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杭州知府林啟在蒲場巷普慈寺設求是書院之際,離上個世紀的百年終結,隻有三載春秋了。書院廳堂中,這位福建籍的維新人士,一邊對著那三十名杭州精英訓話——居今日而圖治,以培養人才為第一義,居今日而育才,以講求實學為第一義;一邊不無欣慰之意地想:大清國變法,或可有期有望了!

杭逸飄飄然地立在三十名學子之間,細高,長脖,唇紅齒白,眉目清秀。一身漂白杭紡長衫,外套一件隱紋萬字黑色緞背心,外麵別出心裁披一件黑色絲絨披風。一根辮子又黑又亮,晃晃悠悠不時擺動。他身旁立著的青年比他略矮一些,寬肩闊眉,膚色略黑,越發顯得一口白牙。他是一身的短打模樣,站如青鬆,油黑發辮略望。他略仰的下巴,給人一種傲慢的感覺,兩隻手背在背後,雙腿叉開,綁了褲腿,雙腳作外八字形,仿佛掌持利器,隨時可望出手。不用說,是趙塵。

那日,林藕初甚為喜悅,擺了幾桌酒席,慶賀兒子入學。酒宴上沒有吳茶清,他去紹興平水收購珠茶了。天醉有些失落,說:“我這一讀書,家裏的擔子,又得你們挑下去了,頭緒又那麽多,依我看,出口的珠茶生意就不要做了。”

杭夫人揮一揮手說:“瞎說什麽,不掙外國人的銀子,茶樓能有錢贖回來嗎?”

忘憂茶莊這十年的發展,一是傳統的龍井內銷茶,其次便是這紹興平水珠茶的出口了。

紹興平水,唐代便是個有了名的茶市,茶酒均在此交易。平水珠茶,也唯平水方有,團得滾圓,活像一粒粒墨綠色珠子,英人譯名gun Powder green,綠色彈藥之意。喝來,棱棱有金石之氣,殺口得很。

珠茶最初出口被譯為Hgson——貢熙,意為專門進貢康熙皇帝的茶葉。18世紀中期在倫敦市場上每磅售價高達十先令六便士。

忘憂茶莊做出口珠茶生意,要通過上海的怕和洋行。前十來年生意好做,全省據說最高年輸出二十萬擔,過了浙江茶葉出口的半數。這兩年走下坡路了,吳茶清內要對付茶莊事務,外要對付洋商,兩頭辛苦。筋骨雖好,歲月究竟不饒人,眼見著疏黃的山羊胡子變花白了。

那日夜裏,天醉興奮,站在書房外院落中,嗅那初降的春夜之氣,便看見有紙糊燈籠從圓洞門遊來,憧憧燭光中映一“杭”字。

天醉筋骨一緊,這還是父親在世時一時雅興定做的一批燈籠,不用紅黑墨色寫字,專用綠漆,使喚的年代久了,漸漸破損。唯有管家茶清的那一盞,小心侍候著,竟也成了他本人的一道風景。

茶清每夜經天醉書房的院落,往後院的老板娘住處,商議一日經營,已是杭九齋死後多年的規矩。原來茶界有規矩,女人不得上店堂應酬軋台麵,林藕初雖感諸多不便,也是不敢破此行規的,每日的行情,便得賴茶清通報。

忘憂茶莊,前店後場,場後又有側門,本可直通老板娘去處,但茶清偏要每日往杭天醉處一繞。杭天醉何等明白之人,那夜在月下見了茶清,叫一聲茶清伯,說:“今日月光甚潔,茶清伯何必再點燈籠?”

茶清看著少爺,慢悠悠撚一把山羊胡子說:“還是點著好。”

杭天醉背著手,去看養在石槽子裏的幾尾金魚,又說,“年茶清伯找我母親,直接從邊門進去便是了,不必繞這麽大的彎子。伯伯年紀大了,腿腳不方便,眼睛又不太好……”

杭天醉說這番話時,眼睛一直也不好意思朝茶清看。茶清腳定在那裏,一隻手拎著燈籠,另一隻手撚著山羊胡子,半晌,說:“還是繞一繞好。”

吳茶清轉身要走,天醉冒上來一陣衝動,他的背影總讓天醉心潮難平。

“我考上求是書院了。”天醉說。

茶清回過頭來,朝他看一眼,就停住了腳步。

“讀了書,你要做什麽?”聲音輕輕過來,把杭天醉嚇了一跳,他的眼睛一下抬了上來,吃驚地盯著茶清伯。

“我還沒想過。沒……想、想好。”他結結巴巴地回答,“總之,國家是要、要變法,要改良的……”

風緊,早春發枯的竹葉瑟瑟地響,月兒躲進了雲層,黑了天,燭光模糊,照得到方寸幾尺。天醉覺得,茶清伯伯幾乎是完全隱到黑暗中去了。聲音便從黑暗中襲來,說:“讀了書,要做什麽,想好。”

他走了,身影飄忽,像一隻暗夜裏的老貓。杭天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母親林藕初從石灰甕裏取出今年最好的明前茶,讓天醉親自送到趙歧黃家——不是這老鐵頭盯住杭天醉,哪裏會有考入書院的那一天。

天醉把那一罐的明前龍井雙手捧置到趙歧黃的紅木案頭時,趙先生撫案感慨:“到底是這樣的人家,行事不流於俗,小小一罐龍井,勝過那大堆小包的人參木耳。”

天醉垂著雙手,略低頭,說:“母親交代我告訴您,此茶是撮著專從獅峰山收來的‘軟新’,老先生不妨嚐嚐。”

趙歧黃長歎一聲,道:“難為你母親這番苦心,‘軟新’這隻牌子,也隻有忘憂茶莊在做,今日送來的,可是極品中的極品了。”

“母親說了,杭州的龍井,獅、龍、雲、虎,獅是最絕的,要送,自然是送獅字號的。”

趙寄客正從園中練了棍棒回來,恰恰聽了杭天醉這番理論,便拿腰間束著的帶子拭著汗,笑說:“天醉,我看你也不必再去讀那經史之學、孔孟之道了,徑直就繼承了忘憂茶莊多省事,遲早你還是要當那老板的。”

“蠢貨!你懂什麽?以為這茶是隨便喝得的?”趙先生撚著花白長須,教導著說,“陸子《茶經》中如何評說的——茶之為用,味至寒,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若熱渴凝悶,腦疼、目澀、四肢煩,百節不舒,聊四五吸,與醒酬甘露抗衡也。”

趙寄客卻是不那麽以為然:“陸羽,中唐一隱士耳。精行儉德,亦無非自在山中,於世畢竟無所大補的。”

天醉便駁斥朋友:“如你所說,這世間就不要那高風亮節、不甘同流合汙的高士了?”

趙寄客大笑:“什麽高士?翩然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家罷了。不見生靈塗炭,隻圖明哲保身,又要日後清名,趙寄客一生不為也。”

趙老先生便皺起眉頭喝道:“少年狂妄如此,將來一事無成。”

“非少年狂妄,實乃少年壯誌。我今當著這天地間第一絕品的龍井茶預言,二十年之內,天下必大亂——”

“胡說八道!”趙峽黃拍起桌子來,“大亂對國對民有什麽好處?”

“天下之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亂方能大治,大治方能開盛世之和平——”

“寄客兄,想來您是唯恐天下不亂了?”天醉笑問。

“正是。”趙寄客倒爽氣。

趙歧黃連連搖頭,痛心疾首地對杭天醉說:“我一生,就壞在嘴上,不料幾個兒子中就偏寄客承了我這稟性。豈不知無論亂世治世,書生狂言,都必遭大禍。倘不及早防心防口,滅頂之災速速臨頭矣。”

天醉一看,這父子兩個真的拗起口來,連忙打圓場說:“不管世道如何變幻,白雲也罷,蒼狗也罷,茶還是要喝,病還是要治,忘憂茶莊和懸壺堂還是廢不了,這就叫萬變不離其宗吧。”

“兄弟你倒樂開,”趙寄客可不給天醉打圓場,偏往死裏殺口,“真的天下大亂起來,忘憂茶莊和懸壺堂的牌子,還不曉得往哪裏掛呢?”

天醉一邊給寄客使眼色,一邊說:“既然說得如此淒惶,倒也不妨今朝有酒今朝醉了。先嚐嚐這罐茶,放下那些治世之理,以後評說吧。”一邊便要去開那隻四方瓷罐的蓋工。

趙峽黃見這隻青花纏枝牡丹紋的茶罐造型大氣,穩重精美,其上牡丹俯仰向背,聚散飄逸,一看就是件貴重的古董,便說:“看這圖案似與不似的意蘊,怕是前朝的器物吧?”

天醉一聽便眉飛色舞起來,算是說到心坎子裏了,這才真正打開了話匣子,說:“正是元朝的遺物,老先生真是慧眼,元朝青花裝飾,最妙之處,便在這似與不似之間……”

趙寄客手裏拿著本《龔定庵文集》,湊過身來,左看右觀那青花瓷罐,說:“妙在何處?我怎麽隻看見那麽幾朵牡丹花,並無振聾發噴耳目一新之感呢?”

天醉愈發得意,全然聽不出趙寄客的譏諷,或者說他對這年長二月的大兄的譏諷早就刀槍不入無動於衷,隻管興致勃勃地闡述自己的高論:“妙者,細微之處之精神也。如龔自珍‘九州生氣恃風雷’一般便無可稱妙。你細細看這牡丹,或綠葉擁簇,孤花獨放;或側轉反顧,羞羞答答;或妖燒端莊,大大方方;果然如舒元輿《牡丹賦》所詠:向者如迎,背者如訣,訴者如語,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悅,哀者如舞,側者如跌,亞者如醉,慘者如別,或颶然如招,或評然如思,或帶風如吟,或法露如悲。”

他搖頭晃腦地閉著眼睛,隻管抒發自己的感情,直到發現聽者鴉雀無聲,才睜眼,見趙氏父子都有些異樣地盯著他,便問:“怎麽,我說得不對?”

寄客說:“你這是請我

們品茶,還是請我們品茶罐?”

天醉說:“癡人,連我家撮著都曉得,品茶者,品水也,器也,境也,心也。宋人尚有‘五不點茶’,水不清,不點;器不精,不點……罷罷罷,我說這個,你哪裏曉得,不提也罷了。”

趙歧黃坐在太師椅上,凝神注視著這位老友的遺孤。這父子兩個做人,要算是父親荒唐多了。如今兒子入了求是學院,也算是家道振興,否極泰來。但這父子倆,依舊有命運相襲之處。美則美矣,優則憂矣。趙老先生心生感慨,長歎一聲,仿佛這錦心繡口的美少年,韶華易逝,絢爛易滅一般。

那麽,他自己的小兒子趙寄客呢?唉,心凶命硬,必遭飛來橫禍,這一對少年,還不知今後如何在世道上奔走呢?想到此,不由咳嗽數聲,說:“寄客,天醉性情中人,你長他二月,入學之後,要多多照應於他。”

“父親所言極是。”趙寄客親呢地拍拍杭天醉的肩膀,“有我杭州城裏大名鼎鼎的趙四公子在,盡管放心。”

趙峽黃卻說:“又吐狂言。我隻是擔心你,自以為可保護天醉,不知柔能克剛,或者哪一天,是要天醉護你的性命呢!”

杭天醉果然性情中人,頓時便被這父子倆的一番話,激動得熱淚盈眶,不能自己,說:“若是哪一天我有機會來庇護寄客兄,便是造化了。實話告訴老先生,這個世道間,我最崇拜的便是寄客兄這樣有英雄豪傑之氣的人物,祛邪扶正,拯民水火。天醉不才,救世無能為力,幸虧有寄客兄這樣的國之棟梁……”

趙老先生連連搖手:“此言過了過了。要說棟梁,將來或有一日,你們都是……”

“……天醉是必定成不了棟梁的,”杭天醉攤攤手,“天醉有幸成為梁棟雕鐫之畫,此生足矣。”

說到此,他拿起茶罐,一使勁,擰開了蠟封的罐蓋,一股噴香的茶氣,撲鼻而來。就近站著的趙寄客,頓時像是被一道咒語突然鎮住了一樣,半晌說不出話來。

“如何?”杭天醉從那自哀自憐的感傷中回來,笑問趙寄客。

此時,滿座竟都被這說不清道不明的奇草之香彌漫了。杭天醉便匆匆地去關窗門,一邊嚷道:“快快關了門窗,千萬不要把這真香泛淡開去。”

趙老先生也把鼻子湊近茶罐,不由感慨說:“我喝了一世茶,今日方才是喝到了絕頂,這竟是老夫有生以來從未聞到的天上人間第一香了。”

門窗封閉之後,屋中自然便暗淡了許多。在幽暗的天光中,泛著穩重莊嚴而又精致的烏光的明代桌椅,此刻一扶手、一桌麵、一靠背,便都隱隱地退到深處去了,唯有牆上懸掛著的由趙家祖上傳下的條幅還泛著昏黃的舊光,上麵“懸壺濟世”四個字,看上去也模模糊糊了。那一老二少,便悄然坐在其下,被這氛氫的天地真氣所感動迷醉,竟如攝了魂魄一般,說不出一句話來。

“是什麽香?蘭花香?豆花香?怎麽還有一股乳氣,好聞,好聞!”趙寄客使勁易動鼻翼,說,“無怪國破家亡之後,張宗子喝不到茶了,便到茶鋪門口去聞茶香。我原來以為是這明末遺老遺少的迂腐,今日才知茶香如此句人,說不定哪一日,我也會去找個地方,專聞那茶香呢!”

這便是今天杭天醉聽到的趙寄客所說的最柔情的一句話了。雖然趙寄客依舊是用開玩笑的口氣說出來的,但杭天醉還是記住了。

他們三個,重新開了窗子之後,趙老先生取出兩隻粉彩蓋碗茶盞,小心地用勺取出一些茶葉,見那龍井扁扁的,略闊,周邊呈糙米色,讚歎道:“畢竟是忘憂茶莊的龍井,真正地道。但凡周圍各縣打著龍井牌子賣的茶,哪有這樣的成色?”

“老先生不愧是行家,外頭來人,不知真偽,以為那碧綠、纖細的便是龍井,不知真龍井片子反而是帶些黃色且又稍寬的。”

趙寄客見杭天醉要用仆人剛送過的熱水燙茶盞,便道:“天醉,我得了你的前朝遺物,也拿件寶貝出來送給你,也算是一物換一物吧。”

趙先生和天醉不免納悶:此人一向喜新厭舊,南人北相,夾槍帶棒,全無花前月下的閑情逸致,能夠拿出什麽寶貝來呢?天醉便問道:“你若送我龔定庵詩文,我是不要的,我家書櫃中有。”

“這件寶貝,你若不要,我在杭州城裏倒爬三圈。”

說話間,趙寄客三步兩步跳入園中,把剛才習武時置放在石條凳上的一隻紫砂壺拎來,掀了蓋子,使勁把茶葉渣甩了出去,然後拎回屋中。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算是碰上了,看看這是什麽款?”他一下子把壺身倒了過來,露出壺底。

趙先生和杭天醉一見,異口同聲道:“曼生壺!寶貝寶貝,怎麽讓你撿著這件好東西了?”

果然,壺底有“阿曼陀室”印記。天醉一疑,說:“怕不會是贗品吧?”

趙寄客冷笑一聲,說:“你再看看那壺把下的款!”

果然,有“彭年”二字扳腳印,天醉這才真正信了,卻又不好意思要,轉手捧給趙歧黃。他知道,杭人眼中,誰家藏了一把曼生壺,誰家的門第都會高貴起來。

曼生,實為錢塘人士陳鴻壽(1768-1822)之號,西價八家為丁敬、蔣仁、黃易、奚岡、陳豫鍾、陳鴻壽、趙之深、錢鬆諸人,集聚杭州,共創篆刻中浙派風格,曼生占一席之地,可謂金石大家。其人,在傈陽知縣任上,結識宜興製壺名手楊彭年兄妹,造型十八種,撰擬題銘,名家設計,手書寫之,匠人製之,世稱“曼生十八式”。

趙寄客得的這把壺,是一把方壺,色澤梨皮,壺身上刻著:“內清明,外直方,吾與爾偕藏。”

天醉眼直直地饞著那壺,嘴裏卻謙讓著:“不敢當,不敢當,這禮確實太重了。”

趙歧黃兩隻老手來回搓摸著壺身,說:“哪裏哪裏,這壺配你那隻青花四方罐,倒還相值。”

看得出來,這老先生一向慷慨,此刻也不得不忍痛才能割愛。他盯著壺卻問兒子:“寄客,我怎麽竟不知道,你有這樣的東西?”

趙寄客卻不以為然地說:“我哪裏有這樣的寶貝。是昨日去白雲庵習武,在南屏山下見一旗人,喪魂落魄,斯文掃地。見著我,偷偷拿出這把壺來,說是世傳的,又不知好壞。不敢在城裏賣,怕丟了顏麵。他隻要二十兩銀子。我給他三十兩,唉,隻怕今日他就扔到大煙上去了。當時我就想,不妨買來,送給天醉老弟,強似流落在這些敗家子手裏。父親若喜歡,我下次再買一把便是。”

天醉輕呼起來:“你當這是買白菜,今天一把,明天一捆。你昨日三十兩買來,明日三百兩都無處去覓呢!”

趙寄客輕輕一笑:“身外之物,何足掛齒。你於這些雕蟲小技太癡迷了,才把它看得重如泰山。”

趙先生卻聽出這幾句話來,似有所指,便豁然一笑曰:“寄客所言極是。物歸其主,就好比良馬有伯樂,噗壁有卞和。這曼生壺,有天醉來藏,想來是最合適不過了。”

天醉聽罷此言,便再也耐不住性情裝君子了,雙手謙和而又堅定地從趙先生手中拿過壺來,小心放到盆中,用一壺開水細細衝洗,又取出幹淨手絹,小心擦著,一邊操作,一邊還埋怨趙寄客:“寄客兄你好大的膽,竟把這等千古名壺夾槍帶棒地放在習武場上,一個閃失,看你如何交代?”

趙寄客卻不理他那一套,徑自把壺取出來回甩了幾下,放在桌上,一勺新茶下去,便道:“你不要再給我玩物喪誌了。一杯茶,吃到現在,還沒上口呢!”

杭天醉縱然再向往父親杭九齋曾經引他進入的逍遙天地,他也不願、也不可能成為杭九齋第二了。花間品茶的時代,一去不複返了。

甲午戰後,朝野震撼。維新人士以為,非變法不足以救亡圖存。而救亡圖存,則從教育始——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一時匯為學界新潮。杭天醉和趙寄客的伯樂——杭州知府林啟,恰恰便是在此時,由密調杭,這個相當於杭州市長的行政長官,短短三年,開辦並擔任了三所學府的“校長”——它們分別是蠶學館、養政書塾,還有,便是這求是書院了。

與杭、趙二子前後入學者,多有當世稱之為經天緯地之棟梁才子:如中國共產黨創始人陳獨秀,1898年入學,1901年遭清廷追捕而離去;如林尹民,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如周承炎,辛亥革命時浙江光複總司令;如何類侯,北大校長;如蔣百裏,保定軍官學校校長、國民黨陸軍大學校長;如許壽裳,文學家;如邵飄萍,中國早期新聞家;林啟辦學,實為變法,並不想革命。在世時,曾為孤山補植梅樹百株,庚子年春詩雲:“為我名山留一席,看人宦海渡雲帆。”卒後,果然葬於孤山。卻不曾想到,他看到的,首先例不是官場中的宦海沉浮,而是他選拔的學子所掀起的改造中國的蒼黃風暴了。

百日維新失敗,時值八月,退學者甚眾,林藕初把獨生兒子關在家裏,連求帶哄,定要他退學。邊哭邊說:“小祖宗,太後是反得的嗎?一天到晚就變法變法,好像皇帝頭上就沒人似的了。現在好了,頭跌落了,你也好安耽了!回來學做生意。知府那頭,我去打點回覆了

事。”

一邊就讓撮著稱了幾斤上好的明前茶,叫了轎子,便要出門。

杭天醉,上世紀末中國最後一代文人,被革命的浪漫激情正攪得熱血沸騰,最聽不得做生意三字。見母親真的要出門,便大聲在鎖著的屋子裏威嚇:“媽,你若去林知府那裏退學,我立刻就這裏一頭撞死!”

氣得林藕初坐在轎子裏,走又走不得,下又下不來,連聲罵道:“你這短命活祖宗,你要我倒拜轉跪下來求你不成?平日裏讀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前日有人不耐讀,被除了名,你還說除得好,大家方便,還說了要隨了他去,怎麽現在個個都退學了,你卻不隨?”

杭天醉就在屋子裏跳腳:“誰說個個都退學了?誰說個個都退學了?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我們就是那幹帆,就是那萬木!中國不維新變法,就是幹瘡百孔之沉舟,就是半死不活之病樹。我說維新變法還不夠,須革命一場,驅逐動虜,恢複中華——”

嚇得林藕初慘叫一聲:“我的活祖宗,你是要杭家滿門抄斬啊!我不去了不去了,求求你小太爺,你快點給我閉上禍嘴,免得幹刀萬剮,菜市口殺頭,作孽啊!”

忘憂茶莊的老板娘要哭,又不敢,怕驚動更多人,生出是非。所幸庭院深深,連忙叫了攝著去關大門,撮著走了幾步,又回轉來,說:“鐵頭來了。”撮著愛叫寄客鐵頭,還以為他是個天生的惹是生非的坯子。林藕初心裏便叫苦不迭。這個趙寄客著了魔似的,整天在天醉麵前聯噪不已,弄得她這個寶貝獨生子,連杯熱茶都不再有心思喝。礙著趙老先生麵子,又不好撕破臉皮去得罪。正不知如何是好,那活冤家又在屋裏頭叫:“寄客兄,寄客兄,你看我媽把我家忘憂樓府弄成個牢獄之地,要把我像譚嗣同一樣押到衙門裏去呢!”

林藕初一聽,氣得丁丁當當從腰間夾襖上拉下鑰匙,一把扔給心急慌忙走來的趙寄客,說:“我是管不了你了,叫你寄客兄管著你吧!”

說著,就坐在園中那叢方竹旁的石鼓凳上掉眼淚。

那趙寄客,也是個不知老小的賊大膽,手一揚,薄浦灑灑接了鑰匙,說:“伯母隻管放心,有我趙寄客在,天醉進不了菜市口。”說完,徑直去開了房門。

杭天醉正在屋裏急得火燒上房,見趙寄客來了,一盆子水澆下似的,卻反而不急了,轉身就躺在他專門從母親屋裏搬來的美人榻上,伸直了兩條長腿,長歎了一聲:“哎,這次,怕是完了。”

“歎什麽氣,還不到你哭的時候呢!”寄客一把端起那隻曼生壺,對著壺嘴一陣猛吸。杭天醉想奪過來,嫌他弄髒了壺口,又一想這本來就是他的,欠起的身子,又倒下了。

“聽說書院擴充學員的詔命收回了,監院本先借墊的建築設備一幹費用,六千餘元,都不知到哪裏去籌集了呢!”

“瞎操心,林大人什麽樣的品行,會看著自己創辦的書院於水火而不顧?”

“林大人怕是此刻自顧不暇了吧。”

“也好,讓這些‘保皇派’頭腦清醒清醒。”趙寄客雙手握拳,擱於膝上,腰骨筆挺,坐在太師椅上,“大清國本來就該土崩瓦解了,還隻管相信那一個兩個皇帝做甚?”

杭天醉激動了一番,現在有些疲倦了,便蒙著雙眼睛,用餘光看著房梁,道:“寄客,我們怕不是空撈撈一場。人家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我們這般天地間芥子一樣的微塵,參與不參與,又能左右什麽大局呢?”

見杭天醉又把那副頹唐嘴臉搬出來,趙寄客急忙把手一指:“打住,我最聽不得你說這些混充老莊又夢不到蝴蝶的酸話。我來,也不是聽你這番理論的,你可聽說今日城中的一大新聞?”

杭天醉一聽,立刻就跳起來,睜大那兩隻醉眼,間:“什麽新聞?今兒個我被媽鎖了這整整的大半日,心裏寡淡,正要弄些消息來刺激刺激,你快說來我聽!”

趙寄客便拉了杭天醉出門:“走,上三雅園喝茶去,那幫老茶客廠可是專門等著忘憂茶莊的少東家讀《申報》呢。”

“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思讀報?”

“大丈夫嘛,去留肝膽兩昆侖,天崩地裂也不改色,該幹什麽,還幹什麽。到茶樓讀報,是勵誌社同仁共商定的,你想破例嗎?”

“小弟不敢。”天醉急忙揖手,“我掏了這半日,正好放風。隻是你又何必用什麽新聞來勾我呢?”

“真有新聞。三雅園來了個唱杭灘的,‘三國’唱得到門,姓段,你不想去見識?”

天醉一聽,眉眼頓時就化開來,連聲說:“去!去去!莫不是我們小時候的那個姓段的先生把紅衫兒帶回來了。這麽好的事情,怎麽不早點告訴我?”

趙寄客連連搖頭,說:“你啊,公子哥兒一個。到底也隻有拿公子哥兒的辦法對付。我這是噱你呢。看你誠不誠心,哪裏有什麽段先生?”

“去看看去看看,萬一碰上呢!”

天醉三步並著兩步,跳出門去,急得他媽在後麵跟著問:“小祖宗你又要死到哪裏去?”

“這不是到衙門裏去投案自首嗎?”天醉故意氣他母親。

“撮著,去,跟牢!”林藕初命令道,又帶著哭腔,對趙寄客說,“寄客,你也是個寶貝,幹萬別在外麵闖禍啊。你爹一把年紀,你娘前日還來我這裏滴眼淚呢。”

趙寄客趕緊捂著耳根往外走,他平生最聽不得的,就是這婆婆媽媽的廢話了。

那一天,趙寄客要把杭天醉拖去的三雅園,是杭州清末民初時著名的茶館。就在今日的柳浪聞寫,離從前的忘憂茶樓也差不了幾步。因這幾年由忘憂茶樓改換門庭的隆興茶館江河日下,敗落少有人問津,三雅園便崛起取而代之了。店主王阿毛牛皮得很,漢族青年,旗營官兵,攜籠提鳥,專愛來此處雅集。趙寄客等一幹學子也就乘機把這裏當作了一個“聚眾鬧事”的窩。

中國的茶館,也可稱得是世界一絕了。它是沙龍,也是交易所;是飯店,也是鳥會;是戲園子,也是法庭;是革命場,也是閑散地;是信息交流中心,也是剛剛起步的小作家的書房,是小報記者的花邊世界,也是包打聽和偵探的耳目;是流氓的戰場,也是情人的約會處;更是窮人的當鋪。至於那江南茶館,一向以杭州為中心的杭嘉湖平原為最。一市秋茶說嶽王,亦可見茶事中人心向背。當初求是書院成立勵誌社,討論的無非是讀書立論寫詩作畫等一幹書生常作之事,到茶樓去讀報討論時事,首倡,還是杭天醉。他一時心血**出了這麽個主意,當時便有人笑道:“天醉兄真是維新、生意兩不誤,上茶樓讀報,又靈了市麵,又賣了茶,何樂而不為呢?”

原來這三雅園也專賣忘憂茶莊的茶,和杭家原來素有生意往來的。杭天醉便紅了臉,說:“這可不是我創的新,原是有典可查的。《杭州府誌》記著:明嘉靖二十一年三月(1542年),有姓李者,忽開茶坊,飲客雲集,獲得甚厚,遠近效之。旬月之間開五十餘所。今則全市大小茶坊八百餘所,各茶坊均有說書人,所說皆‘水池’、‘三國’、‘嶽傳’、‘施公案’罷了。”

眾人見杭天醉認了真,便紛紛笑著來打圓場:“天醉兄何必掉書袋子,杭州人喝茶論事,又不是從你開始。我們哪一個不是從小就看著過來的?”

此話倒真是不假,偌大一個中國,杭州亦算是個茶事隆盛之地。南宋時,便有人道是“四時賣奇茶異湯,冬日添七寶擂茶”。那時杭州的茶坊多且精致漂亮。文人墨客、貴族子弟往來於此,茶坊裏還掛著名人的書畫。如此說來,求是書院的才子們亦不必以師出無名為憾,原本宋朝的讀書人,就是這麽幹的。不過那時的老祖宗還在茶坊裏嫖娼,那茶樓和妓院便兼而有之。這一點,求是書院學子卻是立下規矩斷斷不能幹的,誰若在讀報的同時膽敢和青樓女子調笑,立刻開除。趙寄客再三再四將此條囑咐天醉,把個天醉氣得麵孔煞白,說:“你這哪裏還把我當讀書人,分明把我當作嫖客了事。”

趙寄客笑著說:“我看你就是個風流情種,不預先和你約法三章,保不定栽在哪個姑娘懷裏頭呢!”

杭天醉又氣得直跺腳,雙唇亂顫:“那風流二字,可與下流相提並論嗎?你們看我,何曾與哪一個妓女明鋪暗蓋過?”

“這個,誰知道呢?又不會拿到《花間日報》去登新聞。”又有人笑道,卻被趙寄客連忙止住,說:“你們可不能冤了天醉,天醉清清白白,從未越軌的。”

眾人又是一陣調笑,這才商議以抽簽方式推定每星期日由誰上茶樓讀報。杭天醉先還興趣盎然,被眾人又是做生意又是尋女人地調侃了一通,便掃下興來。他本來就是個想入非非的即興的人,真要一步一個腳印去做了,就會生出許多厭倦來。想要打退堂鼓,嘴裏呢哺著還沒找到借口,便被趙寄客封了嘴:“你可不要再給我生出什麽是非來。主意是你出的,你死活也得參加,我橫豎和你一個小組給你壯膽當保嫖便是了。”

“什麽保縹,分明是我的牢頭禁子罷了。”

杭天醉笑了起來。有趙寄客陪著上茶樓,他就不愁沒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