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杭氏家族第四代單傳杭天醉,幼時便呈現出了某種與他祖上偏離的氣質。單薄的身體,單薄的眼皮,長睫毛的眼睛像母親,蒙眺的眼神像父親,但沒有一個人敢說他瘦削的身材更像誰。

一種古怪而極端的性格控製住了這個蒼白的孩子,把他從他先輩溫良平庸的杭氏家族陣營中分裂了出去。他有時不愛說話,有時則誇誇其談,對他不喜歡的事物采取千方百計的激烈的逃避,對他喜歡的東西則一意孤行地追求。

尤其令母親林藕初傷心透頂的是這個孩子對她一生厚望的辜負。她尤其不能明白這孩子對吳茶清的內心的疏離。這種疏離最終導致他一頭紮進了父親杭九齋的懷抱。

一開始他對母親的反抗僅僅體現在逃避晨練上。他不明白為什麽要把他半夜三更提起來送到後花園,由管家茶清伯手把手教拳術。他討厭在濕源渡的草地上打坐、架腿。為此他開始千方百計地尋找借口在父親的單床上睡覺。母親揍他屁股時會對他叫喊;“你知道你以後要做什麽人?”她用打他屁股的手在周圍劃了一圈:“你知道這全是你的嗎?”

母親這樣說話時幾乎咬牙切齒,露出一口白牙,又多又細,晃得杭天醉頭上的青筋全暴了出來,小薄鼻孔一張一翁。他的無力的小拳頭捏緊了,小薄腳板急促地踩著地板:“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管家吳茶清一聲不吭,站在母子倆背後。杭天醉後腦勺飛快地涼了下去,他用他的後腦勺看見了那個瘦削的山羊胡子。他老是教他打坐,一動不動地坐著,連胡子也不動。杭天醉一個轉身向他撲去,喊道:“你走開!我討厭!”

山羊胡子一動也不動,撼山易,撼山羊胡子難。杭天醉一躍而起要去抓那把胡子,他的雙手立刻被死死捏住了。這是他第一次領教,他幾乎可以說是立刻就感受到了這個大人的內在力量。他對他那麽用力,毫不謙讓與憐憫。他的黃眼珠裏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杭天醉氣憤的臉。杭天醉叫著跳著,但母親不鬆口,那人也不鬆手。看來那人是決心要製服他了。

杭天醉終於哭了。山羊胡子騰出一隻手,擦著他的眼淚,問:“哭什麽?”

“痛”

“知道痛了?”

“知道了。”

“不想練功?”

“不想。”

“不想就不練。”

那人把手鬆了,杭天醉就倒在他腳下。

他媽失望地喊:“我真不明白,這孩子不像我,偏去像那個不像樣的爹!”

杭天醉坐在地上,盯著山羊胡子。吳茶清雙手撣撣袖口,說:“隨他去吧。”

山羊胡子走了,杭天醉不明白,為什麽看著他的背影,自己很委屈;為什麽他覺得那個人應該對他更好些。

杭天醉十歲那年做的另一件一意孤行的事,乃是他管自收下了一個親信——翁家山人撮著。

撮著那一年已經二十歲了,在城裏幹了十年雜役。劈柴、擔水、抬轎、上門板,依舊有著一副農民的心腸。一雙牛眼睛清澈木油,明亮笨拙。牙齒向外跑出來一片,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吃六穀番薯的後遺症。手並非太寬厚,卻是精悍靈活,骨節有力,手指甚至細長,幸虧黝黑而裂縫累累,才與有閑階級作出本質區別。

撮著與天醉的第一次相遇富有詩意。

那是一個春天的上午,無所事事的撮著從散了的人市中走出來,他已經第十次被主人回報掉了。那時候他所呈現在城裏人麵前的還是一張笨臉。他身上足以使人信任的氣質——比如嚴肅、不滑頭滑腦,不亂嚼舌頭,不胡思亂想,不嫖不賭,卻又能對主人的嫖賭守口如瓶,並且吃苦耐勞,不要求加工資,凡此種種,尚無機會呈現。此刻,他有些茫然,不知下一頓飯在哪裏吃,但他也並不著急,他就坐在巷口下,順手抓了把爛稻草心不在焉地搓著。他身上穿著的那件爛土布棉襖,光著的胸膛黑紅一片,像冬天裏踩過草養的爛田。他的腰上紮著一根爛草繩。

降落在他身上的事件卻又美又清潔。一隻風箏,掛在他靠著的又高又大的白楊樹下了。

一個少爺——撮著憑直覺就能感覺得到這是一個小少爺,在深深窄窄的巷子裏倒走著,拉扯著線,但風箏卻不動了。

這件事情很簡單。一個流浪漢與一個少爺對峙了一會兒,流浪漢放下手裏的爛稻草就上了樹。風箏是蝴蝶狀的,撮著手一撩,蝴蝶飛了。但是流浪漢和少爺卻沒有再分開。少爺拉扯著風箏,風箏一會兒就往下栽,撮著就彎腰去幫他撿起來,兩隻手托起舉在頭上。撮著抬起頭,便看到兩邊又灰又高的封火牆夾出的一細長條城裏的藍天。他再一低頭,又看到了前麵拉扯著白洋線倒著走的小小身影,淺色的衣褲,套著醬色的小背心。這不知從什麽地方來的陌生的異樣的孩子使撮著怔了一怔,一句話不知道怎樣就出了口:“少爺我跟你。”

少爺很高興,因為蝴蝶飛起來了。少爺雀躍著,說:“你跟我好了,我反正大起來是當老板的。我們家裏的人都跟我說過了,我一生出來,就是要當老板的,我要吃一輩子茶葉飯呢!”

撮著就跑上去了,兩隻手蓋著少爺的細瘦清白的小手。手指之間,是鬆鬆緊緊的線兒。風箏越飛越高了,撮著看見城裏的女人站在樓台上看呢。有一個清脆的草聲在空氣中震顫:“正月鷂,二月鷂,三月放個斷線鷂。”少爺單薄的肩膀便也激動地顫抖起來,有些貧血的小臉已湧上了紅潮,額上滲出了薄亮亮的汗水,發根更潮濕了一片。少爺的耳根,在春天的陽光下,薄薄的,紅紅的,幾乎透明的,撮著想起了他翁家山老家的小兔子。

“好看吧?”少爺癡迷地看著天空,手,微妙地一動一動。大蝴蝶在天上舒來展去,像什麽?少爺問撮著,撮著想不出來。“告訴你,記牢,像在天一樣大的秋幹上蕩來蕩去的姐姐啊!”

哦!撮著吃了一驚——天上的女人啊!撮著認真地看了少爺一眼,卻隻看見了急促在顫抖的很長的睫毛。他想起了翁家山的精蜒,蠟蜒的翅膀。從前,撮著是從來也不會懷念兔子和精蜒的,他突然一把抓住少爺的手,連線兒一起僵住。他沒頭沒腦地傾訴:“我是沒有爹娘的,三歲死光屋裏人,吃百家飯長大的,二畝山地種茶,讓叔伯兄弟騙去了。我是沒爹娘教訓的,少爺我跟著你!”

少爺被撮著這樣一捏住,渾身不舒服。他自然不能明白連撮著自己也弄不懂的這種突然襲來的熱血沸騰。少爺說:“走,找我媽去。”

杭夫人看見撮著時,和城裏所有的老板一樣對他並不滿意。撮著太髒了,大木了。杭夫人是那種心裏有標準形象男人的女人,撮著與她心裏的尺度風馬牛不相及。

“他叫什麽名字?”杭夫人問兒子。

“你叫什麽名字?”他問流浪漢。

“名字不問就帶進來!”母親喉嚨就響了。

“我要我要,我要他!”兒子喊。

“我叫撮著。”撮著誠惶誠恐。

“奇怪,倒是這輩子沒聽過。”

少年便放下風箏,兩隻手做撮的動作,斜著眼睛:“是這樣撮啊撮啊把你撮出來的嗎?”

“勿是的,勿是的,”撮著覺得少爺理解得不對,有必要作出重新解釋,“是姆媽在屋裏頭生我,阿爸在門檻上搓稻草繩,三把稻草搓完,我在裏頭哭了,阿爸問:‘男的女的?’姆媽說:‘帶把的。’阿爸就高興,說,托稻草繩的福,我撮著一個兒子,就叫‘撮著’吧”

少爺聯想力顯然很豐富,立刻掉頭問母親:“媽,你生我的時候,阿爸在撮什麽?”

杭夫人林藕初的目光閃爍了一下,看撮著時便有些濕潤溫和,撮著也就不那麽毛糙肮髒了。她的兒子並不知道他的問題為什麽會使母親心有所動。如果他一出生就有記憶的話,他也僅僅曉得父親的那一夜住在水晶閣小蓮的房中,接生婆是山羊胡子親手駕著馬車接來的。第二天上午父親回來時大喜過望,而母親亦沒有表現出委曲求全的神情。她的頭上紮著毛巾,有氣無力地對丈夫說:“兒子。”

撮著顯然是在一種難得的溫情閃逝中被杭夫人留下了。她把管家

叫來時已經作了決定,所以她的谘詢亦很簡單:“你看是把他擺到店裏還是後院?”

茶清低垂的眼簾不動,聲音移向少爺:“你說呢?”

“跟我跟我,跟我玩。”少爺說。

茶清盯著了少爺,盯得天醉頭低了下去,再盯撮著。剛才的一絲溫情,便被茶清盯沒了。

“你會什麽?”

撮著來回地換著自己的腳跟,說:“抬轎子。”

“抬轎子也算本事?”林藕初一揮手,“你給我省省了吧。”

撮著臉紅了,頭頸上青筋就要暴出來,說:“花轎也會抬的!”

“你抬什麽?轎領班!”

“轎領班我不抬的。轎領班走在前頭,四麵八方迎我,人稱‘遠天廣地’,吃不消的。”

“那你抬什麽,轎二嗎?”天醉好奇地問。

“轎二我不抬的。背後就是新人,真叫不敢放屁。”

說得連板著麵孔的茶清都微微一笑,接口說:“轎四你自然又是不抬的,走路像寫八字,當心‘轉彎勿及’。看來你倒是抬轎三的料了。”

撮著便極其認真地點頭,“正是正是。麵前轎子遮蔽,不見南北東西;就像開張瞎子,一片‘昏天黑地’。”

說得天醉母子大笑,說:“你便隻是個‘昏天黑地’了。”

撮著不知這有什麽好笑的,又不得不陪著訕訕笑,海海,酸酶地憨得發傻。茶清才說:“我們這裏,轎子是沒得給你抬了,弄輛黃包車給你拉拉,好不好?”

林藕初聽了搖手,茶清一開口就堵了她話:“老板剩下的這輛車,放著也是閑得爛掉,賣賣也沒人要。都當西洋景,沒人肯拉。天醉騎馬太小,坐轎子不免嬌慣,不如乘了黃包車出入。”

“還不都是九齋活著時生出來的怪風頭,你到街上看看,有幾個人在拉這種東洋車。”藕初說。

“我拉,我拉。”撮著立刻表態,“少爺你坐,我這就拉你錢塘門去逛一圈。”

原來晚清時,杭州的主要代步工具依舊是轎、馬、船。馬者,多在湖濱至靈隱大道上通行,為遊觀者用,出借的大多是北方漢子;船常為那些外地來杭客人用,若帶有行李,在河港交叉的城最為簡便。忘憂樓府的後花園外就通了河港。至於轎,不當時依舊是主要代步工具。倒是這寬不過一米、長不過二米、高又不過半米的人力車,因是東洋人最早在街頭拉過,杭人稱為東洋車。杭九齋看了新鮮,做了一輛招搖過市。人家戳戳點點,他倒蠻得意忘形,還邀了秦樓娃女擠在一輛車上,掀著車簾,東張西望。拉車的原是個轎夫,大紅花轎也抬過,藍呢官轎也抬過,遠天廣地的轎領班也當過。從前的轎班弟兄,見他拉著這麽個東西在街上跑,都朝他哪牙咧嘴笑,他覺得丟人,死活不肯拉了。杭九齋很不理解,對他的兒子杭天醉說:“從前四個人抬一個人,現在一個人拉兩個人,還輕鬆,還快,為啥人人笑我?莫非東洋人乘得,我們就乘不得?”

杭天醉完全同意乃父意見,他自己也是黃包車的熱烈擁護者,不期父親一死,這車塞在後院也沒人再用了,現在有了茶清伯撐腰,不愁日後沒得乘車兜風快活。

撮著便拉天醉外頭逛了一圈回來,林藕初再見撮著時著實嚇了一跳,出去時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回來時一張麵孔糊裏塌拉青是青紫是紫。杭天醉激動得話都說不清楚,結結巴巴地讓人聽了半天才明白,撮著拉著車和抬轎的比誰快,那兩人的轎比不過他一人拉的車。轎夫火了,當臉給他一拳。

“誰叫你去比那快慢的?”林藕初生氣地說。撮著不響。茶清指著杭天醉說:“不是他還有哪個?”撮著連忙接口:“我沒還手我沒還手。”茶清看了他好一會兒,歎口氣,指著少爺對林藕初說:“留下吧,跟他。”

比起淩厲的母親,父親活著時使杭天醉更為喜歡,他常跟著父親到湖上去。

明清以後,江南一帶的商賈,喜歡與達官貴人決一高低。先還隻在私邪、茶樓、書院、寺廟、遊藝上比試,漸漸這些氣象,便從湖畔到了湖上,彩舟畫肪,逐鹿西子,穿梭往返,眼花鏡亂。

你想,那杭天醉的爹杭九齋,怎麽舍得放棄這麽個追歡逐月的大好機會。銀子花花地倒出去,便製了一艘書畫船,內陳香爐、茶具、竹榻、筆墨紙硯,與那杭城的士紳名流品茗吟詩,留歌唱答,此樂何極。

最妙的是,船上又設有一床,可躺可坐。夜浮於水,明月如洗,水天一碧,環視天地,悄然無聲,隻有青山濃翠欲滴。此時舟則活,舟則幻,舟則意東而東,意西而西。杭九齋歎道:“叩舷浩歌,心神飛越,曾不知天之高,地之下,不知老之將至,悠然樂而忘世矣。”遂名他的船為“不負此舟”。

杭天醉喜歡不負此舟,喜歡父親逐句教他的歌謠:

今夕何夕兮,奉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修被好兮不告話恥,心幾頑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杭天醉不太聽得懂這些歌謠的意思。父親說那是很久以前的越人船夫搖著船在波水間唱的歌。杭天醉便摸一摸父親蒼白的手,認真地說:“我們就是船夫。”

父親便有一種千古之音的感動,摸一摸兒子的腦袋,眼眶便濕潤了。

有時,他們會在湖上遇見趙峽黃先生和他的四公子趙塵趙寄客。他們自己動手劃船,那劃子輕輕尖尖的,比不負此舟,可是要小得多了。

趙寄客一見杭天醉便大叫一聲:“浪裏白條來也!”然後一個猛子紮入水中,像一條黑鯉魚亂翻亂撲。他的父親隻在船上藏著兩手,有心無心地看著他。

“來呀,來呀,有膽量的下來呀!”

舊年夏天,也是被趙寄客這樣叫著,杭天醉趁父親不備,脫得如赤膊雞,陽光下皮膚白裏透青,眼睛一閉咕喀咕喀沉到底,卻上不來了。隻見一團黑發水下亂轉,寄客一把抓住頭發要往水上提,自己兩隻腳倒被拖了下去。幸虧還有歧黃先生,一邊一個,拎出水麵,統統趴在船幫上往外吐水。杭天醉嚇得麵無人色,其實他水進得並不多。趙寄客邊吐邊結結巴巴地說:“我弄錯了,我應該一拳頭……呸呸……把你打昏,呸呸……再把你撈上來。”

杭天醉口水鼻涕眼淚一起往外流:“我、我、我難受……原來……死是這樣的……”

兩個大人看著這對死裏逃生的小兄弟在互吐衷腸,便互相作個揖,杭九齋說:“讓他們結為金蘭吧,日後天醉要靠寄客的。”

峽黃先生說:“還不如說日後要給天醉添亂呢。”轉身對兩個孩子說:“風雨同舟,生死與共,你們今日可是對著大好湖山起了誓的。”

兩人便在船頭拜了兄弟。船上無酒,清茶兩盞,相互就碰了碰,黑孩子說:“兄弟,日後有水難,我要打昏你的,記牢。”

白孩子說:“不不不要打,我再也不、不、不……下水了。”

杭天醉不敢再接受趙寄客的邀請下水,但他和父親卻常邀趙氏父子去茶館聽戲。

從湖上登岸,船兒被係在湖邊柳樹下,杭九齋磨磨蹭蹭的,便要往他昔日的忘憂茶樓上走。

茶樓位於錢王詞旁,不大不小,樓下手談,樓上口談;樓下下棋評鳥,樓上聽戲說書。朱紅雕花的門剝落了,杭天醉聽見父親說可惜可惜;走上磨光的紅漆地板時油漬漬的,父親哺咕說到底是殺豬人家;登樓梯時磁哈磁咕響,父親說敗落了敗落了;小茶童吳升道裏通遏地從樓下提了一把大茶壺上去,看見他們就粗著嗓門喊“讓開讓開泡著不是我……”,父親吼一聲“沒爹娘教訓就是沒爹娘教訓……”;前前後後總有人朝父親和歧黃先生躬身作揖,肉包子、油古董兒、炸年糕、千張、餛飩、瓜子、香低、小核桃、花生米、臭豆腐……包圍著趙塵與杭逸。趙塵就專吃肉包子、炸年糕,額方鼻直口大,一頭的油黑要發,像隻小黑獅子;杭逸是喜歡吃香拉和小核桃的,輕輕一咬,裂成兩半,取一斷口細細刮皮。趙塵等不及了,一口一個灰乎乎吃得滿嘴黑末,天醉費工夫剝白了一粒,便給救命恩人:“給你。

吃這些玩意兒時他們坐在樓上靠湖一麵的廊欄前。父親說從前一色的紫砂壺,俞國良的也有,惠孟臣的也有;從前一色的清花蓋碗,茶船上描龍畫鳳,梅蘭竹菊;從前一色的琴棋字畫,唐伯虎的、文微明的;從前啊從前……唉,唉,罷了……杭天醉便曉得,父親要開始和對麵水晶閣裏的小蓮眉來眼去了。

水晶閣是淺綠的,小蓮是粉紅的。小蓮的眉目從一牆之隔傳來,一股股的脂粉味。小蓮與父親調笑時,夾著鳥啼聲、賣花聲、棋子落地聲、談笑聲,隱隱約約的哭聲與罵聲。小蓮說:“九齋爺啊,膽子真大呀,小少爺都敢帶來呀。”父親說:“小少爺他還敢給你沏一杯香噴噴的龍井茶呢。”小蓮就說:“不敢當不敢當,我們青樓女子,哪裏配享這種福氣?小少爺不嫌棄我,嚐嚐我剛才剝的鬆子仁兒……”一塊香絹包著鬆仁,拋繡球似的扔在天醉的臉上。眾人都笑了,天醉又羞又惱,心裏一團的誘惑,把手絹兒扔給寄客:“你吃吧。”

寄客說:“我吃就我吃。”打開來要吃。天醉又急了,說:“一人一半,一人一半!”

寄客把手絹又扔給他,說:“我才不吃這種東西,又吃不飽。”

趙歧黃歎了口氣說:“早年間這裏說書的人多,如今也都移到城裏頭去了。”

吳升就提著茶壺叫:“段家生,段家生,紅杉兒,紅杉兒,你爹呢。”

話音響著,段家生就上來了。

段家生四十出頭,手裏撥了一把弦子,再無他物,看上去一臉病容,骨瘦如柴,聽說從前是走紅過的,隻因抽鴉片,抽倒了牌子,才從昆劇戲班子裏攆出來,改唱杭灘,無非是混口飯吃,混口煙抽罷了。剛才他賒得幾個錢,過了一會煙痛,見有人點戲,便抖擻精神。上了那戲台於,一聲昆腔叫板:“嚇,果然好一派江景也!”下麵,有人便從小蓮隔牆扔鬆仁的桃色調笑中回轉過來,大叫一聲“好”,便擊起了掌。

段家生聽人叫好,定睛一看,是忘憂茶莊老板杭九齋。知他是個懂戲的,便心頭一熱,為知音的鼓勵而長了三分精神,頓時氣運丹田,聲如裂帛,賣力唱將起來:大江東去浪千層,乘西風,駕這小舟一葉。

才離了九重龍鳳閥,早來到千丈虎狼穴。

大丈夫心烈,覷著這單刀會,一似那賽村社。

唱到此,段家生周身血氣上來,噴出一腔道白:“你看這壁廂天連著水,那壁廂水連著山。俺想二十年前,隔江鬥智,曹兵八十三萬人馬,屯於赤壁之間,其時但見兵馬之聲,不見山水之形,到今日裏啊……”

段家生看今日聽客會大捧場,抖擻著精神,放開嗓子,亮亮地唱道:“……依舊的水湧山疊。好一個年少的周郎,恁在哪處也,不覺得灰飛煙滅。可憐黃蓋暗傷嗟,破曹的牆職恰恰又早一時絕。隻這座兵江水猶然熱,好教俺心慘切!……”

“好大的水啊……”

趙寄客站了起來,作了那關羽的手下周倉,目光刷刷地亮了起來。寄客最喜歡聽“水湖”、“三國”,不像天醉,什麽都喜歡。聽得趙塵這一聲“好大的水呀”時,杭逸也激動了,也跟著喊了一聲:“好大的水啊……”

一茶樓的人屏聲靜氣,聽到此同聲喝了一個彩。趙塵、杭逸便很是得意,連段家生也很是得意了,隻管沉浸在自己的英雄氣短當中,幾乎要聲淚俱下地道:“周倉,這不是水,這是二十年來流不盡的英雄淚!”

一曲昆腔,唱得眾人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隻聽到樓下一層的鳥兒重新嘰嘰喳喳響起。

吳升小茶童,踩著地板火上房一樣往樓下喊:“紅衫兒,你還不快給我死上來?”眾人被這小不點兒老三老四的話嚇了一跳的同時,一團小紅火又舊又髒從樓梯口跳了上來。她麻利地連翻了幾個跟頭,作了幾個江湖上人的拙劣雜技動作。她飛起一腳打葉子時,卻把自己的破鞋子踢飛了出去,直直打在杭天醉臉上。杭天醉尖叫一聲。那黃毛丫頭愣住了,立刻嚇得渾身發抖,跪下就打自己的臉:“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師傅你饒了我……”

師傅不饒她,師傅指望著她來幾個高難度的討錢動作呢,沒想到她把財神給打回去了。師傅拾起那破鞋啪啪往女孩臉上甩,嘴裏便是一連串和剛才唱《刀會》截然不同的髒話。寄客一下衝了過去,喝道:“張飛來也……”

段家生止了手說:“小少爺想打親自打便是,這破廟裏撿來的累贅實在惱煞我了。”

“我不打她,我也不準你打她。”

“她是我養的,斷了我財路,我打她,天經地義!”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趙寄客用的全是戲劇語言,“天醉兄弟,還不給我速速上場!”

“吾來也。”杭天醉急忙響應,慌裏慌張上來扶起紅衫兒到角落裏。小姑娘一頭垂發,眼睛長得像柳後的星,嚇得還上不住地抖。天醉不知怎樣安慰她,便把剛才小蓮扔給他的鬆仁兒,一粒粒往那叫紅衫兒的小姑娘嘴裏塞,一邊還哄著:“你吃,你吃,噴香的!”

小姑娘牙齒抖著,鬆仁進了嘴唇又抖落出來,止不住地打著哭嗝。

趙、杭兩位大先生便也生了氣,一邊掏錢一邊數落段家生:“你這位先生也太過分了,想要錢跟我們要便是,衝孩子撒什麽氣,看把她嚇成什麽樣子,平日裏不知怎麽個打罵法呢!”

吸鴉片的人見了錢什麽放不下,臉上立刻就堆了笑,“是是是”地應付著。

小吳升提著那隻紅衫兒甩出去的小破鞋子,氣得脖子直往回縮。他看見那兩個錦衣繡褲的男孩子圍著紅衫兒轉,自己不敢上去,感到又一次遭到奇恥大辱。上一回他恨上了忘憂茶莊的老板,這一回他恨上了少爺。

同時他也恨紅衫兒,這一幹人揚長而去時,他看著他們前腳走出,後腳便衝進灶間找紅杉兒。他像柯落帽風一樣在後堂裏亂竄,果然看見紅衫兒坐在門檻上,細細數那些小鬆仁兒,數數,笑笑,臉上掛著淚,嘴角有小酒窩了,見了吳升,說:“阿升,鬆仁要不要吃?”吳升二話沒說一個跟頭把她推下門檻,鬆仁撒了一地。吳升小臉暴怒著,用爛鞋跟踩著那些鬆仁兒入泥,嘴裏呼嘯呼味冒氣,酸酶海地使著勁。紅衫兒複又大哭,驚動了躺在灶邊小屋裏吸大煙的段家生。他拖著鞋跟出來,見吳升打紅衫兒,便來氣。紅衫兒是他養的,自己打得別人打不得,況且出手的又是個安徽小討飯,便一把拎起來,啪啪兩巴掌,扔出老遠。

這下輪到吳升哭了,哭得傷心。紅鼻頭萬老板來茶館走走,見這位小茶童哭得跟蹺,上去問,吳升哭訴說:“段家生打我!”

“哪個段家生?”

“這裏唱戲的。”

萬老板又粗又直,倒也爽快,大吼一聲:“段家生!”

段家生躲在偏房,曉得躲不過,硬著頭皮出來。

“你是段家生?”

“是,萬老板你聽……”

“滾!”

“萬老板我求……”

“滾!”

段家生隻好滾了,滾前想想懊喪,重新把紅衫兒打得鬼哭狼嚎。

紅杉兒背著小鼓兒一瘸一瘸離開茶樓時,吳升向她伸出一雙黑乎乎的髒手,掌心裏放著幾粒同樣黑乎乎的髒鬆仁。

吳升哭了,說:“曙,我從地上撿來的,賠你。”

紅衫兒沒理他,低著頭,一聲不吭走了。

第二天上午,有車夫用黃包車把天醉拉到茶樓,一路上他緊緊抱著那個小洋鐵罐頭,裏麵盛滿了好吃的點心、餅幹、糖果和芝麻糕。車夫說:“少爺,你心好,隻是天下可憐人太多了。”杭天醉卻繪聲繪色地敘述:“她僻僻啪啪翻著跟頭,膨,跳得老高,哈,鞋子飛到我臉上。她本事真大,也真可憐,她吃鬆仁,吃進去吐出來,吃進去吐出來……”

這麽興奮地說著,激動地停在茶樓門口,被吳升看到了。他根本不讓那少爺上樓,他在門口叫著:“她不在,她走掉了,你找不到她的。呸!她才不會跟你好呢!”

杭天醉不明白吳升為什麽恨他,他睜大眼睛,吃驚地問:“你是誰?我不認識你,你幹嗎要呸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