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據說要迎接什麽檢查,小正一日接一日地加班,都快一個星期沒見到他了,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他,於是在周五下班後就徑直跑到他單位。在他辦公室,桌子、椅子上滿是一疊疊、一堆堆的資料,他呢,就像一隻蜜蜂一樣辛勤地勞作其間。數聲寒暄過後,幫不了什麽忙的我隻靜靜地坐著,默默地用雙眼看著他拿起,放下,拿起,放下,時不時還會拿筆寫寫畫畫……

第二天是周六,他仍然很忙,我一個人待在他房間看書,看累了就去他辦公室轉轉,像昨天一樣坐一會,默默地望著他,然後又起身回房間繼續文字間的旅行,這麽簡單地待在他身旁,居然也感覺不到無聊。黃昏時分,溫暖的陽光調皮地溜進窗口,在眼前的字裏行間肆意塗抹金色,我這才注意到太陽出來了,便起身到窗前極目遠眺,循著這柔和的光線,一幅日薄西山的美景呈現窗口……

三下輕輕的敲門聲,緊接著是小正的聲音:“梁冷,吃飯去啦!”

“在你房間居然能看見日落,快來看看,挺美的。”我轉頭看了他一眼,欣喜地和他分享自己的新發現。

小正帶上門來到我身邊,很自然地將手搭在我肩上,望著就要從遠處山頂上落下去的太陽說:“看,太陽都要落山了,快收拾收拾吃飯去!”

小正眼望西天,那輪並不耀眼的太陽貼著那高高的山頂,正試圖躲到山頂後頭去,沒幾分鍾,太陽就倏地不見了大半個……

“小正,快點下來!”樓下傳來聲聲呼喚。

“好了嗎?他們都等著呢!”小正轉而催促我。

“要和他們一起吃飯嗎?”我心生疑惑。

“是啊,這段時間太忙了,領導說晚上一起吃一頓,放鬆一下。”小正注意到我這點犯難的情緒,就拉起我的手說,“沒事,你顧自吃就是了。趕緊走吧,省得他們等太久。”

就這樣,我成了一個蹭飯吃的角色,本性難移的我還是不習慣和並不太熟悉的人打交道,所以我就是坐著吃菜,看他們喝酒,聽他們說話,萬幸的是,抽煙的人倒坐得離我遠遠的……

“倒起來,喝一點。你——不喝酒,太掃興了!”

“我今天不能喝,真的,我在喝中藥,醫生吩咐過了,不能喝酒!”

“你——竟然還相信中醫!”一句很輕蔑的話從一個挺硬朗的男人嘴裏冒出來,緊接著他笑著拍了拍另一個男人的肩說,“我給你說個事,很好笑的。前幾個月的一天,我帶我媽去人民醫院看病,看完病拿了藥我們就回家了,藥挺靈驗,沒幾天病就好了。後來,不經意間我在口袋裏發現了那天看病的發票,才發現那天藥沒拿全:醫生還開了中成藥,可是當時沒留意,拿了西藥就回家了。好笑的是,病就這樣好了——這中醫,明擺著騙人,不是嗎?太可笑了!”說完他便爽朗的笑了。

這話引起了不少笑聲,我注意到了:小正也咧開愛心唇笑得正歡。我心裏卻不是滋味——這是什麽邏輯啊,有些毛病不用藥也能好呢!可是話沒出口,我不願意爭辯。

看著大家笑得輕鬆,這硬朗男又開始他的高談闊論:“這中醫啊,我是永遠都不會相信的,醫生給我開中藥或中成藥我是不要的。吃些草根樹皮就能治病,虧咱們讀了這麽多年的書,哪能相信這些東西!”

這時候不知道誰,說起了我是學中醫的,而且還傳到了硬朗男的耳朵裏……

“什麽?”硬朗男較真地盯著我說,“你怎麽會去學中醫呢?”

我的臉唰啦一陣發熱,想著肯定已經紅得像喝過酒一樣,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居然像做錯了事情一般,居然還一時語塞……

“別這樣嚇壞人家小姑娘。”是剛才不喝酒的男士給我解圍,他繼續說著,“我就覺得中醫挺有效的,能治病。”

“那,你說說,中醫到底是不是騙人的?”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硬朗男盯著我繼續發問,不依不饒,仿佛我就是他心目中可憎可恨的中醫似的。

不喜歡成為焦點的我心裏著急,不知道從何說起,現在隻得硬著頭皮開口說話:“那得看找什麽樣的醫生給開藥,要是找個西醫給開中藥或中成藥,是不是騙人就很難說了。再說,中醫經曆了幾千年,我想總有她存在的道理,我不相信我們的前輩就這樣傻傻地上當幾千年!”我害怕自己說得太過激動,也害怕他們一直揪著這個話題不放,我可沒有舌戰群雄的本領,所以就話鋒一轉,“不過都沒關係,喜歡看西醫的找西醫就是了,喜歡中醫的找中醫就是了,都沒關係。”

“來來來,喝酒,喝酒。”

“對,喝酒。”

……

酒桌上一下子又熱鬧起來了,大家杯觥交錯,算是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領導,我敬你。”剛才一言不發的小正端起酒杯站起身對那位硬朗男說,“你隨意,我幹杯。”

話題轉移後,我有種逃離漩渦的慶幸感,但是我的心卻不再自由了,還為剛才的事情悶悶不樂,再加上小正這樣隔岸觀火,不聞不問,一點點幫我解圍的意思都沒有,心中更添數分惱怒,連帶著又怨恨自己水平太差,沒有底氣誇誇其談……

好容易挨到飯局結束,和他們一一道別,然後就和小正兩個人一起邁步若鳥鎮安靜的街頭——飯後一起散步不知不覺中已成為我們的習慣,那麽自然。

沉寂之中,我心頭有一股無名小火在熠熠閃動,生氣模式正式開啟:我的手不再挽著他的胳膊了,也不和他說話,我憤恨他的落井下石,盡管他當時並沒有落井下石……

小正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不對勁,他加快腳步追上我,扭頭看著我,卻不小心一個趔趄,還好步伐穩住了,我那顆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落了下去,這個小小的波瀾轉瞬即逝。他再次扭頭看著我說:“梁冷,你怎麽了?”隨即是標誌性的愛心唇加大白牙,他衝我傻笑,希望借此引誘我看他,進而冰釋前嫌……

沒有收到預想的效果,他便緊緊地挽住我的胳膊說:“梁冷,和我說說話嘛!”

“有什麽好說的!”我冷冷地開口,不經意間已放棄最初破口大罵的打算。

“你怎麽了,說來聽聽啊!”他一個箭步躥到我麵前,笑臉相迎地望著我,壓低聲音說,“是我——哪裏做錯了?”

“你是沒錯,錯的是我,我學了中醫,我還傻乎乎地跟著你們去吃飯,聽你們笑話我們中醫,哼……”我賭氣地吐著苦水。

“我還以為怎麽了,原來是這個。”小正如釋重負,把我的胳膊挽得更緊了,緊接著又說,“酒桌上的話,不要相信。”

“我看你就是信了。”我憤憤地說,“隔岸觀火的,還笑得合不攏嘴,還拍馬屁敬他酒,真不如你那位同事,他倒幫我說話,幫我解圍。你是不是後悔那會兒沒有落井下石啊?!”

“哎呀,領導嘛,他是什麽話都會說,什麽事都會做的,我敬他一杯,讓他高興一下唄!”

“這樣活著就不累嗎?”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小正說得一副可憐相。

“你說,你是不是真的不相信中醫?!”我憤怒地看著他問。

“從你口中是聽說過很多關於中醫的傳奇療效,我也知道你那主任被奉為神人,可是說實在的,沒親身經曆過,我根本無法評價呀!”

聽著感覺很無辜——也許是吧,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幾乎沒有生病的經曆;再說,一位高明的中醫往往治病於無形,病一下子跑得無影無蹤,好像這個人根本就沒患過病,先前的不舒適好像隻是一種幻覺在作怪而已。突然間,我也意識到中醫往往因為她神奇到妙不可言,才落得個無法評價的下場,是福是禍,真難以言說。

“其實,他們說什麽我並不在意,最叫我生氣的是,在那種情況下,你——算是我最親密的人,卻無動於衷,一點點幫我的意識都沒有,這讓我很難過,你知道嗎?”停頓片刻,相對無語,我又接著說,“再說,我學的是中醫,這是明擺著的事情,我又沒藏著掖著,你這樣子不相信中醫,何必當初找我談戀愛呢?有幾次,你慫恿我轉行去西醫內科,現在想來,你肯定是不相信我們中醫。那好,你告訴我,我學中醫,是不是讓你感覺很沒麵子?”

“怎麽會呢?你想得太多了。”小正輕聲說著,把我抓得更緊了。

“好的,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知道中醫的妙處!”我對自己充滿信心,狠狠地暗下決心要改變他的想法。

周日上午,睡到自然醒的我睜開雙眼,清新無比,感覺可真好。小正肯定又加班去了,他說過上午查漏補缺,下午帶我去爬山,那個讓我愛上吃石榴的地方,那個擁有很多石頭房子的地方,好久沒去那裏享受那種恬靜了……心裏這麽想著,我不急不慢地起床,洗漱,然後衝杯熱飲,吃著小正給我買的我愛吃的黑米蛋糕,這種能按照自我節奏過的日子真是愜意萬分。

充滿深秋感覺的冬日午後,陽光明媚,我們在這幹淨的風裏邁著輕快的腳步,沿山而上,我瞪大眼睛東張西望,一切都是那麽美好,即使那枯黃的泛著一抹紅棕色的草堆,我都覺著她的美不可言,清冽的空氣無色無味卻那麽沁人心脾,能接受這麽一場偉大的免費的自然洗禮,神色清明,胸懷坦蕩,感覺自己就像這山風一樣自由。

突然我聞到一種異樣的味道,我的鼻子怎麽了?疑惑之餘,我又集中注意力認真地嗅了嗅,空氣中的氣味的確變了,一種燃燒的焦味夾雜著說不出來的令人不悅的一種氣息奔湧而來,我禁不住皺了皺眉,問小正:“哪來的臭味?真難聞!”

“前頭是垃圾場啊。”小正平淡地說著。

“垃圾場——我怎麽沒有印象?!”稍作停頓,若有所思之後我接著問,“是最近才修建的嗎?”

“以前就在的。轉過那個彎就能看見了。”小正用手指著前頭那個不大的山體凸起說。

在這汙濁的空氣裏,我減緩自己的呼吸,並加快腳步往前走,想快點通過這塊人造區域,心裏頭還異想天開風能為我轉向,或者去哪裏借些清新空氣也好,實在受不了了,我便順勢把鼻子埋進小正的肩袖部,渴望用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戰勝充斥周身的“妖風邪氣”……

小正看了看我,收斂地笑著說:“趕快往前走!”

終於繞到了風的上遊,我用剛剛解放的鼻子深深吸了口毫無味道的空氣,慶幸已逃離剛才的汙濁,卻被眼前的垃圾山嚇了一跳,我閉上雙眼做了個深呼吸——鄭重地睜開雙眼,龐然大物依舊在,真希望是自己的眼睛花了……

“不會吧,這麽大的垃圾場!”我寧願這是個幻覺,卻又真真切切地站在這座“人造大山”的圍牆之下,那星羅棋布的繁雜色彩突兀山間,似乎在向這純淨的藍天叫板,那渾濁的濃煙正耀武揚威地向四周肆虐……我默然站著,心

中升起一個念頭:真應該少製造些垃圾。

“你說這個垃圾場以前就在的,那次我來怎麽沒看見呢?是不是那時候垃圾沒有這麽多。”我自言自語地說著,“小正,你說,這個垃圾場算大還是算小?”

“應該有更大的吧。你想啊,這是我們這個小鎮旁邊的,那些大城市的垃圾場肯定更加壯觀。”小正很客觀地說著,他肯定無法體會我內心的震動。

“說的也是,這太可怕了。我們人類一直這麽肆意妄為地活著,自以為是地認為我們就是地球的主人,為所欲為,那種對自然的敬畏之心蕩然無存,真是件可怕的事!”我邊走邊吐露自己的心聲,“其實大自然對我們太好了,就像我們的身體一樣有很強的代償功能,一點點小毛病身體自己就能調整適應,這樣卻又容易造就一種錯誤經驗,那就是,人們想當然地以為自己身體健康,並因此掉以輕心不斷透支,等到自身調整不過來的時候,大病就表現出來了,到這個時候,治療卻變得異常被動;真不知道,大自然到了調整不過來的時候,我們將何去何從?”

“年輕人,別這麽悲觀好不好!”攜手而行的小正時不時地看我,終於輪到他說話了,“別這麽杞人憂天了,事情都會有辦法解決的。”

“大多數人都很享受地生活著,我也很羨慕他們,可是我就做不到那樣。也許天性使然,本性難移嘛!”

想不到這次故地重遊竟然收獲到如此大的一個心靈震動,我在內心深處默默地囑咐自己:以後買東西真要慎重再慎重,否則一不小心又會為垃圾場添磚加瓦的,繼續堅持過簡單的生活吧!

“今天我們講講關乎中醫生死存亡的一段曆史,這對於我們中醫人來說,是全麵了解中醫不可或缺的一頁,通過這段曆史,我相信大家對中醫會產生一種不一樣的感覺。”主任的開場白一下子引起我極大的興趣,我全神貫注地豎起耳朵聽著,“教科書上很少詳細描述這段曆史,如果有也通常隻是一筆帶過。這段曆史始於一九零零年前後,也就是我們在曆史課上學過的‘新文化運動’那個時期,1919年的五四運動,這個大家應該很熟悉——差不多就那個年代,當時應該也是‘西學東漸’興盛到極致的時候。我們很難想象那個年代的人有多麽彷徨迷茫,悠久輝煌的這麽一個泱泱大國,從1840年開始吃敗仗後,英國人從我們這裏拿到了好處,看著有利可圖,大家都紛至遝來掠奪他們各自的好處,後來連日本人也從我們身上撈到了他們想要的,麵對著分崩離析的國土家園,當時的國人想不通啊!如果是我們生活在那種處境,肯定也想不通:為什麽我們總是這麽被人欺負?許許多多的有識之士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尋求答案,渴望能重新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站起來做人。很自然,很多知識分子就把矛頭對準了我們的傳統文化,這裏麵就包括我們的傳統醫學:中醫。就這樣,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好,現在你們先來,說說有哪些代表性的人物支持或反對中醫。”

科室裏一陣安靜,在剛才這段波瀾壯闊的背景描述中,生活在幸福年代的我們好像穿越到了“落後就要挨打”的民族危亡時刻,臉上不禁流露出一種凝重的表情,一種關乎生死存亡的大思考也在我們腦中悄然進行著;事實上就算在當代,“中醫科學嗎”,“中醫到底能不能治病”……類似的疑惑也還是常常不絕於耳,對於中醫人來說,真不知道是福是禍,其實,對於中國人甚至地球人來說,這種福禍的判斷又何嚐說得清楚呢?

“魯迅,他學的是西醫,後來他棄醫從文了,由於他父親生病就醫的經曆,他好像說過中醫是有意或無意的騙子這樣子的話,反對中醫,他應該算一個。”

“郭沫若,梁漱溟好像都反對中醫的。”

“梁啟超、孫文、陳獨秀他們好像都反對中醫,也許跟他們身處那個特殊的年代,主張新文化運動有關係。”

“對。不過梁啟超和孫文卻又有不同,梁啟超其實也喝中藥,他也切身體會過中醫的療效,但是孫文為了他畢生追求的事業好像挺拒絕接受中醫治療的。”

“那個梁啟超啊,為了西醫也挺拚命的,據說在醫院動手術時,醫院切除了他健康的那個腎髒,但是他也不責怪醫院,因為他擔心這麽一鬧騰會影響西醫在中國的傳播,夠偉大吧!現如今,這樣的病人可找不到了!”

“我來說一個支持中醫的重量級人物,物理學家,錢學森,名聲響當當吧!”

科室裏議論紛紛,但是言辭並不激烈,我隻是聽著,因為自己從來就沒有在意過這方麵的內容。但是,我知道自己喜歡中醫,這就足夠了,如果能用中醫幫助更多的人,那自然更好。

緊接著一陣沉寂,主任放下手中的杯子,開始講話:“我還是先從惲鐵樵說起吧!他原先並不是醫生,而是一名教書先生,後來成了《小說月報》的主編,魯迅先生還在上麵發表過文章呢!看看,他們倆真夠巧的,都是當時的知識分子,既精通中國傳統文化,又各自懂得外語,並且都翻譯過外國的小說,可是結果呢,一個棄醫從文,一個棄文從醫——這可能可以用‘人各有誌’來解釋吧。正當惲鐵樵主編的《小說月報》風靡一時,喪子之痛卻接二連三向他襲來,兩年中他的三個孩子都死於傷寒,略通中醫的他隱隱中知道應該用哪類方藥來治療,可是苦於自己沒有臨床經驗,苦於那些醫生並不考慮他的建議,就這般無可奈何,他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親生骨肉夭亡。大受打擊的他深知求人不如求己,發憤學醫,努力研究《傷寒論》等經典。一年後,他第四個孩子又患了傷寒,請來的名醫還是不敢用傷寒方,致使病情越發嚴重,他躊躇徘徊,徹夜難眠,天亮了,他拿著開好的處方,咬咬牙對他夫人說:與其看他病死,寧可讓他服藥而死。這一次,他親手把孩子從死神手裏搶回來了,此後,他更加相信傷寒方,身邊的親戚朋友也給治好了不少,找他看病的人也日多一日,所以他幹脆就棄文從醫了。與此同時,另有一位學識淵博的餘雲岫,他早年學過中醫,後來留學日本學了西醫,在那裏,他親眼目睹日本新醫學的全新發展,而這一切都發生在漢醫廢止之後,在日本,他們稱中醫為漢醫,當時的新醫學就是指西醫——這番經曆強烈地刺激著他那顆年輕的心。畢業回國後,他便著手他那雄心勃勃的醫學革命,目標非常明確:直接拿《黃帝內經》開刀。那本《靈素商兌》就是他寫的,書中他全麵批判中醫,一個學過中醫的人居然能把中醫說得這麽一無是處,也不知道他那中醫是怎麽學的。”主任稍作停頓,一絲似慍非慍的神色在他臉上稍縱即逝,隨即他輕微地調整了下呼吸,繼續淡定地說著,“他的這本書出來之後,習慣了中醫的國民並沒有什麽針鋒相對的應戰措施。直到五年後,惲鐵樵挺身而出迎接挑戰,發表了《群經見智錄》,用科學的語言闡述《黃帝內經》,捍衛中醫體係的完整性,並駁斥《靈素商兌》徹底否定中醫理論的謬論。一年以後,他又寫了《傷寒論研究》,為溝通兩種醫學做了努力嚐試。他認為中醫重視人體在大自然中隨四時陰陽而發生的變化,而西醫則重視人體的生理、解剖,病理、病灶,二者雖然都以人為研究對象,但是二者的理論基礎完全不同。在中醫生死存亡的那個危急關頭,他極力反對有些醫生試圖將西醫病名生搬硬套在中醫身上,我們現在也知道他這樣做是很有道理的,否則會造成更多不必要的混淆;他還親自創辦中醫函授學校積極培養中醫人才。事情卻遠遠沒完,他們這兩位先生代表著當時中醫、西醫的兩大陣營:一個身體力行開業問診並創辦中醫函授學校;另一個處心積慮欲除中醫而後快,暗中起草了‘廢止中醫案’,並在1929年國民政府的第一屆中央衛生委員會會議上通過該提案——奇怪的是,這次會議的與會人員中竟然沒有一位中醫人士!眼看著,在中國大地上至少傳承了兩千多年的中醫就要被消滅了,全國中醫界及支持中醫的各界人士終於不再沉默,掀起了中醫史上空前的抗議風潮,集會、遊行、請願等鬥爭此起彼伏,當時的政府為了息事寧人,不得不取消這份提案。提案被取消了,但是這次事件對中醫的影響是巨大的,各種各樣的歧視、排斥、限製還是接踵而至。其實,早些年我非常恨餘雲岫這樣的人,我想不通為什麽像他一樣接受過傳統教育的人都堂而皇之反對中醫,照理說他們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理解和把握應該比我們要深刻得多,照理說他們應該是很容易接受中醫的,可是卻事與願違……這麽多年來,我想來想去,隱隱中,我覺得可能是我們中醫生辯證水平良莠不齊的原因,換句話說:不是中醫理論不行,而是人不行,是學的人沒有真正理解那個理論,卻拿著藥、拿著方子就給人治病,這樣怎麽能保證療效呢?保證不了療效的中醫生多了,難免會讓大家對中醫的印象大打折扣,一個巴掌拍不響,我們自己肯定是有責任的。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不再那麽恨餘雲岫了,就算沒有他,還會有其他人出來反對中醫;還有更重要的一點,隨著時間的推移,具體情況會變,人的思想也會變,反對中醫也好,反對西醫也罷,也許都是人生過程中的一個階段而已,說不定什麽時候他自己就變了。你看那個對餘雲岫有影響的俞樾,他可是有記載的‘廢醫存藥’說第一人,晚清大學者,也是著名的學者章太炎的老師,曾竭力否定中醫,到了體弱多病的晚年,他卻變了,還自嘲說‘不能堅執廢醫論’。所以啊,真不必記恨他們了。”

主任慢慢地降低了聲音,語氣緩和地說著,我們則默默地聽著,辦公室裏顯得很寧靜。我不明白主任今天怎麽給我們講這些曆史,而且是這樣不光彩的曆史,聽得我心情凝重,高興不起來……

突然,主任話鋒一轉,提高聲音接著說:“這麽沉重的話題,聽累了吧!接下來,你們說說中醫的現狀,看看是不是能輕鬆些。”

這個提議一出口,刹那間我就想到了作為中醫人的自己被人瞧不起的那次遭遇,一種一吐為快的衝動叫我第一個開了口:“現狀好像也沒有那麽輕鬆。上次我在外頭吃飯就聽到有人笑話咱們中醫,他的意思是去看病,醫生給開了西藥和中成藥,結果他拿了西藥就回去了,沒留意還要去另一個藥房拿中成藥,等他發現的時候病早好了,然後他就嘲諷說那中成藥就是醫生用來賺錢的,根本就沒有必要開。他的這種帶有蔑視的推理真叫人感覺不舒服。”

“是啊,我也聽過類似的說法。別說他們,甚至有些中醫生都信不過中藥,每次看病都要連帶著開上西藥,還美其名曰‘中西醫結合’——不知道這是醫學的發展方向,還是病情理當如此。”

“我還受過同事的戲謔呢!說中醫生看病開藥就是‘啪啪啪’一堆中藥,然後西藥‘某某某’,那種語氣聽得我不想開口回話。”

“學中醫出來繼續搞中醫的,這個比重好像也不高,改行的

多。”

“中醫的專家很多,可是真想去找個能看好病的卻不容易,除了名頭大不知道從哪裏下手啊,我看還不如我們主任神……”

“噓,可別這麽說!”主任馬上擺手製止,“千萬不要神化某個人,也別神化某樣東西,比如說中醫,神化過度遲早會出問題的。況且看病並不簡單,更何況還有‘醫生醫病不醫命’的說法。”

“我看過一種說法,說是建國前後的中醫生人數差不多,可是二者的質量就很難相提並論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真是挺悲哀的。”

“現在中醫給人的感覺都是治療慢性病、西醫無能為力的疾病等等,什麽急性病好像都和中醫沒有關係,當然有些痛症用針灸治療倒有很好的療效。”

你一言我一語,大家的紛紛議論活躍了科室氣氛,我卻開始不自覺地走神了——數年前,那麽任性地選擇學習中醫隻是因為自己知之甚少,那種好奇感與中醫的社會地位毫無關係,今晚聽到的種種說法卻都在暗示中醫的種種隱憂,那一句句話就像棍棒擊中我身上的痛點一樣,一種不安的感覺漸漸爬上心頭,原本以為那個生死存亡的階段遠離而去就萬事大吉了,卻不曾想,現實中的我們其實還是沉浸在中醫陷落的危機裏——一種孤零零的感覺讓我害怕……

科室裏漸漸清靜下來,主任清了下嗓子緩緩啟口說:“聽著大家說的中醫現狀,似乎感覺也不輕鬆。遠離了那個有政府參與的在生死線上掙紮的年代,本想著中醫的日子會好起來,沒想到吧,中醫的現狀還是這麽不盡如人意,不知道是造化弄人還是其它什麽原因?說實在,目前這種狀況真像溫水煮青蛙的過程,西醫撐起了醫療衛生事業這片天,我們中醫在這片天底下似乎過得還挺好:中醫藥大學的錄取分數線也挺高,各種中醫院、中醫門診、名醫館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中醫養生、治未病、推拿、足療等名堂也頻現眾人的耳目之前,諸多一切看著挺繁榮,事實上,我們離中醫的精髓卻越來越遠,如今見到的很多中醫在嚴格意義上說總少了些經典,純粹的感覺。細讀過整本《黃帝內經》的人都知道,書中涵蓋的內容廣泛得難以想象,她對一位醫生的要求也高得不得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聽著讓人有種不可企及的感覺。中醫正是把人置身於六合之內來看待的,這個六合可是我們的前後左右還有上下六個方向的無限延伸,每個人都身在其中卻又通聯著周圍這個開放的大宇宙,在這個先決條件下,隨著時間空間的變化,客觀全麵地分析判斷,然後因勢利導來養生治病,不能說她沒道理,隻不過和當代主流的思維方式不一樣,孰優孰劣,這跟下結論者的喜好關係很大,比如說讓我判定優劣,對比於目前越來越細分的西醫,這種目無全人的細分可有走入死胡同的隱憂, 我很明確自己更喜歡中醫,因為中醫站得高看得遠,能更開闊地看清楚人的生長收藏,然後借助自然之力恢複健康——不是我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一個真正智慧的人肯定也會有這種感覺;不懂中醫的人就很難溝通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嘛!回顧曆史,中醫的經典還駐足在數千年前的著作,也因此有人借用‘超級早熟’來形容她——我想這絕不是我們中國人不思進取,而是因為後來者太執著於病卻疏忽於人以及周遭環境的圓通廣博;西醫則從大到小,從粗到細在不斷地自我否定,診斷方法、治療方法都在新舊更替,如果把這看作是進步的話,不容置疑,西醫是在不斷地進步,同時這也意味著人們接受的診治很難達到最優質,因為在前頭總有所謂的更優質的在等著。感覺這中醫和西醫像極了我們人類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對於人的自然屬性我們能作為的東西很少,可是人又不安於本分,所以就極力在我們能有所作為的社會屬性上絞盡腦汁,創造了無比紛繁的現代社會,令人眼花繚亂、沾沾自喜,似乎能棄自然於不顧,可是能因此就說我們戰勝自然了嗎?我不敢說。事實上,西醫的日新月異推動診斷治療方麵一個個更新版、改進版、提升版的出現,不知道是疾病變化太快還是人的想法變化太快,弄得現代醫學也跟時尚產業一樣——這種診治上的豐富多彩真足以讓人心生自豪,擁有滿滿的成就感;相較之下中醫的密契造化,用中醫的話說就是‘與萬物沉浮於生長之門’,這種古色古香的說法一成不變,正像我們的太陽沒變,地球沒變,人的自然屬性沒變,生老病死沒變一樣,我覺得這倒正說明了中醫是敬畏自然的產物,所以我們能做的就是好好地全麵地去讀中醫經典,不讀不足以領悟其精髓,不讀全麵就會斷章取義貽害無窮;在這個基礎上再充分發揮我們的想象力尋求中醫和現代思維的結合點,這樣的中醫現代化才是一條陽光大道。好吧,晚上就講到這裏。”

離開辦公室已過九點,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抬頭仰望,藍黑色的天空中星光熠熠,一陣清冷,我竟不由自主心生感歎:縱使那高遠的星星比我們的太陽大幾十倍,數百倍,現如今在我眼中卻還比不上小鎮街麵的燈光閃亮,可是當然也不能因此否定這些遙遠的星星的作用……如此種種撲朔迷離的想法叫我心亂如麻,都不是一下子能想得通的,不去想也罷;然後我就想到小正說今晚要回來的,便拿出手機撥通小正的號碼,長長的嘟嘟聲不急不慢地響在耳畔,我耐心地盼著,雙腳繼續向前邁步,心裏不斷閃過一幅又一幅畫麵:他還在開會,他在回家的路上一下子沒注意到手機來電,他的手機還處在靜音狀態……我悻悻地看了一眼手機,便不抱希望地把手機丟進包裏,就顧自回家了。

一個人進了家門,本想著上樓看會兒書,卻發現自己的心遊移不定,完全無法和文字大師交流,百無聊賴之餘,我破天荒地下樓打開電視,打算就這樣頹廢地窩在沙發裏,等待小正回來。

電視機發出的聲音一下子讓房間熱鬧起來了,不斷變換的畫麵也給房間增色不少,我手拿遙控器,時不時變換頻道,渴望能鎖定一檔心儀的節目……遊移不定中發現好多個頻道都在播放同一部電視劇,我確認這就是大家流行在看的,便放下遙控器,打算耐心地看一會兒,讓自己也被裹挾一次;記憶中已經好久沒有完整地看過電視劇了,我都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耐心進入情節。電視屏幕上呈現的是輕鬆愜意陽光的畫麵,那種生活令人好生羨慕,不一會兒那場景卻變了,為了自身利益,機關算盡,人與人之間的勾心鬥角曆曆在目,看得我心情揪作一團,無法釋懷,我想不看電視,卻因為有些進入情節而心有不舍。演員演得很好,我像個傻子一樣越看越糾結,試圖勸自己放輕鬆些看,卻怎麽也控製不了越來越狹隘的心——糾結中,腦海裏閃現出一個問題:為什麽會上映這樣的電視劇呢?緊接著是一連串的問題:讓人的心變得越來越狹隘?那樣的生活還有什麽意義呢?這樣的文化有什麽我看不見的積極導向嗎?人本應該就這樣還是被引導成這樣的?……慢慢地,我竟從電視情節中遊離出來了,那顆心也緩緩地舒展了些,還想起了實習期間一位老醫生的話,他說他從來不看電視劇,而隻是看些科普類節目,這一刹那,我懂得了他的意思,便拿起遙控器,果斷地關掉電視,閉上雙眼……

十點半了,我忍不住又撥通了小正的號碼,他終於有回音了,說是過會兒就回來,我傻傻地躺在沙發上等著……

十一點了,仍然不見他的蹤影,我心裏頭堵得慌,毫無睡意,便起身出門,去外頭等小正回來。

隨著影子的忽前忽後,忽左忽右,我來到他回來必定要經過的路口,找個台階坐下,望望依然藍黑的天,又看看被路燈照得亮堂的街道,和清冽的夜風一樣精神抖擻的我,靜靜地坐著,努力地看著,渴盼那熟悉的身影躍入我的視野……

還真有人來了,遠遠的一個身影慢慢向我這邊靠近,一刹那的驚喜之後便是一陣失望,很快我就知道那不是小正。我繼續若無其事地坐在台階上,眼睛卻在警覺掃視。

想不到那個身影也來到這片台階處,在離我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下了,他看了看我,然後移開視線,隨口問道:“這麽晚了,一個小年輕,坐這裏幹什麽?”

我看了他一眼,挺整潔的一位中年男人,剛好一陣風過來,潛送來一陣酒味,我頓時停止吸氣,轉成呼氣模式,然後屏息瞬間,看著遠方回答說:“等男朋友啊!”

夜風中,我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無聊的話,原來他是喝了酒怕被老婆轟出來,所以待在這散散酒氣的。

“我就奇怪了,你們男人怎麽這麽愛喝酒的?”

“剛開始是沒辦法,領導叫喝必須得喝,這喝著喝著啊,就上癮了,不喝點酒,這一天就好像沒過完一樣。”

“人生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不得已呢?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麽?生存,還是生活?”我嘟囔著,但願他沒有聽清楚,發覺這樣說話不是很合適便改口說道,“不過還好,沒把自己喝醉。”

“醉怕了。以前老被老婆拒之門外,客房睡過,沙發睡過,地板上也睡過……”歇了會兒,他繼續說著,“最後是現在這種狀態,老婆能容忍的最高限度了。這不,還要把自己晾清醒些才能回去。”

又有人過來了,我努力地看著,渴望地盼著,仔細地辨認,隨著人影越來越大,看那走路的姿勢,我確信是小正,便放開嗓子喊了聲他的名字,隨即起身告別而去。

小正很詫異地望著我說:“大半夜的,你怎麽在這裏呢?”說著抓住我冰冷的手。

我無聲地笑了笑說:“一個人在家悶得慌,我就出來了,在這裏,肯定能早點見到你。都感覺我們好久好久沒見麵了。”

“傻瓜,這麽冷的天。”說著他還攥緊我的手進了他溫暖的口袋。

“還好,看你比較正常,算我沒白等。”我們邊說邊往回家的方向去,“要是又像上回一樣喝醉了,那我會轉身離你而去的。”

“還說,那麽需要你的時候,你卻不理我。那次,吐得我好難受,就差把胃給吐出來了。”

“誰讓你喝醉酒的!連自己的身體都不愛惜的人,我最痛恨了。”話語中釋放出濃濃的硝煙味,轉念一想我改變語氣笑著說,“還好,今天沒怎麽喝,孺子可教也!”

我們緊挨著往前走,我還時不時拿自己的鼻子蹭他的肩膀,像小狗一樣狠狠地嗅了又嗅。

“你還真屬狗啦?幹嘛呢?”小正扭頭看了看我問。

“有煙味——你抽煙了!”我從他口袋中抽出手,用食指指著他厲聲說道。

“怎麽會呢?”小正的心頓了下,然後拉長聲音說,“晚上一起的人都在抽煙,被熏的。”

回到家,小正興高采烈地和我說著領導如何幫他的事情,我呢,並不關心這些事,但是又不好掃他的興,便瞪大眼睛翹首望著他,很認真地聽著,甚至跟著他和他一起擠在麵盆上刷牙洗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