楊燈兒讓馬仁禮把心思多放到地裏的活上,拿出本事來,這個副社長自然就讓人服氣。
楊燈兒教馬仁禮犁地的事很快傳到老楊頭的耳朵裏。老楊頭提醒燈兒,不能和馬仁禮近乎,這不得勁兒。他一個光棍兒,和他拉拉扯扯,怕人家扯閑篇。
楊燈兒冷笑:“我怕啥?一個嫁不出去的老閨女,有人想跟我好,我還巴不得呢!”老楊頭喊:“你可別忘了,他家是地主!”
楊燈兒借機發火:“他家是他家,他是他。人家不是當上副社長了嗎?你說你一會兒嫌我嫁
不出去,一會兒又嫌我跟別人好了,你禿嚕翻張的,把我當麵團揉啊?到底想叫我咋的?”說罷轉身回自己屋裏。
老楊頭看著女兒的背影,嘴嘎悠著,尋思了一會兒,跟進屋子裏說:“閨女,別動不動就跟爹發火,有話好好說。這麽說,你看上馬仁禮了?”楊燈兒沒好氣:“看上他了,咋了?咋了!”
老驢子當真了:“你這是癡了還是傻了?那麽多爺們兒你不看,非和馬大頭的兒子攪和在一起,他是啥人你不知道嗎?剝削階級!”楊燈兒回嘴:“他爹是剝削階級,他沒剝削。”
老楊頭喊:“他爹剝削的東西給他吃了,他就是跟著剝削了!”楊燈兒講理:“他是他爹的兒子,能不吃他爹的?吃你的,你幹嗎?你要是剝削階級,我不也得吃你的?再說了,馬仁禮認真改造,政府都讓他當副社長,你咋呼啥?顯你的能事啊!”老驢子吹胡子瞪眼:“你這死妮子,氣死我了!我把話撂到這兒,你要是再和他來往,我打斷你的腿!”說罷氣哼哼地走了。
幾個人端著飯碗來到馬小轉家院子裏吃飯,有的蹲著,有的站著,聽馬小轉傳播新聞。馬小轉告訴大夥兒,馬仁禮當上副社長,大小也是個人物,連楊燈兒都對馬仁禮熱乎了!
三猴兒看了一眼牛金花:“還是當官好啊,當了官就有女人疼了。”吃不飽說順口溜:“當官好,當官妙,女人都熱乎,男人都彎腰。成天支使嘴,有人給跑腿兒,你說美氣兒不美氣兒!”
馬小轉笑著說:“吃不飽你不用眼氣,你要是也能當上副社長,我就熱乎你!”吃不飽挺高興地說:“行,你就看我的吧!”
眼看八月十五了,月餅是不敢想,各家蒸一鍋白麵餑餑就不錯了。楊燈兒要到馬仁禮家看看,去幫他蒸餑餑。老楊頭堵著院門不讓去。燈兒一膀子撞開老爹走出去。
楊燈兒來到馬仁禮家,幫著拉風箱蒸餑餑,馬仁禮受寵若驚,在一旁局促不安地看著。楊燈兒讓他長點眼色,抱些柴火來。馬仁禮放下柴火說:“燈兒,你來給我蒸餑餑,叫我怎麽說好?我心裏不安啊!”楊燈兒眼盯著灶膛裏紅紅的火苗:“有啥不安?鄉裏鄉親的,幫個忙沒啥,別多想。”風箱悠悠地響著,誰也沒有話,可倆人的心裏翻騰得比風箱還快。
黃昏,馬小轉、牛金花等幾個女人在麥香河邊洗衣,正議論牛有草和喬月兩口子的事,馬仁禮來河邊洗刷農具。
多嘴多舌的馬小轉問:“馬副社長,和燈兒對象搞得咋樣了?啥時喝你們的喜酒啊?”馬仁禮急忙擺手:“可不敢胡說啊,沒有的事兒!”
馬小轉窮追不舍:“別遮遮掩掩的,大家都知道了。八月十五,燈兒是不是給你蒸餑餑了?”馬仁禮隻好承認:“有這回事兒。她看我一個光棍兒,餑餑蒸不好,去幫了把手,這沒什麽。”
牛金花笑著說:“村裏的光棍多了,她咋不去幫他們?你倆還是有故事。”馬仁禮無奈地說:“就算我有意思,人家燈兒也不會幹。”
馬小轉燒底火:“燈兒不小了,再等幾年就成了老倭瓜,你不急她急。”馬仁禮說老實話:“就算她願意,我也不敢。我怕她爹,要是她爹不同意,一連枷還不把我打成煎餅啊!保命要緊。”
馬小轉好像恨鐵不成鋼,把皂角裹在一件衣服裏,用棒槌狠砸幾下:“你呀你,膽大的騎老虎,膽小的騎貓屁股玩兒。你這麽前怕狼後怕虎的,沒出息!打一輩子光棍吧!”這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馬仁禮覺得,既然上麵看得起他,讓他當這個副社長,那就得認真負責幹好。老幹棒等人按老規矩播種。馬仁禮見了老大不痛快,態度很生硬,批評他沒有按照他說的播密點。老幹棒不服氣,說是不聽兔子叫!馬仁禮放高了聲音,說這叫科學種田,說老幹棒沒文化,二百五一個,不懂科學就閉嘴!
老幹棒火了:“你說誰是二百五?我打你個兔崽子!”說罷一頭拱到馬仁禮懷裏,把馬仁禮拱了個屁股蹲兒。大夥兒都笑了。
馬仁禮坐在地上,說要到區裏告老幹棒。老幹棒說告到區裏也不怕,他是貧農,馬仁禮是地主。楊燈兒聞聲過來,說老幹棒不對,有理講理,不該動手,不科學下種就不對。
老幹棒扭著脖子說:“啥科學不科學的,這地我想咋種就咋種,誰也管不著!”
牛有草走過來批評說:“老幹棒,你這麽說不對。現在地不是你自己的,是集體的,你說了不算!”
老幹棒強嘴:“這塊地原來是我的!”牛有草厲聲道:“嘿!你原來有地嗎?不是土改分了地,你連闖要飯棍的地方都沒有!”老幹棒嘴嘎悠著沒話了。
馬仁禮坐在地上直哼哼。牛有草走過來說:“你也就是跌了個屁股蹲兒,沒事,起來吧。”馬仁禮哭喪著臉說:“我的尾巴根子斷了,說不定這輩子就殘廢了,老幹棒,我和你沒完!”牛有草硬把馬仁禮拽起來,讓人把他架回去。
馬仁禮躺在炕上哼呀哎呀的,楊燈兒來了問:“老馬,傷得厲害嗎?”馬仁禮哼唧著說:“完了,我後半輩子算是殘廢了,老幹棒得管我養老!”
楊燈兒挺熱心:“我給你看看,我小時候跟我爹練過把式,跌打損傷懂一些。”馬仁禮忙擺手:“傷在屁股上,女人看不得。”
楊燈兒堅持說:“不用你脫褲子,我摸一摸就知道傷勢咋樣。”馬仁禮慌了:“那還了得?千萬摸不得!”
楊燈兒隻好說:“那好,你趴著,我離你遠遠的,看一眼就知道了。”馬仁禮翻身趴下。楊燈兒抄起擀麵杖朝馬仁禮的屁股砸去。馬仁禮一個高蹦起來,殺豬似的呼叫:“我的娘啊,殺人了!”
楊燈兒舉著擀麵杖:“我叫你耍熊,叫你放賴,今天我給你好好治治渾身的毛病!”馬仁禮滿屋子亂躲避,一不小心跌了個狗啃屎。楊燈兒哈哈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你給我起來!”
馬仁禮耍賴說:“就不起來,你打死我算了!”楊燈兒溫柔地笑:“我知道你沒吃飯,給你做點好吃的。”馬仁禮坐起來說:“還真的餓了,就饞一碗麵條。”
楊燈兒讓馬仁禮炕上躺著,她在外屋擀著麵條問:“老馬,麵條要寬的要細的?”馬仁禮在裏屋喊:“當然要細的,龍須麵最好,估摸你手藝好不到哪兒,韭菜葉寬的就行啊。”
楊燈兒亮著嗓門問:“渾湯的還是打鹵的?”馬仁禮得寸進尺:“吃就吃打鹵的,做個麻醬麵也行,當年我在北平吃過,麵要過水,蒜汁要黏,麻醬要鮮,再鋪上黃瓜絲,揪兩根香椿,殺成末兒,嗨!”
楊燈兒語重心長地說:“老馬啊,如今你也混得有個人樣了,不容易啊,可得抓住機會努力進步。你是當領導的,咋能罵人呢?以後可要注意了。我知道,你是為了把生產搞上去,可也不能性子太急了。你原先是麵筋脾氣,可我發現,最近你的脾氣見長啊!架子也有點大了,是不是驕傲了?有點吧?沒說錯你。這可不好,影響你進步。老話不是說了嘛,騾馬架子大值錢,人架子大不值錢。你聽見了嗎?”
馬仁禮聽著楊燈兒的話,心裏那個熱乎啊,簡直就沒法說了!從北平回到麥香村,他這是頭一回從一個大姑娘嘴裏聽到這麽入心的話。楊燈兒的話,字字句句鑽進他似乎早已經幹涸了的心田裏,像甘露一樣溫柔滋潤,甜美解渴。
楊燈兒給馬仁禮端來麵條,馬仁禮雙手接過麵條,深情地看著燈兒,心裏說,燈兒,你是一盞八百瓦的電燈,不光照亮了我的心,還溫暖了我的心啊!
楊燈兒看著馬仁禮大口吃著麵條,問對不對口味兒。馬仁禮看著燈兒的臉說:“這麵條是我吃過的最好、最可口的麵條了!一根根麵條就像你說的每一句話一樣,又香、又順、又筋道、又滑溜,吃到肚裏永遠忘不了!”楊燈兒大大方方一笑:“文化人就是會轉詞兒!好了,我還要去洗衣服,走了!”
馬仁禮望著楊燈兒的背影,心裏暖暖的,燈兒那條在腰間擺動的大辮子,強烈地撥動著馬仁禮沸騰的心。
馬仁禮吃過麵條,餘興未盡,就來到麥香河邊看楊燈兒洗衣服。他來到燈兒身邊說:“燈兒,這些日子沒少得你的幫扶,也不知道怎麽感謝你。”楊燈兒停下砸衣服的棒槌說:“謝啥,我是衝你領著大夥兒科學種田,不容易,今後帶領大家搞好生產,啥都有了。”
馬仁禮走得離楊燈兒更近一些:“不管怎麽說,我也得答謝你一下,送你個小禮物,別嫌棄。不是什麽貴重東西,就是一本書。”他從懷裏掏出書來,“你看看,是《西廂記》唱本兒。”說著把書硬塞給楊燈兒。
楊燈兒甩甩手上的水,把書還給了馬仁禮。二人撕扯著。遠處的馬小轉走來,看到了這一幕。
馬仁禮的書沒有送出去,他沮喪地把書扔進河裏說:“真是的,送禮被打了臉,看來我真的是討人嫌。”說罷走了。楊燈兒看著馬仁禮的背影搖頭:“嘿,這人氣性還挺大的。”
牛有草和社員們耕地,剛升任區長的王萬春騎著自行車過來,他說牛有草被評上縣裏的勞動模範,改天要去縣裏戴大紅花,接著問馬仁禮最近的表現。牛有草說相當不錯。王萬春說:“有的人反映馬仁禮改造不好,他當了副社長,脾氣大了,還打罵社員。”“這可是胡說八道。”牛有草把馬仁禮和老幹棒的糾紛講了。
王萬春拿出一個信封說:“這是馬仁禮托人捎給我的信,發了不少牢騷,你把信退給他,就說我沒收到。你把他看緊點,讓他多幹活,少說話。這些知識分子情緒容易衝動,小心胡說八道被人家揪了辮子。你給他透透風,別說是我說的。”
下午,牛有草找到馬仁禮,推心置腹地和他說了不少,還把他給王萬春區長的信交給他,說送信的人沒找到王區長,退回來了。牛有草說:“有人讓我告訴你,說你得小心點了,要是再亂講話……”
馬仁禮出了一身冷汗,忙說:“我以後一定不再亂講話。”牛有草一拍馬仁禮的肩膀,鼓勵說:“光想不行,得有實際行動,讓大夥兒看看。走,幫我去我的自留地裏拉犁,不管別人咋說,你隻管拉。明白了?”馬仁禮連連點頭。
夕陽西下,半天紅霞。馬仁禮在牛有草的自留地裏拉犁,牛有草扶犁。瞎老尹、老幹棒等人來圍觀。牛有草看到大夥兒來了,像吆喝牲口一樣喊著號子。
老幹棒喊:“這是啥事兒?拿咱社長當牲口使喚啊?馬副社長,不能給咱們村西社丟人啊!”瞎老尹搖頭:“過分了,沒有這麽欺負人的!”
馬仁禮扔了繩套不幹了。牛有草對馬仁禮使眼色,馬仁禮會意,繼續拉犁。
瞎老尹說:“副社長,別聽他的,老幹棒說得對,你這是給咱們社丟人。”楊燈兒跑來看到這火了:“牛有草,你這是幹啥?沒有你這麽欺負人的!”
馬仁禮喘著粗氣:“這是思想改造,我願意!”他拚命拉犁,繩子斷了,他一下趴在地上。楊燈兒趕快上前把他拉起來。
馬仁禮回家躺在炕上哼呀哎呀地叫苦。楊燈兒走進屋說:“老馬,累壞了是不是?你是個軟蛋,憑啥叫牛有草這麽欺負?”馬仁禮哭喪著臉:“我這樣的出身,就得好好勞動,改造思想。”
楊燈兒替馬仁禮抱屈:“你出身咋了?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你在北平那麽多年,又沒剝削過,憑啥直不起腰來?”馬仁禮言不由衷地說:“我這叫間接剝削,因為我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我爹剝削得來的,我得好好改造,改造一輩子。”
楊燈兒搖頭:“我算看清楚了,你是個完蛋貨!不行,我找他說理去!”
楊燈兒氣呼呼來到牛有草家,還沒落座就像機關槍一樣數落:“你做的啥事兒啊!還縣勞動模範?鄉親們都說你是欺負人的模範。”喬月也說:“我才聽說這件事兒,大膽,你就是不在理上。”
牛有草梗著脖子:“你們愛咋說咋說,我就這麽做了,犯法嗎?”楊燈兒說:“咋說他也是個人,你咋能把他當牲口使?”喬月接話:“你這是侮辱人格!”
牛有草冷笑:“嘿!你倆一起上了!告訴你們,就得讓這些剝削階級嚐嚐當牛做馬的滋味,他爹欠下貧雇農的債,當兒子的就得還。這叫一報還一報!”
馬仁禮在院子裏甩著肩膀,楊燈兒進來問:“老馬,看樣子你肩膀越來越厲害了,我給你瞧瞧。”馬仁禮畏縮著說:“我可不敢,你再給我一擀麵杖,我這小命兒就吧嗒了。”
楊燈兒笑著說:“你隻要不是裝病,我不會折騰你。進屋去,我帶了我爹熬製的膏藥,專門治療跌打損傷的,可有效了。”燈兒用自製膏藥為馬仁禮敷傷。馬仁禮心裏又熱乎起來,說道:“燈兒,你對我真好。我說句話你別不愛聽,咱倆都該成家了,一起搭夥過日子吧。”
楊燈兒倒是很大方開朗:“老馬,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人是不錯。可實話告訴你吧,我心裏裝著另一個人。”馬仁禮心中一涼:“既然這麽說,你就不要再來了,影響不好。”楊燈兒笑著說:“我願來就來,願走就走,你別想歪了啊!”
牛有草等勞模胸前佩戴大紅花,坐在縣禮堂前排,聽勞模代表韓美麗作報告。
韓美麗興高采烈地講著:“小牛犢子牽回來,我給起名叫小花兒。大夥兒都說我有眼光。有人說小牛犢子是不錯,可惜太小,幹不了重活,耕地怕不行。我說沒事兒,到時候我有辦法。小牛犢子下地了,果然拉不動犁,我就把繩套套在我肩上,和牛一起拉犁。小牛犢子一看我和它一起幹活,高興了,對我哞哞叫著。我聽出來它的意思了,它說,大姐呀,你夠意思。我說,小花兒好好幹,給大姐長長臉。小花兒還真爭氣,幹的活兒又快又好。”大夥兒鼓掌。
韓美麗講得更有勁頭了:“後來我們的小花兒長大了,該找對象了,遠近不少的公牛看見我們小花兒就拉不動腿,一個個都不懷好意。小花兒呢,好像見一個愛一個。我一看不好,不能讓它自由戀愛,我得給它包辦婚姻。為啥?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我可不能讓它跟那些歪瓜裂棗對上了,生個不像樣的東西。我就牽小花兒挨村子轉,給它找婆家,可我都沒相中。小花兒有些不樂意了,跟我耍脾氣,我就做它的思想工作,我說,小花兒啊,不是大姐挑剔,咱找對象就要挑個好的,第一要出身好……”大夥兒笑了。
韓美麗越講越有精神:“大家別笑,我說的不是指家庭出身,是看對方的爹娘是什麽品種。後來我在集賢村看好了一個,可人家說,配一次種要好多錢。集體的錢來得不容易,我哪兒舍得?就反複和人家商量,人家就是不開麵兒。把我愁的啊,怎麽辦?哎,有辦法了,我就牽著小花兒成天在那隻公牛的眼前轉。人家趕我走,我說,我牽著我的牛遛彎兒,關你們什麽事兒?人家沒話說了。那隻公牛看見我們的小花兒就挪不動腿了,不聽使喚了,也不吃不喝了,是害相思病了。人家一看沒辦法,主動牽著那公牛去找我們……”韓美麗講得如同說書,還連帶著表演,逗得牛有草和聽報告的人笑噴了。
會後,牛有草請韓美麗在小飯館吃飯,他說:“離上回咱們分手好幾年了吧?”韓美麗拍著牛有草的肩膀:“你說的咋那麽對,正經有幾年。我記得那時候咱們說過,來年勞模會上見麵,咋沒見到你?”
牛有草一笑:“不好意思,沒評上。上邊來了解情況,不會說唄。”韓美麗很認真地說:“光能幹不會說不行,還得跟形勢,你這是吃了沒文化的虧。我聽說你們成立互助組的時候,五條半牛腿鬧生產,有這回事兒?”牛有草點頭。
韓美麗拿出一個本子遞給牛有草:“我這兒有一本上一回勞模會獎勵的手冊,送給你吧。你得學文化。”牛有草接過本子憨笑:“我是想學,可一學腦瓜子生疼。”
韓美麗挺熱心:“牛有草同誌,不學進步就慢,一定要學啊!哎,記得那時候你還沒結婚,怎麽樣,還單身呢?”
牛有草說:“結婚了。聽你的報告,好像還沒結婚?”韓美麗很開朗:“我一直沒結婚。我的未婚夫在朝鮮戰場上犧牲了,後來一直沒有稱心的人。你放心,一旦有了,這個人跑到天邊我也會追到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