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賈妃元宵歸省

第四回

賈妃元宵歸省

這一日正是賈政的生辰，寧榮二府人丁都齊集慶賀，熱鬧非凡。忽有門吏進來，到酒席前報說：“六宮都太監夏老爺前來降旨。”嚇得賈赦賈政一幹人等不知是何消息，忙停止戲文，撤去酒席，擺上香案，開中門迎接。六宮都太監夏守忠早乘馬而至，前後左右有許多內監跟從。那夏守忠並未負詔捧敕，到簷前下馬，滿麵笑容地走到廳上，南麵而立，說道：“特旨：立刻宣賈政入朝，在臨敬殿陛見。”說完，也不喝茶，又乘馬去了。賈赦等人不知是何兆頭，隻好急忙更衣入朝。

賈母及一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停地差人飛馬來往報信。兩個時辰後，忽見賴大等三四個管家氣喘籲籲跑進儀門報喜：“奉老爺命，速請老太太帶領太太等進朝謝恩。”那時賈母正心神不寧，在大堂廊下佇立，聽到這消息，便喚賴大來細問端由。賴大稟告：“小的們隻是在臨敬門外伺候，裏麵的消息一概不能得知。後來還是夏太監出來道喜，說咱們家大小姐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後來老爺出來，也是如此吩咐小的。老爺現在去了東宮，速請老太太領著太太們前去謝恩。”賈母聽完，這才安神定心，不免又都喜氣洋洋。於是都按品級大小妝束起來。賈母帶著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轎入朝。賈赦、賈珍也換上朝服，帶領賈蓉、賈薔侍奉賈母大轎前行。於是寧榮兩府上下裏外，無不欣然踴躍，每人臉上都有得意之色，談笑聲鼎沸不絕。

賈府聽說皇帝特許嬪妃們回家省親，為此大修省親別院，建造園林閣宇。不知曆幾何時，園內工程俱已告竣，皇帝批準：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準賈妃省親。賈府領了恩旨，晝夜不閑，想著好好接待，年也不曾好好過得。

轉眼元宵在即，自正月初八起，就有許多太監出來看方向，各處關防，指示賈家人如何退，何處跪，何處進膳等，種種禮儀。又有工部官員及五城兵備道打掃街道，攆逐閑雜人等。賈赦等督率匠人打紮花燈煙火之類，到了十四日，一切備妥。這一晚，上下都不曾睡覺。

到了十五日五鼓，自賈母等有爵者，皆按品大妝。園內到處帳舞蟠龍，簾飛彩鳳，金銀爭輝，珠寶煥彩，鼎焚百合香，瓶插長春蕊，內外俱靜，無人咳嗽。賈赦在西街門外等候，賈母在榮府大門外等候。等待頗久，忽一太監騎大馬而來，賈母連忙接入，問他消息。太監道：“還早著呢！未初刻用過晚膳，未正二刻要到寶靈宮拜佛，酉初刻進大明宮領宴看燈，隻怕要到戌初才起身呢。”鳳姐聽了道：“既然如此，老太太、太太請先回房，等到時候再出來也不遲。”於是賈母等人暫且自便，園中悉由鳳姐照理。又命執事人帶太監們去吃酒飯。

隨後，又傳人一擔一擔地挑蠟燭進來，各處點燈。剛點完，忽聽外邊馬蹄聲傳來。一時間，有十來個太監都氣喘籲籲跑來拍手，大家會意，知道是“來了，來了”，於是各按方向站住。賈赦領合族子侄在西街門外，賈母領合族女眷在大門外迎接。忽見一對紅衣太監騎馬

緩緩地走來，到西街門下了馬；不一會兒又是一對；少時便來了十多對，這才聽到隱隱細樂之聲。一對對龍旌鳳翣，雉羽夔頭，又有銷金提爐焚著禦香，然後是一把曲柄七鳳黃金傘，接下來是冠袍帶履。又有執事太監捧著香珠、繡帕、漱盂、拂塵等物，一隊隊過去，後麵才是八個太監抬著一頂金頂金黃繡鳳版輿，緩緩而來。賈母等人連忙在路旁跪下。早飛跑來幾個太監，扶起賈母、王夫人等。那版輿抬進大門，過了儀門往東去，到一所院落門前停下，有拿拂塵的太監跪請下輿更衣。於是又抬輿進門，太監等散去，隻有昭容、彩嬪等領賈元春下輿。元春入室更衣，完畢複出，上輿進園。隻見園內香煙繚繞，繁華似錦，燈火輝煌，樂細聲喧，道不盡這太平氣象，富貴風流。

且說賈妃在轎內看見園內園外如此豪華，隻默默歎息奢華過度。忽見執拂太監跪請登船，賈妃於是走下輿來。隻見清河兩邊石欄上，都係著水晶玻璃各色風燈，點綴得河流如銀花雪浪；上麵柳杏各樹上雖無花葉，卻都用通草綢綾紙絹依勢做成，粘在枝上，每一株上都懸掛幾盞燈，諸燈上下輝映，真如玻璃世界，珠寶乾坤。船上也係著各種精致的盆景諸燈，珠簾繡幕，桂楫蘭橈，更不必說。

不多時，船靠內岸，賈妃又棄船上輿，便見琳宮綽約多姿，桂殿巍峨氣派。石牌坊上寫有“天仙寶境”四個字，賈妃忙命人換成“省親別墅”四字。於是進入行宮，但見庭燎燒空，香屑滿地，火樹銀花，玉檻金窗。真個是：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家。賈妃問：“此殿為何無匾額？”隨侍太監跪啟道：“此乃正殿，外臣不敢擅擬。”賈妃點頭不語。禮儀太監跪請升座受禮，兩陛奏樂。

茶過三獻，奏樂停止，賈妃降座。又退入側殿更衣，這才備好省親車駕出園。到賈母正室處，正打算行家禮，賈母等人都跪止不迭。賈妃滿眼淚水，彼此上前相見，一手攙著賈母，一手攙著王夫人，三個滿心裏都有許多話，一時說不出，隻嗚咽對泣。邢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春、探春、惜春三姊妹等，都在一旁圍繞，垂淚無語。好半天，賈妃這才忍住淚，安慰賈母、王夫人說：“當日既然送我到那難得見人的地方，好不容易回娘家一趟，不說說笑笑一番，反倒哭泣不止，一會兒我回去了，又不知多晚才能回來！”說到這裏，不禁又哽咽起來，邢夫人等連忙上來勸解。賈母讓賈妃歸座，逐次一一見過，不免又一番哭泣。隨後，東西兩府掌家執事人丁在廳外行禮。禮畢，賈妃問道：“薛姨媽、寶釵、黛玉為何不見？”王夫人啟道：“外眷無職，不敢擅入。”賈妃聽了，忙命人請來。不久，薛姨媽等進來，打算行國禮，賈妃命其免了，於是上前各敘闊別冷暖。執事太監及彩嬪、昭容等侍從，寧國府及賈赦那府兩處自有人接待，隻留下三四個小太監答應。母女姊妹慢慢聊些離別情景，以及家務私情。

又有賈政來簾外問安，賈妃垂簾參事，含淚對父親說：“田舍人家，雖隻是齏鹽布帛，卻能聚天倫之樂；如今我們雖富貴已極，卻骨肉各方，終無意趣！”賈

政也含淚勸說：“惟有兢兢業業，勤慎恭肅以服侍聖上，才不負聖上體貼眷愛如此之隆恩。”賈妃也囑咐父親：“隻以國事為重，閑暇時注意保養，切勿掛念。”賈政又啟：“園中所有的亭台軒館，皆是寶玉所題；如果有一二處稍可寓目，請另外賜名為幸。”元春聽說是寶玉所題，含笑道：“他真有進益了。”賈政退出。賈妃見寶釵、黛玉二人比其它姊妹不同，真如姣花軟玉一般，問道：“寶玉為什麽不進見？”賈母啟道：“沒有詔諭，外男不敢擅自進入。”元妃便命他進前，攜手攬在懷裏，撫著他的頭頸笑道：“比先前竟長了好些……”一語未了，淚如泉湧。原來，當日賈元春未進宮時，自小也由賈母教養，後來添了寶玉，賈妃乃是長姊，寶玉是弱弟，賈妃念母親年紀將邁，才得了這個弟弟，因此憐愛寶玉，與其他人不同。寶玉未進學堂之前，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因此，兩人雖是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入宮後，賈妃時時托信給父母，要求好生撫養寶玉，不嚴不能成器。眷念切愛之情，片刻未忘。

這時，尤氏、鳳姐等上來啟道：“筵宴備齊，請賈妃遊幸。”元春起身，叫寶玉導引，與眾人一同走到園門前。早見燈光火樹之下，諸般羅列精美非常。進園來先有“有鳳來儀”、“杏簾在望”、“蘅芷清芬”等處。各處鋪陳不一，點綴新奇。賈妃極加誇讚，又勸諭說：“以後不可太過奢華，這些已過分之極。”等到了正殿，下諭免禮歸座，大享筵宴。賈母等在下坐陪，尤氏、李紈、鳳姐等親自捧羹把盞。

元妃又命傳筆硯伺候，親自提筆，挑選幾處最喜歡的賜名。按次書寫：“大觀園”園名，“有鳳來儀”賜名“瀟湘館”；“紅香綠玉”改名“怡紅快綠”，即題名“怡紅院”；“蘅芷清芬”賜名“蘅蕪苑”；“杏簾在望”賜名“浣葛山莊”。又命舊有匾聯都不必摘去，於是先題一首絕句。

寫完，要眾姊妹也各題一匾一詩。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在姊妹之上，但也自忖難與薛、林二人爭衡，隻得勉強隨眾塞責而已。李紈也勉強湊成一律。賈妃看過詩，稱賞一番，笑道：“始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可以同列。”那黛玉本打算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不料賈妃隻命一匾一詠，也不好違諭多作，隻胡亂作一首五言律應景罷了。

賈妃命太監一一發放家人賜物，又打賞了廚役、優伶、百戲、雜行人丁等。

眾人謝恩完畢，執事太監啟道：“現在已醜正三刻，請駕回鑾。”賈妃聽了，不由得又滿眼滾淚，卻也勉強堆笑，拉著賈母、王夫人的手，緊緊不忍放開，再三叮嚀：“勿要掛念，好好自養。如今皇恩浩蕩，一月準許進內省親一次，見麵還是有的，不必傷感。倘若明年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再如此奢華糜費了！”賈母等人已經哭得哽咽難言了。賈妃雖也不忍離別，無奈皇室規範，不得違錯，隻好忍心上輿去了。賈妃回宮後，見駕謝恩，回奏了歸省之事，龍顏甚悅，又發放內帑彩緞、金銀等物，賜給賈政及各椒房等人，暫不細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