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如意如意

金如意,金如意……

這個名字忽然像毒蛇一樣盤踞了她的思想,撕咬著一切,硬生生從她選擇性遺忘的記憶當中,抽出那一部分來。

“將軍,你殺了敵軍將領,就是替我報了血海深仇,我要誓死追隨你!”

“將軍,我叫金如意,金是金子的金,稱心如意的如意,你收了我,就等於收了財源滾滾,一生稱心如意。”

“將軍,我在你的戰袍上繡了朵花,你就是不喜歡也不許打我!”

“喜歡一個人,當然就是要極盡所有對他好啊!就像我喜歡將軍一樣。”

“人開始經常回憶過去的時候,就是離死不遠了。”

“將軍,他們就是欺你口不能言!下次如意一定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

“將軍,你真厲害!怎麽做到的?”

“將軍可不可以教我?”

“將軍將軍……”

第一次見到金如意的時候,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小小的身子跪在雪地裏,手腳都凍得通紅,那個冬天太冷了,還飄著鵝毛大雪,地上的雪一踏一個腳印,她的衣服單薄極了,卻像是不怕冷一樣直著身子,目光大膽地看著她。

“將軍,你殺了敵軍將領,就是替我報了血海深仇,我要誓死追隨你!”那樣小的一個人,說出這番大義凜然的話,確實是會讓人忍俊不禁的。

雪花落在了戈淵的手上,鑽骨的冷,她覺得那丫頭再那般跪下去,腿腳就該是廢了,於是出乎眾人意料伸出了手,一把將她拉到自己的馬背上,拉開自己的披風,將她裹在裏邊。

她乖乖地窩在她的麵前,低聲道:“將軍,我叫金如意……”即使看不到她的臉,也知道那雙眼睛該是怎樣的明亮,帶著一分狡黠。

如果將王爺比作戈淵生命裏的那束陽光,給了她希望,那麽金如意就是戈淵生命之泉旁邊盛開的那株桃花,從發芽到花開不敗,那麽自然的就成了她生命裏的一抹亮色,可是僅僅開了一年就被人連根拔起,隻留下了一個深坑……

遇到她的那一年,戈淵也不過才十三歲,金如意比她小幾個月,那時她是第一次打仗歸來,被眾人當成神一樣的崇拜,從此之後一次又一次的征戰,更是鑄就了她戰神之稱,可是她在民間的聲望有多高,在朝中的地位就有多低。

數不清的奏折往上遞,義正言辭要求撤免她將軍之職,不是參她身份來曆不明不能重用,就是參她是女兒身不能為將,所以無論她立有多大的功勞,賞賜卻是一壓再壓,最終不了了之。可是每一次邊關戰事告急,生死一線之時,那些呈上去的將士名單總是全部寫著她的名字……

“朝廷之地,本就多虛偽之徒!一群朝廷的寄生蟲,昏庸無能,又眼紅別人的才能,出了事就當縮頭烏龜,他們不過是欺將軍無人撐腰,若真有一天將軍不去打仗了,又或是叛逃了,非嚇得他們屁滾尿流!”這是金如意的原話,每次戈淵披甲上陣她都會連帶著咒罵朝廷上下。她本就是大家閨秀之流,自小學習四書五經,罵起來人不帶髒字,又罵得大快人心。

戈淵隻是笑笑,全當笑話聽了。

打仗的時

候,戈淵也會帶著金如意,雖說軍營當中不得出現女人,但是戈淵身份特殊,身邊也不可能沒個貼身人伺候著,眾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戈淵以前覺得打仗枯燥無味,隻有在戰場上互相廝殺的那一刻才能感覺到一瞬間的快意,可是自從多了金如意,日子好像也沒有那麽難熬了,她總是像一隻鳥兒一樣聒噪起來就沒個完,每天都充滿著活力。

金如意學識淵博,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她很愛說話,整天嘰嘰喳喳個沒完,也很愛為她打抱不平,有誰欺負她口不能言,她就跳出來,張牙舞爪地凶狠模樣,紮著兩個馬尾。在邊關的時候,也是她陪她說話解悶,給她做衣服,縫戰袍,還會做一手好菜,天天圍著她轉,整日“將軍將軍”的掛在口邊。

無論天氣有多冷,她總是在第一時間把她的衣服洗得幹幹淨淨,染上熏香,每一件都弄得香噴噴的。衣服破了,她也學著縫補,剛開始還補得歪歪扭扭,後來就精湛了,甚至偶爾還在她的衣服上繡桃花,繡得栩栩如生,又前後不搭調。

她經常給她講笑話,講完自己就捧腹大笑,看到戈淵麵無表情,又忍不住去拿下她的麵具,“將軍你耍賴!你肯定在笑!”

偶爾也同她講講人生大道理,講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有時她也會抱怨:“將軍,跟你說了這傷不能浸水,你怎麽就是不聽!”

有時她也會生氣:“你再縱容下屬,他們就無法無天了!”

有時她也會憤怒:“他們憑什麽看不起你!一群靠你才能苟延殘喘的敗類!”

戈淵其實是有些豔羨金如意的,她身上有她所望塵莫及的東西,敢說敢做,敢怒敢罵,將她留在身邊,縱容她的性子,也不過是想在她身上找找自己活下去的理由罷了。

而事實上,即使沒了金如意,她還是要活下去,於是又苟延殘喘了三年。

在這三年裏,她幾乎是有意識地將有關她的一切都封鎖起來,不去想她的名字,不去想她的存在,不去想她的死。

在這樣的刻意之下,她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忘記那個人的存在了,可是隻是一個名字,就勾起了她所有的記憶,還有她曾經的冷漠犯下的那些罪……

金如意之死,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因為戈淵縱容她的性子,而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戈淵都在想,是不是她害死了金如意。她如果平時就嗬斥她的膽大妄為,她就不會為了替她打抱不平,而頂撞王爺。

“你根本不值得將軍對你這麽好!將軍這輩子唯一做的傻事就是效忠於你!”

尊貴的王爺,高高在上的王爺,她誓死效忠的王爺,隻是輕輕一笑,“拖下去,亂棍打死。”那眼中的冷冽讓戈淵一時之間明白了太多的東西。

她那時並沒有阻止,冷血得讓人害怕,那丫頭被亂棍打死的時候,她隻是在靜靜地在旁邊看著,那張淚流滿麵的臉七竅流血,一直喊著她:“將軍!將軍!”

“將軍!你為什麽要忠誠他!為什麽要忠誠他!”

淒厲的聲音仿佛還回響在耳邊,聲聲刺骨,戈淵握住椅子的手用力到泛白

,眼前金如意哭喊著的臉始終揮之不去,像噩夢一樣纏繞。

冷風“呼呼”地吹著,窗外一片蕭瑟之景,黑壓壓的一片,似乎是要下雨了。

軒轅昱川並沒有回頭,繼續冷清地說著:“那時候你雖然什麽也沒有做,隻是冷靜地看著,可是我知道你已經在恨我了,因為你看我的眼神,不再有眷念和尊敬,冷漠得像一個陌生人……所以阿淵,我已經開始不再信任你,你該明白我們已經回不去了。”

或許王爺說得對,他們已經沒有辦法再回去了。金如意的死,她選擇了忘記,卻並不代表她沒有恨過。其實那個時候腦袋雖然一片空白,卻還是有一些恨王爺的,恨他高高在上就決定了別人的生死,恨他的殘忍、他的冷血,也恨他從來沒有在意過自己,可同時也害怕著,自己於他而言,不過是另一個金如意,一句話就可以輕易決定生死。

“除了金如意,還有張元。”他下意識地拍了一下窗沿,輕輕地,機械性般重複著。

“張元死了,我卻並沒有像我想的那般安心,而是忽然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他的聲音忽然暗沉了下來,嘶啞的嗓音像一把鈍刀一樣肆意撕磨著自己,“你和他同樣,忠心耿耿這麽多年。我讓你殺張元的同時,難免會讓你不再信任我,讓你開始猜測自己的命運,猜測我什麽時候會讓另一個人去殺你……”

王爺說的這些,都是她明白之後下意識想要忘記的東西。那天雨夜裏,她在墳頭跪了那般久,除了懺悔自己的過錯,更多是忍受同病相憐之痛。張元的死,無論是直接的還是間接的,都是她造成的,倘若她沒有縱容他飲酒,沒有自作主張救他,他或許就是另一番人生光景。這一切,都是眼前這個不容染指的人造成的,他隻是一句話就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被主宰的命運,不知何時就會輪到了她自己……

“可是阿淵,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別人稍微惹我猜疑,便是難逃一死,而你,即使我們已經互相不再信任,我也想要留你一命。”

戈淵止不住手指顫抖了一下,她抬頭去看軒轅昱川,正好對上他轉過來的視線,有些淡淡的憂鬱,她發現自己竟是不敢直視那雙眼睛。

“陀螺山之行,你並非必死無疑,我早早地就為你預留了後路,不告訴你,隻是為了試探你,你若真的衷心無二,我必會留你性命,你若有二心,我便不會再留你。可是我沒想到的是,在這場計劃中,你無動於衷,先亂了陣腳的竟然會是我自己。”他淡淡一笑,眉目間盡是疲憊之色,“隻要一想到,你或許真的會被我逼得走投無路,然後背叛了我,轉身走向太子,我就沒有辦法再控製自己的情緒。”

原以為王爺情緒失控是因為蘭兒的病,卻沒想到……莫名的情緒上湧,淹沒她的心,戈淵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忘了自己並不能發聲,喉嚨好像堵了什麽東西。

軒轅昱川緩緩朝她走過去,像以前一樣拍了拍她的頭,然後長長吐了一口氣,“說出來果然好多了,原來近日裏我的心結是在這裏。”

戈淵心裏也鬆了一口氣,原來她的心結也在這裏。她垂著頭,在軒轅昱川的掌心裏寫下了四個字:誓死效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