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杭九齋的故交在前來吊喪的靈堂裏,見著少爺杭天醉,沒有一個不在心裏頭嚼咕——再過二十年又是一個杭九齋。

那是說杭家父子的神態:頎長的脖子,略塌的肩,長眼睛上的精蜒翅膀一樣匆促閃動的睫毛,細挺的鼻梁和不免有些過於精細的嘴唇,緊抿時略帶扭曲的神經質和鬆開時的萬般風情。萬隆興成肉店的老板萬福良送上喪緞後退下來,便對著趙峽黃先生說:“歧黃兄。這父子倆都長得瘦削陰氣,怕不是吃茶葉飯吃的吧。像我這樣日日老酒紅燒肉,陽氣足,哪裏有這種男人女相的樣子。不如勸勸老板娘.不做茶葉生意,杭家或許還可興旺發達起來呢。”

中醫趙峽黃連頭都沒有轉一下,心裏頭,著實不想與這殺豬出身的酒糟鼻子搭腔,卻又忍不住想譏諷他幾句,便正色道:“此言差矣,三百六十行,哪有一行是專門來害人性命的,尤其是茶,頭一條是中藥裏的寶貝。神農嚐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後來一時找不到茶,才被那斷腸草化了肚子。你怎麽張冠李戴,把罪名加到這救世良藥頭上去了?”

萬福良有些悻然。他原想趁人衰落擺擺闊氣,沒想到趙歧黃最見不得這種暴發戶嘴臉,尤其容不得這號人與自己稱兄道弟。趙歧黃一向以為,杭九齋的染上煙痛,和這些人日夜鬼混分不開,近墨者黑嘛。好在萬福良雖俗不可耐但卻無有刀筆吏的尖酸刻薄,甚至還有幾分愚笨裹挾在生意人的精明之間,便又不知事理地問道:“趙先生,小弟有一事不解,杭家也算是正派人家,怎麽就代代單傳,人丁終不興旺呢?若說抽大煙,我和九齋也算是一路裏的貨,一患裏的醋……”

趙歧黃擺擺手,惡心泛泛,不讓萬福良再說下去。

趙歧黃世代醫家,見過大千世界種種奇魔怪症。杭九齋生前為時候,有時也到趙家的懸壺堂來。他總是坐都坐不住,一邊在整前來回轉著圈,一邊訴苦:“心裏頭問,悶啊,哪裏有心思顧及茶莊的生意,沒意思,做人沒意思……”

趙峽黃勸他少抽一些鴉片,茶清和藕初撐著這份家業不易。

杭九齋聽了就笑,說:“是啊,還不如我早早地死,留下他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呢!”

趙峽黃聽了這話中有話,心中暗驚,不好再搭腔,杭九齋卻一本正經地笑著說:“歧黃兄你給我做個證人,日後茶清死在我後頭,棺材要從我家正門抬出去。”

“這是什麽話?”

“唉,當我不是個明白人。忘憂茶莊,日後要靠茶得撐,成也在他手裏,敗也在他手裏了。”

杭九齋到底還是芙蓉瘤足後死在水晶閣小蓮的床上了。世人都說他縱欲過度虛脫而死,他便成了西門慶而小蓮則成了潘金蓮。老鴇一害怕,連贖身錢也不要了,便把小蓮推出了妓院門。忘憂茶莊從此在杭州城聲名微妙,不知道還要費多少周折才能翻身。

此時趙歧黃插上一束香,退了下來,對萬福良說:“萬老板,被你一提醒,我倒想了起來。吃哪碗飯,受哪樣罪,倒也是有點道理的。杭家幾代作茶葉生意,山客、水客都做過,也是辛苦過頭,硬撐出這麽一爿店來,底氣都浮上來抽盡了事。如今兔死狐悲,你萬老板雖然依舊是芙蓉煙抽抽,老酒喝喝,紅燒肉吃吃,不是我咒你,你若有這一天,兩隻手一定要有紅布包住紮牢,到了那裏,才會騙過從前被你殺的畜生,他們當你的手斷了,才肯放過你呢!”

說著,趙歧黃徑直上了他的轎子,揚長而去了。萬福良又氣憤又迷茫,不知這趙歧黃是天性尖酸還是有意損他。這個中醫大夫,紹興人氏,祖宗是當師爺出了名的,後來改行醫,杭州城裏也是鼎鼎大名,隨之出名的,就是他的那張利嘴,損誰誰倒黴,又不敢得罪他。趙峽黃醫道高明,專治疑難雜症,得罪了他,怕他不給你好好治病,他真做得出來。隻得委委屈屈地看看轎子的背影,嘟吹著說:“這還用你老人家指點嗎?杭州殺生的,哪個不曉得歸天時手包紅布嘴裏塞銅板的老規矩,偏你多嘴,叫你老鐵頭,你倒還真到處甩起來。娘賣匹!呸!”最後這句罵人話,說得極輕,也不忘四處偷覷一下,便撞著了怔怔注視著他的杭天醉。

這孩子也是邪門,雖然披麻戴孝,但倚在門廊上,依舊一副恍然若夢的樣子,仿佛身邊的事情與他無甚關係。

“天醉,你看誰啊?”萬老板小心地問道。

“看你萬伯伯。”天醉清醒地回答。

“看我什麽?”

“看你死了會是怎麽樣的。”天醉說,“和我父親一樣嗎?”

“閉嘴!”萬福良一邊吐著唾沫,一邊往回退,“晦氣,晦氣!”

“萬伯伯不是也抽鴉片嗎?”天醉極有邏輯推理地說。

“快吐口水,快吐口水!”萬福良驚慌失措地又跺腳又吐唾沫,像是要替代這無忌的童口,把這不祥的戲言消滅一般。他心急慌忙地爬上他的二人轎,跌煞絆倒地逃離忘憂樓莊,還來得及聽見那孩子的聲音;“萬伯伯,你啥時候把茶樓還給我們啊,我等著紅衫兒來唱戲呢。”

誰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孩子的心靈裂變。大雨滂淪雷電轟鳴的夜半,杭天醉時常會在夢中驚醒,對著忽被刺眼閃電照亮穿透,忽又陷入深淵一般黑暗的窗子,發出不可理解的絕望喊叫,但他的母親及其家人,均被他那外在的魔區表象迷惑住了。忘憂樓府內外貼滿了諸如“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之類的咒語,郎中們川流不息地為這個越來越瘦的杭家獨生子號脈開藥。杭天醉很老實地伸出舌苔來給大人們展覽的時候,誰都不知道他咽進肚子裏的是什麽東西。這種藏匿和保留著個人隱私的心態仿佛與生俱來,與另一種貌似張狂的外向的性格衝撞著,竟然使他得了一場大病。

病得最為嚴重的日子裏,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所有的男人夜裏都不能進入他的房間,因為隻要看到他們的背影,他就會坐起來,直著眼睛和嗓門喊叫;他也不能聽見下雨和打雷的聲音。有一點點這樣的聲音他就會掀開被子拖著鞋跟往外衝,嘴裏就夢吃似地念:“去看看,去看看……”

林藕初抱著他的心肝兒子,眼淚汪汪地問:“你要去看什麽?**,你看到什麽了……”

杭天醉輕手輕腳地在房間裏走,模仿著窺探的神情,用帳子遮住了半張臉,說:“一個人,坐在天井裏,夜裏漆黑,落著大雨,天上雷公,嘩啦啦,忽閃亮了,照到這個人背脊,這個人背脊,這個人背脊……”杭天醉大叫一聲,嚇得就半昏過去。天上,隱隱約約,又有雷走過。那年夏天,雷雨特別多。

林藕初在大客廳裏給祖宗上香,大廳裏寂無一人,祝香受潮,怎麽也點不著,林藕初焦慮地歎氣:“作孽啊。”便覺一雙眼睛閃電般亮了過來,一下子把她擊中了。茶清站著,離她很遠,幾乎就在邊門上,手裏提著一隻燈籠。

“作孽啊。”林藕初又說。吳茶清幾步上前去點香,手有些抖。林藕初的聲音也抖,在昏暗的大廳裏嘈嘈切切:“快,快點,快點點著它……”

吳茶清擦了幾根洋火,香頭冒了一陣潮煙,便又熄了。林藕初看了看茶清,臉色驚變,失聲叫道:“你不是……”

下麵的話還沒說出,她的嘴便被吳茶清用手一把捂住。

“我是!我不是誰是!”他的目光裏,射來了一股逼人之氣。

林藕初用顫抖的手指著那些靈牌,“我是說,你,你,你不是杭家人,你不能點香……”

“我不是杭家人,我才配點香!”吳茶清用力一擦,一束火柴紅了,香頭冒了一陣煙,著了起來,一股香氣夾著潮氣,撲鼻而來,他們倆屏住了的那口心氣,也鬆吐了出來,混雜在其中了。

林藕初這才悲從中來,怨忿地對茶清說:“茶清……,鬼惹著我兒子了,我兒子看見鬼了……”

“我是鬼!”吳茶清說,聲音因為疲倦而發問,“我是鬼!”

“你不要亂講。”林藕初嚇了一跳,舉著香就給祖宗磕頭,“祖宗啊,保佑我兒子過這一關,家門香火有續,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一陣陰風來,好吹不吹,恰恰就吹倒了杭九齋的靈牌。吳茶清站著站著,便籟籟籟地抖了起來。

林藕初也跟著籟籟籟抖,那兩隻扶住香台麵的手,指甲長長的,震著了台麵,滴滴滴地響,很細微,很嚇人。

天色一下子黑暗下來,仿佛有不解的魂靈要乘虛而入。兩顆惴惴的心,一顆沉下去了,一顆浮在上麵,昏暗中默默相視著,無言以對。

然後便是一個驚天動地的炸雷,像耳光一樣劈在兩個人臉上,臉就扭曲著,亮了。

杭九齋死於水晶閣小蓮花床的前夜,先就被一場暴雷暴雨所擊中。

雷雨之前他如因獸一般,已在屋裏盤旋良久。他拿不到茶莊的銀元,茶清吩咐一個子兒也不給。他偷偷地賣了一些首飾,很快便被鴉片烊光。此刻他倒是又捧著了一隻明朝手裏留下的銅手爐,嘉興人張鳴歧的手藝。杭九齋喜歡爐蓋刻工的精而不巧,線條重複交叉,端莊古樸,質勝於文,一直舍不得賣掉。如今也顧不著了,揣出去,或許還能賣幾個錢。隻要能夠挨過今日,明日如何他不管。

林藕初鐵石心腸,反鎖了房門,自己坐在客房,啪答啪答地在銀元上按印子,銀元丁丁冬冬,一會兒便集了一堆。

杭九齋先是求,後是哭,哭了以後,看看毫無反應,便發了怒,一邊罵著,一邊用手去搖那門框。這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哪裏搖得動,一氣把換錢的寶貝朝玻璃窗砸了出去,砸得地上一片碎玻璃。

天上的雷也似是要配合著他,發起威來,轟隆隆一聲,嘩啦啦一片,像是天窗砸破了玻璃,人間灑了一地的玻璃碴子。

這玻璃碴子,也是灑到了杭九齋心裏頭了,又痛楚又難受,他便開始詛咒那不該詛咒的。

“我咒你這吃裏扒外的臭娘們不得好死,摸著我杭家門裏的銀子你想一古腦兒都捧給那千刀萬剮的長毛!你當我眼睛生在頭頂心,看不到你這外來的狐狸精打的什麽鬼算盤。唉,我就是要抽,抽大煙,杭家抽敗了也敗在了自家手裏,也比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要強。狐狸精,你開不開門,你要遭報應,我要叫天醉來了,天醉,天醉,兒子,兒子……”

林藕初吮當一聲開了門,見著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男人,一陣的惡心,嘩啦啦扔過去一把銀元,回道:“你兒子兒子叫個死屍!你這種人哪裏配生兒子?抽你的大煙去吧,杭家門到你手裏,不斷子絕孫才叫怪呢!”

男人的眼睛刷地亮了,不知是聽了女人的話,還是看到女人扔來的銀元。

許多年以來,女人記憶中的最後的活著的丈夫,就是那用長衫兜著銀元,水鬼一樣走出庭院的背影。

杭天醉最後看到他的父親那一夜,正在蒙蒙跳跳欲睡非睡之間,在他的一生中的這個夜晚似乎始終是一場曖昧的夢露。他好像記得父親捧起了他的腦袋,嘴裏翻來覆去說:“是我的,是我的,是杭家的,是忘憂茶莊的。”又好像聽到另一種聲音在喊:“天殺的,你這天殺的,雷不劈死了你我也要劈死你的。不相信來,來啊,來啊……”杭天醉記得那時他曾睜開過眼睛,可是他始終無法確證這個渾身濕透、手裏拿了一把雪亮刀子揮來舞去的在空中亂抓的男人,究竟是不是他的父親。那男人披頭散發、麵孔鐵青、腳步踉蹌,朝他慢慢轉過頭來,身後一片漆黑。再一片閃亮時,杭天醉看見父親朝他猛一揮刀,失聲驚叫:“你不是……”

杭天醉猛地捂住了被子,接下去,他似乎就沉入了混飩深淵。他再把頭探出去時,屋裏什麽也沒有了,靜悄悄,漆黑一片,雷聲和雨聲,統統沒有了。

至於他如何又在滂淪大雨中來到天井,在天井裏看見一個穿竹布長衫的背影坐著,一動不動,任電閃雷鳴,他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但他卻異常清晰地記得閃電時照亮的那個男人的肩膀,還有他的盤在脖子上的頭發。正是這個隻有背影的男人,挾著黑暗和雷雨,不祥和罪孽,防不勝防地進入了杭天醉的夢境,使他越來越恐懼地模糊地意識到這個人可能是誰。他對此卻守口如瓶,仿佛藏匿的恐懼裏還有自己的一份隱秘,而他對這種恐懼又是無能為力的一般。

吳茶清於大雷雨滂淪之中,端坐小閣樓。背對著門,麵對富外高空時不時被驚雷照亮的猙獰的烏雲,它們在天空狂奔亂吼的聲音,吳茶清以為隻有他能夠聽得見。在夜深人寂時獨對蒼天已成了吳茶清的習慣。深夜案幾上的那杯黃山毛峰茶,他是從來不喝的,那是他的祭物。世界之大,祭台之小,忍受之漫長,茶清不可告人地被安置在了這個忘憂茶莊的閣樓上。他看見水淋淋的杭九齋進來之時,手裏提著一把雪亮的匕首,心裏一陣跳蕩,渾身上下就是一陣陣死到臨頭的輕鬆了。

然後他睜開了眼睛,看著杭九齋費勁地發著狠,想把刀插在桌子上。那刀卻吃不深木頭,歪歪斜斜,死皮賴臉地就滑倒在台麵上。

一片的漆黑中閃電詭秘地時隱時亮,杭九齋是一個夜遊鬼魂。

“吳茶清你不是人,你、你、你是畜生!”杭九齋氣喘籲籲地罵道。

吳茶清坐著,一動也不動,頭微微低著。這樣一個引頸受戮的架勢,杭九齋一點也沒看出來。

“我今天便是來殺了你的!”他威脅地又舉起刀,在吳茶清眼前一陣亂晃,“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吳茶清從心底裏歎了口氣:“要殺就快殺吧,哪裏有什麽話好說的。”

杭九齋恍嘟當一下扔了匕首,額角虛汗一下子冒了出來:“你、你、你給我說清楚,天醉到底是誰的!”

吳茶清也站了起來,緊了一緊腰帶,問:“杭老板何故殺我?我又何故認罪?明知故問,又何故耽誤了男兒血性?”

杭九需愣住了。實際上他從前並不清楚林藕初和吳茶清究竟有什麽關係,發展到什麽地步。直到現在他也無法接受天醉本不姓杭這個事實。他自己都說不清楚,他拿著一把匕首,究竟是來證實什麽的。現在他手裏抓了這樣一件凶器,殺又殺不下手,放又放不開。看著眼前這個仇人,想恨又恨不起來。半晌,一跺腳:“滾——”

吳茶清從杭九齋手裏摘了那刀子過來,說:“我也不用你親自動手了,我自己來吧!”他大吼一聲,刀尖就往心尖上送,哪裏想到杭九齋一下子魂飛魄散撲隆通跪倒在地,一把抱住吳茶清腳:“茶清,茶清,忘憂茶莊一百多年老牌子,全靠你了!”

茶清看看腳底下那男人,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匕首優當扔在桌上。他總算曉得,忘憂茶莊這個單傳,是隻有他來繼香火的原因了。

半夜裏大雨嘩啦啦地下,吳茶清恨杭九齋不殺他了:“九齋,想好了,要殺我還來得及。今朝夜裏我是想死的,明朝不想死了再來攪,你要吃誤傷的。”

“我不殺你,我要你在這裏做牛做馬做到死,將來一日歸西,要用十人抬棺從前門送出去。”杭九齋喘著氣從地上爬起來,眼角便射出淚線。他明白,茶清是株老茶樹,盤根錯節,紮在忘憂茶莊的基石中了。但他又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他委屈,捶胸頓足,跌跌撞撞走進雨夜,走出茶莊,走向湧金門水晶閣小蓮的煙榻,他邊走邊哭:“我恨啊……,我恨啊……,祖上為什麽要給我這個茶莊。我養養養不起,扔扔扔不掉,什麽忘憂?真正弄煞我了呀!”

吳茶清在天井裏讓天水衝刷一夜之後,天放黎明,晴空萬裏。人們從水晶閣小蓮的床上抬回了奄奄一息的杭九齋。沒有人知道,其人之死尚有嫖妓之外的原因。

吱黃先生日:“心病還須心藥醫。天醉之症,既然來自夢中,不妨仍以夢治之。杭州郊外三台山於謙於公調墓旁有祈兆所,不妨讓天醉住上一夜,托夢於公,讓他指點了那個背影者是誰,也就好對症下藥了。”

林藕初聽了心寬了幾分,說:“我也聽說過,讀書人考科舉的,都相信於謙公保佑,求神托夢最靈的。”說著便用眼睛詢問茶清。茶清不語,林藕初又發話:“茶清,你陪一趟可好?”

茶清沉吟片刻,說:“子不語怪力亂神。”

林藕初不懂什麽叫子不語怪力亂神,但聽出來茶清不甚讚同祈夢。倒是歧黃先生不以為然,說:“茶清此言謬誤,於公怎能算怪力亂神。西子一湖甲天下,皆為靈秀之氣結山水,原有著一派正氣在其中,為之主宰,方能又醞釀生出正人來。正人之氣若鬱鬱不散,又能隱隱約約勾發征兆,啟人心智,開人蒙昧。”

林藕初也說:“於公必是正氣所聚的。聽說他生時杭州三年桃李不開花,死時西湖水全幹,想必是個天人。不妨讓天醉沾點光吧。”

趙歧黃見茶清仍不語,倒讓他想起九齋生前對他暗示過的那些話了。心裏冷笑,嘴上卻客氣,說:“這樣吧,我原來就要帶著寄客去祈一夢的,順便把天醉帶上就是。寄客這孩子,亂是亂一點,陽氣倒是足,衝衝天醉的陰氣也是件好事。這就算我當郎中大夫開的一張藥方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大家也就沒有異議了。林藕初心細,見茶清有些默然,卻不知這是為什麽。

馬蹄得得地響著,趙寄客坐在馬車中他的好朋友杭天醉身旁,看得見前麵父親騎在馬上的身影。馬尾巴左甩右甩,棗紅色的臀部在太陽下麵金光閃閃,他心裏癢癢地要喊。看了看身旁那個紙一樣蒼白的正在微笑的天醉,揉了揉肚子,說:“去過三台山嗎?”

“沒有。”天醉搖搖頭,因為驚喜於戶外的風光而口出怨言,“我媽不讓我出門。”

“你這病,到外麵逛一圈,不用吃藥就好了。”趙寄客又說,“你看這些山,南屏山、北高峰、南高峰、玉皇山、鳳凰山、天竺山、保微山,我全爬遍了。”

“我爹活著時愛帶我去西湖。”

“用B你就是智者了。仁者愛山,智者愛水。我是仁者,於謙也是仁者,我們都愛山。你聽過他那首《石灰吟》嗎——千錘萬鑿出深!11.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這首《石灰吟》倒是聽過的,我爹說那和清風兩袖朝天去,免得‘閻話短長’一樣,都是用來說忠孝禮義的道理的。我爹倒是叫我背過於謙的另一首詩:湧金門外柳如煙,西子湖頭浪拍天。玉腕羅裙雙蕩槳,鴛鴦飛近采蓮船。”

“你爹是小兒女,你也是小兒女。”趙寄客拍拍天醉肩膀,天醉臉便紅了,問:“那你是什麽?

”“我是大王,我是山大王!”趙寄客眼睛眯了起來,“我今夜必得要向於公祈夢,或者當個大將軍,騎在馬上,如關羽張飛趙子龍一般的威風。或者當個山中的俠客,路見不平,拔刀——哇——殺了合賊!”

趙寄客就用一隻手指代了那劍,筆直向天醉肚子戳去,天醉吃驚地先是一挺肚子,然後一下子縮了回去,就笑了起來。寄客也笑了,嗓門又大又響。

“哈哈哈哈!”杭天醉也尖聲地笑了起來,且累得氣喘籲籲。寄客聽得高興地隨聲附和。氯氟紅紅的湖上,薄霧似謎,聲音與聲音就在其中追逐來去。前麵趙峽黃回過頭來斥道:“寄客,你狂什麽?秋光明淨,正待屏心靜氣賞觀,鬧得滿湖皆是你磨牙,知道‘辜負’二字的分量嗎?”

寄客這才收了狂態,不吭聲了。兩個小小少年專心致誌地賞起了南山風光。

杭州三麵雲山一麵城,從前有“天目山垂兩乳長,龍飛鳳舞到錢塘”之語,說的是山脈起源於天目,雄健有雙峰插雲;奇特有飛來峰;險峻如琅襠嶺;開曠又如玉皇江湖飛雲。畢竟江南秀山麗水,與北國大相徑庭,雅致精巧多秀麗,且崇山深穀,回腸百寸,維繞不絕,明暗陰影紛幻多端,是為幽深。山又兼有四時之色:春淡,冶,如笑;夏蒼翠,如滴;秋明淨,如妝;冬慘淡,如睡。

此時恰為金風送爽之晨,梧葉新黃,柿葉初紅,鬆柏舊綠,烏柏乍紫。馬車向前奔去,群山撲麵而來,玉樹臨風,丁丁當當,如仙人佩法鳴響。南山一帶,秋思惹人;瞅瞅鳥鳴,颯颯林濤,有聲有色,一派大喜悅。天醉久不出城,心裏陰鬱結氣一吐為快,頓時消化在這山光水色之中,心兒便如鼓滿了風的船帆,漲得胸口隱隱發疼。西湖明鏡一片已閃逝而過,馬車進了山拗,有雜樹參天:楓、桂、栗、樟和皂莢;又有無名樹細高多曲折,色澤光怪陸離。偶爾幾株銀杏,錯落山中,一身明亮,今天醉耳目一新。又見那陽光劈山射來,齊齊斬印了山樹,照亮的樹冠晶瑩透徹,光明歡樂,笑語歡歌,幽暗的下方樹幹則藏入山穀,斂而不發,默聽繞膝泉水幽咽。

天醉看了感動,眼淚就流了出來,叫寄客看了納悶,問:“怎麽啦,不舒服嗎?”

天醉便咽著嗓子,使勁兒地搖頭。他認為寄客是不能理解他的,他是不可能有這種感動的。

“你不用怕。今晚做一夢,讓於公告訴你誰是那個背對你的人。明日我知道了,當場翻他轉來。你信不信?”

“我去翻過他的。”天醉發白細膩的手死死捏住了寄客的腕子,“他的背上,血淋淋的,滲出來了,血淋淋的……你不要跟任何人說,我本來不想說的。我翻他不過來。”

“是真的?”寄客的呼吸也粗起來了,“真的背上出血了?”

“是做夢呢。不過我也弄不清楚是不是真的了,這麽亮的天空、這麽多樹,我真不曉得我有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了……”

在祈兆所住了一夜,兩個孩子睡在一張床上,竟然誰也沒有夢見他們想夢見的事情。趙寄客隻說他繼續了白天的旅途:“我在馬車上坐著,馬車飛快飛快向山下直衝,樹啊花啊隻住我臉上觸,後來我坐到馬背上去,馬就一直向前奔,向前奔,一跳,跳過於公的墳頭了,你說怪不怪?”

“我是夢見我在樓梯口了,有個人紅衣裳,往上翻跟頭,翻上來又滾下去,翻上來又滾下去……”

“那不是隆興茶館的紅衫兒嗎?啊哈——,天醉你夢見女人了!”寄客就大驚小怪地叫了起來,“他地地……真當是沒出息啊!”

趙歧黃過來喝住了他的小兒子,告訴這個顛顛狂狂大大咧咧的小毛孩,昨夜他夢見於公指點他,說寄客命裏注定還是當郎中。寄客一聽,大眼睛一瞪,眼淚就流出來:“我不當郎中我不當郎中,我不喜歡當郎中!”

“你懂什麽?‘知了叫石板跳,烏花郎中坐八轎。’我看你也隻配了做烏花郎中,好歹還混口飯吃。你當你這樣瘋瘋魔魔的有出路啊?我看你三百六十行還沒一行夠有資格做的,做個孫悟空造玉皇大帝的反倒還配,可惜我這裏不是花果山!”

父親這樣夾頭夾腦地一頓訓,頓時便把寄客訓得愣住了。

杭天醉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麽多的一片一片的茶園。從山上泄下來,濃綠得稠凝了,就成了僵在山坡上的綠色瀑布,東一道西一道,掛得滿山都是。有的地方,栽得鬆一些,一大朵一大朵,像沉甸甸的綠花;長在平地上的茶樹,斜斜地一溜半躺的,倒像是一把把撐開的綠色陽傘。但杭天醉已經無法再飽嚐這秀色了。跟著趙寄客出逃的後果首先是強烈的刺激,其次是極度的疲乏,現在,當夕陽西下之時,莫名的恐懼開始升騰上來。他一生全部加起來的路,恐怕也沒有今日走得那麽多。一開始從三台山出發他就歪歪斜斜,k氣不接下氣,此刻他和寄客已經走了大半天,甚至已經翻過了人跡罕見的十裏琅擋嶺,他竟然還沒有倒下去癱掉,這是他自己也難以想象的奇跡。他不時地蹲下身子去喝那山中泉水,站起來時眼中飽含著淚水,眼前一花,不見了他的領袖,他的煽動者趙寄客,他就嚇得哭腔哭調喊:“寄客你在哪裏?寄客,嗚嗚嗚,寄客你快來接我!”

總要過一會兒,杭天醉以為自己精神就要崩潰的時候,寄客出現了,他把手裏用樹枝做的拐杖伸給他,嘴裏說著:“就要到了,就要到了。下了山就是天竺寺,法鏡寺後麵就是三生石。我跟二哥、三哥來過好多次。我爹也來過的。在這裏睡一覺,來生、今生和前生的事情,統統曉得了。我要做個不當郎中的夢。我可不喜歡聞那些中藥味。”

手裏握著了可以連接住寄客的拐杖,雖然天醉累得兩眼迷糊,但還是欣慰多了,便問:“你爹和我媽找不到我們,不是要急死了嗎?”

“不會的,不會的。我們就在三生石邊睡一夜,我跟於公詞旁小孩說好了,夜裏再告訴我爹。我也要讓他急急,誰叫他做這樣的夢的。”

“你真的以為是你爹夢見於公了嗎?他難道不會故意哄哄你嗎?”

“真的陪!”趙寄客叫了一聲,站住了,“我怎麽沒想到?”

“大人有時候是很不好猜的。他們和我們相信的完全不一樣。你怎麽停住了。到了嗎?這就是三生石。這就是?這裏不是給觀音娘娘做生日的地方嗎?前麵下天竺,有魚籃觀音,我媽帶我來燒過香的,原來後麵就是三生石。你看它像是個什麽?這裏有誰題的詩,天快黑了,我都要看不清楚了。你等等,讓我來讀給你聽: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臨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此身雖異性長存。什麽意思,嗯,寄客?你看這裏還有一首: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山川……尋已遍……,卻回、卻回、煙……煙掉……上……翟……塘……”寄客一邊抱著一堆幹草,一邊跌跌撞撞找地方鋪,一屁股坐了下來,說:“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是個和尚死了,過了好多年變成一個放牛的,回來見他的老朋友,就在這個地方……”他拍拍身後的三生石,回頭一看,“真沒用,倒下就睡,睡著了。曙,給你。三生石保佑我不做烏花郎中。”說著便把一捧幹草夾頭夾腦扔在了呼呼大睡的杭天醉身上,自己也就倒頭睡去了。

杭天醉恍館意識到他坐在睡著了的趙寄客身旁,頭上身上掛著幹稻草。周圍亮晶晶的,月光像水銀,在他身邊流過去流過來。他看見他的四周亂石如槍,槍頭上閃閃發光,還看見藤葛如麻欽繞在樹上。但那藤葛和樹冠,全都泛著厚厚的白光。山草在地上匍匐著,又軟又密,它們像是白蠟做的一樣。他順手拿下沾在身上的一根幹草,於草變成了銀條。他回頭看看靠著的石頭,狀如圓盆,大似臥床,石一端的隆起部位有四五個杯口大小的圓洞,洞洞相連,玲現剔透。他想起來了,這就是三生石。奇怪的是,它也變成了銀白色,還發著青幽的毫光。他用手輕輕敲叩了一下,他聽到了冰涼的五擊的聲音。

他不敢相信自己到了一個什麽樣的琉璃世界,莫非他們成仙了?到月亮裏的廣寒宮中去了?他想低頭叫醒寄客,定睛一看,差一點驚呼——寄客裹在幹草叢中,早就成了一個玉雕的人兒。

接著,他聞到一股無法言傳的清幽迷香,是桂香,還是茶香,還是荷香?他不知道。他往天空一抬頭,天空像一片望不到邊的大冰塊,月亮像一朵玉蓮花,發著一塵不染的靈光。啞靜,啞靜,有僻僻啪啪的極細的珠現,從天上掉下來,打在他身上。他恍恍。繳德地站了起來,在晶晶亮的空氣中遊來遊去。他舒服極了,愜意極了。他飄飄欲仙,香氣四溢,在冰光玉毫中展開雙臂,走來走去。萬籟俱寂,隻此一人,他不孤獨,不害怕,他自由極了。

然後,他又看見了他。他就坐在他前麵不遠處的白銀草叢中。他和從前一樣,背對著他,肩膀瘦削地泛著青光,盤繞在肩上的辮子像一條玉帶。他悄無聲息地站住了,他看見他的背滲出了玉液一樣的東西,又稠又亮,凝聚成一塊,像一麵鏡子。他好奇,親切,無礙,他飄浮了過去,那個背影回過頭來——是他!他想把他看得仔細一些。他還想對他好。他跪了下來,湊近他的臉。他看見他的兩隻眼睛王光一閃,有兩行眼淚,便從白晃晃的麵頰上,流淌下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