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互解金蘭語
第二十回
互解金蘭語
因賈母欠安,眾人都過來請安。寶釵等吃過早飯,也到賈母處問過安,返回時,走到分路之處,寶釵叫黛玉道:“顰兒,跟我來,有一句話要問你。”黛玉便跟著寶釵,來到蘅蕪院中。進到房內,寶釵便坐下笑道:“你跪下,我要審問你。”黛玉不明其意,便笑道:“你這寶丫頭瘋了!審我什麽?”寶釵冷笑道:“好你個千金大小姐!好你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兒!滿嘴說的什麽?你現在實說便罷。”黛玉不解,隻管笑,心裏也疑惑起來。口裏說道:“我何曾說過什麽?你不過是要捏我的錯罷了,倒是說出來我聽聽。”寶釵笑道:“你還裝傻。昨天行酒令的時候你說的是什麽?我竟不知從哪裏來的。”
黛玉回想,這才想起來,昨天失於檢點,行酒令時從那《牡丹亭》《西廂記》中說出了兩句,不覺臉紅了,上來摟著寶釵笑道:“好姐姐,是我不注意隨口說的。你教了我,我再不說了。”寶釵道:“我也不知道,聽你說起來怪生的,所以向你請教。”黛玉道:“好姐姐,你別說給別人聽,我以後再也不說了。”寶釵見她羞得這樣滿臉飛紅,滿口央告,便不再往下追問,隻拉她坐下喝茶,款款向她道來:“你以為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孩子。從小七八歲時也夠纏人的。我們家算是讀書人家,祖父那時也愛藏書。先前人口多,姊妹兄弟在一塊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有愛詩的,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偷偷背著我們看,我們也偷偷背著他們看。後來大人們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這才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家不認得字倒好。男人們讀了書仍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何況你和我。就連作詩寫字這類事,也不是你我份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的份內之事。男人讀書明理,輔國治民,便好了。隻是如今並不聽說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反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將書糟蹋了。所以還不如耕種買賣,倒沒什麽大害處。你我隻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對,偏又認得些字,既認得些字,揀那些正經的書看過也罷了,就怕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話說得黛玉垂頭喝茶,心中暗服,口內隻答應著“是”。
黛玉每年春分、秋分之後,必犯咳嗽;今年又遇到賈母高興,多遊玩了幾次,不免過勞了神,近日又開始咳嗽起來,更覺較往常又重,所以總不能出門,隻在自己房中休養。有時悶了,極盼望能有個姊妹來說些閑話排遣;等到寶釵等人來看望她,說不了三五句話,卻又厭煩了。眾人體諒她在病中,且平日便形體嬌弱,禁不住些許委屈,所以她招待不周,禮數忽略,也都未苛責。
這天,寶釵來看望她,又說起這病症來。寶釵道:“這裏來的幾個太醫,雖然都還好,隻是你吃他們的藥總不見效,不如再請一個高明點的人來看看,治愈了豈不好?每年鬧一春一夏,又不是老,又不是小,成什麽樣子了呢?這樣不是個常法。”黛玉道:“沒用的。我知道這病是好不了了。且不說病,隻論好的日子我是怎樣的情形,也可知了。”寶釵點頭道:“古人說‘食穀者生’,你平日吃的都不能添養精神氣血,也不是好事啊。”黛玉歎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以勉強的。今年比起往年又重了些。”說話間,已咳了兩三次。寶釵道:“我昨天看你那藥方上,人參、肉桂都太多了。雖說益氣補神,也不宜太熱了。按我說,先以平肝健胃為主,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無病,飲食便可以養人了。每天早起時,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銚子熬出粥來,若吃習慣了,比藥還強呢,最是滋陰補氣的。”
黛玉歎了口氣道:“你平日待人,原本都是極好的,隻是我是個最多心的人,隻當你是心裏藏奸。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勸我的那些好話,我是十分感激的。往日都是我錯了,實在誤會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得早,又沒有姊妹兄弟,長到了十五歲,竟沒有一個人像前日那樣的話教導我。怪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常見她誇你,還不大受用,昨日我親自經曆,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說了那個,我是不輕放你的;你卻不介意,反勸導我那些話,可知我竟一直誤會了。若不是前日看了出來,今天這話,我也不會對你說。你剛才說叫我吃燕窩粥的話,雖然
燕窩易得,但因我這身體不好,每年犯這個病時,也沒什麽要緊的。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這會兒我又興出個新文來,熬什麽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姨這三個人即使沒話說,底下那些婆子、丫頭們,不免會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裏的一些人,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她們尚且虎視眈眈,背地裏說三道四的,何況是我?況且我又不是她們這裏的正經主子,隻是無依無靠投奔了過來的,她們已經多嫌著我了。如今我若還不知進退,何苦叫她們咒我呢?”
寶釵道:“這樣說來,我和你也是一樣。”黛玉道:“你怎能比我?你有母親,又有哥哥,在這裏又有買賣地土,家裏又仍有房有地。你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在這裏。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錢,要走便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全都和她們家的姑娘一個樣,那些小人豈有不嫌的?”寶釵笑道:“將來不過多費一副嫁妝罷了,如今還愁不到這裏。”黛玉聽了,不覺臉紅道:“人家拿你當個正經人,把心裏的煩難說給你聽,你卻拿我取笑兒。”寶釵道:“雖是取笑兒,卻也是真話。你放心,有我在這裏一日,便與你消遣一日。你再有什麽委屈煩難的,隻管說給我聽,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清楚的。隻有個母親略比你強些。咱倆也算是同病相憐。你是個明白人,何必作‘司馬牛之歎’?你剛才說的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明天回家去和媽媽說說,隻怕我們家裏還有,給你送幾兩過來,每天叫丫頭們熬了,既方便,也不必興師動眾的。”黛玉忙笑道:“東西是小,難得你如此多情!”寶釵道:“這有什麽好放在嘴裏的!隻怪我人人跟前失於應候罷了。隻怕你又煩了,我先回去了。”黛玉道:“晚上再來吧,和我說句話兒。”寶釵答應著去了,不在話下。
黛玉喝了兩口稀粥,獨歪在床上,不料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雨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黃昏,且陰得黑沉,兼著雨滴竹梢,更覺淒涼。知道寶釵不能前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由得心有所感,不禁發於章句,寫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律,為其取名《秋窗風雨夕》。其詞如下: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連宵脈脈複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寒煙小院傳蕭條,疏燈虛窗時滴瀝。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吟完擱筆,正要就寢,隻聽丫鬟報說:“寶二爺來了。”一語未了,隻見寶玉頭戴大箬笠,身披蓑衣進來了。黛玉看得不禁笑了,說道:“哪裏來的漁翁?”寶玉忙問:“今天好些了嗎?吃過藥了沒有?今兒一天吃了多少飯?”一邊說,一邊摘了笠,脫下蓑衣,又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住燈光,向黛玉臉上一照,覷著眼,細瞧了瞧,笑道:“今天氣色好了些。”
黛玉看著他脫了蓑衣,裏麵隻穿著半舊的紅綾短襖,係著綠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綠綢撒花褲子,底下是掐金滿繡的綿紗襪子,穿著蝴蝶落花鞋。黛玉便問:“上麵怕雨,底下這鞋襪子是不怕雨的麽?倒也幹淨。”寶玉笑道:“我這一身是全套的。穿了一雙棠木屐來,進來時脫在廊簷上了。”黛玉又看他那蓑衣鬥笠不是尋常市賣的,十分細致輕巧,便問道:“是什麽草編織的?難怪穿上去不像那刺蝟似的。”寶玉道:“這三樣都是北靜王送我的。他閑時下了雨,在家也是這樣。你若喜歡這個,我也弄一套來送給你。別的倒也罷了,獨有這鬥笠有趣,上頭這頂兒竟是活的,冬天下雪,帶上帽子,就把這竹信子抽了,去掉頂子,隻剩了個圈子。下雪時,男女都能戴,我送你一頂,冬天下雪時戴。”黛玉笑道:“我才不戴它。戴上了它,成個畫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子了。”還不及說完,想想自己的話未經忖度,與剛才說寶玉的話相連,後悔莫及,羞得滿臉飛紅,便伏在桌子上咳個不停。
寶玉卻未留心,見案上有詩,便拿起來看了一遍,又不禁稱好。黛玉聽了
,忙起身奪過來,就燈火燒了。寶玉笑道:“我已經背熟了,燒也無妨。”黛玉道:“我也好些了,多謝你一天來看我幾次,下雨也來。這會兒夜深了,我也要歇息,你先請回去,明兒再來吧。”寶玉聽了,隨手便懷裏掏出一個核桃大小的金表來,瞧了瞧,那針已指向戌末亥初之間,忙又揣進懷裏,說道:“是該歇了,又攪得你勞了半天神。”說完,披蓑戴笠出去了,又轉身進來問道:“你想吃什麽?告訴我,我明兒一早向老太太回報,豈不比老婆子們說得明白些?”黛玉笑道:“等我夜裏想到了,明天早起時告訴你。你聽,雨下得越發緊了,快回去吧。有人跟著沒有?”兩個婆子在外答應:“有人,外麵撐著傘,點著燈籠呢。”黛玉笑道:“這個天能點燈籠?”寶玉道:“不要緊,是明瓦的,不怕雨的。”黛玉聽說,伸手向書架上把一個玻璃繡球拿了下來,命人點一支小蠟來,遞給寶玉,道:“這個又比那個亮些,正是雨裏點的。”寶玉道:“我也有一個,怕她們失腳滑倒打破了,所以沒帶來。”黛玉道:“是跌了燈值錢,還是跌了人值錢?你又穿不習慣木屐子。那燈籠叫她們在前頭照著。這個又輕巧又亮,原本是雨裏自己拿著的,你自己手裏拿了這個,豈不更好?明天再送來。就是失了手也不要緊的,怎麽突然又有這‘剖腹藏珠’的脾氣來!”寶玉聽了,忙接過來,前麵兩個婆子打傘,提著明瓦燈,後麵還有兩個小丫鬟打傘。寶玉便將這個燈遞給小丫頭捧著,寶玉扶著她的肩,一徑離去了。
又有蘅蕪院的一個婆子,也打著傘,提著燈,送過來一大包上等的燕窩,還有一包潔粉梅片雪花洋糖,說:“這個比買的好。姑娘說了:姑娘先吃著,完了再送過來。”黛玉道:“回去說‘費心了’。”叫她外頭坐下喝茶。婆子笑道:“不喝茶了,我有事先回了。”黛玉笑道:“我知道你們忙,如今天涼夜長,越發好會個夜局,痛賭幾場了。”那婆子笑道:“不瞞姑娘,我今年可大沾光兒了。反正每夜各處都有幾個上夜的人,誤了也不好,不如會個夜局,既坐了更,又解了悶兒。今晚又是我的頭家,如今園門一關,就該上場了。”黛玉聽了笑道:“難為你了。誤了你發財,冒雨送過來。”便叫人打發了她幾百錢,打了些酒喝,避避雨氣。婆子笑道:“又破費姑娘賞酒吃。”說完,磕了個頭,外麵接過錢,打傘離去了。
紫鵑收好燕窩,然後將燈移到簾下,服侍黛玉睡下。黛玉又在枕上感念寶釵,一時又羨慕她有母兄;一會兒又想與寶玉雖平日和睦,終究怕人嫌疑。又聽見窗外竹梢蕉葉上,雨聲淅瀝,清寒透簾,不覺又滴下眼淚來。直至四更時分,這才漸漸地睡了。
寶玉素來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子,尚且不知近日黛玉和寶釵之事,忽見她倆日漸親密,有些悶悶不解,心想:“她倆平日不是這樣的,如今看起來,竟更比別人好了十倍。”
這日,寶釵姊妹進了薛姨媽房內後,湘雲便往賈母處來,林黛玉回房歇息。寶玉過來找黛玉,笑道:“我雖看了《西廂記》,也曾說了幾句明白的取笑,你還曾惱我。如今想來,還有一句不理解,我這就念出來,你講給我聽聽。”黛玉聽說,便知內有文章,笑道:“你就念出來我聽聽。”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說得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句最妙了。‘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七字,原是現成的典,難得她這‘是幾時’三個虛字,問得有趣兒。是幾時接了?你說給我聽聽。”黛玉聽了,不禁笑起來,笑說道:“這原本問得好。她問得好,你也問得好。”寶玉道:“先前你隻懷疑我,如今你也沒得說。反是我落了單。”黛玉笑道:“哪知她竟真是個好人,我平日隻當她藏奸。”便把說錯了酒令,寶釵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細細地告訴了寶玉。寶玉這才知道緣故,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呢,原來從‘小孩兒家口沒遮攔時’就接了案了。”
黛玉一時想起自己沒有姊妹,不免又滴下淚來。寶玉忙安慰:“又自尋煩惱了。你看看,今年越發比去年瘦了,還不好好保養著!每天好好的,必要自尋煩惱哭上一回,才算過完了這一天。”黛玉拭淚道:“近日來我隻覺得心酸,眼淚卻像比去年少了些的,心裏隻是酸痛,眼淚卻流不多。”寶玉道:“這是你哭習慣了,心裏懷疑的,眼淚豈有少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