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金玉良姻
第三回
金玉良姻
次日起床,黛玉與姐妹們見過賈母,往王夫人處去,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起,拆看從金陵來的書信,又有王夫人的兄嫂那邊遣了兩個媳婦來說事。雖然黛玉不知原委,探春等人卻都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薛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仗財勢,打死了人,現正在應天府案下審理之事。如今母舅王子騰得到信息,於是遣人來告訴這邊,意圖喚人進京。
卻說那打死人的薛公子,本是書香世家,隻因他幼年喪父,寡母憐他是個獨根孤種,不免溺愛縱容,致使老大無成,且家中有百萬之富,因此成了金陵一霸。其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使的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親生姐妹,現今四十上下年紀,隻有薛蟠這一子。還有一女,乳名寶釵,長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當日她父親在世時,十分酷愛此女,令她讀書識字,較之其兄竟高過十倍。自從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體貼母親,她便不再以寫字為事,隻留心針黹家計等家事,好為母親分擔憂勞。
近來,因皇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之士,除聘選妃嬪之外,凡仕官名家之女,皆可選為公主郡主的入學陪侍,充當人才、讚善之職。二來自薛蟠父親死後,各省中所有的總管、夥計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機拐騙起來,薛家京都中幾處生意都漸漸消耗。薛蟠素聞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打算一遊,便趁此時機,一來送妹妹待選,二來望親,三為親自入部銷算舊帳,——其實都為遊覽國都風光之意。因此,他打點好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東西,正擇日起程。至於其中打死人一事,他竟視同兒戲,自以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解決不了的。
那官司果然因家中權勢非同一般,輕易了結。從此以後,薛家三人也在榮國府梨香院住下來。
這梨香院即當日榮公晚年養靜之所,造得分外小巧,約有十多間房屋,前廳後舍都具備。另有一扇門通街,薛蟠一家就從此門出入。西南有一角門,通一夾道,出了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麵。每天或飯後,或晚間,薛姨媽便過來,或與賈母閑聊,或與王夫人敘話。寶釵則每天與黛玉迎春姐妹們一起,或看書下棋,或做針黹,倒也十分舒心。
且說林黛玉自住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疼愛,起居飲食,如寶玉一般對待,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靠後了;就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也與別個不同,白天同行同坐,夜間同息同止,真個是言和意順,毫無隔閡。不料如今忽然來了個薛寶釵,年歲雖差不多,但品格之端方,容貌之豐美,人多說黛玉不及她。再加上寶釵行為豁達,待人隨分,不像黛玉那般孤高自許,目中無塵,所以比黛玉更得下人之心。就是那些小丫頭們,也多喜歡與寶釵去玩。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鬱不快,寶釵卻渾然未覺。那寶玉也在孩提之間,況且天生一片愚拙偏僻,姊妹弟兄皆同等對待,並無親疏遠近的差別。其中因為與黛玉同在賈母處坐臥,故比別個姊妹熟悉些。既熟悉,便更覺親密;既親密,便不免有時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這天不知為何,二人言語有些不合,黛玉又氣得獨坐在房中流淚,寶玉又後悔言語冒撞,便前去遷就,那黛玉才漸漸地回轉來。
卻說寶玉想起近日薛寶釵在家養病,還不曾探望,便打算去看她一看。這寶玉來到梨香院中,先進到薛姨媽房中來,見薛姨媽正打點針黹與丫鬟們呢。寶玉上前請安,薛姨媽一把拉過他,將他抱在懷內,笑道:“這麽冷的天,我的兒,難為你想著來,快到炕上來坐著吧。”命人倒滾燙的茶來。寶玉問:“薛蟠哥哥不在家?”薛姨媽歎道:“他是頭沒籠頭的馬,天天忙得很,哪裏肯在家一日。”寶玉又問:“姐姐可好些了?”薛姨媽道:“好些了。你前些日子還想著打發人來看看她。她在裏間呢,你去看看她,裏間比這兒暖和。”寶玉聽了,忙下了炕到裏間門前,掀開半舊的紅軟簾,一邁步進去,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做針線活,頭上挽著油黑的簪兒,蜜合色的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被褂,蔥黃色的綾
棉裙,一概半新不舊,看上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盤,眼如水杏。寶玉一邊細看,一邊問:“姐姐可痊愈了?”寶釵抬頭看寶玉進來,連忙起身含笑回答:“已經全好了,多謝你記掛著。”說著,讓他到炕上坐下,隨即命鶯兒倒茶來。
寶釵看見寶玉項上掛著出生時銜下來的玉,笑道:“成天聽別人說你的這寶玉,究竟未曾仔細賞鑒,我今兒倒要好好瞧瞧。”說著便挪近了,寶玉也湊上去,從項上摘下玉,遞到寶釵手中。寶釵托在掌心,隻見這玉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繞。這便是那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紀相。這寶玉正麵寫著:通靈寶玉,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反麵寫著: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
寶釵看完,又重新翻過正麵來細看,口中念了兩遍“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回頭向鶯兒笑道:“你還不去倒茶,在這裏發呆作什麽?”鶯兒嘻嘻笑說:“我聽了這兩句話,倒覺得和姑娘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寶玉一聽,忙笑著湊近:“原來姐姐的項圈上也有八個字,讓我也賞鑒賞鑒。”寶釵道:“不要聽那丫頭的話,什麽字也沒有。”寶玉笑著央求:“好姐姐,你剛才也瞧了我的呀。”寶釵被他纏著不放,隻好說:“也是一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所以鏨在上麵了,說要天天戴著;要不然,戴著這沉甸甸的東西有什麽趣兒。”一麵說著,一麵解開排扣,從裏麵大紅襖上,掏出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寶玉忙托了那鎖仔細一瞧,果然看到正反兩麵八個字: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寶玉念了兩遍,又將自己的念了兩遍,笑著說:“姐姐的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鶯兒笑說:“是一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須得鏨在金器上……”寶釵不等她說完,便嗔她還不快去倒茶,一麵又問寶玉是從哪裏來的。
寶玉此時與寶釵靠得近,隻聞到一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知是何香氣,便問:“姐姐熏的是什麽香?我從未聞過這味兒。”寶釵又笑起來:“我最怕熏香了,好好的衣服熏得煙燎火氣的,有什麽好?”寶玉說:“既然如此,這是什麽香氣?”寶釵想了想,說道:“對了,這是我早起時吃的冷香丸的香氣。”寶玉笑道:“什麽丸藥這麽好聞?好姐姐,也給我一丸嚐嚐!”寶釵笑道:“又胡鬧了,藥也是能混吃的?”
話語未了,忽聽外麵人說:“林姑娘來了。”語音剛落,林黛玉已經搖搖地走了進來,一見寶玉,笑道:“哎喲,我來的不是時候了。”寶玉忙起身,笑著讓座;寶釵笑道:“為什麽這麽說?”黛玉也笑:“早知他在這兒,我就不來了。”寶釵說:“這我就更不懂了。”黛玉笑著說道:“要來時一群人都來,不來時一個也不來;今天他來了,明天我再來,如此錯開了來,豈不是天天有人來嗎?不至於太冷落,也不至於太熱鬧了。姐姐如何不懂這意思?”
寶玉見她外麵罩著一件大紅羽緞對衿被褂子,問道:“外麵下雪了麽?”底下婆娘們道:“下了這半天的雪珠兒了。”寶玉問:“有沒有取了我的鬥篷來?”黛玉便說:“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回去了。”寶玉笑道:“我什麽時候說要回去了?不過是拿來預備著。”
幾人正說著,薛姨媽已擺了幾樣細巧茶果,要留他們喝茶。寶玉誇了誇前天珍大嫂子那裏的好鵝掌、鴨信,薛姨媽忙把自己糟裏的取了些來給他嚐。寶玉笑道:“這個須得就酒吃才好。”薛姨媽又叫人去灌些上等的酒來。寶玉又說:“不要溫熱了的,我隻愛喝冷的。”薛姨媽忙勸:“這可不行,喝了冷酒,寫字手打顫兒。”寶釵也笑:“寶兄弟,虧你每天雜學旁收的,難道不知道酒性最熱,若趁熱喝下去,發散得也快;若就冷的喝下去,便凝結在內,以五髒去暖它,豈不令自己受害?從今以後還是不要喝那冷的了。”寶玉聽這話有情有理,便命人將酒熱了再飲。
黛玉在一旁嗑著瓜子兒,隻抿著嘴笑。恰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進,給黛玉送來小手爐。黛玉含笑問她:“誰讓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了,哪裏就冷死了我!”雪雁回答道:“
是紫鵑姐姐怕姑娘冷,差我送來的。”黛玉接過了,抱在懷中,仍然笑著說:“虧你倒聽她的話。我平日對你說的,全當耳邊風,怎麽她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呢。”寶玉一聽這話,便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不好回複,隻嘻嘻地笑兩下罷了。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嬌慣的,也不去理會。薛姨媽卻道:“你平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她們記掛著你難道不好麽?”黛玉笑著說:“姨媽不了解。幸虧是在姨媽這裏,倘或是在別人家,人家豈不惱怒?好像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巴巴的要從家裏送個過來。別人不會說丫頭們小心過餘,還隻當我平日就是這等輕狂慣了呢。”薛姨媽道:“你這是多心了,才這樣想。我就沒這等心思。”
寶玉正喝得開心,薛姨媽千哄萬哄的,隻容他又喝了幾杯,就收拾過了。又做了酸筍雞皮湯,讓寶玉痛喝了兩碗,吃了半碗碧粳粥。一會兒,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飯,又沏上茶來大家喝了,薛姨媽才放了心。雪雁等三四個丫頭也吃過飯,進來侍候。黛玉問寶玉:“你現在走嗎?”寶玉乜斜倦眼說:“你走,我就和你一起走。”黛玉聽了,便起身道:“咱們也來了一整天,該回去了。還不知那邊怎麽找我們呢。”說完,二人起身告辭。
小丫頭捧來鬥笠,寶玉便把頭略微低下,叫她戴上。那丫頭將大紅猩氈鬥笠抖了抖,往寶玉頭上一合,寶玉說道:“好了,好了!好蠢的東西,你倒是輕些兒,難道沒見過別人戴過麽?讓我自己戴吧。”黛玉站在炕沿上道:“唆什麽?過來,我瞧瞧吧。”寶玉忙靠近來,黛玉輕輕用手整理,籠住束發冠,將笠沿掖在抹額上,將那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讓它顫巍巍地露在笠外。整理妥當,說道:“好了,披上鬥篷吧。”寶玉聽了,這才接過鬥篷披上。薛姨媽說道:“跟著你們的媽媽還沒來呢,再等等不遲。”寶玉道:“倒要我們去等她們麽?有丫頭們跟著就可以了。”薛姨媽放心不下,還是叫兩個婦女跟隨他兄妹才罷。他二人道了“打擾”,徑直回到賈母房中。
賈母尚未吃晚飯,知道他倆從薛姨媽處回來,更是歡喜。見寶玉喝了酒,便叫他自回房中歇息,不許再出來了。又命人好生看待著。寶玉來到自己的臥室,早見筆墨擺在案上,晴雯出來接著,笑著說道:“好呀,你要我研了那麽多墨,早起高興,才寫了三個字就丟下筆出去了,哄我們等了一天。快來給我寫完這些墨才罷!”寶玉忽然想起早晨的事來,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哪裏?”晴雯笑道:“你可是醉了。你過去那府裏之前,囑咐要貼在這門鬥上,這會兒又這麽問。我生怕別人貼壞了,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凍冷的手這會兒還是僵的呢。”寶玉聽了,笑道:“我確實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握著吧。”說著便伸手握住晴雯的手,一同仰頭看門鬥上新寫的三個字。
不一會兒,黛玉進來了。寶玉笑道:“好妹妹,你不要撒謊,看看這三個字哪一個好?”黛玉仰頭看裏間門鬥上新貼了三個字:絳雲軒。黛玉笑著說:“個個都好。怎麽寫得這麽好呀,明兒也給我寫一個匾。”寶玉嘻嘻笑道:“又哄我了。”說完又問:“襲人姐姐呢?”晴雯向裏間炕上努嘴。寶玉看過去,隻見襲人和衣在那裏睡著了。寶玉又問晴雯道:“今兒我在那府裏吃飯,有一碟豆腐皮的包子,想著你愛吃,和珍大奶奶說過了,隻說我要留在晚上吃,叫人送過來了,你吃了嗎?”晴雯說:“快別提了。一送過來,我就知道是你留給我的,偏偏我才吃過飯,就放在那裏了。後來李奶奶來了看見,說:‘寶玉未必吃得了,拿去我孫子吃吧。’她就叫人拿走了。”接著茜雪捧上茶來。寶玉道:“讓林妹妹喝茶。”眾人笑道:“林妹妹早就走了,還讓呢。”
誰知這年冬底,林如海寄來書信,說是身染重疾,要接林黛玉回去。賈母聽知,不免又一番憂悶,隻好打點黛玉起身。寶玉更是不大樂意,怎奈父女之情,也不好勸阻。於是賈母要賈璉送她回去,仍就再帶回來,所有的土儀盤纏,自然準備妥貼。迅速選了日期,賈璉與林黛玉辭別賈母等人,帶領仆從,登船往揚州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