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家休息到了周一,故意選擇這天,是因為周一醫院裏總是人滿為患;不過我實在不想錯過晚上的學習,順便還可以去給主任看看,需不需要調理調理,藏著這份私心,晚上我早早地到了辦公室。同事們都很關心地詢問我的病情,叫我百感交集,真心謝謝他們!主任一來,我就迫不及待地向主任尋求幫助。他給我看了之後,建議我堅持完成封堵術的後續治療,即抗凝治療六個月,並沒有建議我中藥調理。

“我們開始今天的學習吧!和上回一樣,你們先說,我來補充。”主任一坐定,就簡單地開了場,停頓片刻馬上又說,“對了,梁冷幾次沒來了,這幾次我們講的都是每個人自己讀到的印象深刻的中醫經典語句,或者對我們中醫有啟發作用的內容,有相關性的都可以。”

鍾醫生拿出一份材料說:“那好吧,我先來。這一段出自《靈樞•天年》,一次次讀它,感覺一次比一次深刻,所以就迫不及待地搶著說了。它是這樣寫的:‘人生十歲,五藏始定,血氣已通,其氣在下,故好走。二十歲,血氣始盛,肌肉方長,故好趨。三十歲,五藏大定,肌肉堅固,血脈盛滿,故好步。四十歲,五藏六腑十二經脈,皆大盛以平定,腠理始疏,榮華頹落,發鬢斑白,平盛不搖,故好坐。五十歲,肝氣始衰,肝葉始薄,膽汁始減,目始不明。六十歲,心氣始衰,苦憂悲,血氣懈墮,故好臥。七十歲,脾氣虛,皮膚枯。八十歲,肺氣衰,魂魄離散,故言善誤。九十歲,腎氣焦,四藏經脈空虛。百歲,五藏皆虛,神氣皆去,形骸獨居而終矣。’每次讀到這些語句,都很欽佩古人細致入微的觀察能力,相信你們也有同感。就說我那剛上小學的兒子吧,每次和他一起出去,他總是一抬腿就跑啊,跳啊,原先我總是想辦法製止他,因為怕他摔著,後來不經意間又讀到這段,我才恍然大悟——‘十歲’,‘好走’,這古文中的‘走’就是跑的意思。原來孩子們的歡蹦亂跳是有基礎的,任憑我們怎麽製止都沒用!再回想自己十幾歲二十來歲的時候,走起路來風風火火,和爸媽一起走總嫌他們慢,現在想想根本原因就是人生所處的階段不同,我們的古人早就講得清清楚楚了。現在我也邁入了‘好步’、‘好坐’的階段,不如從前走得快了,有時候甚至想坐一坐再走。聯係臨床上接觸到的不同年齡的患者,一輩子各個階段的變化了然於目,這種鳥瞰人生的方式可以讓我們心中有數。從中我們不可避免地領略到了‘歲月不饒人’的殘酷無情,同時也認識到人的自然變化過程,從而更好地體諒別人,孝敬老人,疼愛孩子,關注自身,也不至於糊裏糊塗過一輩子。我的話完了。”鍾醫生微微一笑,看了看主任,算是把“接力棒”遞給了主任。

“講得真不錯。這一段簡明扼要地描述了人一生的變化,和《黃帝內經》的第一篇,也就是《素問•上古天真論》裏頭的部分內容遙相呼應,都很完整地羅列出人一生的變化。那一段我們應該更熟悉,就是女子以七歲、丈夫以八歲為變化單位的那一段,那裏頭還講到了‘天癸’,《中醫基礎理論》課上肯定要求背過的。我們的古人很認真地記載了這種生長壯老的過程,期望我們能順著這些變化安排生活,而不是拔苗助長,把人生搞得亂七八糟——如果不注意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那樣就容易得病。其實縱觀整本《黃帝內經》,裏頭的方藥很少,主要都是講生活中應該怎麽順應自然,做到治未病的最高境界:防微杜漸,不得病。”主任點評完之後掃視我們一眼說,“好,下一個。”

“我還記得幾句很優美的句子,比如‘四時陰陽者,萬物之根本也,所以聖人春夏養陽,秋冬養陰,以從其根,故與萬物沉浮於生長之門’;比如‘是故聖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病已成而後藥之,亂已成而後治之,譬猶渴而穿井,鬥而鑄錐,不亦晚乎!’這些句子給人感覺非常開闊,一個個渺小的人好像一下子和天地融為一體了,那種氣場堪比馳騁天地間拯救蒼生的大英雄,太美了!”蔡醫生晃動腦袋享受著這種天地間的大美,緊接著卻話鋒一轉,“可是現實非常殘酷,從醫這麽多年也感覺萬分慚愧,因為,那種場景似乎隻是一種理想化狀態,那種豪邁之情有遇到過,可是往往很快就被臨床上太多的遺憾給淹沒了,我也想當個常常能開懷大笑的好醫生,可是太難了,盡管主任也在想辦法幫助我們提高醫術。”

科室裏一陣安靜,每個人好像都被蔡醫生的話給鎮住了,理想真的很美好,直麵這種美好,我們好像沒有資格談論身為醫生的那種成功的喜悅——不知道主任有沒有那種驕人的成就感,反正我還沒有。

終於,嚴肅認真的主任開口了,他說:“這種心理感受我也有啊,的確,很不是滋味。不過老子說過:‘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內經》中也有‘無形無患’的說法。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矛盾體,推而廣之,一事一物都是相反相成的矛盾體,用《內經》的話叫生克承製。就說人類吧,我們自封為萬物之靈,有聰明的大腦,靈巧的雙手,可是我們這個似乎無所不能的身體,縱然天生配備有強大的自我修複功能,要是放縱無度,我們還是不可避免地要生病,要過早老去,要非正常死亡——很自然,生,老,病,死,成為我們一生中必須經曆的事實,埋怨也沒有用,躲也躲不掉,既然如此,我們就隻能坦然麵對,關注卻又不能太過關注自己的身體,因為除了身體之外,我們還有心靈。那種‘無形無患’的說法聽起來有點恐怖,要無患是不是真的要先無形呢?無形是不是要毀滅自己的形體呢?人是不是真的要死亡之後才能免除病痛的折磨呢?我覺得這背後肯定還藏有更大的玄機,所以我想再重申一次,中醫這門學問,確實完美,盡管她不能解決所有問題,可是她明確地告訴我們怎麽自然地去生活,主動調整節奏和天地同步,‘得道多助’,那樣我們的生活自然就順暢了;相反,要是總自以為是地幹些人定勝天的蠢事,等‘病已成’或‘亂已成’,再收拾殘局,那就晚了,那叫‘失道寡助’!被動地把人生的大部分美好時光都用來收拾殘局,那太悲哀了。就像很多經典一樣,我們的中醫並不是一蹴而就的學問,對她的理解程度會直接影響一位中醫的水平,所以經常性讀讀經典還是很有必要的,她會冷不防地給你一種診治疾病的靈感,或者一步一步引導你觸類旁通——這也算是古人留給我們的寶藏吧!好好利用她們,我們會遇到更大的驚喜!”

片刻沉靜後,錢醫生接過話題說:“我是比較懶的,在主任的諄諄教導下,那天終於捧起書來,在《靈樞》的敘中,我讀到了‘夫為醫者,在讀醫書耳,讀而不能為醫者有矣,未有不讀而能為醫者也’,這句話叫我內心輕輕顫動了一下,從這一句話看來,不論是古代人還是我們現代人,成才的道路都是差不多的,天才也需要勤奮學習。繼續往下讀,另外一句更是叫我感動不已,‘古人有言曰:為人子而不讀醫書,猶為不孝也。’當時我在心裏不停地嘀咕:古代人對自己要求真高,居然把學醫提高到孝道的層麵,現代人有幾個能做到呢?無限感慨之餘,我還到網絡上搜索相關內容,想知道其中所謂的‘古人’到底是誰?原來,《靈樞》這本書很早就殘缺不全了,直到北宋1093年才刊印頒行了由當時的高麗國傳進的《針經》,大家都知道這是《靈樞》的另外一個名字,可是,好景不長,隨著北宋末年和南宋初年的頻頻戰亂,很快這本書又人間蒸發了。現在我們能讀到的《靈樞》是史崧進獻的家藏舊本,那是南宋1155年的事情,不用說,這裏的‘古人’肯定早於這個年代,或許,古代的知識分子原本就這樣要求自己,這種嚴格要求真是令我汗顏!在網絡上,我沒有找到這位‘古人’的具體身份,但是居然搜到更為完整的一句話:‘為人父母者,不知醫謂不慈;為人子女者,不知醫謂不孝’,這句話對我們的要求更全麵了,我們吃這碗飯的人都覺得成就一個好醫生太難,做到慈,做到孝,要‘知醫’,絕對是一輩子的功課!而如今,我們幾乎都是隔行如隔山的,分工的細化,已經割裂了人的全麵性,就算我們在醫院上班,搞中醫的跨出中醫科的門就好像什麽都不懂了,搞內科的也不懂骨科的東西,醫生不懂護理的東西,比比皆是,一個完整的人就這樣支離破碎地生活著,感覺有點慘。古人對‘不慈不孝’的這一條定義真夠我們望塵莫及,他們的自我要求如此嚴格,而我們呢?比如說我,當個醫生,混口飯吃,看書似乎就是為了考試、升職稱,什麽精益求精都甭提了,根本和我無關——慚愧啊!”

錢醫生今晚說得很動情,也聽得我心生無限感慨……

“這個說的有點意思,聽你這麽說,我也感覺自己的生活很消極,很被動,沒有真正的想法,隨波逐流地上著班,養家糊口,慢慢老去。我們這是怎麽了?”很少言語的王醫生今晚也開口了。

“何止我們啊,大部分人都差不多。上進一點的人要麽想混個什麽領導做做,要麽想賺到更多的錢,好像這才是最大的光宗耀祖的事情,剩下的就是日複一日地積累著各種資曆以應付日常工作。孩子

們也一樣,打小開始,我們都一窩蜂地叫他們好好讀書,才能考上好的大學,才能有好的工作,可是什麽叫‘好的’,很模糊,就這樣,糊裏糊塗的年輕一代又長大了。我想正是這樣一種現狀,我們的幸福指數才不高,才有那麽多人覺得空虛無聊……”

主任輕輕地咳了咳,笑著說:“怎麽說著說著都成怨男怨女了,似乎整個社會都病態了,打住打住,要不,幸福指數還要往下降。史崧的話也一度叫我自歎不如,隨著年歲增長,更能理解這話的分量了;同時這話也給我們提了個醒,在什麽事情好像都能外包的高度商業化時代,我們應該清楚一些不可外包的核心事件,以免真的變成‘空心人’。剛才大家說到的生活現狀,也許和我們生活得太社會化有關,人的社會屬性決定我們這樣,可是事情往往過猶不及,當社會的普遍價值取向太過強盛時,我們就會淡忘人的自然屬性,無視那些天生本真的想法,漸漸地我們的理想就被蒙蔽,不明天真理想的人就一個個多起來了。隨著這種群體效應的不斷蔓延,孤立自然人的意義好像就被群體價值綁架了,時間一長,或自得其樂,或隨波逐流,或扭曲變形,就形成了壓力重重的人世間。假如有一種力量能引導每一個個體都去幹自己心儀的工作,無所謂高低貴賤,沒有三六九等,那樣的話,我們的幸福指數是不是會提升,工作效率是不是也會大大提高呢?至少,我覺得這正順應了自然,而且,當一個人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時,自己都不允許自己馬虎,這樣一來,做事的質量自然就高了。我經常引導我身邊的孩子,包括我自己的孩子,鼓勵他們體會並發現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然後勇往直前;當然,這個過程並不簡單,畢竟打小開始就有自己堅定理想的人並不多,所以我們就可以順其自然,先按部就班地接受義務教育,打好基礎,為將來的生活做準備,畢竟在這個社會上,最起碼的溝通和交流是絕對離不了的。”

主任正講得頭頭是道的時候,錢醫生微笑著靜靜地舉起了手,等主任話音剛落,他就接著說:“主任,這個想法很好,可是我覺得做起來並不簡單。《內經》中有一句:‘如迎浮雲,若視深淵,視深淵尚可測,迎浮雲莫知其極。’天上的浮雲,地底的深淵雖然難以用人力加以度量揣測,我們還是有天氣預報、地理勘探什麽的,這個準確度暫且就不說了;人心的想法,看不見,摸不著,瞬息萬變,更是捉摸不透,那我們該怎麽去引導孩子啊?”

主任聽完後笑了笑說:“這個問題提得不錯。我覺得可以借鑒孔夫子的話:‘十有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他十五歲左右就立誌於學習了,並終生孜孜不倦,讓很多他那個年代之前的文化得以流傳至今。我們也可以告訴孩子十幾歲的時候留意一下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看有沒有一件事情是他樂而忘返、而且能讓自己和他人的生活變得更加美好的,萬一沒有也不要著急,等他的經曆豐富了,眼界開闊了,相信會有轉機的。我是順著這個路子摸索著引導孩子前進的,當然不排除有更好的方法,你們有什麽好的方法也可以說出來交流交流。好了,下一個。”

片刻安靜後,我也忍不住開口說:“主任,我還記得很簡單的一句,應該是《道德經》裏頭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感覺這話很有意思,可是我不知道它真正的含義,您給我們講講吧!”

“對,這是《道德經》裏的。有人拿這個來解釋中醫的陰陽理論,也有人把這句話當做從無到有的一座橋梁,反正對於這句話,有多種見仁見智的理解。我最近看到的一種解釋挺有意思,說給你們聽聽。”停頓片刻,主任賣起關子來,“先來考你們一個問題,我們的漢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這十個字,哪個字的筆劃最多?你們數數。”

也不管主任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科室裏一下子出現了小學課堂裏的熱鬧場麵,我們紛紛開始數筆劃,主任則端起杯子喝水,安靜地候著大家一本正經地數數……

“主任,是繁體字還是簡體字?”突然一個聲音冒出來,給我們的科室更添了數分生機。

“簡體字。”主任的回答明確有力。

“四。”過了一會兒,科室裏紛紛響起這個聲音,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對,是四,而且繁體字好像也是肆。”

“有沒有想過為什麽是‘四’?”主任像個思想指揮家一樣指揮大家思考,科室裏動一陣,靜一陣,精彩地上演著這場思維遊戲。

“這個倒沒想過。”

“對哦,很奇怪,一是一橫;二是兩橫;三,三橫;四,來個四橫,看著也可以,為什麽卻變複雜了呢?”

“主任,你說吧,省得我們浪費口水。”

“你們還記得剛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那句嗎?三生什麽?‘萬物’。對吧!四和萬物有什麽關聯嗎?‘四’字,外頭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口’字,或者可以說是個正方形或長方形,體現了天圓地方的‘方’字,也就是指承載萬物的這方土地,天地相交的這方區域;裏麵是一撇和一捺,簡單的二分法,可不可以理解為陰屬性和陽屬性的兩類事物呢?如果可以,那麽很顯然,這個‘四’就明明白白地表述了‘萬物’這個含義,正因為有這層意思,所以,‘四’字筆畫最多,應該可以理解吧!”

我們紛紛點頭稱是,那種柳暗花明的豁然開朗感滿溢辦公室,在這兒,學習過程總是充滿挑戰。無限敬佩的同時,我又隱隱歎息自己的淺薄,學海無涯,有時候卻隻有望洋興歎的份,這種種矛盾牽扯著我的思維,千頭萬緒,無從下手……罷了,罷了,如果真像主任講得這樣,從我們的漢字中也可以闖出一條通往古文明的道路——那我得更加敬畏這些從來不吱聲的老師了,她們會引導我們古往今來,縱橫幾千年,和古人對話,古為今用,幫助我們參透天地間的真理。

媽媽在電話裏聽說我動了手術的事情,表現得驚人的平靜,她卻在同一個周末,輾轉十來個小時趕來看我。

在火車站,遠遠的就看見我的媽媽,還和以前一樣黑黑瘦瘦的,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看見她頭上明顯增多的白發,我的雙眼濕潤了……強忍著淚,我笑著接過媽媽手裏的包,小正則從我手裏把包拿走了,我伸手拉住媽媽的手臂,還和從前一樣。

“坐車這麽久一定很累了!”

“還可以了,比他們沒有座位的人好多了。看你,又瘦了。”媽媽也和從前一樣總是嫌我瘦。

“媽,你看,他就是夏小正。”我看了看小正說。

“阿姨好。”小正微笑著向我媽媽點了點頭,靦腆地問了聲好。

“哦,你——好。”媽媽的普通話不是很好,她很費力地繼續說著,“謝謝你,照顧我們梁冷。”

聽著有點費勁,卻還算是可以聽明白的一句話。

“應該的,應該的。阿姨,別這麽客氣了。”

穿過出站口,小正開著摩托車先回去了,我呢,要陪媽媽慢慢走回去,十多分鍾的路程,順便也帶著媽媽看看我生活的小城。

晚餐過後,三個人一起上綠橋走了走,然後帶媽媽去我上班的醫院看了看,回公寓後,媽媽就開始整理她的包了。她拿出親手製作的家鄉小菜,好久沒吃到了,還有一些補品,說是親戚送的,便帶過來給我補補身子,我叫媽媽拿回去,卻拗不過她……

第二天下午,我們就在去火車站的路上了,短短的相聚,漫長的別離,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幫媽媽多少忙,好不容易挨到畢業、參加工作,卻還是不能回到父母身旁,反而還要日漸年邁的他們為我擔憂……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沒事找事地看看媽媽耳畔翳風穴上用貼膏固定著的生薑薄片是否牢固,那是我們用的土辦法,用來預防暈車的發生,幸好對媽媽還是有效的。我不知道該和媽媽說些什麽,隻是靜靜地幫她拎著些糕點、水果之類的,這是我自作主張給買的,她不樂意我買,硬說自己坐車不吃東西,也許她純粹就是想著替我省錢。

斜陽的光輝溫暖地灑滿整個站台,滿載著秋天感覺的初冬的風從身旁吹過,吹亂了媽媽花白的頭發,也吹皺了我那原本脆弱的心,有一種叫離別的東西靜靜地潑灑在站台上,伴隨著火車的那聲鳴笛,隨即都化作緩緩的腳步移動……我叮囑媽媽一路上要小心些,然後就是呆呆地望著火車漸行漸遠……

次日晚上,我打電話回家,順利到家的媽媽通過電話告訴我枕頭底下有兩千元錢,囑咐我自己買點吃的補補身子,並叮囑我不用再給他們錢了,說家裏吃吃用用都有,說他們身子骨都還硬朗……

我幾乎說不出成句的話,又害怕那種無法抑製的哽咽會傳到電話那頭,所以隻用最簡短的“哦”來回應,並飛快地結束了通話——我,真是承受不住父母這種不求回報的愛:向來害怕出門的媽媽竟然排除萬難跑過來看我,她根本就是用這種方式給我送錢,隻有他們用所有的時間牽掛我的健康,我的快

樂,我的幸福……

麵對媽媽偷偷留給我的一張張錢,看吧,安靜的它們仍然沉浸在夢鄉中,酣然甜美;我沉默不語,任憑豆大的淚珠一顆一顆滾落下來……

身旁的小正不知所措地問:“梁冷,怎麽了?”

“我太沒用了,真的沒用!長這麽大,幫不上爸媽的忙,卻還要他們拿錢給我。”我邊哭邊說,“一事無成,一事無成啊!”我忍不住放肆地哭出聲來,那種人生挫敗感在心中不斷地洶湧蔓延,助漲這洪水般的極端無助,這種無處安身立命的感覺刹那間讓我惶恐萬分……

聲聲哭訴讓小正心裏也沒了底,想不出辦法來安慰,他隻是輕輕地擁我入懷,輕輕地拍著我的背,欲言又止地說:“別想太多了。”

他真該再說些什麽,可是能說什麽呢——也許,現在,什麽好聽的,都隻能是蒼白無力的承諾,不說出口也罷;他是這樣一位實在人。

屋子裏靜悄悄的,偎依在他胸口,我心中涼涼的,漸漸地,淚幹了,卻仍然高興不起來。

小正心裏也很納悶:梁冷這是怎麽了?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她難道也變了?還是因為我太沒出息?要是我有能耐點就好了……

“我們出去走走。”小正拉起我的手說,“好吧!”

就這樣,我們一起漫無目的地走在這熟悉的街道上,他拉著我的手,暖暖的。天上星星稀少,路上行人不多,我真渴望這份空曠能給我某種無中生有的智慧,去駕馭瑣碎繁雜的生活。

臨近綠橋,我看見一位環衛大伯正坐在石凳上休息,他頭上戴著一頂灰色的紅軍帽,身旁的“鐵盒子”正播放著音樂,我忍不住慢下腳步多看了他幾眼——想起來了,有一回,我看到過他的,邊掃地邊聽著戲曲,也是這樣一頂紅軍帽,氣定神閑,悠然自得,揮毫潑墨一般,又恰似伴著音樂在舞蹈——這樣從容淡定的環衛工人可不多,麵對他,什麽“肮髒”、“可憐”、“掃地的”、“臭烘烘”這等詞語都隻能成為可焚燒垃圾的下場,心中湧起的是一種肅然起敬的感覺。

我的心咯噔一下,完全被這位環衛大伯的泰然處世給驚呆了,那背後藏著一顆多麽強大的心啊!我對小正說:“在這坐一下吧!”

於是,我們在大伯斜對麵不遠處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我默默地關注著他,他不急不慢地擺弄著身旁的“鐵盒子”,然後旁若無人地徜徉在屬於他的樂聲中,寧靜無比,生活好像原本就是這樣,生活好像還將這樣繼續,如同這江水靜靜地向前流淌,不爭不讓,不怨不怒……一首曲子結束,他收拾好各種器物,站起身來,前後望了望這幹淨的路麵,然後踏著清風明月離我們遠去。

“看見他了嗎?”我望著他遠去的身影對小正說,“這樣超凡脫俗的環衛工人,很少見吧!我遇到過他的,那一次,正在音樂聲中掃著地,因為好奇,我還多看了他幾眼——真羨慕他擁有這樣的生活態度!”

小正依然溫暖著我冰涼的手,並朝環衛大伯的身影望去,說:“看著是有點不一樣。剛才,我注意到你在看他,我也留意過他。”

“老實說,我真羨慕他,能這麽悠然自得地工作,估計他的生活也很自然。”

“悠然自得!”小正的聲音明顯提高了,連帶著一幅驚訝的臉孔繼續說,“他們工作很辛苦的,又累又髒,收入還低。”

“正因為這樣,我才羨慕他。這樣的處境,從他身上居然看不出半點埋怨,也找不到那種可憐相,有的隻是那種很享受的工作狀態,活到他那份上,我想,幾乎沒有什麽東西能左右他了。”我緩緩地說著,“不知道怎麽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感覺到生活的壓力,很想從這種壓力下解脫出來,可是沒有什麽好辦法。”

“你這是怎麽了?是因為我的收入太低嗎?”

“對啊,要是你的收入再高點就好了。”我不苟言笑,假裝恍然大悟地說話,“其實,擁有很多錢也挺好的,可以買自己喜歡的東西,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沒有因為我的話不高興,小正一本正經地問我:“給你很多很多錢,條件是做你不喜歡做的事情,難道你也願意?”

沉默了一陣子,我苦笑著說:“那還是算了吧!不過我在想,如果我多的是錢,那我爸媽就不用給我送錢了,我也不用這麽難過。”輕輕地歎了口氣,我繼續說,“我爸媽,都這麽大的年紀了,連一件一百塊錢的衣服都舍不得買,他們省吃儉用到家了,要是有錢,就用不著這樣,不買奢侈品吧,也不用這樣錙銖必較的。還記得上次你買給我的衣服嗎?想著爸爸媽媽都穿這麽便宜的衣服,心裏真是慚愧,他們穿得比我好才對。我一直覺得自己把錢看得很淡,現在看來,事實上,也許,那裏麵還是藏著些清高的。哎——要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並能賺到心儀的薪水,就好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很有錢的人也有難處的,這就是生活吧!”

夜很冷,我們起身往回走,話不多……

時間過得飛快,新年元旦即將來臨,約好一起吃飯的他竟然因為一台電腦丟下了我,說丟就丟,毫無征兆——原來是某位領導家的電腦壞了叫他去幫忙。我一個人在食堂吃了晚餐,然後百無聊賴地溜達在街上,走著走著雙腳不由自主地邁進了那家書店,我知道自己在這裏能夠很充實地度過閑暇時光。

好像沒多久,書店裏就有人提醒我們營業時間即將結束,我匆匆地翻看完自己最想看的內容,然後就起身離開。夜色清冷,我掏出手機看了看然後就朝公園那邊去,想去那裏熏染些年輕人過節的氣氛……漫不經心間我忽然聽見一個聲音:

“梁冷,你怎麽一個人!”原來是我的一個同事,正和她男友一起從我身邊匆匆經過,她興奮地繼續說道,“元旦也一個人過?”

“嗯,對。”沒等我想出一個好理由,他們就不見蹤影了。

不知道怎麽了,原本心情還可以的我情緒一落千丈,一種叫“難過”的東西躍上心頭,我立刻拿出手機氣呼呼地給小正打電話,竟然還是忙音,便在心裏暗暗埋怨:這樣的日子,竟圍著領導轉……

不一會兒,手機響起,是小正,我拿起手機沒好氣地問:“你到底回不回來嗎?”

“回來的路上了,你在哪裏?”小正好聲好氣的說著。

兩個人碰麵已過九點,我心裏那種不悅很奇怪地消失了,不過我還是如實地和他討論起這份情緒變化:“很奇怪,今晚我本來心情不錯,吃完飯去書店看書,感覺挺充實,可是後來在路上碰到了我同事,她很好奇我元旦怎麽也一個人過,就那一句不經意的發問前後,我的情緒完全變了,變得非常非常地恨你,你說奇怪吧?”

“難怪——像是要吃了我一樣!”小正收斂笑容,故作嚴肅地說,“你哪個同事?我去揍她,害得我這麽慘。”

“少來。”我輕輕地怒打他一下,換來的是他嗬嗬的傻笑,隨即邊走邊嘰嘰喳喳地說著,“現在我越來越相信‘人是會變的’這種說法了,原來一直認為自己挺有主見,不容易受人影響,看來結論不可以下得太早啊!還有,認識你以前,其實我習慣獨處,也因此大為不解那種很粘人的女生;現在我也有體會了,下班後總想著能見到你,能和你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你才發生這種變化的?”

小正忽然堅定地站住了,拉住我輕聲跟我說:“看,那石凳上有個人,翻了個身就滾到花壇裏去了,真搞笑。”

我朝他指著的方向看去,隱隱約約的,倒也看得真切,並沒發現什麽異樣,嘴裏低聲說著:“別開這種玩笑了,你喝了酒,眼花了吧!”

“開玩笑——這麽點酒!不信,我們過去看看。”說著,小正很認真地不快不慢地朝石凳走去,我也若無其事地跟上他。

真的,一個大男人微蜷著身軀在花壇裏睡得正香呢!夜色中能清晰地聽到他的鼾聲,隱隱中還聞到那渾濁的酒味,絲毫沒有醒來的意思,也許他正沉醉在美夢中……

“喂,醒醒,快醒醒,起來回家去睡覺。”小正拍著他的肩膀,試圖叫醒他。

唯一的反應是沒有反應,一種任性的沉醉肆意點綴這方夜色,如同蟄伏的小動物一樣漠視這個世界。

“醉酒的人真是奇怪,會做這麽離譜的事。我想,在他清醒的時候,他是萬萬沒有勇氣這樣做的。”和從前一樣,我還是對酗酒之人沒有好感,便就事論事的說著。

“喝醉酒好笑的事情多著呢!這樣躺在花壇睡覺的還算隱蔽了,還有躺在街上回不了家而驚動警察的,還有拿著鑰匙找不到自家門的,回到家抱著馬桶不肯離開的……多了。”小正侃侃而談,忽然他滿臉笑容看著我,話鋒一轉,“還有就是和你上回一樣喝醉了‘現場直播’,還需要我背你回家的。”

“哎呀,別說了。那時候我本來想借酒消愁的,想不到沒有一點用處,還難受了好幾天。別再取笑我了,求你了。我發誓以後再也不喝醉酒了。”我撒嬌般地求他,今晚真是的,玩笑開到自己頭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