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周二傍晚時分,接到小正的電話說他很不舒服,好像是要生病的節奏,我叫他馬上回來去醫院看醫生,他說晚上還要加班走不開,沒辦法,隻好催促他上當地衛生院看看。

夜裏,他都在忙著,也不知道忙些什麽要緊的,居然都能置身體於不顧,我隻知道他體溫三十八度五,身體不舒服,吃了些感冒藥,備了些退燒藥,真希望他能趕緊恢複健康。

周三上午,拉肚子一晚上的小正終於來到了我身邊,麵容憔悴,精神萎靡,測了個體溫,還有三十九度,我慫恿著試圖帶他去看我們主任。一到門口,就看見主任辦公室裏挨挨擠擠的,小正委婉地說道:“這麽多人,還是先看西醫去吧,待會兒遲點再過來給你主任看——中醫西醫一起上,效果應該會更好。”

我看了他一眼,“哦”了聲,病中人是這樣求愈心切,可以理解。我帶著他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來到西醫門診,抽血化驗和糞便常規是難免的,還好其它檢查倒沒有,在夏小正快點恢複健康的強烈要求下,在那升高的中性粒細胞的數據支持下,醫生選擇了靜脈滴注的方法,小正欣然接受,好像隻有這樣才是上醫院看病的明證一樣,好像這樣子就能藥到病除一樣。我木然站在他身邊,一種陌生感在腦海裏蕩漾……疾病都會有一個或長或短的過程,怎樣才能被更多人理解呢?輸液並非最好的療法怎樣才能被廣大人們接受呢?

幸虧,輸液室裏不是很忙,沒有往日熙熙攘攘集市上的感覺,我叫小正去排隊,自己把藥也拿去排隊了。在不長的隊伍裏等待注射期間,我注意到一位小女孩,四五歲光景,輪到她了,她大無畏地把手伸到注射台上,勇敢地回答著護士的問話,注射過程順利完成,她乖巧得像個大人一樣,根本不用偎依在她媽媽的懷裏——我輕輕地咬緊牙關,這種安之若素的超越年齡的淡定叫我心中很不是滋味。緊接著輪到一位抱在懷中的嬰兒,年輕的媽媽在護士的指導下讓孩子平躺在注射台上。也許是第一次來,孩子好奇地伸胳膊踢腿的,年輕的爸爸在一旁逗著孩子。憂心的媽媽學著護士的樣子輕輕按住孩子的肩臂,爸爸照吩咐按著孩子的大腿,一切準備就緒,這位白衣天使認真地在孩子的頭上尋找心儀的靜脈……我在不遠處望著這一切,心中默默祈禱能“一針見血”,並有意無意地走了神。

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哭再次牽引了我的視線,孩子的手臂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掙脫出來,那弱小的手臂在空中有力地揮舞……我分明看見焦心的媽媽淚如雨下,卻還要再次按住自己的孩子,理智的爸爸把孩子的大腿固定得紋絲不動,酷酷的白衣天使換了個位置重新開始精心工作……

終於輪到小正了,我糾結的心逃離了那個尷尬的場麵,不一會兒便高高地舉著**領著小正徹底離開了這個令人心神不寧的地方。

回到辦公室,安頓好小正,我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歎了口氣,說:“終於離開輸液室了,在那裏我的心好像不能正常工作似的,看著那麽多人接受靜脈滴注,真難受,特別是老人和孩子,其實,真不需要打那麽多的針。我都害怕正眼看他們,特別是身穿白大褂的時候,好像都是我們的罪過一樣。”

“怎麽會有這種想法呢?你是醫生,這是為了病人好啊!”小正一臉疑惑。

我輕輕地咬了咬牙說:“不當醫生的人常常以為醫生給下藥了就能治好病。”我撇了撇嘴,搖著頭說,“不一定!看那些老人孩子,用那麽多抗生素,真很罪過,可如今醫療界的套路就是這樣,誰能說這是不對的?!我不否定抗生素的作用,但是過猶不及,濫用了總不好;有些國家的抗生素管理比槍械管理還要嚴格,如果不是過猶不及,何必那樣呢?剛才輸液室裏那兩個打針的孩子,你有印象嗎?”

“那個哭得很凶的,是嗎?”

“是的,還有他前麵的一位小女孩,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估計那小女孩是久經沙場了,那麽淡定,我認為這不是什麽好經驗,她第一次打針肯定也哭過,就像她後麵那位一樣哭得很凶。”我仰靠在椅子上,長籲一口氣,又緩緩開口說道,“每次路過輸液室,看到那麽多**懸掛在半空,心情很沉重……真害怕看那場麵,後來索性繞道走。有時候不小心在醫院的小公園或其它公共場合看到一些孩子拖著長長的輸液管,周圍跟著爸爸媽媽或爺爺奶奶等人,那麽天真的孩子,其實可以不用打針的。”

“梁冷,你怎麽了,這麽多感歎?”

我坐直身體,看了看依然憔悴的小正,苦笑著說:“也不知道,有時候腦袋裏會冒出很多想法。對了,你怎麽樣了,還舒服吧?”

“我還是感覺有點冷,你不是說了嘛,沒那麽快。”小正的臉看著有些嚴肅,緊閉的雙唇看不出絲毫“愛心”的模樣,片刻靜默後他又開口說道,“不好,我得趕緊上廁所去。”

上午陪著小正,幾乎沒看什麽病人。**快輸完時,我又試探他要不要看中醫,這回他倒爽快地同意了。

下班回到家,病怏怏的小正迫不及待地躲進了被窩,我找來找去找了個不鏽鋼的小鍋,趕緊把中藥浸上,然後準備簡單地煮點餃子當午餐。沒幾分鍾,餃子就開始在鍋裏肆意搖擺、舞動身姿狂歡著,一個個興奮地鼓脹著小臉,我默默地注視著這沸騰的場景,腦袋裏卻在回憶平時兩個人一起下廚的日子,自己燒不了好吃的,卻很快樂地給他這個大廚打下手……我調小了火,又去擺弄浸泡著的中藥,照主任的吩咐,加上了三片生薑和五個破了皮的紅棗,斟酌著又加了點水。餃子一出鍋,就趕緊開始煎煮中藥,恨不得小正馬上能喝到這靈丹妙藥。瞅著這一鍋沒那麽容易沸騰,趁著這個空檔,我便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碗水餃上樓,輕輕地把它放在床頭櫃上,轉身看了看小正並用手探了探他的額頭,他睜開雙眼,嘴角努力地擠出一絲微笑……

“你躺著再等會兒,我先下去把煎中藥的火調小。”說完我就騰騰騰下了樓。

端著第二碗餃子上樓來,放好碗筷,扶他坐起來並幫著披好衣服,然後端起一碗餃子,嘴裏說道:“我燒的總是沒有你燒得好吃,將就著吃點,才好得起來。”一臉倦容的小正接過熱氣騰騰的餃子,兩個人就這樣安靜簡單地用了中餐。

我匆匆下樓,一心一意照看那小火慢熬著的中藥,還得借著這種古老的天然“飲料”來恢複小正的健康。一碗咖啡色的中藥呈現眼前,緊接著我又往鍋裏添了水,加大火力開始第二次煎煮;靜待沸騰間,這碗氣味輕靈、熱氣騰騰的中藥吸引了我的眼球,我注視碗口,嫋嫋蒸汽緩緩湧出,仔細望去還有一種神奇的晶瑩剔透的粒粒柔光,靈動的身姿顯露無限生機,這種神奇的**,沒有出眾的顏色,卻在這片偉大的土地上流傳了幾千年,守護著一代又一代人的健康……鍋裏的噗噗聲敲醒了我,趕緊調小了火,拿起筷子整理好中藥好讓它們都能接受水的洗禮,心裏卻還在回味剛才欣喜的發現,原來靜靜地煎煮中藥充滿耐人尋味的詩意。

中藥煎煮完畢,我小心翼翼地端著她上樓,好像正嗬護著這滿滿的希望;趕上小正剛從衛生間出來,一臉無奈地鑽進被窩。

“舒服點沒有?”

“差不多。真是拉死我了。”

我坐在床沿上,看著他乏力的雙眼,探下頭用嘴唇碰了碰他額頭,說:“體溫還高。中藥煎好了,涼一會兒給你喝,喝了就能好。”

他費力地擠出一絲微笑表示同意。

皺著眉喝完中藥之後,他苦著臉說:“真難喝!”

“良藥苦口!”真想不通這麽老大一個人怕這麽點苦,我稍稍提高聲音說,“好了好了,我一會兒上班去。自己在家留心點,有事情給我打電話。”

傍晚下了班急匆匆趕回家,得知他後來沒如廁過,有點放心了,看他的氣色也比上午要好,不用那麽費力就能笑了,摸了摸他的額頭,體溫可能還略高些,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晚飯後不久,我又端中藥遞給他,他苦著臉問:“這麽快又要喝?”

“喝了吧,喝了就好了。”我溫和地望著他微笑著說。

早晨醒來,發覺小正不在身旁,我叫了聲他的名字,樓下傳來他的回應——這一呼一應回蕩在清晨裏;緊接著,上樓梯的腳步聲告訴我美好一天的到來。小正來到我麵前,單手做了個健美的姿勢,標準的愛心唇又呈現在他的臉上。

他收起愛心唇說:“全好了。今天可以上班去了。”

看他快樂得像個孩子,我也樂嗬嗬地衝著他笑。

“起來吧,早餐已準備完畢。”

“這麽早?你幾點起來的?”

“昨天睡了那麽久,早上五點多就醒了,躺著睡不著,就起床了。”

“看到你又生龍活虎的,真好!”

周末過半,小正仍然深陷加班的漩渦,無聊至極,我隻好一個人坐在電腦前麵瀏覽網頁,通過曉楠的個人空間,我看到了她好多好多照片,看她如花的笑顏綻開在不同的時空裏,走過很多地方,遇到過很多人的她看著真是享受極了。說不出來自己是否羨慕她,也許有機會出去走走看看是能長見識的。看著看著,我的情緒竟莫名其妙地低落了,也許我就是為了襯托別人才來到這個世界,我隻是那個為路過的英雄鼓掌的人,現在大家都紛紛爭著搶著去當英雄,卻連一個陪我一起鼓掌的人都沒有……

我拿起手機撥通小正的號碼打算問問他是不是會回來,充滿希望的長滴聲,聲聲入耳,卻像一個個漂亮的肥皂泡一樣迅速破滅……

小正正和他同事一起在酒桌旁放鬆,他們加班的閑暇總是選擇這種方式填充,喝點酒,吹吹牛,偶爾說些所謂的酒後真言。一群自命不凡的男人正像英雄一樣高談闊論,座上還有巾幗不讓須眉的成功女士點綴其間,一個個都是生活中出類拔萃的人呐。

“小正。”鎮長大方地分著煙,他瀟灑老練的拋煙動作伴著這喊聲完美地詮釋了隱含著的意思。

“不敢不敢。”小正擺手欲罷,卻不想這幾寸長的香煙早已飛了過來,便順手接住,嘴邊的話也脫口而出,“把煙給我等於浪費。”

“來一根嘛。你又不是不會抽!”鎮長一針見血地教導著小正,這句話真刺激到他了,一種順始無

窮的無奈感躍然心頭。

“來吧來吧,別那麽清高,我們大家都在抽呢!”

“就是,你一個人不抽多沒勁——脫離群體!”

“我們在一起,不抽也是抽。你就抽吧!”

“對對對,別掃興了,抽!”

起哄的人越來越多,小正還記得身邊有兩位就是這樣開始邁進吸煙者行列的,現在似乎要輪到他了;他其實還沒體會到他們所說的抽煙的好處,心裏也清楚梁冷最厭惡的是抽煙。

“來來來,幫你點上。”身邊好兄弟真是多,點好煙便熱情地塞到小正手上。“不用怕,你老婆那邊,沒事——女人都那樣。”

“你們一個個都是臭味相投,把這麽好的小夥子拉下水。”女英雄眉開眼笑地說了句公道話,不過也僅此而已。

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酒後微醺的小正接過煙真往嘴裏塞了,他小心翼翼地輕吸,略顯生硬地吞吐,他心裏仍然堅信能控製自己不被香煙俘虜,就像現在他能控製好節奏不被煙嗆著一樣;可是置身人群,當人潮往某一個方向湧動的時候,你獨自一人站著不動是不可能的,人有時候常常會高估自己。

抽完煙,小正準備起身出門,他習慣地拿出手機看了眼,繼續轉身往外走。發現漏接電話的他很快撥出了梁冷的號碼,在門廊裏邊走邊物色一僻靜處站定,他豎起耳朵,用嘴緩緩地吐氣,縱使他已不再敏感於這煙味,卻也略微擔心這嘴裏的味兒會熏到她。

“喂,你打電話給我了,那會兒沒聽見。”小正很鎮定地說著話,“有什麽事情嗎?”

“沒呢。隻是——想問問你回不回來。”我有氣無力地用頹廢的語氣回答。

“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小正關切地問。

“沒有。”

“那就好。”小正擔心被梁冷發現自己抽煙,片刻停頓後說道,“晚上我可能還是回不去,事情還沒做完。”

“哦。”說完我不悅地垂下拿手機的手,隱約中還聽見那邊傳來的“再見”聲,然後是掛斷電話的嘟嘟聲。我心裏似乎明白了一個道理:無論如何,我得習慣獨處,能享受孤獨是一種受用不盡的能力。

小正明顯感受到了梁冷的不開心,他知道是因為自己沒完沒了地加班應酬,已經好多天沒回去惹的禍,可是工作忙也沒辦法——要是晚上沒抽煙倒真可以回去一趟,但是,現在,他不敢回去麵對敏感的梁冷。忙完這次的檢查工作,真得抽時間帶她出去走走,小正心裏頭飛快地想著,雙腳卻帶他回到了朝夕相處的工作圈子——畢竟這工作也是他需要的。

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工作休息,我努力地調整自己的情緒和狀態,渴望重回一個人的軌道,如果能靜下心來讀進去書就好了,那樣我就能獨立麵對一切。周一例會上主任的言語總是別開生麵,借著主任指點迷津,我把四散的心慢慢地收攏,收攏,充滿好奇地望著前方,直麵這山窮水盡處,又開始小心翼翼地蹣跚學步,踽踽獨行……有時候天氣晴好,我會一個人外出走走,看看街道旁新長的綠葉,躡腳繞開落英繽紛的路麵;有時候下班後我會故意選擇一條遠道回家,在難得一遇的泥地旁,還會駐足觀望片刻,采擷數分這土壤的通透來暢達我心;我不再主動給他打電話了,而開始用心去讀一整本書,絞盡腦汁去理解某一個字或某一句話的含義;偶爾他回來,我也不和他多說話,怕說太多會擾亂內心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節奏;回宿舍住的日子已漸漸增多,我分明發現這樣子更少一些“獨守空房”的感覺。

周末再度來臨,下班回家,沒有唯美的夕陽作伴,我獨個兒佇立窗前,望著比井口大一些的灰蒙蒙的天,隨著視線移動,底層“中央公園”裏部分綠色可憐巴巴地闖入我的視野,一種奇怪的想法指引我掃視窗外,對麵及側麵的高樓窗台上也有星星點點的綠,有一兩處分外生機盎然,吸引我不免多看了幾眼,這些綠色似乎成了大眾生活中的點綴,突然間感覺我們好可憐——我們原初的生活是以綠色為背景的呀!我們從自然中走來,現在卻把這麽自然的東西安放在這般局促的空間裏,把我們自己也像籠中之鳥一樣關起來,像囚徒,還夜郎自大地認為自己創造了多麽美好的生活空間。學校課堂上讀過的龔自珍的《病梅館記》浮現腦海,心中禁不住惶恐起來,頓時閉上雙眼,旋即離開窗口,上樓拿起書大聲朗讀,渴望用聲音讓這個家增加些活力。

說實在,很難掩飾內心的這種不安,有時候有些想法的湧現也不知道是從何而來,緣何而出,這種無中生有的想法或許恰好證明了我們還是造化之尤物,順著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去做事可能比過奢侈的生活更難,因為那塊幽隱的內心世界早已被外頭的花花世界壓扁了;猛然間腦中又跳出了本應和我一起共度周末的小正,據說今晚他又有應酬,不知道他這樣加班加點有幾分願意——我不想知道。胡思亂想的腦袋很突兀地又蹦出一個想法:明天去找老三玩吧!說幹就幹,馬上打電話聯係,有閑有錢的老三還和從前一樣,好像時刻準備著迎接我的到來,無論何時何地,我們總能這麽自然地聚散,沒有隔閡,沒有做作;希望明天的不同尋常會給我一如既往的日子增加些新鮮感,從而免除厭倦生活之苦。安排妥當這個了不起的決定後,我再一次拿起書本,打算認真地做這一件事,慢慢地,我開始安穩地享受這靜水流深的夜晚……

小正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睡著,喝酒,碰杯,喝啊,喝啊,一刻不停……

我和老三相聚在周六上午,還和從前一樣無話不談,我仍然感覺她比我成熟多了,總能把自己的生活過得井井有條。

她說:“現在總算能輕鬆些了,一件件事情都還比較順利。我打算慢慢地讓自己空閑下來,計劃在三十歲之前把孩子給生了。”

“聽你這麽一說,我不由緊張起來。快三十了,小的時候看人家三十歲都感覺他們大得有點老了,想不到,現在輪到自己了,時間過得真快!”蔫巴巴的我稍作停頓,接著又說,“都說三十而立,我看你真是做到了,能那麽自如地駕馭生活,真羨慕你呀!”

一陣相視而笑,老三的話匣子裏又湧出源源不斷的話語:“不知怎麽的,我始終認為得先安頓好自己,然後再考慮要孩子,要不千頭萬緒的就很難照料孩子,那樣對孩子是不公平的。前些年我不是經常在醫院裏進進出出嘛,會看到有些孩子放學後就跟著父母待在醫院裏,不曉得你有沒有注意到?感覺這些小朋友,怎麽說好呢, 酸楚——反正覺得有點酸酸的,況且還有醫門多疾的說法,那地方真不適合小孩子。想想吧,我們小時候放學回家,一般媽媽都在家,那才叫回家的感覺呢!所以我得努力啊,爭取在孩子需要我的時候,我有能力把陪伴孩子長大擺在第一位。”

“你說得很有道理,可是有幾個人能做到呢?現實生活壓力這麽大,雙職工養家都不容易,別說一個人工作一個人陪小孩了。”

“話是這麽說,可是孩子在一個家庭中占最重要的位置,而且童年時期總是最需要父母的階段,回憶自己小時候放學回家的那種幸福感,我總想著自己的孩子也應該那樣,有媽媽陪伴。”老三平和地說著,溫柔中透著一種略顯剛毅的魄力。

“你會做到的,我覺得你已經有這個能力了。”我順勢說著,“做你們的孩子肯定很幸福。”

老三看了我一眼微笑著說:“你也加快速度啊,我們預約著讓我們的孩子也差不多大,那才有伴呢!”

我一下子沉默了,想不好怎麽說話;幸虧老三剛好碰到一個熟人,忙於打招呼,沒有發覺我臉色的變化。這個空檔很好地平複了我的心境,我們繼續向前,她要帶我去看她新開的花店。

若無其事的心底依然糾結,要不要跟老三聊聊小正和我的事情,這種水墨青花般的悄然變化連我自己都捉摸不透,茫茫然不知道從何說起……心不在焉的我口裏附和著老三的話,尾隨她在溫馨的鮮花叢中轉悠,她興致勃勃地把各種各樣的花介紹給我,朵朵鮮花揚著臉展示自己最動人的容顏——有一種女人真可以這麽精致地活著,采擷著萬千美好事物最精彩的時光來陪伴自己。我默默地觀賞她這麽雅致的生活,心裏清楚自己絕對不是這種女人;刹那間我內心深處滋生出一種淡淡的憂傷,目睹那一次又一次的芳華落盡,不知道她是怎麽麵對的,我當然沒有把這種不合時宜的憂慮說出來——突然發現自己心裏居然裝有這麽多的矛盾。我默然注視著老三的身影,心裏想著,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似乎已經把人生的幸福演繹到了極致,那種直上九霄的高度在我們人生的初期早已經被築就,就像那巴別通天塔一樣無法超越,卻不知道老三有沒有更上一層樓的幸福?

在這鮮花的海洋上方有間小閣樓,那是老三為自己開辟的一個簡單的休息室,我們麵對麵坐下,喝著她親手衝泡的花草茶,她總是有很多講究,我呢,卻總記不住這些橫七豎八的講究。

我喝了口茶,用老三教授的方法細細體味那絲絲甘甜和清香,然後放下杯子,放低聲音,看著老三認真地說:“我打算和小正分手。”

“你們怎麽了?”老三抓住我的手,睜大眼睛盯著我輕聲說,“難怪——我看你總高興不起來!”聲音有些激動。

“我心裏這麽想著,有一陣子了。”生怕會不小心驚擾樓下那麽多鮮花似的,我盡量壓低聲音說,“他變了。”

“有另外的女人了?”老三把我的手抓得更緊了。

“沒,沒往那個方向壞。”說著,我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你們兩個啊!”老三鬆開手,輕聲歎氣說道,“你說來聽聽,都說旁觀者清,我給你分析分析。”

“他為工作太拚了,拚到我接受不了。原來你也勸過我,說男人在工作上有所追求是理所應當的,我不該拖後腿,你說得沒錯。可是,現在他那個樣子,工作時間我不管,工作之餘,還要陪吃陪喝陪玩的,一幅工作繁忙的樣子,還美其名曰,通過改變自己的朋友圈來改變生活——可是他不知道他改變了朋友圈,就把我也改到圈外去了。他這種態度,指不定哪天,真地會有女人的。”我歎了口氣,下意識地壓低聲音,放慢語速,繼續說道,“工作忙些,加班加點我能忍,可是他現在三天兩頭喝得

醉醺醺的,不拿自己的身體當身體,我討厭他那種喝法,把身體當成垃圾桶一樣——你知道嗎,有幾次他竟然醉得不知道接我的電話。最近,盡管他一直都忙於加班,很少回家,隱約中我感覺,他好像背著我學會抽煙了,你知道,我最討厭抽煙——道不同不相與謀,你說我還能和他在一起嗎?”

老三歎息著搖頭說:“你們倆啊,叫我說什麽好呢!”

“三姐,三姐,有人找你。”正說著,聽到樓下小姑娘的喊聲越來越近。

“聽見了,我就來。”老三起身離座,看著我說道,“不知道是誰?你先坐會兒,我去去就來。”

小正呢,舉著酒杯笑眯眯地小酌一口,然後走向另外一桌宴席,四周都是人,前後左右也不知道有幾位,卻感受到每一位都恭恭敬敬、客客氣氣的……到了桌旁,有人馬上會迎上來,介紹著酒桌成員,空氣裏滿溢畢恭畢敬的言行,聽完介紹之後,小正開口說話,緊接著,好多的隨聲附和,大家自娛自樂地互相點頭稱是,這派附庸風雅的場景如同皇帝的新裝一樣美輪美奐。

“領導,您也多喝些,喝那麽點多沒意思啊!”一位愛冒尖的年輕人洪亮的聲音打破了現場的一貫氣氛,眼中充滿一種很奇怪的神情;這時候,空中傳來一個直透腦門的聲音——領導是單位裏的領導,生活上、飯桌上還擺什麽譜——低沉而不屑……

聽得小正頓時有些慌了神,幸好擁有職場上練就的延遲反應的能力,這種功夫立刻幫助他穩住了陣腳,他淡定地左右環視,並沒有發現什麽異常——或許隻是酒後的一陣幻覺罷了!

“好,我再來一口。”小正又小酌一口,聲音不高不低,語速不快不慢地說,“可以了吧!還不行的話,我叫人陪你喝!”

說完,他翻轉身,前呼後擁的人群都不見了……

正當我移步窗前意欲通聯外頭的世界時,老三回來了,原來是熟人送生意來了,幹什麽像什麽的老三還真經營得有模有樣的。

我們再次坐定,老三望著我說:“你先別瞎猜嘛!抽煙,你怎麽有這麽大的成見呢?沒有原則性的錯誤,你就別這麽死磕他的不是了,這樣子做人太累。”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著了魔一樣。如果都這幅樣子,我覺得日子是沒法過下去的。現在還沒孩子呢,要是有了孩子,你想想看,他那麽日理萬機的,我又要上班,又要照看孩子,我覺得自己沒有那個能力。”沒有怒,更沒有笑,我淡淡地說著,“我甚至都在想,如果找一個自己愛的人談戀愛,是不是就能容忍甚至縱容他各種各樣的毛病。當初就是因為找不到我愛的人,我才自以為是地找了個愛我的人戀愛——看起來還是錯了。”

老三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搶著說:“別那麽完美主義了,梁冷。世界上有多少夫妻是完美無缺的,大部分都是湊合著過。馬上三十了,這麽一大把年紀,別再這麽天真啦!我覺得你不能過早單方麵下結論,你們要好好談談,把疑慮都擺到桌麵上,然後再做定奪。”

“你說得對,我是有點完美主義,完美得我都有點悲觀了,感覺好累!我能容忍和我不相關的人的壞毛病,但是我容忍不了身邊人的壞毛病,因為要生活在一起,所以苛求。”

“以前聽誰說過完美主義者會悲觀,現在我算有點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其實,你完全可以換個角度看問題的。條條大路通羅馬,並不是隻有你認為的那條路才通向羅馬的,真希望你是一時頭腦發蒙才這麽想的。”老三有點著急了,她猛喝一口茶,然後接著說,“你也多想想他的好啊,比如說你住院的時候,他都陪著你,不離不棄的。”

“別提那件事了!那時候他其實糾結著要跟我分開的。”

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老三默默地望著我,無辜得瞠目結舌。

這間溫馨別致的小屋裏寂靜無聲,我們也像這茶壺茶杯一樣一動不動貼著桌子,又像樓下的花草一樣黯然神傷。

老三小心翼翼地看著我說:“對不起,梁冷。戳到你的傷心處了,我並不知道。不過,時間不等人的,我是擔心你啊!”她頓了頓又繼續說道,“那麽難的時候都過來了,我覺得你還是要挽留這份感情的。找個合適的人不容易呀!”

“是啊,太不容易了。怪隻怪,人是會變的動物!我都想過了,像我這種情況,找個人更不簡單!現在倒好了,沒有寧缺毋濫的勇氣,又容忍不了糊裏糊塗過一輩子,如此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

“就別退了,啊!”老三站在一個年近三十的女人的角度說,“就算你能找到一個人,也不一定處處隨你的願。算了吧,很多人都說過,夫妻過日子,睜隻眼閉隻眼唄!”

片刻的相對無語,我望著陽光靜悄悄地灑落窗台,真是個明媚的好日子啊,隻可惜這陽光好像沒有照進我的心裏……

“再來一點。”老三拎起茶壺往我的杯中斟茶,嘴裏說著,“幸虧加了些陳皮,可以理氣疏肝。否則,真糾結得要命。”

“跟你說這些,肯定也影響你的情緒了。除了你,我真不知道找誰說這些事情。”

“你還是跟我說吧,我都聽著呢!”

屋子裏有些許青澀,倆人互相望了眼,一點淡淡的苦笑稍縱即逝……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一二,慢慢地,我似乎體會到了這些流傳至今的言語的分量,曾經有成百上千億的人在地球上生活過,不可否認,對生活的感悟、對生命的理解總會有似曾相識處。

那邊小正還在喝酒,他感覺喝多了,但是宴席還沒結束,關鍵時刻還沒完!忙裏偷閑,他在桌旁正襟危坐,用嘴緩緩地呼著氣,時而拿起筷子吃點東西,他渴望借此衝散些酒氣。這片刻安寧給他帶來了些許輕鬆感,猶如清風拂麵——這是他第一次有這樣的體驗,以前再忙再累,他從來沒有這樣力不從心——他用嘴巴長長地吐著氣,緩慢地吃些東西,隻能這樣暗暗享受這片刻安寧……

“小正,過來,再敬我們的馬部長一杯。”

對自己的名字還是很警覺的,小正給自己的杯子倒滿酒,然後端著這杯酒就過去了。

“我們的胡部長,也敬一杯。”

滿上,喝掉。

“我們的何主任。”

小正的執行能力真是一流,旁邊的讚許聲此起彼伏,喝彩聲收斂而跳躍。小正還記得早先的約定:要把他們一個個喝高興了!

不知道又喝了幾杯,過了一陣子,沒聽到繼續介紹,小正就識趣地往自己的座位走去,心裏想著得去趟洗手間想辦法吐掉,否則今天是不行了!他放下杯子,立馬轉身往洗手間的方向去,他很想加快腳步跑去,又怕有失風度,更怕把胃裏這麽多的東西給晃出來,不過今天這腳也沉,跑不動,還是慢慢走去罷!心裏頭這麽謀劃著,他的肚子裏翻江倒海,巨浪滔天,嘴裏早已噴湧而出,勢不可擋,就在離座不遠的地方……

“完了,完了,這下子完了……”小正心裏頭緊張,腦袋一片空白,出了一身汗……

小正摸了摸自己身上,濕漉漉的都是汗,一下子驚醒過來:

“哎,是做夢!還好!”

驚魂初定的他睜著眼,躺在房間裏左看看,右看看,他竟然感覺有點後怕,便點了根煙塞進嘴裏,深吸一口,然後緩緩地吐著這白色的虛無縹緲的東西……這水到渠成的動作令小正吃驚了——這應該是他第一次在剛睡醒的時候就抽煙,這般行雲流水,曾經不屑一顧的事情實實在在地發生了,據說,這種“起床煙”是有煙癮的一個標誌……想著想著,小正起來掐滅了另外小半根煙,還去開了窗,他第一次發現自己變了,心中有些驚恐,就像剛才的夢境給他的感覺一樣。夢裏一會兒是被眾人簇擁著的沾沾自喜,一會兒是被領導叫去敬酒的無可奈何,那麽感同身受,可現在,他已經離開了那些場景,帶回來的是喜怒哀樂之外的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的感覺, 令人悵然若失。

小正望了望明亮的窗外,伸手拿了手機,已過十點,他想不起來昨晚是幾點睡的,記不清當時有沒有刷牙洗臉,也不知道梁冷有沒有來過電話;他有意識地翻看著通話記錄,發現和梁冷的最近一次通話,竟然是在一周前,他不清楚自己怎麽會這樣——突然他很想知道梁冷在哪裏,在幹什麽。

於是他鄭重地坐起來,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臉,好讓自己精神些,然後撥出了她的號碼。

這邊老三和我還在閑聊,突然手機鈴聲響起,我掏出手機一看,然後不屑地把手機放在一邊,說:“真難得,還能想起來打電話給我。”

老三看我不接電話,心裏明白了數分,她不動聲色地把手機拿過去,看了眼,緊接著將右手食指放在唇邊,衝我做了個“噓”的手勢,暗示我不要說話,然後她按下接聽鍵,那邊隱約傳來小正的聲音:“喂,梁冷,你在……”

老三不管這些,一本正經地說:“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忙,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忙。”一幅嚴肅的神情,她趕緊用手蒙住嘴以免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

小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等他安靜下來聽清楚“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忙”時,他掛斷了電話,滿腹狐疑,又定睛看了看手機:梁冷的號碼,沒錯啊?!算了,算了,還是趕緊先起床吧!今天還要去辦公室把領導的意思落實落實。

沒等老三放下手機,我們已經笑得前俯後仰……

“虧你想得出來,這麽一招。”我邊笑邊說,這笑根本無法抑製。

“純粹突發奇想,捉弄一下他。”

這一刻仿佛引領我們回到了從前的校園時光,開懷大笑,毫不掩飾,類似簡單的日子像是早已被束之高閣,日漸塵封;走上社會的我們卻被動地忙碌於各種更替,生怕會掉隊一樣,不知不覺中已無暇顧及生活本身——曾經天真的笑顏早已不知何去何從,有的隻是這種人為的苦中作樂。

相處半日,我發現老三其實挺忙的,就在午餐後和她道別了。她開車送我到火車站,臨下車之際,她看著我認真地說:

“答應我,和小正好好談談。畢竟,這麽美好的春天,不是分手的日子!《黃帝內經》裏講過,這個你應該比我更懂。”

我望著她點了點頭,下車,揮手道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