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國慶長假快來了,我們早早安排好值班的日子,還計劃了一次戶外騎行活動,路線就安排在始於綠橋的優美延伸段,這可是我憧憬良久的地方——雖然早聽說這條深受歡迎的綠道,卻時常遺憾從沒成為她的騎行者;想著即將在這樣秋高氣爽的日子裏,和小正兩個人背著行囊自由馳騁天地間,真是件美不勝收的事情!

碧空如洗的早上,我們推著借來的山地車,帶著幹糧和水,上了車就向綠橋那邊去,我試著體會刹車等性能,還小心翼翼地換著檔位細細感受其間的差別,心中那種興奮勁還在暗暗湧動。

很快,我們遠離了喧囂,進入簡潔的綠道,置身滿眼的綠色之中——滿滿夏天的感覺,秋天的絢麗多彩應該還在由北向南的路上。我慢悠悠地踩著踏腳板,順著紅色瀝青路麵在風中穿行,路麵上大大的自行車標誌,會讓我莫名激動;小正騎得快,車輪滾滾,一下子就把我甩後頭了。我按部就班地慢慢騎著,幾聲鳥鳴也會誘我瞪大眼睛東張西望,磨蹭夠了,我竟然一反常態加快了騎行速度,呼呼的風聲熱情地在耳畔吟唱,似乎在給我加油助威。

終於看見小正了,他正用最慢的速度緩緩前行,還時不時扭頭看,我高興地喊他,不一會兒,我們就齊頭並進邊聊邊騎,聊著在大自然的懷抱中第一次騎行的愜意,聊著在這無比清新的空氣裏吐故納新的暢快,車輪滾滾,話題不斷,在這無限開闊的天地間,我們身上的每一個毛孔好像都與這裏的山山水水通聯了,什麽話什麽想法好像都能沾染些天地的豁達和山水的靈氣。

一個多小時後,我感覺有點累,還是小正想得周到,他拿出背包裏的蜂蜜水遞給我,我慢慢地呷了幾口,享受著其中溫暖的淡淡的香甜味道,然後把水遞給他說:“好味道,你也喝點,補充體力。”

“這是好東西,得留著給你喝。”他微笑著放好杯子,又拿起礦泉水瓶喝了一口說,“有經驗了,下回我們多帶些蜂蜜水。”

騎累了,我會駐足觀望頭頂著怪異的頭盔、身著緊身騎行服的“專業人士”從眼前掠過,留下酷酷的背影,讓我們悠悠羨慕。小正被我拖著隻能這樣騎騎走走,停停坐坐,將近中午光景,我們才騎完了二十多公裏抵達目的地,卻累得我都不想再上車了,至於怎麽騎回去,更是想都不敢想,我暗暗地思忖著,不敢告訴小正,誰叫我老是逞能呢!到了這境地,別無它法,我隻好無奈地給自己鼓勁:慢慢來,總能騎回去的……

許是太累的緣故,已填飽肚子的我還坐在這片靜美的銀杏林中舍不得起身,瞅著自己渾身上下也許就剩下咀嚼肌沒有疲勞感了,我拿出瓜子慫恿小正一起啃,無可奈何的他便在我對麵坐下……

這時候林子裏又進來五位看上去很專業的騎行者,原來是其中一輛自行車車胎沒氣了,隻見他們中的一位從包中掏出工具材料,三下五除二地發現了問題,正著手排除障礙。

“真夠專業的!”早已轉身觀望的小正站起來向前走了幾步,和他們說上了話:“你們看著不像本地人,從很遠的地方來嗎?”

那位動作嫻熟的“專業人士”抬眼看了一下小正回答說“是的”,緊接著,繼續他手頭的活。

正分享著騎行快樂的這堆人也看了看小正,其中一位年輕點的接上話:“你們生活在這裏真幸福,這麽好的綠道,太享受了!我要是住這裏,會天天過來騎的。”

“你說對了,很多人都喜歡我們這裏,也有很多人和你們一樣專門衝著這條綠道來。”小正順著他的話說,“可是天天生活在這裏,我們就會身在福中不知福,對這些好處視而不見了。”

“我喜歡這裏,這是我第三次來了。前兩次都沒有騎完全程,這次趁著國慶放假,打算過來體驗一下全程。”又一位年長一點的騎友加入閑聊,“說真的,每一趟騎行回去,我的感覺都特別好,精神飽滿,渾身上下都充滿力量,工作積極性、工作效率都提高了。”

“你說的這些好處真夠誘人的,沒騎過的人肯定想象不到。看來我們也應該多出來騎騎車,找一找這種感覺。”小正這麽說著,繼續他們男人間的對話。我在一旁靜靜聆聽,心裏卻半信半疑這些專業騎行者的話:真有這麽大的作用嗎?我這才騎了二十來公裏就要累趴下了,全程,好像有上百公裏,他們怎麽騎的?!在他們麵前,我就是不折不扣的菜鳥。

“年輕人,你說對了,隻要你去騎,保證能喜歡上。我騎了差不多五年了,這種感受越來越深刻。你看,現在的生活,競爭壓力大,每天對著各色各樣的人,麵對利益都有‘人不為(wèi)己天誅地滅’的私心,時間一長啊,真是越來越狹隘了,幸福感離我們越來越遠,冷不防還會在精神上出現抑鬱,焦慮等問題——逃離一下那種社會現狀,擁抱天覆地載的大自然,哪怕短暫幾天也行,人就不會那麽鑽牛角尖了。”看來,這位騎友很能聊,現在還把騎行和日常生活扯到了一起,聽著真有“非騎不可”的衝動。

“老大說得太好了,跟著出來還能長見識!”剛才那位年輕人又插了句——估計是跟隨他們老大出來騎行的新成員。他衝老大笑著,繼續開口,“不過,我覺得:你們要啥有啥,怎麽還會有壓力呢?我們才亞曆山大好不好!”

聽著、聊著的人都笑了,頭頂上的銀杏葉在風中不停飄擺,沙沙作響,也在竊竊私語著什麽。

“看著你們那麽帥氣地從路上飛馳而過,很瀟灑的——想不到,你們居然也有這種困惑!?”小正可能是閑得慌,從沒見他和陌生人搭這麽長時間的話。我在一旁靜靜地聆聽,始終不說話。

老大笑著頓了頓嗓子說:“像我,是搞營銷的,前些年一門心思搞業績,現在生活還過得去,不再那麽拚了。有時候靜下心來,也會反思我們所謂的成功。曾經有一次,讀到一位功成名就的營銷大師的反省:自己到底讓多少人買了不必要的東西?!他的話對我觸動很大,這種自我反省是需要很大勇氣的,像在揭穿自己的行業內幕一樣,一般人絕不會這樣做!現在,我的工作追求不同了,我會如實地和顧客一起分析產品的優劣,不再強求顧客馬上接受我的產品,而是給產品找真正需要它的顧客——這樣做心裏便坦蕩了不少,就像在山中騎行一樣,不急不躁,亦苦亦樂,風雨順其自然,和你剛才說的一樣:瀟灑!”說著還看了看小正。

“老大,出發啦!”故障順利排除,有幾個已經推著車子整裝待發,其中一位喊了聲他們老大。

我們相互揮手再見,山中又恢複了寧靜:藍藍的天空下,山風陣陣,樹葉沙沙……我們也上了車,向前頭不遠處回城的岔道去,應該也有二十多公裏吧!

回來的路真是難騎,其實根本不是路的問題,而是人太累了,而且開始切身體會到騎這種車子的副作用:屁股痛——害得我們倆經常站起來騎,實在不行就幹脆下車推行或就地休息。我很少開口說話,似乎要將所有的力氣聚集起來用來踩踏腳板。這樣磨磨蹭蹭過了差不多十公裏,焦急不再,前頭的路,就算走都能走回去了——我心裏隻剩下這樣一份無可奈何。

小正不離不棄始終在我身旁,到了一處幽靜的古橋附近,砌得整整齊齊的大石頭紋理粗糙,表麵斑駁,布滿了深深淺淺的歲月痕跡,不遠處是一棵碩大無比的老樟樹,茂密的枝葉向四周舒展開來,借著路過的清風朝我招手,我瞥見樹底下的大石條,真是粗獷簡單的凳子……禁不住這方美景的引誘,我用央求的口氣說:“小正,我們坐坐吧!這裏太漂亮了,坐下來好好享受一下。”

“肯定又騎不動了。”小正拉長了臉望著我,然後笑著說,“那休息一下吧!”。四目相對之下,我居然在小正眼中讀出了一絲憐愛,心裏一陣溫暖。

停好車子,我在這幹淨的石凳上坐下,小正拿出包裏最後一個石榴,邊剝邊來到我身旁坐下。許太累的緣故,我居然枕著小正的大腿躺了下來,仰望著他堅毅的臉,暗暗期待他也看我一眼……

“來,張開嘴巴。”他看著我說,我聽話地張開嘴,他把數顆石榴放進我嘴裏說,“吃完這個石榴,我們可彈盡糧絕了。你要爭氣點兒,一鼓作氣騎回家!”

我應了聲就顧自享受美味,雙眼望著頭頂上遮天蔽日的樹冠,儼然就是一把打開的巨大無比的傘,那傘麵卻是由那片片綠葉集合而成。這把巨傘巍然屹立在空中,這巨幅傘麵的每一分子卻像小精靈一樣在風中微微晃動,忽而一陣稍微猛烈點的風吹來,陽光下的綠葉便像肚皮舞女孩身上的亮片一樣歡快地抖動起來,伴隨著輕輕的沙沙聲飛入耳際,我閉上雙眼,享受這一切……

也許真是太累了,猛然醒來,我才發覺自己竟然枕著小正的大腿睡著了,我伸了個懶腰說:“哇,睡得真舒服!”

“這樣也能睡著,你太牛了!”小正望著我微笑著說。

我坐了起來,感覺神清氣爽,卻發現小正在輕輕地跺著那隻腳,想必是被我的腦袋壓麻木了——我伸手拿來一大塊石榴,偷笑著吃起來,也不向他道歉……借著這一覺恢複的力氣,我們果真一鼓作氣回到了家,現在累趴下也不怕了,明兒個還可以休息一天。

第二天,我們居然都渾身酸痛,特別是我,走路都懶得走,想著是好長時間沒有運動的緣故,估計要難受幾天了。黃昏時刻,我感覺越來越難受,還開始打噴嚏,胡亂吃了點晚餐,就早早地躲進了被窩。小正接到他朋友的電話出去了,我沒忘吩咐他早點回家,然後就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梁冷,梁冷,醒醒……”聽到小正在不停地喊我,我費勁地睜開雙眼……

“你發高燒了,生病了,告訴我要吃什麽藥,我去買。”小正看到我睜開眼睛,便急切地說。

“扶我一把,我要上廁。”我無力地說了句。

在他的幫助下,我還是費了好大勁才起來,披了件衣服,拖著酸痛沉重的雙腿,循著床沿向洗手間走去,走了很長很長一段路,才抵達那遙遠的抽水馬桶……這是怎麽了?向來健康的我竟然沒意識到自己生病,而隻是太累了。等我洗完手,擦幹手,又拖著沉重疲憊的身體走回去,這幾步路竟然無限延伸著,走得真辛苦,應該看見床了,我眼前發黑,毫無力氣,委地如泥,分明感覺自己看見小正迅速地走過來,卻聽不見任何聲音……

等我醒來,發覺自己躺在被窩裏,被子裹得嚴嚴實實的,可是我覺得好冷,我迷迷糊糊地說:“冷啊,給我個熱水袋吧!”

“你等著,我去找。”小正說著,又急忙把毛毯找出來給我蓋上。

家裏沒有熱水袋這是千真萬確的,小正心裏很明白——“這都快淩晨一點了,讓我上哪兒找去?!小區旁邊那家24小時營業的店裏不知道有沒有?”他這麽想著,就匆匆下樓跑出門去。

小正很掃興地望望那破爛的門店廣告牌,隨即繼續沿街走去,眼睛四下裏掃射,渴望看見一家正在營業的便利店,哪怕能買幾瓶礦泉水也行啊!可惜的是,一路上都是這清冷的燈光獨守著寂靜的黑夜,地上幹幹淨淨的,連一個被人遺棄的空瓶子也看不見……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小正在街道的拐角處看到了幾塊河卵石,他眼前一亮,隨手挑了塊就興匆匆往家走去。

小正放下石頭,上樓看我,他用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幹巴巴的,很燙手,就去拿了條濕毛巾過來,邊嘰咕邊給我敷在額頭,冷得我淅然驚醒,睜開眼看了他一下,說:“好冷。”

“堅持一會,我給你熱水袋。”說完,小正轉身在衣櫃裏找了件舊衣服就下樓去了。

小正把石頭直接放在煤氣灶上燒了會兒,生怕石頭遇熱爆裂開來,他就關掉火,拿包著舊衣服的手去試試石頭的溫度,這樣反複嚐試幾次後,他終於可以拎著“熱水袋”上樓了。他把“熱水袋”安置在我腳邊,並叮囑我別燙著,然後又把我額頭上的毛巾翻轉過來,不一會兒,他又去給毛巾過了過冷水,然後重新給我敷上,這種冷刺激又驚得我無力地睜開雙眼,看到的是小正的臉,我閉上眼問:“幾點了?”

“近三點了。感覺好點了嗎?”小正著急地問。

“腳上沒那麽冷了。你也睡吧。”

“沒事,我再給你換換毛巾,省得你燒傻了。”說完,小正咧著嘴笑了。

我想笑,卻無力完成一個簡單的微笑,過後又沉沉地睡去了。

等我醒來,天已經亮了,小正在我身邊,睡夢正酣,昨晚真把他累著了。想著今天上班,我可以找主任看看,他一定有法子讓我恢複健康,我費力翻動一下沉重的身體,準備拿手機看看時間……

“你醒了,舒服點了嗎?”想不到這樣一動竟然吵醒了小正,他坐起來就問。

“舒服點了。”

“真好。昨晚給你嚇死了,暈倒了幾分鍾,你自己知道嗎?”小正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隨即起身去拿體溫計,看了看,甩了甩,然後遞給我說,“你看,淩晨測的,39℃,現在再測測,希望已經退點下來了。”

我接過體溫計,試探著腋下幹燥無汗,就把體溫計夾在腋窩深處,分明能感覺到那硬冷的玻璃柱。我望著小正說:“幫我看一下時間,5分鍾算了。”

小正看著手機在我身旁坐下,說:“好的,現在是八點半。”

“那我不是遲到了?得先打個電話和主任說一聲。”我接過小正遞過來的手機急忙撥通了主任辦公室的號碼……

安排妥當後,我就問小正:“昨晚我真的暈倒了?那會兒,我就感覺一點力氣都沒有,眼前發黑,聽不到聲音,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還以為自己就是累的緣故,想不到真生病了。要是你不回來,我是不是要玩完了?”

“那會兒,你出了衛生間門就暈倒了,我好不容易把你抱到床上。幸虧過了一會兒你就醒了,要不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好。待會兒起床,我陪你去醫院看看,反正我還沒上班。”他說著看了看手機,繼續道,“體溫計拿出來吧,都十分鍾了。”

“沒事,測腋下體溫本來就要十分鍾的。”我拿體溫計看了看說:“還有38.2℃。”

“快告訴我想吃什麽?吃了後得趕緊上醫院看看。”

“不想吃。”

“那不行,生病了,總得吃點,要不怎麽好得起來!”

“要不,煮點餃子。上回包的,冰箱裏應該還有。”我想了想說,“我吃3個就夠了。”

“你一個人行不行,要不要我幫忙啊?”

“不用了,今天真的舒服多了。”

“那你慢慢起床,我去燒餃子。自己小心點兒!”

喝了主任開的方子,漸漸感覺好起來了,三天後,一切如常。穩妥起見,瞅著空我還是跑去找主任,看看是不是還需要調理調理。主任給我看了之後建議我再來5劑中藥,毫無疑問,我奉命行事。

新的一周又開啟了我們日複一日的工作生活,周一例會結束後,主任開口問我的身體狀況——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一時語塞,真應該早點向主任報告健康狀況的,我在心裏頭這麽後悔著。

“過來,給我把把脈。”緊接著主任就這麽叫我。

受寵若驚的我來不及整理思緒,搬了個凳子就過去,並伸出手說:“感覺沒有什麽異樣,應該都好了。”

主任認真地給我把脈,然後對我說:“真奇怪,照理說,你現在這個年紀不該是這樣的脈象啊,前幾天我還以為是你感冒的原因,所以又給你開了個方子,希望能調一下你的氣血,看來不行了。”

“怎麽了,主任,還有什麽問題嗎?”我吃驚地問。

“二十多歲,這是人一輩子的體力高峰期,可是你的脈象給我的感覺是:你身上的氣血總有點不濟。”主任平靜地對我說,“這樣吧,你抽空去做個心電圖還有心髒彩超,排除一下器質性疾病。”

我聽得蒙蒙的,每次體檢都沒檢出什麽毛病,難道我的身體真有什麽問題嗎?我傻傻地應了句“好的”,一下子找不出另外的話說。

和往年體檢一樣,心電圖仍然沒事。做心髒彩超那天,我按要求平靜地側躺在檢查床上,超聲波像神靈一樣悄無聲息地鑽進我的身體,上下左右,前前後後,裏裏外外圍繞著我的心髒看了個遍,同事馬醫生借著超聲波這雙“眼睛”在顯示屏上觀察我的心髒結構,她手上的探頭在時快時慢地移動,她要駕馭超聲波的走向好讓我的心髒顯示更清楚……這一切都在這幽暗的超聲室裏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就像這時間的腳步一樣,不快不慢向前進。

“梁冷,真的有個洞——不過不要擔心,去動個小手術就行了。”馬醫生努力地用平靜的口氣、逐字逐字地和我說著話,“房間隔缺損,先天性的,去裝個封堵器把洞堵上就可以了。放寬心些,現在這種手術已經很成熟了。”

畢竟不是什麽好消息,我知道馬醫生是怕我太過擔心,才這樣和我說話——這樣的談話並不是什麽喜事;我一下子不知道拿什麽內容和她對話,隻是不停地發出“哦”的回應;我故作鎮定地接受這個事實,沒有流淚,鎮定地和超聲室的同事說再見,並故作沉穩地離開這個幽暗的地方,靜靜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內心卻五味雜陳……

已是下班的點,我靜靜地帶上門,上了鎖,在辦公桌前坐下,閉上雙眼仰靠在椅子上,緩緩地做著深呼吸……自己怎麽患有先天性心髒病呢?老天為什麽這樣對我?雖然長得並不漂亮,但是向來追求完美的我居然是個“次品”,是個“不合格產品”,我還帶著這顆不完整的心糊裏糊塗地過了二十多年,卻一無所知!無法控製自己,我的眼睛濕潤了,眼淚一滴一滴地滾下來,好想放聲大哭一場,又怕隔壁還有沒下班的同事……我還在想:要不要告訴小正?要不要告訴我的爸爸媽媽?我害怕他們為我擔心,卻也擔心自己一個人無力承受……

心裏一團亂麻的我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我默默地告訴自己要堅強麵對,並不斷囑咐自己做深呼吸。窗外不遠處的一排水杉挺拔屹立在暮色中,粗壯的樹幹直指雲霄,簡潔的綠葉擁著主幹呈現一種玲瓏剔透的美——我知道水杉是有名的“活化石”樹種,在地球上經曆了那麽多磨難卻仍然堅強地留存至今,春去秋來,煥發生機上億年……我的不完整的心啊,不是也一直真實地待在我的胸腔裏嗎?陪著我長大,陪著我上學,陪著我參加工作;就算是在昨天,我不是還無憂無慮,毫無牽掛,今天隻不過借著超聲波的幫助證實了這一點不完美而已,為什麽我會這麽耿耿於懷呢?知道或者不知道,事實早已如此;完美無瑕也許隻存在於理想之中,隻要檢查手段足夠精細,又到底能成就多少完全健康的人呢?

漸漸地,淚眼已幹,我無聲地歎了口氣,明白了,我應該告訴小正——他最有權利知道這一點,至於告知的後果,無論是好是壞,我應該做好心理準備承受下來。父母那邊,我可以過幾天再說,等自己的情緒穩定後,說起來才不至於嚇著他們……我在心裏這樣盤算著。

手機響了,聽那鈴聲應該是小正的電話,我拿起手機看著那閃爍的來電提醒,又做了次深呼吸,然後按下接聽鍵,手機裏頓時傳來他的聲音:

“晚飯吃了嗎?我回來了,還沒吃,陪我去吃晚飯。”

“我想回家燒麵條吃。”我盡量用平常的口氣說話。

“怎麽了?居然不想去外頭吃!”沒等到我開口,小正繼續說著,“也行。你現在在哪裏?”

“還在醫院。”

“那好,你往家裏走,我也往家裏走,看看我們誰先到家,先到家的不用洗碗。”聽起來他的興致不錯。

“好的。那先這樣,拜拜。”不知道和他說什麽好,我就這樣結束了通話。

踽踽獨行在回家的路上,我在想象著得知消息後小正的種種反應,想象著如何應對他的每種反應……真遇到事情了,真抱有某種期許了,心情就這樣沉重起來!也許,冥冥之中,我在害怕我們倆這種穩定關係的破裂——畢竟,結束一種生活狀態需要很大的勇氣。憂慮重重,愁腸百結的我根本無暇顧及他約定好的比賽,對啊,洗幾個碗算什麽呢!

明知道事情遲早會解決的,我卻還是萬般猶豫地進了家門,我確信,在徹底清楚小正的最終決定之前,我都無法放下這顆懸著的心。

“哈哈,你輸了,今天你洗碗!”一看到我,忙碌中的小正就高興地大聲說,“對了,今天你怎麽這麽晚?”

“我,做了心超檢查。”我靜靜地說,聽著毫無力氣。

“對哦,你和我說過的。”他看了看我,似乎發覺了一絲不對勁,“結果怎麽樣?”

不好。有心髒病。”不敢看他,我突然想哭,卻強忍著。

“怎麽會這樣呢?”小正關小了火,來到我身邊說,“能治嗎?”

我咬咬牙,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拿出超聲報告單遞給他:我想看明白他的反應,又害怕看到那個最壞的反應。

“房間隔缺損。”小正一板一眼地讀著,然後放下報告單,拉著我一起坐在沙發上,看著我對我說,“疾病的東西我也不懂,你告訴我這毛病怎麽治療。”

我強作鎮定地說:“這是先天性心髒病,要動手術,把那個洞堵上。手術倒簡單,不用打開胸腔,隻要在血管上打個洞,然後通過導管完成封堵術。”

“那就別太擔心了。”小正起身離開我說,“準備吃晚飯。你去洗手,我去盛麵條。”

我幽幽地起身去洗了手,來到餐桌前,對著熱氣騰騰的麵條,我靜靜地坐下來,拿起筷子,慢慢地吃著;可能是餓了,小正在安靜地飛快地吃著,卻是一頓無語的晚餐。

飯後,小正問我要不要出去走走,我一口拒絕了,然後他就窩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則上樓去了,抱著一本書卻看不進去,想哭卻也哭不出來……這漫長的黑夜,沉悶到有點窒息感——我們一起度過了認識以來說話最少的一次相聚。

晝夜交替,又到了上班時間,本應開心的周五,我卻高興不起來,上班也魂不守舍,我不停地關注著主任那邊,想抽空找主任幫我支支招。又是踩著下班的節點,主任看了我的心超報告單,很明確地告訴我,憑他的水平,沒有把握把那個窟窿堵上,還說像我這種年紀,馬上麵臨結婚生子,所以建議我去做封堵術,畢竟這是目前為止最好的治療方法。

看來這個手術不可避免了,我心裏慢慢地有了決定;希望自己能夠堅強麵對!沒接到小正的電話,我也不給他打電話,就獨自去食堂用了晚飯,然後走入附近的公園——我在心裏盤算著:給小正時間,讓他考慮清楚,要是他不打電話主動找我,就表示他還沒有決定;那我就待在寢室不聯係他,也不去公寓,省得他為難……

這天,小正也淩亂了,相識一場,他第一次感到兩人之間的距離,“房間隔缺損”太過陌生,這種陌生像迷霧一樣擋在他們之間,讓彼此看不清對方;他隱隱覺得這樣做不妥當,可是,又該怎麽做呢?辦公桌前,他一門心思地在網絡上搜索和“房間隔缺損”有關的一切內容,熟悉的字眼,陌生的名詞,他在一句句地啃著,似懂非懂地看著,就像期末考前“臨時抱佛腳”式的惡補;他還搜索房間隔缺損患者能不能生小孩,會不會影響壽命等等他能想到的問題,他多麽希望有什麽靈丹妙藥能讓梁冷健健康康的,這樣那迷霧就全然不見了。

周末了,下班了,他非但高興不起來,心中還隱隱害怕回家如何麵對梁冷,昨晚上就夠他們受了;這樣的事實擺在麵前,他才明白取舍兩難的不容易,才明白所謂的愛是多麽不堪一擊。愛情,婚姻,難道真的是一個人生活太累太無趣,所以找個人一起過日子嗎?就像走路走累了,找個凳子坐下來一樣?他心亂如麻地想著,這時手機響了,居然是愛喝酒的“劉伶”,這朋友姓劉,因為好喝酒,所以竊取了他劉姓祖先“劉伶”的名。

自然,酒友的電話繞不開喝酒,這回,小正沒有拒絕。看到許久不見的小正,劉伶又開心又驚訝,敘舊,吹牛,碰杯,喝酒……沒多久他就發現小正有心事,便開始追問。借著酒精的作用,小正訴說著他心裏的憂愁和難以取舍的尷尬。

“原來是這樣的事。”劉伶聽完之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望著痛苦的小正說,“接下來,我要說我的想法了,中聽你就聽,不中聽就當我沒說。你爸媽就你這麽個兒子,他們肯定指望你找個健健康康的媳婦,所以我覺得你們還是分開為好。”

小正心裏也曾經湧現過這樣的想法,所以聽著倒不覺得驚訝,已喝得有點多的他又喝了杯說:“說起來容易啊……”然後就陷入沉默。

“有這麽難嘛?不是說分手不需要理由嘛!”

“這是沒真正談戀愛的人,站著說話不腰疼。”

“那你得想想,分手是一陣子的事情,不分手可是一輩子的事情。是你快刀斬亂麻的時候了。”劉伶說完這話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早知道如此,當初我就不鼓動你去追她了。”

“哎——誰知道呢?她自己都才知道!”又一個一飲而盡,小正晃著腦袋苦笑,無奈地說,“當初催促我去追她的是你,現在叫我和她分手的也是你,太好笑了……不過,這也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做的決定。也許你很難理解,梁冷她人很好,和她待在一起沒壓力,有種舒服的感覺,我實在沒理由開口提‘分手’,傷害她的事情我沒臉做,沒臉呐!”

“看看,談戀愛麻煩了吧!來來來,喝酒,酒最好了。”劉伶端起杯子又找小正碰杯,真是個酒仙,有了酒就可以拋開一切。

喝多了,時間也晚了,本以為可以借酒消愁,可是小正錯了,特別是等他回到公寓,發現梁冷竟然沒有回來,他猛然清醒了一陣,就拿起手機撥出那個熟悉的號碼,聽到的是關機的提示音……他沉沉地躺在床上,想著喝醉酒會招她討厭,想著那一次她喝醉酒的樣子……就這樣,他和著衣服睡著了。

一天一夜的深思熟慮,我心裏平靜了很多,我暗地裏決定周日下午去一趟公寓,看看是不是把自己的東西整理回來。還發現自己能看進去書了,那種熟悉的感覺悄悄地潛入我的靈魂,我越加確信:無論如何要學會一個人麵對生活!

那邊的小正醒醒睡睡,渾渾噩噩,連吃飯都懶得吃,這叫他感覺很窩囊,連這麽點小事情都理不清頭緒,而隻是放浪形骸,僵持一隅,讓兩個人都痛苦。傍晚時分,他終於支撐著自己起來了,他必須去吃點東西。還好,一碗麵條下肚,他終於感覺自己恢複了力氣,他慢慢地往家裏走去,隱隱渴望這涼爽的秋風能讓自己清醒些。空虛寂寥之中,他的手機響了——“梁冷”的名字在他心裏頭一閃而過,轉瞬卻又害怕是她的電話。他拿出手機一看,黯然神傷,原來又是劉伶,這一次,他很果斷地回絕了;他明白喝酒隻能“舉杯消愁愁更愁”,喝酒所帶來的麻醉和忘卻作用隻是短暫的,絕對不是解決事情的好方法。

周日下午,恍恍惚惚中,夏小正聽到了樓下開門的聲音,不一會兒,又聽見樓梯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應該是梁冷。

“你來了。”

“我過來拿些東西就走。”

小正聽了這句話,腦袋好像受到了猛烈的撞擊,他傻傻地坐起在床上,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打開衣櫃整理屬於自己的東西,我心裏明白,與其勉為其難等他說出不好開口的話,還不如自己知趣地離開。

房間裏一陣沉默,空氣好像凝固了一樣……

“你這是幹什麽呢?”小正起來關上衣櫃門。

“我已經想過,兩天多了,夠你做一個決定了。你沒有開口,證明這個決定很難說出來。”我停頓片刻,做了個深呼吸,然後繼續說,“我覺得,我們還是分開的好,不是你不好,怪我,會連累你。”

“不要這樣好不好?”

“那你要我怎樣?”我轉身凶巴巴地瞪著他,提高聲音說,“要我跪下來求你,求你可憐我?還是死皮賴臉地纏著你不放手?”

“梁冷,不要這樣,你知道我也很難受……”小正扶著我的手臂,並叫我坐下。

“什麽地久天長,天荒地老,什麽白頭偕老……都是騙人的鬼話。”在這種壓抑的氛圍中,我感覺越來越委屈,越來越傷心,說好不哭的我一下子淚如雨下,“還說什麽‘無論疾病還是健康,都愛她,尊重她,接納她,永遠對她忠貞不渝’,都是騙人的,騙人的……”

泣不成聲的我仰麵這無聲無息、鎮定自若的天花板,在我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我是那麽地驚疑和幸福,而今卻又是這樣一番境遇,滄海桑田,判若雲泥,人還是我們兩個人,轉瞬間卻天堂地獄,說變就變,毫無征兆……我望著它,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淡然,我突然覺得極度可笑,緊接著我就笑出聲來,似在冷笑,又似在嘲笑,好像在向外湧吐著心中的憤恨和鬱怒,眼淚卻還在不停地往下流……

“老天為什麽這樣對我……為什麽?這麽折騰我,太好笑了……”我在笑著,訴著,哭著,那種極度無奈好像已經把我逼瘋,“我不想得病啊,老天,你是在懲罰我嗎?!”

“梁冷,你不要這樣。”小正用他的雙手扶住我的雙肩,輕輕地晃動,焦急地呼喚,然後抱住我說,“不要這樣!梁冷!”

我還在冷冷地笑著,一聲一聲,猶如火山在爆發,直到笑累了,眼淚幹了,我孤獨地待在他的懷抱裏,心中冷冷的。閉上雙眼,我幽幽地說:“老天這樣對我,你為什麽也這樣對我?”

小正緊緊地抱著我,雙眼落淚,說:“梁冷,我陪你去動手術,動了手術就好了!”

“不用這樣可憐我。”我毫無表情地說,“反正我們還沒領結婚證,就省了那道程序。”

“你不要這樣說了,我知道自己錯了,我不該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不理你。”他還是這樣緊緊的抱著我,和我說話。

我掙脫他的懷抱,漫無表情地說:“不必可憐我,完全不用替我擔心,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我還有我的爸爸媽媽,他們會包容我的一切。我考慮過了,你,應該知道這件事情,所以才沒有隱瞞你,一切結果我自己承擔。”說著說著,我又潸然淚下。

“梁冷,求求你不要再說了,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吧!我已經決定了,我們還和以前一樣,我要陪你去動手術。”說完後,他站起身,把我整理出來的衣服重新放回去,並合上了衣櫃門……

這年的11月份,小正陪著我去省城做了介入封堵術,手術很順利,第四天就出院了。走出醫院的大門,居然遇上了陰沉沉的天,風也不小,我們坐上公交車向火車站出發。正當車子穿過一段“懸鈴木”街道,我眼望窗外,發現隨著風越來越大,陰沉的天空中落葉飄飛,我拉了拉站在身旁的小正示意他看窗外的美景,要不是急著趕車,真想一起下去漫步在這滿天的落葉中,用心去體驗造就這番自然美景的偉大力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