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初冬之雪
天本就冷下來了,越是往北走,越是冷。知道蕭依雲畏寒,蕭衍也就沒有趕路的意思,大軍已回了臨水城,蕭衍留了下來,頗有些帶著女兒遊山玩水的意味,生怕這發妻留下的唯一一個孩子真就決心找個庵出家了。
蕭依雲怎會不知父親的憂慮,雖未明說,但也去了出家的心思。
在父親身邊當一個聽話乖巧的女兒,也挺好。此前未能擁有的,父親似是要極力補償給自己,這樣子的父親,與戰神,殺神這些名號全然對不上。
蕭依雲能感覺到,那溢於言表的父愛。
這一日,客棧外鬧哄哄的,蕭依雲翻了個身躺平,把耳朵從被子裏露出來,依稀聽見是在喊:“下雪啦!初冬的第一場雪!”
初雪麽?
祖母說,初雪是世間最美好,最純潔的東西,能帶給人好運,她就是在初雪的時候遇見了祖父。
當時柳家大亂,祖母穿著丫鬟的衣服匆匆逃了出來,隨手買了幾個包子饅頭帶著,便隨著流竄的亂民出了城。到底是沒出過遠門的閨閣小姐,雖然克製住了憐憫之心,但沒敵得過餓瘋了的大漢。沒了吃的,又是寒冬臘月天的,路上那點點野草野菜早已經被挖了個幹淨,看著那些人或吃老鼠,或易子而食,祖母哪怕是惡心也隻能吐出些黃膽水來,然後邁著虛軟的步子避開。
祖母靠著啃樹皮,生生堅持了半個月,直到染了風寒,高燒不退,最後軟軟地倒在了地上,那個時候,祖母迷迷糊糊地,想這想那,甚至開始懷疑,她為什麽要逃?要逃去哪裏?袁氏已稱霸一方,報仇談何容易!
祖母那一雙彈琴作畫的一纖纖玉手,在這流亡的半月間,挖樹根,剝樹皮,變得粗糙不堪。亂民流竄,好幾個人踩著祖母的手而去,也未曾回頭,祖母盯著自己的手,第一次哭了。
既然報仇無望,這般苟且活著,還不如當初便與父親母親一道死了!
塵土起,祖母抬頭看著那疾疾行來的馬隊,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踉蹌著就爬了起來擋在為首那人的馬前,看著那高高抬起的馬蹄,祖母解脫地笑了。
“尋死?”想象中撕心裂肺的痛楚沒有襲來,倒是腰間猛地被什麽東西纏住,祖母睜開眼,恰恰對上馬上之人凜冽的眼神,那人手中的軟鞭一揮,祖母便被扯著摔在了一旁的地上。“爺的良駒也是你能碰的!”
祖母仰躺在地上,亂世之中,人不如馬。
“你這人倒也有趣。”那人會唇語,瞧懂了祖母的話,涼涼地開口:“馬能給爺金子,人可不行!”
見這人雖滿口錢財,講話粗鄙,卻能讀懂唇語,祖母便生了賭上一把的念頭,“賣馬的,你身後那匹才是良駒。”
那人未作聲,隻是軟鞭一抖,將祖母卷到了身後空著的馬匹上,“那爺就看看,人能不能給爺金子。”
祖母掛在馬背上,被顛得難受,卻是未出一言。徐徐飄下的初雪落在臉上,祖母扭過
頭望天,灰蒙蒙一片,心裏卻好像又有了光。
那人,便是祖父。
“雲姐兒,跟祖母出去賞雪吧,看咱們雲姐兒能不能遇上貴人。”祖母講完了故事,拉著尚年幼的蕭依雲出去看雪,蕭依雲被裹得嚴嚴實實的,活像一個小雪球,在漫天飛灑的雪花裏奔跑著,讓賞雪之人不覺一笑。
“長樂!”蕭依雲喚道,“收拾收拾,我們也去看看這初雪!”
還未等蕭依雲戴上裘帽,無憂登登地跑了過來,頗開心地說:“主子,流螢回來了!”
蕭依雲緊了緊狐裘,快走幾步推開了窗子,這場初雪有點大,洋洋灑灑地,目之所及皆被染成了雪白。蕭依雲伸出手,看著落在掌心的雪漸漸消融,笑著對無憂說:“讓她進來吧!”
離開皇宮的時候,流螢跪在蕭依雲的馬車旁說,“流螢為主子報了仇,欠蕭姑娘一個大恩未報,待流螢將主子與穆姑娘安葬了,流螢再回來!”
打從流螢說要報恩起,蕭依雲便在盤算。流螢的本事極好,如今自己雖離開了皇宮,但身邊多一個可用之人未嚐不好。蕭依雅成了貴嬪夫人,這白夢定是要得意起來的,而自己這先帝順儀,說的難聽點,擱在尋常百姓家就是一個死了相公,要靠娘家養活的寡婦。
可以想見,日後這後院生活的精彩。
而流螢這超出白夢預期的存在,定會有大看頭。
“蕭姑娘,流螢回來了,需流螢做些什麽?”流螢說話極其直白,先前未曾接觸,這一下子倒是讓蕭依雲瞪大了眼。張珂沉默寡言,身邊的丫頭又直來直去,也不知穆稚羽這般驕橫的人是如何與這二人相處的。
“當日我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報恩一詞實是嚴重了。我明白流螢姑娘是個重情重義之人,若流螢姑娘願意,呆在我身邊一年可好?”蕭依雲實話實說,跟直白的人講話,就得更直白,她們的心思不複雜,也不願拐彎抹角,想你是真客氣還是假客氣,或者別有用意。
堂堂正正地,他們自會信你。
“是,姑娘。”
流螢的回答讓蕭依雲悶笑,若讓白夢聽見這一聲姑娘,定是要好好責備一番的,“蕭家還有三位未出閣的姑娘在,莫要拖累了她們名聲。”不過轉念一想,長樂與無憂皆喚“主子”,流螢雖答應留在自己身邊一年,怕心底裏的主子仍隻有張珂一人吧。
真是個忠心的。
“我已經當不起這一聲姑娘了!”蕭依雲淨了麵,擺著手對流螢說,“你便喚我太妃吧!”
隻有受封一方封地的王爺,其生母才能被尊為一城太妃,如今自己被破例封為太妃,回到臨水城,父親著實用心良苦。
“是,太妃。”
蕭依雲扭頭,長樂正欲關上窗子,蕭依雲擺了擺手令其停下。客棧院子裏有著花蕊初綻的梅花,蕭依雲看著,心情更是好了,哪怕正冷的直哆嗦,依舊興衝衝地。
“聽聞初雪
能給人帶來好運,叫上父親,我們踏雪賞梅去!”
用早飯時,蕭依雲便提出要去賞梅,蕭衍看著捧著手爐還嘴唇發紫的蕭依雲,皺了皺眉。
“今日天寒,你身子骨又不好,就看看這客棧外的梅花吧,待回去,爹讓人每日都給你折些來養在花瓶裏。”蕭衍對於女兒的日漸親近也是歡喜得很,今日這突來的賞梅興致更讓他喜笑顏開,隻要不是想著出家,便好。
說完,似是覺得自己這般決絕的拒絕會傷了女兒的心,小心地補了一句:“可好?”
“嗯。”蕭依雲點頭,她也知道自己的情況,今日若賞了梅,怕是這一整個冬天都要湯藥不斷了。
“客官要賞梅?我們客棧的梅樹少說也有百年了,掌櫃的當初就是看這梅樹長得好,才在這開了客棧!我們店的梅花可是這附近出了名的,不少人趕著來看呢,都能跟東邊那狼丘山上的血梅相媲美了。”一旁的小二連忙做聲,“我們店的梅花酒也是出了名的,用的是去年初雪的雪水,釀的不多,客官可要來一壺?”
“也好,暖一壺來。”蕭衍點頭,他不差那幾個錢,女兒要去賞梅,帶上壺酒也好暖暖身子。
可總有些事情是算不準的,冰天雪地裏一匹黑馬奔馳而過,那馭馬之人的頭頂還盤旋著一隻大雕。馭馬之人緊貼著馬背,不時抬頭看向後方的大雕,這種明知會被追上,卻遲遲沒被追上的感覺,憋屈的很,他堂堂黑無常竟被一隻畜生戲耍了。
當客棧出現在視野內時,那人眼前一亮,愈發貼緊了馬背,馬鞭連連抽著,催促著馬再跑快些,“駕……”
一聲唳鳴,大雕猛地俯衝而下,馬轟然倒地,抽搐了幾下便死了,血腥味蔓延。
客棧外的護衛早認出了來人是自己人,卻隻是看著一人一雕互博,他們的職責是保護將軍及太妃安危,且貿然過去,隻不過是多損傷幾名兄弟罷了。
“啊……”那人本就摔出了內傷,被大雕撓了幾爪後,半隻腳已踏進了閻王殿,用盡全力吼道:“將軍!有細作!是阿蒙!”
蕭衍猛地站起,留下一句“保護小姐!”便握著大刀衝出了客棧。
大雕見人已死,便拍了拍翅膀,衝上了天,唳鳴一聲,幾個呼吸間,便隻留下一個黑點。
蕭衍盯著那個黑點,目光狠厲。
阿蒙,一個小國,雖小國力卻不弱,哪怕大周覆滅,幾十年來戰火紛飛,阿蒙卻始終能做到置身事外,不被波及。可蕭衍不信他阿蒙真如其所言,不圖這萬裏江山。蕭衍在阿蒙安插了不少細作,不過少則三日,多則三月,這些細作盡數被拔出,有此等戒備之心的國家,豈會是沒有野心的!
不過是收著爪子,等著揮出致命一擊罷了。
蕭依雲被人擁著回了樓上的房間,可長樂剛關上房門,蕭依雲眼前一花,整個人都僵住了。
悠揚的男聲在耳邊輕輕說著:“小姐,梅花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