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殉妻

陸府的大少奶奶冬初雪?

臨江仙常年在京城搭台唱戲,自然是知道這位陸府大少奶奶的芳名的。冬初雪的爹爹冬止翰是當世鴻儒,更是帝師,她在冬止翰的教導之下未出閣便以才藝絕世聞名京城,尤其是琴藝高超。

傳聞中,冬初雪有一張流傳五百年的焦尾琴,每當她彈琴彈至動情忘我的時候,便會有百鳥被琴聲吸引,盤旋在她的周圍不願離去,宛如百鳥朝鳳一般。

這樣的驚世才女,臨江仙早有心思結交切磋一番,隻可惜冬初雪嫁入皇商陸府,從此成為了深宅大院裏的貴胄。更讓臨江仙惋惜的是,前不久他便從市井傳言中聽聞了這名才女的死訊。父亡子喪,自己在祠堂裏被大火活活燒死,喪事還沒有辦就又傳出夫君要迎娶新人的消息,果真是天妒紅顏。

“在下請教姑娘的芳名。”臨江仙打量眼前這姑娘的穿著,簡單樸素,但是又十分潔淨整齊,料想應當是陸府裏一名下等的丫鬟,“姑娘琴藝高卓,不知是向哪位高人討教的?”

初一眨了眨眼睛,臨江仙這話乍一聽沒有什麽不妥,但是卻字字句句充滿了試探和陷阱。她的打扮普通,乃至於寒酸了些,一看就是府裏地位卑微的丫鬟。試問哪個府裏的下等丫鬟能夠彈出那樣的琴聲,能夠逼得藝高人傲的名角臨江仙連碰一下琴弦的勇氣都沒有?

好在她在來的路上就已經想好了一番說辭:“奴婢叫初一,是陸府裏的采買丫鬟。至於琴藝,班主真是高看奴婢了,奴婢雖說粗粗認得幾個字,但是卻沒有什麽才藝可以誇耀的。方才那一首曲子是奴婢聽大少奶奶以前常常彈,奴婢覺著好聽就偷偷求大少奶奶教了幾回。大少奶奶人好,從來不把我們這些丫鬟當下人看,所以也就耐心地教了,可惜奴婢愚笨,隻能死記硬背地記住這一首,其他的就再也不會了。”

臨江仙神情專注地盯著初一,見她神態自若不像是說謊的樣子,然後勾唇笑了笑,覺得自己太多心了。這叫初一的丫鬟說得對,她不過是小小的丫鬟,怎麽可能會彈出那麽清雅淡泊又隱隱透著哀傷的曲調來。如果說是冬初雪教的,那倒有幾分可能。不過,臨江仙心裏對那不幸過世的才女的傾慕又添了三分,僅僅是經過她點撥的丫鬟都可以彈出這麽驚人的效果,臨江仙不敢想象如果是冬初雪本人在世,該是如何的驚才絕豔!

“好。初一姑娘,願賭服輸,在下既然輸給了你就一定會滿足你的要求。”雖然說讓他這麽一個名角替人在喪事上唱戲有些不妥,但是臨江仙還是爽快地答應了。

初一感激地朝他行了一禮,轉身要走的時候忽然想起來又提醒了臨江仙一句:“對了班主,煩請班主不要在其他人麵前提起初一會彈琴的事情。”

臨江仙有些奇怪,問道:“為什麽?”

“初一是個下等奴婢,本來就不該在府裏隨便亂走動。如果府裏的人知道我會彈琴,必定會追問我向誰學來的,在哪兒學來的,這麽一來我必定會被陸府的家法責罰的。”初一抿抿唇解釋道。

臨江仙聽了,感歎深宅大院裏規矩繁多,然後對初一保證了絕不向陸府裏的人透露此事,初一向他點頭致謝之後匆匆離去。隻可惜,初一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未能發現在春絳班裏還有一位她認識的人。

“她方才彈的是白發吟。”

臨江仙忽然聽到有人說話,有些驚訝,急忙低頭往戲台下麵

一瞧,正好看到陸之衍一席白衣坐在角落裏。臨江仙頓了一下,然後飛身一掠落在了他的座位旁邊,問:“你什麽時候來的?”

“在你和初一鬥琴的時候。”陸之衍似乎與臨江仙非常熟稔。

臨江仙很吃驚,他一直在戲台上卻從來沒有察覺到陸之衍進來,不過他更好奇的是陸之衍知道初一這個人:“你認識她?”

“她是我們陸府的丫鬟。”陸之衍語氣有些無奈。

“可是她隻是個六等采買丫鬟,你堂堂陸府二少爺,怎麽會記得一個普普通通六等采買丫鬟的名字?”臨江仙追問。

陸之衍淡淡一笑,然後伸手指了指戲台的上空,臨江仙不明所以地仰頭順著他的手指去看,然後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這……這是……”

無數的鳥雀風塵仆仆地從遠處的天空飛來,它們輾轉盤旋在戲台的上空,然後越聚越多,直到搭起了一座連接遠處的天之長橋。

“這就是傳說中的百鳥朝鳳。”陸之衍意味深長地說,“你認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六等采買丫鬟,有這樣卓越的琴藝嗎?”

接下來的幾日,初一更是忙得腳不沾地,鳳仙也跟著她忙進忙出。大少奶奶的喪事眼看著就近了,初一最後清點了一下準備妥當的紙紮花草、點心麵貢、回禮與戲班戲單,確保一切都不會出錯之後,她再次出現在了東閣。

陸之遠自那日與初一見麵之後,就連夜又趕到外地處理手中的事務,這也是他和大夫人達成的協議:他不具體地參與冬初雪的喪事,但是他一定要在最後出席。

亡妻的喪事,夫君要求出席。這在尋常百姓家中是無比正當的要求,但是在陸府,一切都要以陸府的前途未來為優先考量,大少爺陸之遠必須盡量撇清與亡妻的關係,來討未來大少奶奶,戶部尚書女兒蕭可人的歡心,大小姐也即將以二八年華參與選秀,期望能夠一朝陪王伴駕獲得盛寵,好替陸府謀劃更好的將來。

初一一邊往陸之遠的屋子門口走,一邊想著這便是身為深宅大院裏的悲哀,歡喜哀愁都不由衷,隻是為了這座沒有生命的大宅。

“初一姑娘你來了。”書墨遠遠就看見了初一,快步走過來,對她說道,“大少爺猜著你該到了,他讓我轉告你喪事的具體流程和準備你寫下來交給他就好了。明兒就是大少奶奶的喪事,大少爺連夜趕回來乏了,就不見你了。”

初一點點頭,從袖中掏出一疊紙交給書墨,然後離開了東閣。隻不過,她的心中隱隱覺得哪裏不安,好像要有大事發生似得。

第二日,冬初雪的喪事遵照安排進行,賓客家人都各就各位,陸府上下的丫鬟小廝也都井然有序,一切都進行地非常順利,順利到令初一不敢相信。

忙裏偷閑,鳳仙扯了扯初一的衣袖,悄聲對她說:“初一,你怎麽了?我怎麽瞧著你今日心不在焉的?”

初一長出了一口氣,自己也不明白地搖了搖頭:“沒事,我也不知道怎麽了,心裏頭惶惶地,總覺得有大事要發生。”

鳳仙白了心事重重的初一一眼,揚了揚下巴看著寂靜肅穆的人群,寬慰她:“你瞧這不是都好好的嗎?我剛剛照你說的去查點過了,東西都齊全,丫鬟小廝們也都穩穩當當的,你看現在不是沒出什麽紕漏嘛。你啊,就是太緊張了,忙完這件事,你最好和大少爺說一聲,讓他特許你休息一段時間吧。”

也許,真的是太緊張了吧。

初一對著鳳仙溫溫地一笑,點頭感謝她的開導:“鳳仙謝謝你,我大約真的是操辦這喪事太累了,弄得我整個人都疑神疑鬼的。”

拍了拍初一的手臂,鳳仙笑得好像今日的暖陽,她俏皮地指了指前麵:“放心吧,沒事的。你瞧這不就到了一齊祭奠大少奶奶的時候了,等這個一結束就剩下招待賓客用膳了。”

初一點了點頭,拉著鳳仙走到了擺放著冬初雪靈位的靈堂前麵,陸之遠做為冬初雪的夫君站在最前麵,隨後便是陸府旁支的親戚,再然後是其他前來吊唁的賓客,陸府上下的丫鬟和小廝排在末尾。時辰一到,陸之遠便偕同身後的人向冬初雪的靈位拜祭。

初一身為六等丫鬟,幾乎是隊伍的末尾,她跟著跪在地上,遙遙地望著冬初雪漆黑的靈位。

磕頭,拜祭。

世上再也沒有哪怕一人曾經親手操辦過自己的喪事,世上再也沒有一人曾經跪在自己的靈位前拜祭,世上再也沒有一人曾經親自埋葬了自己……

原本初一覺得這已經是這場喪事中最可笑的事情了,但是緊接著卻發生了另一件讓她無法理解的事情。

“大少爺,你冷靜一點!”

“大哥!”

“快,快去告訴大夫人,大少爺要自盡!”

隊伍的最前麵忽然**了起來,人群忽然失控了,初一站在末尾,她什麽也看不到,隻能從前麵傳來斷斷續續的隻言片語中,猜測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陸之遠……要自盡?

初一的心頭顫了一顫,她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麽感覺,仿佛在那一瞬間千百種滋味頃刻間打翻在心頭,有酸澀也有甜蜜。

酸澀是因為她以為陸之遠已經將她忘記,所以他才會那麽痛快地答應迎娶蕭可人為妻,甜蜜是因為原來她錯了,陸之遠沒有忘記她,他還記得她。

這就足夠了。

“讓讓,讓一讓,大夫人來了!”也不知是誰在高喊,混亂的人群在刹那間安靜了下來,自動讓出了一條道路,蕭氏就在秋桐的攙扶下威嚴地走到了陸之遠的麵前。

“之遠,你這是要幹什麽!”蕭氏看到陸之遠渾身素服,手中緊握著一把匕首,頓時臉色就更加難看了。

陸之遠淡淡地答道:“殉妻。”

“笑話!”蕭氏一聽陸之遠的話更加氣急,幾乎要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是堂堂陸府嫡子,豈能為了一個女子尋死覓活!這要是傳揚出去,沒有人會讚揚你深情款款,他們隻會恥笑你兒女情長!”

陸之遠聽了隻是靜靜地一笑,然後對蕭氏道:“我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麽!你在乎過我是如何十月懷胎將你生下來,又是如何將你養大的嗎?你在乎過萬一你死了,可人的名聲怎麽辦嗎?你的眼裏心裏隻有冬初雪,難道我們就不是你的親人嗎?”蕭氏拔高了聲音,似乎是想喚醒沉溺於喪妻之痛的陸之遠。

隻可惜,陸之遠真的像他說的,什麽都不在乎了。

“娘,當年我迎娶初雪過門,曾許諾過她,她生我生,她死我死,我為了能親眼看著她有了體麵的身後事,熬到了現在,已經違背了對她的諾言。娘,一諾便是一生,我不能違背自己的諾言!”說著,陸之遠忽然就舉起了匕首,朝著自己的心口狠狠地紮了下去。

“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