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舊時情景

礦務局招待所建築麵積很寬敞,先後新建了三棟樓房。裏麵還是兩排平房,早年是高峰局退休工人的療養院,庭院栽種一行行冬青、一株株桂花樹、楊柳、蝴蝶樹,還開辟有一塊花圃,相對礦區來說,這兒的環境顯得比較清淨、寧靜。

不遠處,還建有一棟兩層樓。1973年,聽說越南煤礦專家要來高峰礦務局考察,局裏沒有一個象樣的招待所接待外賓,最後突擊半個月時間,建起了全局第一棟兩層樓。

偌大一個煤礦,年年超產,年年上交利潤,為國家作出了那麽大的貢獻,而企業的前任領導竟然連礦區生活環境和職工住房都不改善一下,隻顧麵子風光,撈政治榮譽,讓全局工人作無私奉獻。現在回想起來,真的感到很悲哀。

黎炳山路過招待所門口,氮肥廠采購員張二民等人剛好迎麵而來。張二民熱情地跟他打招呼:“黎處長,剛開完會啊!”

黎炳山應道:“嗯。”

張二民遞過一支煙,說:“方才我們聽了現場轉播,你們礦務局今天下午召開的奪煤高產大會很鼓舞人心啊!”

“是的。各礦都在台上表決心了,如果都能達到目標的話,每天可以超產3000噸左右,一個星期就可以多產煤20000多噸。”

張二民急切地說:“黎處長,你今天早上已經向我們許願了,超產部分的煤炭可要優先供應給我們哦!”

黎炳山吐出一口煙霧,說:“老張,你就放心吧,我老黎說話向來都是算數的。”

那位胖乎乎的采購員拉起黎炳山的手:“黎處長,走,跟我們一塊上飯店去喝兩杯!說真的,我們長期在外地采購煤炭挺累,而你負責主管煤炭銷售工作,其中苦澀的滋味我們也體會,也理解,就到酒局放鬆一下吧!”

“好啦,謝謝各位的盛情。”黎炳山掙開對方的手,婉言回答。

張二民臉上堆滿笑容:“走吧,何必客氣呢,我們都是老關係戶了!”

黎炳山說:“你們自己去吧,少陪了,我回家還有事呢!”語罷,轉身走了。

望著他的背影,胖子采購員感慨地說:“如今的領導如果都象他這樣秉公辦事,那我們采購員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不見得,對於死堅持原則的領導的頭,要剃起來是相當棘手的!”張二民搖搖頭。

“哦,這話怎麽說?”

張二民訴苦一般:“兩年前我第一次跟黎處長打交道,曾送幾件煙酒禮品到他家,結果他退回了,而且還嚴肅批評了我一頓!”

“真的啊?”胖子采購員疑惑地驚叫一聲。

“是的,那回他告誡我說,以後我再給他送禮的話,就不再給我批銷售煤炭指標了。所以,從那時候起,我就不敢再給黎處長送禮品了!”

黎炳山回到家中,快6點了。沒想,呂玉雪和呂輝不知什麽時候早就在他家裏等他了。呂玉雪的姐姐呂玉冰正在廚房忙碌著,她端著剛炒好的菜上桌。

黎炳山說:“我肚子鬧革命了,晚飯做好了吧。”

“人家開完會就回家了,可你到現在才回來,還以為你被那些采購員拉上酒館了呢。”老伴數落他道。

“嘿嘿,真的還差點被人家拉去呢。”黎炳山笑道。

“姐姐,你就放心吧,老黎從來就不敢喝那些貓尿,他怕喝暈了頭後第二天辦事會失去原則性!”

黎炳山高興地應一句:“嗯,還是玉雪理解我。還是那句話說得好,吃了人家的嘴軟,拿了人家的手短啊!”

呂玉冰點戳一下他的腦袋:“唔,這世界上就你最革命,難道去吃喝的那些領導個個都是變壞了麽?”

“話當然不能這麽說,不過呢,”黎炳山加重語氣道,“他們是他們,我還是我,與酒局的事還是少沾邊為妙!”

這時,呂玉雪打斷他的話:“哦,照你這麽說,呂輝他們的煤你也打算不給羅?”

“啊,給給給,保證滿足要求!”

“真的?”呂輝一聽,高興得站起來。

“當然真的。”

呂輝激動地說:“黎處長,你太好了

!”

四個人圍著桌子坐下來,一邊吃飯,一邊繼續說著。呂輝給黎炳山斟滿一杯酒,然後舉起酒杯,說:“黎處長,我敬你一杯!”

“噢,呂輝呀,你我都是沾親帶故的,就別處長處長的叫啦,顯得太見外了!往後就叫我老黎吧,這樣感覺更親切些。”黎炳山說。

呂輝尷尬地笑了笑:“嗬嗬,黎……”他想把“處長”二字說出口,急忙改口道,“哦,老黎,什麽時候讓我們帶煤回去啊?”

黎炳山呷下一口酒,不急不慢地說:“什麽時候,就看你大姐啦!”語畢,他轉過臉看著老伴。

呂玉冰驚異地反問道:“看我,看我什麽呀?”

原來,呂玉冰是下塘礦家屬生產隊隊長,每年都組織家屬社員種水稻、種青菜、養豬、做米粉、做豆腐、縫衣服等等,農副業搞得紅紅火火。

黎炳山見她愣怔著,解釋道:“啊,事情是這樣的。今天下午,我已經跟楊礦長商量好了,打算組織人力篩矸石堆煤……”

話沒說完,呂玉冰明白他說些什麽了。她開口道:“哦,原來是叫我組織一幫家屬婆去篩矸石山那堆石碴哇!”

“啥石碴?那可是燒製磚瓦的好煤呢!”黎炳山笑道,“喂,你這個生產隊長有信心沒有哇?”

呂玉冰高興地說:“好哇,這個主意我倒沒有想到。好吧,等會兒我就去通知家屬連夜開會,叫大夥鼓鼓勁,爭取早日把煤粉篩出來!”

這時,呂玉雪也高興地說開了:“好哇,老黎,沒想到你這點子還真的是個好主意呢。組織家屬社員篩煤,一舉兩得!”

黎炳山笑道:“何止兩得,我算了算,三得、四得都有呢,反正好處多多!”

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房子不怎麽寬敞,兩房一廳,再加衛生間、廚房和一個小陽台,也就不到60平方米。家裏隻有一些簡單的家俱,一個式樣過時的高低櫃,櫃麵塗抹的清漆已經褪化了,顯得很陳舊,上麵擺有一台紅燈台式收音機,兩隻白色瓷瓶插放幾束塑料花。較為讓人注目的就是書桌上擺放有一台12英寸的黑白電視機。

牆上掛著一個相框,上麵有一張全家福。從相片上我們可以看得出,主人家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和一個媳婦,呂玉冰抱著那位女孩子就是他們的寶貝孫女了。

黎炳山吃完晚飯,痛痛快快洗個澡。一時清閑下來,順手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封麵泛黃、書角皺巴巴的一部長篇小說,這是他早年最愛看《青春之歌》。每天晚飯後,如果沒什麽事,就先看半個小時的書,這是他多年來形成的習慣。

這時,他坐在椅子上翻開,準備看看幾頁。恰巧內頁夾著一幀紅綢緞,原來是一幀他收藏紀念品。

看到紅綢緞上麵“代表”二字,頓時勾引起他對一段往事的痛苦回憶……

秋夜,月光似銀,灑遍礦區。

屋內,文革剛剛結束不久,黎炳山正在拾掇東西,準備翌晨到縣裏參加人民代表大會。他邊忙邊對老伴說:“老婆,如今不同**那陣子啦。”

“不管怎麽樣,今兒我就是不準你出門!”老伴氣咻咻地從提袋裏裏拿出一件衣服,順勢甩在床鋪角落,“當啷!”一聲響,塑料香皂盒、牙膏、牙刷也跟著掉落地下。

黎炳山見這情形,平心靜氣地說:“你今天怎麽啦,發這樣大的火氣?”

“你……你,苦頭還未吃夠哇,我可受不了!”呂玉冰數落兩句,把臉扭開,獨個兒啜泣了。

像突然挨皮鞭抽打一似的,黎炳山感到心尖一陣陣**。妻子的話,挑起了他痛苦的回憶……

1969年仲夏,黎炳山突然接到通知,到局裏開會。會議內容事先沒有透露。他糊裏糊塗進入會場後,才知道是成立礦務局革委會,選舉產生革委會領導班子。投票那天,嚴肅而沉悶的氣氛籠罩著整個會場。黎炳山接過發下來的選舉票,一看上麵的候選人名單,他“啊!”的一聲,頓時氣憤得雙目冒火,江衛彪,這不是全局臭名昭著的打砸搶頭頭嗎?

他當即向大會提出質詢。大會主席冷笑道:“噢,你隻管在上

邊的候選人名字上畫圈圈,別的你不用管!”

一怒之下,他氣憤地劃個叉,筆尖把“江衛彪”三個字戳爛了。

沒料到,這下卻闖了大禍。會議還未結束,他就挨提審了。

“老實交待,你為什麽刻骨仇恨**中衝殺出來的新生力量!”咆哮如雷的鴨公嗓音,幾乎把屋梁上的積塵震落下來……

丈夫被關押後,妻子也無辜跟著挨批鬥了好幾月。心頭上的傷痕,風雨難衝掉啊!一想起這事,老伴就心驚膽顫。

唉!經過史無前例的浩劫,孩子他媽心有餘悸,這也怪不了她呀。

黎炳山望著老伴急遽抖動的肩胛,陷入了沉思。一會兒,他從衣袋裏掏出選民證,許久地凝視著上邊的殷紅大印,抖顫的手摸了雙摸,似乎覺得印章越來越明亮,仿佛一團火在燃燒。啊,這不是一張普通的紙片,而是黨和人民交給自己的神聖權種呀!摸著、想著,雙眸閃爍出激動的光彩。

“老婆,”黎炳山開口了,“今天黨和同誌們選舉我當人民代表,這是多麽光榮和幸福的政治生命……”

“幸福,幸福,你就不能安份守已點!”老伴掉過頭,衝斷他的話。

“爸爸!爸爸!”從技校學習班回來的黎豔豔,一擱下筆記本,一蹦三跳來到父親跟前,說,“你明天到縣裏開會嗎?”

“嗯!”

“哎呀,那太好啦!”姑娘雙掌一拍,樂顛顛地叫起來。這時,她才發覺媽媽的神態不對,心中早已明白是怎麽回事,便輕輕地搖拽著她的肩頭,“媽,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你就讓爸爸放心去開會,嗯!”

媽媽嗔女兒一眼:“你還小,知道什麽?”

“媽,縣裏實行縣級直接選舉和差額選舉,是我國選舉製度和地方政府政權建設的一項政治大事。我們每個公民都要關心國家大事呀!”

黎炳山接過女兒的話:“是呀,豔豔說得好。我們都要珍惜和愛護黨和人民賦予我們當家作主的權利,她比生命還要寶貴、雙生命還重要呢!”他語重心長地說,“你好好想想吧,**十年動亂,一幕幕悲劇是怎麽造成的?難道不是人民沒有民主權利嗎?難道不是由於我國沒有健全法製嗎?人民失去了民主權利,還有什麽比這更痛苦的呢?”

黎炳山的話音剛落,豔豔又接著說開了……

就這樣,父女倆你一言,我一語,諄諄地開導。

“老婆,我們千萬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呀!”末了,黎炳山深有感觸地舒出一口氣。

“……”老伴聽了半晌,漸漸抬起思考的目光。

黎炳山望著老伴的眼睛,忽而想起什麽書櫥前麵,從抽屜內取出一件東西,然後拿到老伴跟前,深情地問:“老婆,你還記得嗎?”

原來,這是一幀精心保存了多年的紅色綢緞製作的代表證。1959年春,黎炳山帶著妻子的溫情,帶著工人們的夙願,和幾位代表一起,第一次出席了縣人民代表大會。那次開完回來,妻子撫摸著他胸前的代表證,淚花閃閃。她激動地說:“老公,想不到你一個普普通通的挖煤工人,也能當上人民代表。這些天來,我夢中都笑醒過好幾回。”

觸物生情呀!老伴記憶猶新。當時,她情不自禁地吻了一下鮮紅的代表證,並且親手把它珍藏起來,說是留作以後作個紀念品。

這時,她接過丈夫遞來的紀念品,百感交集,鼻翼微微顫動著。內疚、自愧、甜酸苦辣……說不出的種種滋味一古腦兒襲上她那張陣陣發燒的臉。

“老公,我真不該……”話未說完,她終於忍受不了,雙手扒在黎炳山的肩胛上,又一次難受地啜泣了起來……

黎炳山久久地撫摸著代表證,一幕幕舊時情景如同電影一般,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舊情難忘啊!

一會兒,他突然想起張曉蘭今早上告訴他的話,說他爸爸有事要找他,他想,趁現在閑著,倒不如上他家去算啦。於是,他把代表證重新夾放好,就動身出門。

呂玉冰追上幾步,問:“老黎,你又到哪去?”

“上老張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