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劉姥姥進大觀園
第十九回
劉姥姥進大觀園
這天,大丫頭平兒帶了王熙鳳的一房遠族親戚劉姥姥來見賈母。彼時,大觀園中姊妹們都在賈母跟前承奉。劉姥姥進去,隻見滿屋子珠圍翠繞,花枝招展,並不知都是何人。見一張榻上歪著位老婆婆,身後坐著一個紗羅裹的美人一般的丫鬟在那裏捶腿,鳳姐兒站在一邊說笑。劉姥姥心知是賈母了,便上來賠著笑,福了幾福,說道:“請老壽星安。”賈母也欠了欠身子問好,又命人端過椅子來坐著。那劉姥姥帶來的外孫板兒害怕生人,不知問候。賈母問劉姥姥今年多大年紀了?劉姥姥忙站起身回答:“今年七十五了。”賈母便向眾人說道:“這麽大年紀了,還這樣健朗。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了這麽大年紀,還不知動不動得了呢。”劉姥姥笑道:“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人。要我們也這樣,那些莊稼活沒有人做了。”賈母又問:“眼睛牙齒可都還好?”劉姥姥答:“都還好呢,隻是今年左邊的槽牙鬆動了。”賈母道:“我老了,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不好了。你們這些老親戚,也都不記得了;我怕人笑話,隻好不會麵;不過嚼得動的吃兩口,睡上一覺,悶了便和這些孫子、孫女兒玩笑一會兒就完了。”劉姥姥笑道:“這正是老太太的福氣了。我們想這樣也不能。”賈母道:“什麽福氣,不過是個老廢物罷了。”說得眾人都笑了。
賈母又笑道:“我聽鳳哥兒說,你帶了好多瓜菜來,叫她們快收拾好了,我正想吃些地裏現摘的瓜兒、菜兒。外麵買來的,不如你們田地裏的好吃。”劉姥姥笑道:“這些是野意兒,不過吃個新鮮,我們倒是想魚肉吃,隻是吃不起。”賈母便道:“今天既認了親,別空空兒的就回去了。如不嫌我這裏,就住一兩天再回。我們也有個園子,園子裏也有果子,你明天也嚐嚐,帶些到家裏去,也算是看了一趟親戚。”鳳姐兒見賈母喜歡,也忙挽留道:“我們這裏雖然不如你們的場院大,空屋子還是有兩間的。你住幾天,把你們那裏的新聞故事說些給我們老太太聽。”賈母笑道:“鳳丫頭別拿她取笑,她是鄉屯裏人,老實,哪裏擱得住你的打趣。”說著,又命人去抓些果子給板兒吃。板兒見人多,不敢吃。賈母又命人拿些錢給他,叫小幺兒帶他到外頭去玩。劉姥姥喝過茶,便將那些鄉村中所見所聞的事情說給賈母聽,賈母越發聽得有趣。還講著,鳳姐兒令人來請姥姥吃晚飯。賈母又將自己的菜挑了幾樣,叫人送過去給劉姥姥吃。鳳姐兒知道合了賈母的心意,吃了飯便又打發過來。鴛鴦忙令老婆子帶劉姥姥去洗澡,自己挑了兩件隨常的衣服令給劉姥姥換上。那劉姥姥哪裏見過這般行事,忙換了衣裳出來,坐在賈母榻前,又搜尋些話出來說。彼時寶玉姊妹也都在這裏坐著,他們何曾聽過這些話,自覺比那些瞽目先生說的書還好聽。
第二日清早起床,恰好這日天氣晴朗。賈母帶著劉姥姥一群人走進大觀園。李紈迎出來,笑道:“老太太今日高興,倒進園來了。我卻還未梳頭呢,才采了菊花要送去。”說著,碧月早捧了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過來,裏麵裝著各色的折枝菊花。賈母便揀了一朵大紅的簪於鬢發上。回著看見劉姥姥,忙笑道:“過來戴朵花兒。”一語未了,鳳姐便拉過劉姥姥,笑道:“讓我來打扮你。”說著,將一盤子的花橫三豎四地插了一頭。賈母和眾人笑得喘不過氣。劉姥姥也笑道:“我也不知哪世修來的福,今兒竟這樣體麵起來。”眾人笑道:“還不取下來摔到她臉上呢,把你打扮得像個老妖精了。”劉姥姥笑道:“我是老了,年輕時也風流呢,也愛花兒粉兒的,今天老風流才好。”
說笑之間,已來到沁芳亭上。丫鬟們抱來一個大錦褥子,鋪在欄杆榻板上。賈母倚柱坐下了,叫劉姥姥也在一旁坐下,問她:“這園子可好?”劉姥姥念佛般說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末,都進城來買畫兒貼。平常閑下了,大家都說,怎麽也得到畫上逛逛去。想想那畫兒也不過是假的,哪裏真有這地方呢。誰知我今兒進了這園子一瞧,竟比那畫還強十倍。怎麽得有人將這園子畫一張畫,我帶回家去,給他們瞧瞧,死了也得好處。”賈母一聽,指著惜春笑道:“你瞧我這個小孫女兒,她就會畫畫兒。等明天叫她畫一張如何?”劉姥姥聽說,喜得忙跑過來,拉著惜春的手道:“我的好姑娘,你才這麽大年紀,又生得個好模樣,還有這個能幹,難不成是神仙托生!”
賈母稍稍歇了一會兒,自然領著劉姥姥到四處都見識見識。先來到瀟湘館。一進門,隻見兩旁翠竹夾路,土地上蒼苔滿布,中間一條石子鋪就的羊腸小路。劉姥姥讓出路來,讓賈母和眾人走,自己卻小心地走土路。琥珀拉她說道:“姥姥,你上來走吧,小心蒼苔滑了!”劉姥姥道:“不會的,我們走熟了這路,姑娘隻管走吧。可惜了你們那繡鞋,別弄髒了。”她隻顧抬頭與人說話,不防腳底下一滑,咕咚一聲跌倒了。眾人看見,都拍手哈哈的笑起來。賈母笑罵道:“小蹄子們,還不快攙起來!隻顧站著笑!”說話間,劉姥姥已自己爬起來,也笑了。賈母問她:“扭了腰不曾?叫丫頭們替你捶捶。”劉姥姥道:“哪裏說得我這樣嬌貴了。哪一天不跌兩下子,都要捶起來,那可得了呢。”
紫鵑打起湘簾,請賈母等進來坐下。林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給賈母。王夫人道:“我們不喝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聽命,便叫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首,請王夫人坐下了。劉姥姥見窗下案上擺著筆硯,又見書架上堆著滿滿的書,便說道:“這定是哪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著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的屋子。”劉姥姥仔細打量了林黛玉一番,這才笑道:“這哪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賈母問:“怎麽不見寶玉?”眾丫頭笑道:“在池子裏的船上呢。”賈母問:“誰預備好船了?”李紈回答道:“我怕老太太今日高興,就預備下了。”賈母聽說,正要說話,有人回說:“姨太太來了。”賈母等剛站起身,隻見薛姨媽進來,歸坐笑道:“今日老太太高興,這麽早就來了。”賈母笑道:“我正要說來遲了的要罰,不料姨太太就來遲了。”
眾人說笑一番,一徑離了瀟湘館。遠遠望見池中一群人在那邊撐船。賈母道:“她們既備下了船,咱們就坐坐。”說著,便向紫菱洲一帶走來。鳳姐帶著幾個婆子將早飯擺在秋爽齋,賈母等人坐船來到秋爽齋。
眾人來了,各自隨便坐下。先有丫鬟端來兩盤茶,眾人喝過。鳳姐手裏拿著西洋布手巾,裹一把烏木三鑲銀箸,按席位擺下。賈母道:“把那張小楠木桌子抬過來,讓劉親家挨著我這邊坐下。”眾人聽了,連忙抬過來。鳳姐兒使眼色給鴛鴦,鴛鴦便拉了劉姥姥出去,悄悄地囑咐了一席話,又說:“這是這裏的規矩,弄錯了,我們就笑話了。”調停完畢,大家歸坐。
薛姨媽是吃過早飯過來的,不再開吃,隻坐在一邊喝茶。賈母帶著寶玉、湘雲、黛玉、寶釵一桌,王夫人帶著迎春姊妹三個人一桌。賈母平日吃飯,都有小丫鬟在一旁,拿著漱盂、麈尾、巾帕等物。如今鴛鴦是不當這個差了,今天卻偏接過麈尾來拂著。丫鬟們知道她是要撮弄劉姥姥,便走開讓她。鴛鴦一邊侍立,一邊悄聲向劉姥姥道:“不要忘了。”劉姥姥答道:“姑娘請放心。”那劉姥姥入了座,拿起箸來,沉甸甸地不順手。原來鳳姐與鴛鴦商議好了,單拿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給劉姥姥。劉姥姥見了,說道:“這叉巴子比我那鐵鍁還沉,哪裏強得過它?”說得眾人又笑起來。
另一媳婦端了個盒子站在當地,一個丫鬟上來揭開盒蓋,裏麵盛著兩碗菜。李紈端過一碗放在賈母桌上。鳳姐專揀了一碗鴿子蛋放在劉姥姥桌上。賈母這邊說了聲“請”,那邊劉姥姥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又鼓著腮不語了。眾人先是一愣,隨後一聽,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來。史湘雲撐不住,一口飯都噴出來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叫“哎喲”;寶玉早笑得滾到賈母懷裏,賈母也笑得摟著寶玉叫“心肝兒”;王夫人笑得用手指著鳳姐兒,卻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沒撐住,一口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裏的飯碗都扣在迎春身上;惜春離開座位,拉著她奶媽叫“揉一揉腸子”。站著的人也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的,也有忍著笑替她姑娘換衣裳的,唯獨鳳姐、鴛鴦二人撐著,隻管讓劉姥姥。
劉姥姥拿起箸來,隻覺不聽使喚,說道:“這裏的雞也俊,下的蛋也小巧,怪俊的。我先得一個兒。”眾人剛止住了笑,聽見這話,又哄笑起來。賈母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琥珀在背後捶著。賈母笑道:“這定是鳳丫頭促狹鬼鬧的,快別信她的話了。”那劉姥姥正誇雞蛋小巧,要夾一個起來,鳳姐笑道:“這可一兩銀子一個的呢,快嚐嚐吧,冷了就不好吃了。”劉姥姥便伸箸去夾,卻哪裏夾得起來?滿碗鬧了一陣,好不容易撮起一個來,剛伸長脖子要吃,偏又滑下來滾落在地,忙放下箸,要親自去撿,早有丫頭們撿了出去。劉姥姥歎道:“一兩銀子,連聲響都沒聽到就沒了。”
眾人沒心思吃飯,都看著她取笑。賈母又說:“這會兒又是哪個將那筷子拿了出來?今兒又不請客擺大筵席。都是鳳丫頭支使的吧,還不快換了!”底下站著的人原不曾預備這牙箸,隻是鳳姐和鴛鴦拿來的,現在聽如此說,忙收了回去,也照樣換上一雙烏木鑲銀的。劉姥姥道:“拿去金的,又來銀的,到底不如俺們那個順利。”鳳姐兒道:“菜裏如果有毒,這銀筷子下去就試得出來。”劉姥姥答道:“這個菜裏要是有毒,俺們那些菜就都是砒霜了。今兒哪怕是毒死了,也要吃完了它。”賈母見她如此有趣,又
吃得十分香甜,便將自己的也端過來給她吃,又喚一個老嬤嬤來,將各樣菜給板兒夾進碗裏。
一時吃完,賈母等都到探春臥室中去說閑話。這邊收拾了殘桌,又擺了一桌。劉姥姥見李紈與鳳姐對坐著吃飯,歎道:“別的不說吧,我就愛你們家這行事。難怪別人說‘禮出大家’。”鳳姐忙笑道:“你別多心,剛才不過是大家取樂兒。”一語未了,鴛鴦走進來笑道:“姥姥不要惱,我現在給你老人家賠個不是。”劉姥姥笑道:“姑娘說哪裏的話,咱們哄得老太太開心兒,有什麽可惱的?你先囑咐我時,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個樂兒。我要往心裏去,也就不會說了。”鴛鴦便罵人道:“為什麽不倒茶給姥姥喝?”劉姥姥忙道:“剛才那嫂子倒過了茶來,我喝過了。姑娘也該用飯了。”鴛鴦便坐下,婆子們又添上碗箸來,三人吃完。劉姥姥笑道:“我看你們隻都吃這麽一點兒就完了,虧你們也不餓。怪不得風兒都吹得倒。”說著,大家又笑了,一同出來。沒走多遠,便到了荇葉渚,那從姑蘇選來的幾個駕娘早把兩隻棠木舫撐了過來,眾人扶著賈母、王夫人、薛姨媽、劉姥姥、鴛鴦、玉釧兒上了一隻,落後的李紈也跟了上去。鳳姐兒也上去了,立在船頭要撐船。賈母在艙內道:“這可不是玩的,雖不在河裏,也很深的。你還不快給我進來!”“怕什麽!老祖宗隻管放心。”鳳姐笑說著,便一篙點開。到了池中央,船小人多,鳳姐隻覺得晃得厲害,便忙將篙子遞給駕娘,自己蹲下了。然後迎春姊妹等一並上了寶玉那隻,隨後跟上。其餘老嬤嬤及眾丫鬟都沿河隨行。
寶玉道:“這些破荷葉真可恨,怎麽還不叫人拔了它。”寶釵笑道:“今年這幾天,何曾讓這園子閑下來了,天天逛,哪裏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了,卻獨喜歡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偏你們又不肯留下殘荷。”寶玉道:“果然是好句子,那以後咱們就別叫人拔了去。”說話間,已到了花漵的蘿港下,隻覺得陰森透骨,兩灘的衰草殘菱,更顯秋情。
賈母見岸上清廈曠朗,便問:“這是薛姑娘的屋子不是?”眾人回答“是”。賈母忙命人靠岸,順著雲步石梯上去,一齊進了蘅蕪苑,隻覺得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卻愈顯蒼翠,都結起了果實,如珊瑚豆子一般,確實可愛。進到房屋,又如雪洞一般,沒有任何玩器,隻在案上放了個土定瓶,瓶中插著數枝菊花,以及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也隻吊著青紗帳幔,衾褥等都十分樸素。
賈母感歎道:“這孩子也太老實了。你缺少陳設,何不找你姨娘要一些。我沒想周到,以為你們的東西自然都從家裏帶了來的。”說著,叫鴛鴦去取些古董來,又嗔怪鳳姐:“也不送些玩器來給你妹妹,這樣小氣!”王夫人、鳳姐兒都笑著回答說:“是她自己不要的。我們原本送了過來,都被退回去了。”薛姨媽也笑道:“她在家裏也不大弄這些的。”賈母搖頭道:“使不得啊,她雖然省事,倘若來一兩個親戚,看著也不像;二來年輕的姑娘們,房裏這樣素淨,也是忌諱。我們這些老婆子,越發要往馬圈住去了。你們沒聽那書上、戲上說的,小姐們的繡房都精致得不得了呢。她們姊妹雖不敢比那些小姐們,也不能太離了格兒。有現成的東西,為什麽不擺上?若愛素淨,少幾樣倒可。我最愛收拾屋子的,隻如今老了,沒這閑心了。她們姊妹還是學著收拾的好,就怕俗氣,有好東西也給擺壞了。我看她們都還不俗。如今讓我替你收拾一番,保管又大方又素淨。我的梯己兩件,收放到如今,沒讓寶玉看見過,若入了他的眼,早沒了。”說著,叫來鴛鴦,親自吩咐道:“你把那石頭盆景和那架紗桌屏,還有一個墨煙凍石鼎拿來,這三樣擺在這案上也夠了。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下來。”鴛鴦答應了,笑道:“這些東西都擱在東樓上,還不知在哪個箱子裏,得慢慢找去,明天再拿來也罷了。”賈母道:“明天後天都可,隻是別忘了。”說著,坐了一會兒才出來,一直來到綴錦閣下。文官等幾個上來請安,問道:“今日演習何曲?”賈母道:“隻挑你們生的演習幾套吧。”文官等下去了。
這邊鳳姐兒已帶著人擺設整齊,上麵左右兩張榻上,都鋪著錦裀蓉簟,每一張榻前都有兩張雕漆幾,有海棠式的,有梅花式的,有荷葉式的,也有葵花式的,有方的、有圓的,樣式不一。一個上麵放著一分爐瓶一分攢盒;一個上麵空擺著,預備放各人喜愛的食物。上麵二榻四幾,坐賈母、薛姨媽;下麵一椅兩幾,坐王夫人的,餘下各人都是一椅一幾,東邊是劉姥姥,劉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西邊是史湘雲,第二位便是寶釵,第三位是黛玉,第四是迎春、探春、惜春挨次下去,寶玉最末。李紈、鳳姐二人的設在三層檻內,二層紗櫥外麵。攢盒的式樣,也配搭著案幾的式樣。每人麵前一把烏銀洋鏨自斟壺,一個什錦琺琅杯。
眾人坐定,賈母笑道:“咱們先喝兩杯,今天也行一令才有意思。”薛姨媽等人笑道:“老太太自然有很多酒令,我們怎麽會呢,存心要讓我們醉了。我們都多喝兩杯就是了。”賈母笑道:“姨太太今天過謙起來了,想是厭我老了吧。”薛姨媽道:“不是謙虛,確實怕行不上來,倒讓人笑話了。”王夫人忙笑道:“即使說不上來,也隻多喝一杯酒,醉了就睡覺去。還有誰能笑話咱們不成?”薛姨媽點頭笑道:“聽令。老太太到底先喝一杯令酒才是。”賈母笑道:“這個自然。”說著,便喝了一杯。
鳳姐兒和鴛鴦都想看劉姥姥的笑話,便故意命人說錯,都罰了酒。輪到王夫人,鴛鴦代說了一個,下一個便該劉姥姥。劉姥姥道:“我們莊稼人閑時,也常會幾個人玩這個,但不如你們說得這麽好聽。今兒少不得我也試試。”眾人都笑道:“容易的,你隻管說出來,不要緊。”鴛鴦笑道:“左邊‘四四’是個人。”劉姥姥想了半天,說道:“是個莊稼人吧。”眾人哄堂大笑。賈母笑道:“說得好,就像這樣說。”劉姥姥也笑道:“我們莊稼人,不過是現成的本色。各位別笑。”鴛鴦道:“中間‘三四’綠配紅。”劉姥姥道:“大火燒了毛毛蟲。”眾人笑道:“可以,還是說你的本色。”鴛鴦道:“右邊‘幺四’真好看。”劉姥姥道:“一個蘿卜一頭蒜。”眾人笑了。鴛鴦笑道:“湊成便是一枝花。”劉姥姥兩隻手比劃道:“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
眾人聽了又是哄堂大笑。劉姥姥吃過門杯,又逗笑道:“實話告訴吧,我手腳粗笨,又喝多了酒,恐怕不小心打碎了這瓷杯。有木頭的杯取個來,便是失手掉在地上也摔不壞。”眾人一聽,又笑將起來。鳳姐聽她這樣說,便忙笑道:“如果真有木頭的,我這就取來。可有一件先說好:這木頭的可不比瓷的,它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才使得。”劉姥姥聽了心下掂掇道:“我剛才不過是趣話取笑兒,誰知她竟真有。我在村莊上縉紳大家也赴過席,金杯銀杯倒是見過,從來沒見過有木頭的。對了,想必都是小孩子們用的木碗兒,不過哄我多喝兩碗。不管它,反正這酒蜜水兒似的,多喝點也無妨。”想完,便說:“取來再商量。”鳳姐便命豐兒:“到前麵裏屋,書架上有十個竹根套杯取過來。”
豐兒聽命,正要去取,鴛鴦笑道:“我知道這十個杯太小。況且你剛才說是木頭的,這會兒又拿個竹根子的來,不好看。不如把我們那裏的黃楊根整摳的十個大套杯取來,灌她十下子。”鳳姐聽了,笑道:“這更好了。”鴛鴦果真命人取來。劉姥姥一看,既驚又喜。驚的是一連十個杯子,挨次大小分下來,大的足似個小盆子,第十個最小的還有手裏的杯子兩個大;喜的是杯上雕鏤奇絕,一律山水樹木人物,還有草字以及圖印,便忙說道:“拿個小的來就是了,怎麽這麽多?”鳳姐笑道:“這杯子沒有喝一個的道理,我們家沒有這麽大量的,所以沒人敢使用它,姥姥既然要,好不容易尋出來了,必定要挨次喝一遍才使得。”劉姥姥嚇得忙道:“使不得,好姑奶奶,這次便饒了我吧。”賈母、薛姨媽、王夫人都知道她這樣年紀的禁不住,都道:“不能再多喝了,隻喝這頭一杯吧!”劉姥姥道:“阿彌陀佛!我還是使小杯喝吧,把這大杯留著,我帶回家去慢慢的喝吧。”說得眾人又笑起來,鴛鴦沒法,隻好命人滿斟了一大杯,劉姥姥兩手捧起來喝。
賈母、薛姨媽都道:“慢慢喝,別嗆住了。”薛姨媽又叫鳳姐加了菜。賈母笑道:“你把這茄鯗搛些給她吃。”鳳姐聽了,依言搛些茄鯗給劉姥姥,笑道:“你天天吃茄子,今兒也嚐嚐我們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劉姥姥笑道:“別誆我,茄子能跑出這個味來,我們不用種糧食,隻種茄子好了。”眾人笑道:“這真是茄子,我們不哄你。”劉姥姥詫異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這半天。姑奶奶你再給我些,我一口一口細嚼嚼。”鳳姐又搛些放入她口內。
劉姥姥細細咀嚼了半天,笑道:“雖有一點茄子味,隻是還不像茄子。告訴我這是什麽方法弄的,我回去也弄著吃去。”鳳姐笑道:“這個不難。你把才摘下的茄子削了皮,隻要淨肉,切成碎丁,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肉及香菌、新筍、蘑菇、五色腐幹、各色幹果子,全都切成丁,用雞湯煨幹,再用香油一收,外加糟油拌一拌,盛在瓷罐中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好的雞爪一拌就好了。”劉姥姥聽了,吐舌搖頭道:“我的佛祖!倒要十來隻雞來配它,難怪好吃!”一麵說笑,一麵慢慢地喝完了酒,隻管細玩那杯。
鳳姐笑道:“這不足興,再喝一杯吧。”劉姥姥忙道:“不行了,那得醉死了。我就是愛這杯兒,虧它怎樣做出來的!”鴛鴦道:“酒也喝完了,說說這杯子到底是什麽木的?”劉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認得,你們生在金門繡戶,哪
裏認得木頭!我們成日和樹林子做街坊,困了枕著它睡,累了靠著它坐,荒年裏餓了還吃它,眼睛裏天天見的是它,耳朵裏天天聽到它,口裏天天講它,所以好歹真假我還是認得出的。我來認一認。”一邊說,一邊細細端詳了半天道:“你們這樣人家定沒有那賤東西,容易得著的木頭,你們也不會收著了。我掂這杯體沉,斷乎不是楊木,定是黃鬆的。”眾人一聽,又是大笑。
一個婆子過來請問賈母,說:“姑娘們都到了藕香榭,請老太太指示,開始演還是等一會兒?”賈母忙笑道:“倒忘了她們了。就叫她們演吧。”那婆子答應下去了。不一會兒,隻聽見簫管悠揚,笙笛並起。正值風清氣爽之際,那樂聲穿林拂水而來,自然使人心曠神怡。
寶玉不禁拿起壺斟了一杯,一口喝下。又斟一杯,正要飲,見王夫人也想飲,命人換暖酒上來,寶玉連忙將自己的杯捧過來,送入王夫人口中,王夫人便就他手裏喝了兩口,一會兒暖酒來了,寶玉仍歸舊座,王夫人提起自己的暖酒壺下席來,眾人都出了席,薛姨媽也站起來,賈母忙命李紈、鳳姐二人將壺接過來:“讓你姨媽坐下,大家方便。”王夫人聽如此說,便將壺遞給鳳姐,自己也坐下。賈母笑道:“大家再喝上兩杯,今日著實有興致。”說著,拿杯向薛姨媽,又向湘雲、寶釵道:“你們兩姐妹多喝一杯。你林妹妹雖不會喝,也別饒了她。”說著,自己先幹了。湘雲、寶釵、黛玉也都飲盡了。當下,劉姥姥聽著這般音樂,且又有酒,越發喜得手舞足蹈起來。寶玉下席過來對黛玉笑道:“你瞧劉姥姥的樣子。”黛玉笑道:“當日舜樂奏響,百獸起舞,如今才一牛而已。”眾姐妹都哄笑了。
不一會兒,奏樂停止,薛姨媽出席笑道:“大家酒也喝得盡興了,且出去散散再坐吧。”賈母也正要出去散散,於是眾人出席,都隨賈母遊玩。賈母因想帶劉姥姥散悶,便帶著劉姥姥來到山前樹下盤桓了半天,又說給她聽這是什麽樹,這是什麽石,這是什麽花。劉姥姥一一記在心裏,又對賈母說道:“哪知城裏不僅人尊貴,連雀兒也這樣尊貴。偏偏這些雀兒到了你們這裏,它們變俊了,也會講話了。”大家不解,問她什麽雀兒變俊了,會講話了。劉姥姥道:“那廊下金架上站的綠毛紅嘴的是鸚哥兒,這我是認得的。那籠子裏的黑老鴰子怎麽長出鳳頭來,也會講話呢。”眾人聽了,都笑將起來。
且說賈母覺得有些乏倦了,便叫王夫人和迎春姊妹陪薛姨媽去喝酒,自己往稻香村歇息。鳳姐忙命人將小竹椅抬來,賈母坐上去,由兩個婆子抬起,鳳姐、李紈和眾丫鬟婆子圍隨著離去了。這邊薛姨媽也辭出,王夫人打發文官等回去,將攢盒散給眾丫鬟們吃去,自己也乘空歇歇,隨便歪在賈母剛才坐的榻上,命一個小丫頭放下簾子,又命她捶腿,吩咐道:“老太太那裏有話,就叫我。”說完,也歪著睡下了。
寶玉、湘雲等看著丫鬟們將攢盒擱在山石上,有坐在山石上的,有坐在草地下的,有靠著樹下,也有傍著水的,卻是十分熱鬧。一時間鴛鴦也來了,要帶著劉姥姥各處去逛逛,眾人都趕著取笑。一會兒來到“省親別墅”的牌坊底下,劉姥姥道:“哎呀!這裏竟還有個大廟呢。”說完,便趴下磕頭。眾人笑彎了腰。劉姥姥道:“你們笑什麽?這牌坊上的字我倒認得。我們那裏,像這樣的廟宇最多,也都是這樣的牌坊,那上麵就是廟的名字。”眾人笑道:“你認得這是什麽廟麽?”劉姥姥抬著指著那字道:“這不是‘玉皇寶殿’四個字嗎?”眾人笑得拍手打腳,還拿她取笑。劉姥姥突然覺得腹內一陣亂響,急忙拉住一個小丫頭,要了兩張紙就要解衣。眾人又是哄笑,忙叫:“這裏使不得!”便命一個婆子帶向東北上去了。那婆子指給她地方,便樂得走開去歇息一會兒。
那劉姥姥喝了些酒,又與黃酒不相宜,且又吃了許多油膩飲食發渴,多喝了兩碗茶,不免腹瀉起來,蹲了半天才起來。等到走出廁來,酒被風吹醒,且年老之人蹲了半天,忽然一起身,隻覺得頭眩眼花,辨不出路徑了。四顧望了望,都是樹木山石,樓閣房舍,卻不知哪一處是往哪一路去的了,隻好順著一條石子路慢慢地走來。等到了房舍跟前,又找不到門,又找了半天,忽然看見一帶竹籬,劉姥姥心中暗忖道:“原來這裏也有扁豆架子。”
一邊想,一邊順著花障走來,到了一個月洞門進去。隻見迎麵有一帶水池,有七八尺寬,石頭砌岸,裏麵碧綠的流水向那邊去了,上麵有一塊白石橫架其上。劉姥姥渡石過去,順著石子甬道走去,轉了兩個彎,看見有一個房門,便進了房門,迎麵見到一個女孩兒,滿麵含笑地迎出來。劉姥姥高興地笑道:“姑娘們把我丟下了,讓我摸到這裏來。”說完,隻覺那女孩兒並不回答。劉姥姥便近前拉住她的手,“咕咚”一聲便撞到了板壁上,把頭撞得生疼。細瞧之下,原來是一幅畫兒。劉姥姥自忖道:“原來畫也有這樣活凸出來的。”一邊想一邊看,一邊又用手去摸,卻是平的,便點頭歎了兩聲,一轉身,又看到一個小門,門上掛著蔥綠撒花的軟簾。
劉姥姥掀簾進去,抬頭一看,見四麵牆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都貼在牆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腳下踩的磚都是碧綠鑿花,越發把眼看花了,想找了門出去?哪裏有門?左一架書,右一架屏。剛從屏後找到一門轉出去,隻見她親家母從外麵迎了進來。劉姥姥正詫異,問道:“想是你見我這幾日沒回家去,虧得你來找我。哪一位姑娘帶你進來的?”她親家隻是笑,並不答話。忽想起來說:“是的,我常聽人說大富貴人家有一種穿衣鏡,別是我在鏡子裏麵吧?”說完,伸手一摸,再仔細一瞧,可不是自己?四麵雕空紫檀板壁將鏡子嵌在中間。自問:“前麵已經攔住,怎麽走出去呢?”一邊說,一邊隻管四摸。
這鏡子是西洋機括,可以開合。不想劉姥姥**之下,用力巧合,撞開消息,鏡子後麵露出門來。劉姥姥既驚又喜,邁步走進,忽然看見一副最精致的床帳。她此時帶了七八分醉,又走累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隻說歇息一會兒,不想身不由己,前仰後合之下,朦朧著雙眼,一歪身睡倒在床上。
再說眾人等她不來,板兒見不見了姥姥,急得直哭。眾人都笑道:“別是掉到茅廁裏了吧?快叫人進去瞧瞧。”便命兩個婆子去找,回來隻說沒有。眾人各處搜尋,也沒見到。襲人度其道路,想道:“恐怕是她醉了迷了路,順著這條路往我們後院去了。若是進了花障子往後門進去,雖然碰了頭,還有小丫頭們知道;若是不進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繞得出去還好,如果繞不出去,可夠她再繞幾回子的呢。我且看看去。”一邊想,一邊回來,進了怡紅院便喊人,誰知那幾房子裏的小丫鬟都偷空出去玩了。
襲人一直走進房內,轉過集錦槅子,便聽到鼾聲如雷。連忙進來,隻聞到酒屁臭氣滿屋。一瞧,果見劉姥姥張手舞腳地仰臥在床上。襲人吃驚不小,慌忙趕上前來將這沒死活的推醒。那劉姥姥驚醒過來,睜眼見到襲人,忙爬起來道:“姑娘,我失錯了吧!並沒有弄髒床帳。”一邊說,一邊用手去撣。
襲人怕驚動了別人,讓寶玉知道了,隻向她搖頭,叫她不要說話,忙將當地的大鼎內貯了三四把百合香,用罩子罩上。稍微收拾了一下,所幸不曾嘔吐,忙悄悄地笑道:“不要緊,有我在呢。你跟我出來。”劉姥姥跟著襲人出到小丫頭們房中。襲人讓她坐了,對她道:“你就說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個盹兒。”劉姥姥答應了。襲人又給她喝了兩碗茶,這才覺得酒醒了,問道:“這是哪個小姐的繡房,這麽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宮一樣。”襲人笑了笑,說道:“這個是寶二爺的臥室。”那劉姥姥嚇得不敢做聲了。襲人帶她從前門出去,見到眾人,隻說她在草地下睡著了,帶了她回來。眾人都沒理會,也就罷了。
第二日,劉姥姥起身告辭,鳳姐讓平兒送了她許多禮物,劉姥姥感激不盡,過來千恩萬謝地辭了鳳姐兒,到賈母這邊睡了一晚。
早上起來,劉姥姥與賈母告辭。賈母道:“閑時再來。”又叫鴛鴦來:“好好打發你姥姥出去;我身體不好,不能送你了。”劉姥姥道了謝,又告辭,這才同鴛鴦出來。到了下房,鴛鴦指著炕上的一個包袱說道:“這是老太太的幾件衣服,都是以往生日時眾人孝敬的,老太太從不穿別人做的,收著也可惜,都是一次也沒穿過的。昨天叫我拿出兩套來送你帶回去,或是送人,或是自己在家裏穿吧,別見笑了。這盒子裏裝的是你要的麵果子。這包裏裝的是你前天說的藥:有梅花點舌丹,有紫金錠,有活絡丹,也有催生保命丹,每一樣都是一張方子包著,一齊包在裏頭了。這是兩個荷包,拿著去玩吧。”說著,抽開係子,掏出兩個“筆錠如意”的錁子來給她看,笑道:“荷包帶去,這個留下給我吧。”劉姥姥早已喜出望外,早就念了幾千聲佛,聽鴛鴦這樣說,便道:“姑娘隻管留著吧。”鴛鴦見她信以為真,便笑著仍給她帶上,笑著說:“哄你玩的呢,我有好些,你留著年下給小孩子們吧。”說著,隻見一個小丫頭拿了個成窯鍾子遞給劉姥姥,道:“這是寶二爺給你的。”劉姥姥道:“這是哪裏說起,我哪一世修來的,今天這樣。”說著便接下了。鴛鴦又說:“前日我叫你洗澡換的衣裳是我的,你若不嫌棄,我這裏還有幾件,也送給你吧。”劉姥姥又忙道謝。鴛鴦果然又拿出兩件來,給她包好。劉姥姥又要到園中去辭謝寶玉和眾姊妹王夫人等。鴛鴦道:“不用去了。這會兒也見不到他們,回頭我替你說吧。閑時再來。”又叫一個老婆子,吩咐道:“從二門上叫兩個小廝來,幫姥姥拿了東西送出去。”婆子答應了,又和劉姥姥到鳳姐兒那邊,一並拿好了東西,在角門上叫小廝們搬出去,直送到劉姥姥上了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