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夜話

夜色漸漸籠罩礦區。馬路上,三三兩兩的行人正在緩緩散步。

一位身段欣長苗條的姑娘遠遠迎麵而來。兩根垂下辮梢,紮著一對漂亮的粉紅色的蝴蝶結。辮梢隨著軀體左右擺動,蝴蝶結仿佛翩翩飛舞的樣子,姿勢很優美。

從她身邊走過的小夥子頻頻回頭看她一眼,不時發出一陣陣讚歎聲:“太漂亮了,誰能娶她做老婆那就太爽啦!”

姑娘聽到小夥子在她背後小聲議論待她,盡管聲音很低,她一一聽清楚在耳朵裏,人前人後被異性讚美,人見人愛,感覺心裏美滋滋的。

原來,這個姑娘就是張曉蘭。

待她走到跟前,黎炳山看清是張家才的女兒。他剛要開口,姑娘卻先向他打招呼了:“黎處長,您出來散步哪?”

黎炳山笑嗬嗬道:“喲,是曉蘭呀,打扮這麽漂亮,準備去約會嗎?”

張曉蘭略抿一下嘴唇,臉頰微微泛紅:“瞧你說的那麽難聽,誰去約會呀?”

“哎,還害羞哪。姑娘和男朋友正正經經地談戀愛也是正常的嘛……”

“別說了,人家是想上你家找你呢!”姑娘認真地說,“你出來正好,省得我又多走一段路。”

黎炳山問:“有什麽事?”

“我爸爸怕你在家裏等急了,叫我來喊您。他本來打算到你家的,可是他今晚多喝了兩杯,有些醉了,不能到你家去,所以就讓我來叫你……”張曉蘭解釋一番。

黎炳山說:“我也正想到你家和張師傅聊聊呢,走吧。”

退休老工人張家才是去年退休離開井下的。解放前他帶著黎炳山背井離鄉外出討飯,一路流浪,來到高峰礦務局,當上了資本家皮鞭下的煤黑子,在井下挖了大半輩子煤。去年以來他雖然退休了,但每逢局裏組織搞高產,他總是帶領一群退休老工人和家屬下井參加奪煤大戰。

礦裏的領導和職工都誇他說,張家才對煤礦的感情太深厚了。

今天下午,他聽了雷副局長的動員報告後,心裏一陣激動。於是,回到家中,就動手炒了一碟花生,斟上一杯最廉價的米酒,痛痛快快地喝起來。然而,他酒量有限,比平時多喝了半杯,就有點醉眼朦朧了。

黎炳山走進張家才家門口,見他半臥半躺地靠在席夢思上,眼睛閉合,仿佛在睡覺的樣子。張曉蘭叫了聲:“爸爸,黎處長來了。”

張家才聽罷,睜開眼,忙坐起來,連聲說:“啊,炳山,你來啦。坐下,快坐下!”

“老張,方才聽曉蘭說,今晚你多喝了兩杯,是不是醉了哇?”黎炳山坐下,關切地問。

“噢,不要緊,我還沒完全醉呢。”張家才笑道。

張曉蘭插過一句,嗔怪道:“不要緊?剛才我勸你別喝多了,你就是不肯聽,你以為你是酒仙哪!”

張家才說:“曉蘭,別諷刺老爸啦!局內又要搞高產,我是老工人,心裏的勁早就憋不住了,能不高興嗎?”

“爸爸,你年歲這麽大了,已經退休了,還這般愛動感情。礦務局搞高產,關你什麽事呀?”女兒嬌嗔道。

“怎能不關我事呢?你想想,如今煤炭供應這樣緊張,外麵來的采購員天天追在我們屁

股後麵催要煤,我們作為煤礦工人,沒能保證供應煤炭,多丟臉呀。因此,局裏動員全局男女老少下井搞高產,多多少少都能彌補回欠產。”

“你說的沒錯,每次局裏動員搞高產,看到全局上下熱火朝天,人人摩拳擦掌,確實令人振奮,幹勁倍增!”黎炳山感慨一番。

這時,張家才神態變得肅穆、嚴謹起來,說:“老黎,我琢磨了好久,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黎炳山注意望著他:“你說唄。”

“如今局裏產量上不去,我雖然退休了,可是心裏也著急呢!”

“那你有什麽想法呢?”

張家才接著說:“我有個想法,打算帶領一群退休老工人和家屬,開一個小煤窯,彌補礦務局的產量,你看行不行?”

“好哇!”黎炳山高興地讚許道,“把你的想法都說出來,我好向局領導反映,征得局長和總工的支持。”

“我想過了,開個小煤窯,一方麵可以緩解一下目前職工家庭生活用煤和飯堂用煤緊張局麵,另一方麵可以增加局裏的產量……”

黎炳山一邊聽,一邊連連點頭。張家才說著,說著,情緒很高漲,他侃侃而談下去:“反正我們退休了,整天無所事事,呆在家裏也悶得慌。能在有生之年貢獻餘熱,為國家多產幾噸煤,心裏也感到甜。再說,如果有個小煤窯,你們機關幹部往後下井搞高產,參加星期六義務勞動,也不用坐汽車跑到十幾公裏外的其它礦去,來來回回太麻煩……”

張曉蘭在旁邊聽著,附和說:“爸爸,你這個主意很好啊,由老工人出麵組織開采一個小煤窯,彌補全局的欠產,確是個好點子。不過,在哪開井口呢?”

“上星期我到紅水河鵝灘走了半天,看了看附近的地形,井口就在開在河岸上麵,那裏的煤層比較淺。”張家才很有把握地說。

黎炳山應許道:“唔,我讚成你的想法!”他略停頓片刻,又有所思慮地說,“不過,鵝灘附近是解放前的殘采區域,小煤窯開在那裏會不會發生意外?”

“嘿,局裏難道沒有保存解放前的礦井地形圖資料麽?”

“誰知道還在不在?”黎炳山說,“那年搞武鬥,造反派衝進局檔案室,翻得亂七八糟,說是要找陸城峰總工程師個人保存的一份解放前高峰煤礦的水文地質圖紙。”

“黎處長,他們為什麽要查尋那份資料呀?”張曉蘭感到奇怪,問道。

“他們說陸城峰是日本派遣回來的潛伏特務,那份圖紙標有日本埋藏在煤礦地層下麵的軍火武器庫。”

“真的有那回事麽?”

黎炳山諷笑道:“那些造反派為了整人,什麽手段不使得出來?莫須有的罪名想怎麽捏造就怎麽捏造。”

張家才憤憤不平,說:“說實在的,陸工對煤礦技術管理有一套經驗,可是,前些年,局裏偏偏有個別領導不放手讓他大膽工作,整天強調階級鬥爭這根弦不能鬆。我就不信,我們的生活周圍有那麽多的階級敵人。”

張曉蘭怕父親酒後失言,忙勸住他說:“爸爸,你別亂說了!”

“我說了又怎麽樣?”張家才漲紅著臉,提高嗓門道:“人家多產幾噸煤,就批判是唯

生產力,人家對空洞的政治學習有怨言,又批判是隻顧埋頭拉車,不抬頭看路……”

黎炳山說:“老張,這些都是文革期間的觀點了。眼下改革開放了,人們的思想觀念正在轉變,一切工作都要圍繞生產經濟建設這個中心來開展。往後我們煤礦工人可以甩開膀子大幹了,不會再擔心有人亂扣帽子!”

“扣我也不怕,反正我已經退休了,還怕什麽呢?”張家才的話語裏仍然散透出一陣陣酒氣和怨氣。

“算啦,那些就不提了。”黎炳山轉過他的話題,“你還是先談談你開小煤窯的設想吧。”

張家才說:“我想,開小煤窯可能會遇到一些麻煩事。比如說,他們會不會說是搞歪門邪道,會不會說是破壞國家資源統一規劃?”

“這怎麽談得上呢?”黎炳山說出自己法,“再說,鵝灘一帶是解放前采殘區域,已經不劃在國家煤田的開采範圍,不可能影響國家煤田開采的整體布局和規劃;另一方麵,開小煤窯,生產出來的煤炭由局裏統一銷售,收入歸企業所有,利潤上交國家,怎能說是搞歪門邪道呢?”

一席話,把這位老工人說開了心。張家才抹抹下巴短茬茬的胡子,樂嗬嗬地說:“老黎呀,如果那些領導都象你這般重視煤炭生產,還愁產量上不去嗎?”

黎炳山說:“我一個人有多大能耐呀,隻要全局職工家屬、男女老少都能齊心協力發動起來,那才是打一場奪煤大戰的人民戰爭!”

門口不遠的電杆上,掛著一隻高音喇叭,晚風把礦務局廣播站今天下午奪煤高產誓師大會的錄音清晰地傳進屋裏……

“同誌們,當前煤炭生產形勢十分喜人,但是,今年來,全局的產量一直處於被動局麵。我作為銷售處長,手中沒有更多的煤炭供應給廣大用戶,你們看哪,這是外地發來的十多份催煤電報,礦務局招待所長年駐著十幾個兄弟單位的采購員,他們幾乎天天到局裏,求娘拜爹地央求我們盡快給煤他們。大家想一想,我們煤礦工人看到這樣的情形,難道不感覺臉紅汗顏麽?難道不應該多出一把力,多流一身汗,生產出更多的煤麽?”

原來,黎炳山在奪煤高產動員大會上,想到采購員們那一雙雙可憐巴巴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登上講台,作了一番激動人心的演講。他在大會上所說的話語雖然簡練,卻很有份量和感染力。

黎炳山從張家才家出來,已經是夜裏10點半點了。他走在礦區柏油馬路上,望著夜幕籠罩下的礦山人家,到處燈光點點,宛如一顆顆夜明珠點綴在礦山夜幕。前麵不遠的煤樓,不時傳來皮帶機嘩啦嘩啦的卸煤聲。時而,有幾位剛換上工作服的礦工匆匆從他身邊走過去。他們是去上夜班的,說確實一點,他們是去投入今晚奪煤高產第一仗的。

這位年近半百的銷售處長,望著礦山夜景,此時此刻,心旌搖蕩,激情滿懷。是啊,誰說煤礦不美呢?誰說煤炭事業不崇高呢?假如生活中沒有礦工,生活中無疑就缺少了光明,缺少了溫暖,缺少了色彩!

“對!今晚我也下井,和大家一起投入緊張的奪煤大戰,爭取打響第一炮!”主意打定,黎炳山仿佛雙腿生風似的,三步並作兩步往家走,他要趕回去更新工作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