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紫鵑情辭試寶玉
第二十一回
紫鵑情辭試寶玉
這日寶玉去看望黛玉,正值黛玉在睡午覺,寶玉不想驚動了她。看紫鵑正在回廊上做針黹,便過來問她:“昨兒夜裏咳嗽可好些了?”紫鵑道:“好些了。”寶玉念了聲“阿彌陀佛”,笑道:“可快些好了吧!”紫鵑笑道:“你也念起佛來了,可真是新聞!”寶玉笑道:“可不是‘病篤亂投醫’嗎?”一邊說,一邊看見她穿了件彈墨綾薄綿襖,外麵隻套著青緞夾背心,寶玉便伸手往她身上摸了摸,說道:“穿得這樣單薄,還在風口裏坐著!春天風饞,天氣又不好,你若再病了,越發不好了。”紫鵑說道:“從此咱們隻說話,可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像。打緊的又讓那些混賬行子們背地裏說你,你總不懂留心,還和小時候一般行為,怎麽使得!姑娘常吩咐我們,不要和你說笑。你近日看她,她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說完便起身,拿了針線進別房去了。
寶玉一見這般情景,心中忽如澆了一盆冷水般,隻盯著竹子發了一會兒呆。因祝媽過來挖筍修竿,便怔怔地走了出來,一時間失魂落魄,心中空空,隨便在一塊山石上坐了出神,不覺落下淚來。直愣了五六頓飯的時間,千思萬想,還是不知如何是好。
恰巧雪雁從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參出來,從這裏經過,扭項一看桃花樹下石頭上坐了一人,手托著腮頰發呆,不是別人,正是寶玉。雪雁疑惑道:“天怪冷的,他一個人坐在這裏做什麽?春天凡有殘疾的人都容易犯病,敢情他是犯了呆病了?”一麵想,一麵走過去,蹲下笑道:“你在這裏做什麽呢?”寶玉回過神見了雪雁,說道:“你又為什麽來找我?你難道不是女孩子?她既防嫌疑,不許你們理我,你又來找我,若被人看見,豈不是又生口舌?你快回家去吧。”雪雁聽說,隻當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隻好回房去了。
黛玉還未醒來,雪雁將人參交給紫鵑。紫鵑問她:“太太在做什麽呢?”雪雁道:“也在睡午覺,所以等了這半天。姐姐你聽聽這笑話兒:我在等太太的時候,和玉釧兒姐姐坐在下房說話,誰知趙姨娘招手叫我出去。我隻當她有什麽話要說,原來她和太太告假,要出去給她兄弟伴宿坐夜,明天出殯去,跟她的小丫頭小吉祥兒沒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緞襖子。我猜想她們一般也有兩件衣服的,怕往髒地兒去弄髒了,舍不得穿自己,所以向別人借。借我的弄髒了本是小事,隻是我想,她平日也沒有什麽好處到咱們跟前,所以我就說:‘我的衣裳簪環都是姑娘叫紫鵑姐姐收著呢。如今得先去告訴她,還要再回姑娘呢。姑娘身上還病著,更費了大事,誤了您老出門,不如再向他人轉借吧。’”紫鵑聽完,笑道:“你這小東西倒巧了。你不願借她,倒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到你。她這會兒就去了,還是明兒一早才去?”雪雁道:“這會兒就去的,隻怕此時已走了。”紫鵑點了點頭。雪雁道:“姑娘還沒醒嗎?又是誰給了寶玉氣受?正坐在那裏哭呢。”紫鵑一聽,忙問:“在哪裏?”雪雁道:“在沁芳亭後麵的桃花底下呢。”
紫鵑聽了,忙放下手裏的針線,囑咐雪雁:“好好聽叫。若問起我,就說我馬上就來。”說著,便出了瀟湘館,一徑來找寶玉,走到寶玉跟前,含笑說道:“我不過說了兩句,都是為大家好,你就賭氣,跑來這風裏哭,弄出病來嚇我。”寶玉忙笑道:“誰賭氣了!我是聽你說得有理。我想你們既然這樣說了,自然別人也是這樣說的,將來漸漸地都不理我了,所以想著自己傷心。”
紫鵑便挨著他坐下。寶玉笑道:“剛才對麵說話,你尚且走開,這會兒為何又來挨著我坐?”紫鵑道:“你忘了麽?前幾日,你們姊妹兩個正說著話,趙姨娘一頭闖了進來——我剛才聽說趙姨娘不在家,所以來問你。前日你和她才說了一句‘燕窩’便打住了,再沒提起,所以我想著問你。”寶玉笑道:“也沒什麽。不過是我想著寶姐姐也是客人,既要吃燕窩就不可間斷,若總是向她要,也不太好。雖然不方便和太太要,我已經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點風聲,隻怕老太太已和鳳姐姐說了。我正要告訴她,竟沒說完。如今我聽說一天給你們一兩燕窩,這也就好了。”紫鵑道:“原來是你說的,又要多謝你費心了。我們正疑惑老太太怎麽忽然想起來叫人一天送一兩燕窩來呢?原來是這樣。”寶玉笑道:“這要天天吃,吃上三二年就會好了。”紫鵑道:“在這裏吃習慣了,明年回家了去,哪裏有閑錢吃這個。”
寶玉一聽,大吃一驚,忙問:“誰?回哪個家去?”紫鵑道:“你妹妹回蘇州的家去。”寶玉笑道:“你又說假話了。蘇州雖然是她原籍,正因沒了姑父姑母,無人照管,這才來的。明年回去找誰去?可見是說謊。”紫鵑冷笑道:“你太小看了人。獨有你們賈家是大族,人口多?除了你們家,別人都隻有一父一母,房族中真的再沒別人了不成?我們姑娘來時,隻因老太太心疼她年紀小,雖也有叔伯,終不如親父母,故此接來住幾年的。如今大了,該出閣了,自然要送回林家的。難不成林家的女兒在你賈家一世?林家雖窮到沒飯吃,到底也是世代書宦之家,絕不肯將他家的人丟到親戚家,落人恥笑。所以,早則明年春天,遲則秋天,這裏縱然不送回去,林家也必有人來接的。前天夜裏姑娘跟我說過了,叫我告訴你:將從前小時候玩的東西,有她送給你的,叫你都打點出來還給她。她也將你送給她的打疊好了,放在那裏呢。”寶玉一聽,猶如頭頂打了個焦雷一般。紫鵑看他如何回答,他卻隻不作聲。忽聽晴雯找來說:“老太太找你呢,誰知在這裏。”紫鵑笑道:“他在這裏問姑娘的病情。我告訴了他半天,他就是不信。你拉他過去吧。”說著,自己便回房去了。
晴雯見他隻是呆呆的,一頭熱汗,滿臉紫脹,忙拉起他的手,一直帶到怡紅院中。襲人見了這般情形,慌了起來,以為是時氣所感,熱汗被風撲了。無奈寶玉發熱事猶小,更覺兩個眼珠兒直直地,口角邊津液流出也不知覺。給他個枕頭,他便躺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倒了茶來,他便喝茶。眾人見他這般模樣,一時間慌亂起來,又不敢隨便回稟賈母,便先差人出去請李嬤嬤。
一時間,李嬤嬤趕來,看了半天,問他幾句話也不見回答,用手摸了摸他脈門,用力掐了兩下嘴唇人中上邊,直掐得指印如許來深,竟也沒看他疼。李嬤嬤隻說了句“可不得了”,“呀”的一聲便摟著放聲大哭起來。急得襲人忙拉她說:“你老人家看看可怕不可怕,且先告訴了我們,好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麽先哭起來了呢?”李嬤嬤捶床搗枕說道:“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輩子的心了!”襲人等都以為她年老多識,所以先請她來看;現在聽她這麽一說,都信以為真,也都哭了起來。
晴雯便告訴襲人,剛才如何如何。襲人聽了,忙跑到瀟湘館來,見紫鵑正服侍黛玉吃藥,也不顧得什麽了,走上來問紫鵑道:“你剛才和我們寶玉說什麽了?你看看他去,你去回老太太,我不管了!”說著,便坐在椅子上。
黛玉見襲人滿麵急怒,又有淚痕,忽舉止大變,不免也慌了,忙問:“怎麽啦?”襲人定了定,哭道:“不知紫鵑姑奶奶對寶玉說了些什麽話,那個呆子現在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李嬤嬤掐著也不覺疼了,已經死了大半個人了!連李嬤嬤都說不中用了,在那裏放聲大哭。隻怕這會兒已經死了。”黛玉一聽此話,李嬤嬤乃是經過事的老嫗,
她都說不中用了,可知真不中用了。突然“哇”的一聲,將腹中的藥一口嗆出,抖腸搜肺,熾胃扇肝地痛聲大咳了幾陣,一時間麵紅發亂,眼腫筋浮,喘得抬不起頭。紫鵑忙上來給她捶背。黛玉伏在枕上喘息了半晌,推紫鵑道:“不用你捶,你倒拿繩子來勒死我才是正經!”紫鵑哭道:“我並沒有說什麽,不過說了幾句玩笑話,他就當真了。”襲人道:“你還不知道他那傻子麽?每每玩笑話都認了真。”黛玉道:“你究竟說了什麽玩笑話?趁早去解說,隻怕他就醒來了。”紫鵑聽說,忙下了床,同襲人來到怡紅院。
哪知賈母、王夫人等人已經都在那裏了。賈母一見紫鵑,便眼內冒火,罵道:“你這小蹄子,和他說了些什麽?”紫鵑忙道:“沒說什麽,不過說了幾句玩笑話。”誰知寶玉一見紫鵑,“哎呀”了一聲,哭起來了。眾人一見,都放下心來。賈母拉住紫鵑,隻當是她得罪了寶玉,所以拉紫鵑讓他打。誰知寶玉一把拉住紫鵑,死也不放手,隻叫:“要去連我也帶去。”眾人不解,細問之下,才知紫鵑說“要回蘇州去”一句玩笑話引出來的。賈母流著淚道:“我當是什麽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玩笑話。”又向紫鵑道:“你這孩子素來也是個伶俐聰慧的,你也知道他是個呆根子,平白無故的騙他做什麽?”薛姨媽勸道:“寶玉原本心實,可巧林姑娘又是從小便來的,他姊妹兩個一起長了這麽大,比別的姊妹更是不同。這會兒熱剌剌地說一個去,別說他是個實心的孩子,就是冷心腸的大人,也是要傷心的。這並不是什麽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隻管放心,吃一兩劑藥便好了。”
正說話間,下人報說林之孝家的、單大良家的人都來瞧哥兒了。賈母道:“難為她們惦記著,叫她們來看看吧。”寶玉聽了個“林”字,滿床鬧起來說:“不得了了,林家的人來接林妹妹了,快打出去!”賈母聽了,也忙說:“打出去吧。”又忙安慰:“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了,沒人來接她的,你隻管放心吧。”寶玉哭道:“管他是誰,除了林妹妹,誰都不許姓林!”賈母道:“沒姓林的,隻要是姓林的,我都打發走了。”又吩咐眾人:“以後別叫林之孝家的進園子來,你們也別說‘林’字了。好孩子們,你們就聽我這句話吧。”眾人都忙答應,又不敢笑。
一時間,寶玉又一眼看見什錦格子上陳設的一隻金西洋自行船,又指著亂叫道:“尋那是接她們的船來了麽?泊在那兒呢!”賈母忙叫人取下來。襲人拿下來,寶玉伸手要,襲人遞過去給他,寶玉一把掖在被中,笑道:“這下去不成了!”一邊說,一邊又死拉著紫鵑不放。
不一會兒,大夫來了。賈母忙命請進來。王夫人、薛姨媽、寶釵等暫避裏間。賈母便坐在寶玉身邊,王太醫進來見到許多人,忙上前請賈母的安,拿起寶玉的手,診了一會兒。那紫鵑少不得低下頭,王大夫不解其意,起身說道:“世兄這病,乃是急痛迷心。古人雲:‘痰迷有別:有氣血虧柔,飲食不能熔化痰迷的;有怒惱中痰,裹而迷的;有急痛壅塞的。’這是痰迷之症,乃是急痛所致,不過一時壅蔽,較其它痰迷似輕。”
賈母道:“你隻說要緊不要緊,誰同你背醫書呢!”王太醫忙躬身笑道:“不妨,不妨。”賈母問道:“果然不妨?”王太醫道:“確實不妨,包在晚生身上。”賈母道:“既然如此,請到外麵坐,開藥方。若是吃好了,我另備謝禮,叫他親自捧好,送去磕頭;若是耽誤了,差人去拆了太醫院的大堂。”王太醫隻躬身笑說:“不敢,不敢。”他隻聽了“另備謝禮,叫寶玉去磕頭”,所以滿口回答“不敢,不敢”。竟未聽見賈母後來又說拆太醫院的戲語,他仍說“不敢”,賈母和眾人都笑了。不一會兒,按藥方煎了藥給寶玉服下,果然比先前安靜。無奈寶玉隻是不肯放下紫鵑,隻說她若去了,便是要回蘇州去了。賈母、王夫人沒法,隻好命紫鵑守望著他,別叫琥珀去服侍黛玉。
黛玉不時打發雪雁來探消息,這邊事情盡知,心中不禁暗歎。幸好眾人都知道寶玉原本有些呆氣,自小他二人親密,如今紫鵑的戲語也是常情,寶玉之病也不是稀罕事,所以不懷疑到別的事情上去。
晚上,寶玉稍稍安穩,賈母、王夫人等這才回房去,一夜還遣人來問訊好幾次。李奶媽帶著宋嬤嬤等幾個老人用心看守,紫鵑、襲人、晴雯等日夜陪伴。有時寶玉睡著,從夢中驚醒,不是哭著說黛玉已經去了,就是有人來接。每一驚醒,必須要紫鵑安慰一番才罷。這時,賈母又命將祛邪靈丹及開竅通神散等,各種上方秘製藥,按藥方飲服。
第二天又喝過王太醫的藥,漸漸好了起來。寶玉心中明白,因怕紫鵑回去,便不時作佯狂之態。紫鵑自那日後也著實後悔,如今日夜辛苦,也無怨意。襲人等都心安神定,向紫鵑笑道:“都是你鬧出來的,還得你來治,又不是沒見我們這呆子,聽了風便是雨,往後可怎麽辦!”
再說湘雲前些日子患病,病好後天天過來探視,見寶玉清醒明白了,便將他病中狂態形容給他聽,倒引得寶玉自己伏枕大笑,原來他先前那樣,自己是不知道的;如今聽人說給他聽,他還不信。沒有時,紫鵑在旁邊,寶玉又拉著她的手問:“你為什麽哄我?”紫鵑道:“不過是哄你玩兒的,你卻認真了。”寶玉道:“你說得那樣在情在理,怎麽像玩笑話?”紫鵑笑道:“那些都是我編的。林家確實沒人了,縱使有,也是極遠的族中,也都不在蘇州住,各省飄流不定。縱使有人來接,老太太也必不同意放去的。”
寶玉道:“即使老太太肯放去,我也不會依的。”紫鵑笑道:“果真你不依?隻怕是口裏說說。你如今大了,連親也定下了,過二三年再娶了親,眼裏還能有誰?”寶玉聽了,又驚問:“誰定了親,定了誰?”紫鵑說:“我聽老太太說,要定下寶釵姑娘的從妹寶琴姑娘呢。不然會那樣疼她?”寶玉笑道:“人人都隻說我傻,你比我更傻呢。那不過是句玩笑話,她早已許給梅翰林家了。果真定了她,我還是這個情形麽?先前我發誓賭咒,砸這撈什子,你都沒勸說過我瘋的?剛剛這才幾日好了,你又要慪我。”一邊說,一邊咬牙切齒地,又說道:“我隻願我這會兒立刻死了,把心迸出來給你們瞧,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灰,灰還有形跡,不如再化成一股煙,煙還可凝聚,人可以看見,須得一陣大風吹得四麵八方都頓時散了,這才罷了。”說著,又滾下淚來。
紫鵑忙上來捂住他的嘴,替他擦淚,又忙笑著解釋道:“你不要著急。這原本是我心裏著急,這才來試你。”寶玉聽了,詫異道:“你著什麽急?”紫鵑笑道:“你知道我並不是林家的人,我和襲人、鴛鴦是一夥的,偏把我給了林姑娘使喚,偏偏她又和我極好,比她蘇州帶來的還好上十倍,我們倆一時一刻離不開。我如今心裏犯愁,倘若她要走了,我必得跟了她去。我是全家都在這裏,若是不去,辜負了我們平日的情誼,若是去了,又離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編出謊話來試你,誰知你就傻鬧起來了。”寶玉笑道:“原來你是愁這個,所以你是個傻子,從此再別愁了。我隻告訴你這一句:活著,咱們一處活,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煙化灰,怎樣?”
紫鵑聽了,心下暗暗思量。忽有人報:“環爺、蘭哥兒前來問候。”寶玉道:“就說難為他們了,我才睡下,不必進來了。”婆子答應著去了。紫鵑笑道:“你也好了,該放我回去看看我們家那一個去了。”寶玉道:“正該如此,我昨天就打
算叫你去的,偏偏忘了。我已經好了,你就回去吧。”紫鵑聽了,忙打疊鋪蓋妝奩之類東西。寶玉笑道:“我看到你文具裏頭有三兩麵鏡子,你把那麵小菱花的留給我吧。我擱在枕頭邊,睡著方便照,明兒出門帶上也輕巧。”紫鵑聽了,隻好給他留下,先命人將東西送回去,然後辭了眾人,自己回瀟湘館來。
林黛玉近日聽聞寶玉這般情形,不免添了病症,多哭幾回。今日看見紫鵑回來,問明緣故,知道他已大愈,仍遣琥珀去服侍賈母。夜深人靜後,紫鵑寬衣臥下時,悄聲向黛玉笑道:“寶玉的心倒實在,聽說咱們要去,就那樣了。”黛玉隻是不答。
紫鵑等了半天,自言自語地說道:“一動不如一靜。我們這裏算是好人家,別的都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一塊長大,彼此的脾氣性情都知道了。”黛玉啐道:“你這幾天還不累嗎?還不趁這會兒歇一歇,還嚼什麽蛆?”紫鵑笑道:“也不是白嚼蛆,我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好幾年了,無父母兄弟,誰能知疼著熱?趁著老太太還明白硬朗,定下大事要緊。俗話說,‘老健春寒秋後熱’,萬一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能完事,隻怕錯過了好時光,還不能稱心如意呢。王孫公子雖多,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今天朝東,明天朝西?即使要了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五夜便丟在脖子後頭了,也有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勢還好,若像姑娘這樣,老太太在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做主,也隻有憑人去欺負了。所以說先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豈沒聽俗語說‘萬兩黃金易得,知心一個難求’麽?”黛玉聽完,說道:“你這丫頭今兒瘋了麽?怎麽去了幾天,像變了個人似的。我明天就回老太太退回去,不敢要你了。”紫鵑笑道:“我說的是真話,不過叫你多留個心,並沒叫你去為非作歹,何苦去回老太太,叫我吃虧,又有什麽好處呢?”說著,竟慢慢睡去了。
黛玉聽了這些,口中雖是這樣說,心裏未嚐不傷感,等她睡去了,便哭了一夜,直到天亮才打了個盹兒。第二日勉強洗漱了,吃了口燕窩粥,賈母便親自來看視了,又囑咐了一番。
寶釵這天往瀟湘館來,恰巧她母親也來看望黛玉,正說著閑話呢。寶釵笑道:“媽什麽時候來的?我竟不知道呢。”薛姨媽道:“我這幾天總是忙,沒能來看看寶玉和她,所以今天來瞧他倆個,也都痊愈了。”黛玉忙讓寶釵坐下了,向寶釵道:“天下的事真讓人想不到,怎想到姨媽和大舅母又做了一門親家?”薛姨媽道:“我的兒,你們女孩家哪裏清楚?自古‘千裏姻緣一線牽’。管姻緣的是一位月下老人,預先定好,暗地裏隻用一根紅線把這兩人的腳拴住,憑你兩家隔了海,隔了國,有沒有世仇,也終究有機會做夫妻。這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便是父母、本人都願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起的,以為是定好的親事,如果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拴住,也是不能到一處的。比如你姐妹二人的婚姻,此刻也不知是在眼前,還是在山南海北呢。”
寶釵道:“隻有媽,說句話就拉上我們兩個。”說著,便伏到她母親懷裏,笑道:“咱們走吧。”黛玉笑道:“你瞧瞧!這麽大個人了,姨媽不在身邊,她算是個最老到的,見了姨媽還是撒嬌兒。”薛姨媽用手撫摸著寶釵,向黛玉歎道:“你這姐姐就像鳳姐兒在老太太麵前一樣,有了個正經事,就和她商量商量,沒事,幸虧她逗我開心。我見她這樣,有什麽愁不能散的?”黛玉聽了,流淚歎道:“她偏在我這裏這樣,分明氣我是沒娘的人,故意刺我眼的。”寶釵笑道:“媽,你瞧她輕狂,倒說我撒了嬌。”
薛姨媽道:“也不怨她傷心,可憐沒個父母,到底沒親人在身邊。”又撫摸黛玉,笑道:“好孩兒,別哭了。你見我疼你姐姐,你傷心,卻不知道我心裏更疼你呢。你姐姐雖然沒了父親,到底還有我,還有親哥哥,這就比你強了。我每每和你姐姐說起,心裏疼你得很,隻是外頭不好表現出來。這裏人多口雜,說好話的人太少,說歹話的卻多,不說你在此無依無靠,配得人疼愛,隻會說我們看著老太太疼你,也洑上水去了。”
黛玉笑道:“姨媽既這樣說,我明天就認姨媽做娘,姨媽若是嫌棄不肯認,疼我的話便是假的了。”薛姨媽笑道:“你不嫌我,認了才好。”寶釵忙道:“不能認的。”黛玉道:“為什麽不能認?”寶釵笑問:“我先問你,我哥哥還沒定親,為什麽反將邢妹妹先說給我兄弟了,這是什麽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屬相生日不合,所以先說給兄弟了。”寶釵笑道:“不是。我哥哥已經相準好了,隻等來家就定下,也不用提出人來,我剛才說你不能認娘,你自己想去。”說完,便和她母親擠眉弄眼笑。
黛玉聽說,便一頭伏在薛姨媽身上,說道:“姨媽不幫我打她,我可不依。”薛姨媽也忙摟過她笑道:“你別相信你姐姐的話,她是在逗你玩呢。”寶釵笑道:“是真的,媽明天和老太太認了她做媳婦,豈不比外頭找的好?”黛玉夠上來便要抓她,笑道:“你越來越瘋了。”薛姨媽忙笑著勸阻,用手分開才好。又向寶釵道:“連邢女兒我都怕你哥哥糟蹋了她,所以說給你兄弟了。前幾日老太太要把你琴妹妹說給寶玉,偏偏她已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門好親事。前兒我說了邢女兒,老太太還取笑說:‘我原打算說她的人,誰知沒要到她,倒被她說了我們的一個去了。’雖是玩笑話,細想起來,倒也有些意思。我想寶琴雖然有了人家,我雖沒人可以給,難道一句話都不說?我想,老太太那樣疼你寶兄弟,他又生得那樣,若是到外頭去說,老太太斷不會中意。不如就把你林妹妹定給他,豈不兩全其美?”
林黛玉先還認真地聽,後來見說到了自己身上,便啐了寶釵一口,紅著臉,拉起寶釵笑道:“我要打你!為什麽招出姨媽說這些老沒正經的話來?”寶釵笑道:“這就奇了!媽說起你,你打我做什麽?”紫鵑也忙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想法,為什麽不和太太去說?”薛姨媽哈哈笑道:“這孩子,你急什麽?想必是催你小姐出了閣,你好早些尋個小女婿去了。”紫鵑一聽,臉也紅了,笑道:“姨太太真個倚老賣老起來了。”說著,便轉身去了。黛玉之前罵她:“與你這蹄子有什麽相幹?”後來聽是這樣,也笑起來,說道:“該!該!也臊了一鼻子灰走了!”一屋的人都笑了起來。婆子們笑道:“姨太太說的雖是玩笑話,倒也不差呢。閑了時,和我們老太太一說,姨太太做媒,保成了這門親事,可是千妥萬妥的。”薛姨媽道:“我一說出這主意,老太太必歡喜的。”
清明節,賈璉備好年例祭祀,帶著賈環、賈琮、賈蘭三人到鐵檻寺祭柩燒紙。寧府賈蓉也和族中幾人各自辦好祭祀前去。寶玉因沒有大愈,所以不能去。飯後困倦,襲人勸說:“天氣很好,何不出去逛逛?省得丟下粥碗便睡,存在心裏不好。”寶玉聽了,隻好拄了一枝杖,靸著鞋子,走出院外。因近日將園中事務分給眾婆子打理,各人都在忙碌,有修竹的,有栽花的,也有種豆的,池中還有駕娘們撐著船夾泥種藕。香菱、湘雲、寶琴還有些丫鬟坐在山石上,看她們取樂。寶玉也慢慢向她們走去。湘雲見他走來,忙笑道:“快將這船打出去,她們是來接林妹妹的。”大家都笑起來,寶玉紅著臉,也笑道:“人家生病,誰是故意的?你還形容著取笑!”湘雲笑道:“病起來也和別人不一樣,原本就招人笑,反說別人。”說著,寶玉也坐下了,看眾人忙了一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