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幸福安逸的日子如白駒過隙一樣溜走了,我要自己獨立坐門診,這將是一個倍感壓力的秋季。

麵對各種各樣的病人,總是感覺自己腦袋裏的東西不夠用,這天下午,當最後一名患者離開後,誠惶誠恐的我剛想站起來放鬆片刻,一個年輕人進來了,他很熱情的坐在辦公桌旁,滿臉堆笑地同我打招呼……

“我認識他嗎?”我一陣納悶,腦中不斷搜索和這個人有關的信息,可是什麽結果都沒搜到,便隻好傻傻地開口問了句:“找我有什麽事情嗎?”

“您忙完了。”他微笑著說,“老師貴姓?”

“哦,免貴姓梁。”

“梁山好漢的梁,是嗎?”

“對的。”

他從包裏掏東西遞給我說:“梁老師好,這是我的名片,以後還要請您多多關照。”

這一刻,我才恍然大悟,自己是遭遇醫藥代表了,曾經隻存在於傳聞中的角色一下子空降到眼前——心裏頭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不過,我堅信自己絕不會唯利是圖!接下來天南地北的海聊讓我見識到了他們善於交際的一麵,這叫我想起老三,難怪她能說會道的功夫越來越見長;毫無經驗且不善言辭的我不知道怎麽拒絕,所以在這場交流中更多的是我的唯唯連聲;在內心深處,我鄙夷走這種途徑的藥品——人生在世,已經夠不容易了,還要人為製造那麽多苑囿桎梏手腳,不喜歡為物所囿的我怎麽會輕易進入這個現實的埋伏圈呢!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我們就這樣一天一天重複地過著,小正最近越來越忙,好像連和我打電話的工夫都沒有,不是工作就是應酬。終於,工作日結束,我們來到自己的小公寓,期待過個自由、溫馨的周末。

在這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我挽著他的手臂穿過小區,打算去綠橋那邊走走。在迷人夜色的籠罩下,我們輕輕地說著話,並不寬敞的馬路邊停滿了小汽車、三輪車、簡易的小夜攤,在街道的拐角處,我們碰上了小正的同事和D美人,他很熱情地說:“一起去KTV熱鬧熱鬧,王、蔡他們幾位都在那兒了。”

“書記,今晚不行了,我們還有事情要辦。”小正認真地說著。

“行,那我們去了。”互相揮手說再見後就分道揚鑣了,D美人也微笑著和我揮了揮手,她笑得真甜。

“小正,今晚我們還要做什麽事情嗎?”我好奇地問。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不這樣說,我怎麽脫身啊,你又不喜歡湊熱鬧!”小正頓了頓又繼續說著,“要是我還跟他們出去混,你肯定會把我給滅了!”

“知道就好!”我心裏頭一陣欣喜,揚起頭得意地說,“對了,那位D美人也變成你同事啦?”

“不是。”

“那,他們怎麽會在一起呢?”

“我怎麽知道!”小正冷冷地說,好像不太喜歡這個話題。

“你們頭還沒結婚?”

“結了。我們頭的夫人經常來單位的,還帶著他們的女兒,一家子關係很好的。”我們邊走邊說。

“我感覺這兩位關係不一般。”

“別胡說了!”小正的口氣既認真又嚴肅。

“就我們倆說說嘛!”我不服氣地喃喃自語。

一路說著話,我們很快到了綠橋下,擇一椅子坐下,遠望著那大水車慢慢轉動,我時不時把頭靠向他的臂膀,靜靜地聽他說話……原來他最近也很鬱悶,跟他一起參加工作的一個個都被提拔了,這個請吃飯,那個請唱歌,而先前呼聲很高的他卻原地踏步,可是論工作能力、論責任心,小正都是領導心目中的得力幹將,可這些好事怎麽就輪不上他呢?想象著他坐在飯桌旁悶悶不樂地吃著東西,而身旁都是一位位高談闊論的 “達官貴人”,他們都成功了,連口氣都變了個樣子,可以借此光宗耀祖嘛!我理解他的感受,雙手緊緊地抓住他的一隻手以示安慰,並認真地望著他的雙眼,希望借此幫助他消化掉這些不快。

“別太在意啦,我不介意這些的。”不知道怎麽安慰人的我試圖安撫一下身邊人,“想想唄,在你心中,最重要的是什麽東西,我覺得人生一輩子,能把最重要的事情做好就很了不起了。”

“其實我並沒有把這些事情看得很重,隻是有時候那些人瞎指揮,不懂裝懂,愣是要按照他的想法辦事情,可是那樣做根本行不通,害得我們辦事情的人白忙活,幹不好還得挨批評,你覺得窩囊不窩囊?!”小正說出了他心裏的苦。

“這倒也是。跟著一些水平高的人做事情幹淨利落,而且容易出成績,就像聽課聽講座一樣,有些人講得就是好,條理清晰,講得又生動,很啟發人的。”

“而且,這些人還往往自以為水平很高,愛擺架子,還看不起人,常常想著官大一級壓死人,動不動罵人、整人; 被提拔的同時,還自以為連同他的智商和辦事能力都被提拔了一樣,喜歡搞新花樣,有什麽榮譽還搶著往自己頭上戴……”小正說著說著就歎了口氣。

“要是他們有‘自知之明’,那就是很高明的人了。別太生氣了,身體可是自己的。”我心裏想著該換種方式安慰一下,“其實,每個時代都是這樣,你看看那些名人傳記,他們都受過委屈的,小人得誌的情形在曆史潮流中比比皆是,不單單是我們現在才有。看看曆史上昏庸無能的皇帝,夠多吧,他們手下的能人肯定夠憋屈,所以,這就是人類社會上的一種常態。”

沉思中的小正伸了個懶腰,然後用左臂摟住我,長長地吐了口氣說:“想想也是,又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呢!盡量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是了——是金子總會發光。”

“聽你說的這些,我覺得男人其實比女人還虛榮,給那麽點點‘官位’,就樂得不知所以然。其實我覺得,位置越高肯定責任越大,沒有能力的人,位置爬得越高越是顯露他的無能,越是有更多的人知道他的無能,那不更招人笑話嘛!”顧不上他高不高興,我就這麽說了。

“你說的好像有點道理。”

“其實,在這個人為的世界裏,從表麵上看,我們很難判斷一個人的能力和水平,因為像錢啊,權啊這些東西,已經過多地幹預人的判斷能力了。所以你完全不必太介意。”說出這些話後,我自己都覺得驚呆了,我腦袋裏怎麽會蹦出這些詞句的?或許,我隻是為了勸說一下心情低落的小正罷了,我渴望他能快些高興起來。

時間過得飛快,忙忙碌碌運轉了一個星期的醫院即將迎來她的周末,周五下午,鍾醫生突然走進我的辦公室問我要不要去若鳥鎮,說可以搭他的便車——這突如其來的提議叫我蠢蠢欲動,因為在我內心深處已經暴發出一個想法:偷偷地去小正的辦公室給他一個驚喜!於是像隻鳥兒一樣飛快地去跟主任請假……

此時的小正正在鎮長辦公室,他交給鎮長一份資料說:“鎮長,調研文章已經寫好,你先看看,覺得哪裏不合適再告訴我,我再改。”

“哦,好的。辛苦你了。”鎮長接過打印稿,然後用手指了指大大的辦公桌前的椅子繼續說道,“來來來,坐一下,咱們說說話。”

小正“哦”了一聲就坐下了。

“你參加工作幾年了?”

“五年了。”

“五年,很多人都可以提拔了。”

“是啊,跟我一起參加工作的有好幾個都提拔了。”小正苦笑著說,隨即換了副灰頭土臉的樣子。

“你的工作能力挺強的嘛,工作也積極負責。上回我去我們的分管副縣長那裏匯報工作,他看到了我們網站上的宣傳資料,連連稱讚我們的網頁做得好,我知道那都是你的功勞。”鎮長望著小正繼續他的話,“難道——你自己沒有這個意思?”

“鎮長這麽肯定我的工作,聽了真是打心底裏高興。”小正稍作停頓後又開口了,“我當然也想得到更多鍛煉的機會。有條件的話,鎮長是不是幫我一把。”

“那當然,今天和你講話就有這個意思,我會找機會推薦你的。書記那裏你也要多找機會接觸接觸,拉近距離嘛!最好還要創造條件當麵表示一下自己的想法,去的時候不要被他板著個臉嚇著,要學著臉皮厚一點。”鎮長能講出這番話真是有心了。

“那我是去他辦公室還是去他家啊?”遲疑片刻,小正說出了自己的疑慮。

“去他家裏吧,好說話。”鎮長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推心置腹地說著,“一定要去,不去什麽可能都沒有。”

“哦,謝謝鎮長像個大哥一樣待我,真是太感謝了。”

“平常的工作、生活中,要有意識地改變一下朋友圈,一個好漢三個幫嘛!有機會我叫上你,多結實些對你有幫助的朋友。”鎮長依然津津有味地講著,向小正傳授經驗。

“好的,好的。那真是太感謝鎮長了。”

“下回喊你,不要推脫了!”鎮長麵帶笑容,一本正經地說——小正聽了嗬嗬一笑,他心裏清楚,這條路並不好走……

鎮長教得夠細致,小正聽得極用心,這顆年輕的心啊,既驚訝又欣喜。兩個男人投入地聊著,竟然都忘了周末的鍾聲已經敲響,要是在往常周末,他們早就離開單位了。這可害苦了想給小正一個驚喜的我:獨自坐在他的辦公桌前,無聊地瀏覽網頁,一個人形影相吊……偷偷來這裏的興奮心情已被吞噬而空,就像這西沉的太陽無情地吞噬了白晝。

辦公室門終於被打開了,小正急急忙忙走進來,看到我著實令他大吃一驚:“你怎麽來了?!”

“你也知道回來辦公室啊!”我漫無表情地沉沉地說了句。

“來多久了?”看樣子,小正根本沒有察覺我的不悅。

已經讓他大吃一驚的我反倒更加悶悶不樂了,依然坐在電腦前一動不動,一聲不吭……直至他來到我的身邊,在我身旁坐下,伸手摟住我的肩膀,側頭看我,然後認真地說:“餓了吧,我帶你去吃獨一無二的晚餐。”

“不行,我要罰你!”我轉過頭怒氣衝衝地麵對著他說,“明天帶我去爬山,去年植樹的那座山!”

一聽又是這個提了好幾次的要求,小正就笑著露出那令人心動的愛心唇,並用手指勾了一下我的鼻梁說:“好,好,明天去!”

“一言為定!”我用食指指著他的鼻子說,剛才的怒氣已消大半。

想不到他抓住我的手,飛快地湊過臉來親了我一口,說:“好的,好的。親愛的,現在,請允許我帶你去共進晚餐。”

第二天早晨,當金黃色的陽光透過溫暖的窗簾悄悄喚醒我們的時候,我心裏頭一

陣興奮,推了推身旁的小正說:“快,快點起床,別忘了,我們今天要去爬山。”

想不到的是,等我們用完早餐,天空中不知道從哪裏來那麽多陰沉的雲,美好的太陽光似乎找到了一個極好的藏身之所,樂不思蜀得再也不肯露臉了——猶豫,再猶豫,淅淅瀝瀝的小雨送我們回到公寓,而不是我們初次相識的地方;去看看我們種的小樹苗有沒有成活的希望再次落空,雖然我很清楚下雨天並不適合爬那座山,可是內心漫延的鬱悶一度叫我無法自拔。

在小小的客廳裏,我像天花板上長長的吊燈一樣無聊落寞,小正挨著我坐在沙發上,然後又站起來,彎著腰、麵對麵看著我,他衝著我做一個又一個鬼臉,然後露出他招牌式的笑臉說:“你不是說過喜歡看我的笑臉嘛!你看著,我笑給你看!”他在很努力地逗我開心。

他那麽動情地笑著,朗目疏眉,皓齒紅唇,眉宇間英氣逼人……我看著他那麽認真,勉強回應個微笑,然後整理一下坐姿,說:“算了,算了,我上樓看書去了。”

接下來的日子明顯感覺小正忙起來了,他說是因為年終要考核了;很少出差的他居然還要出差一周,而且還是周五出發,真是沒勁!還好,得天天陪著曉楠逛街買東西,因為她就要去國外了,借用她的原話就是:“今年要去國外和帥哥一起過聖誕節!”

周五這天下午,居然是書記的夫人親自駕車送他們去機場,上車刹那間,小正發現D美人坐在車後排,他大吃一驚,隨即他就似乎明白了什麽,便若無其事地一一和各位打了招呼……

周六,在單人間裏待了快一整天的小正實在感覺無聊,想著自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利用,那滋味真不好受。電話中得知我在逛街後,他也一個人走上了這個陌生的街頭,他心裏盤算著找點合適的東西當禮物送給梁冷。

夕陽的餘暉把所有影子拉得長長的,小正沿著一條繁華的馬路邊慢慢前行,眼尖的他竟然看見了書記和D美人他們倆:她拉著他,他手裏拎著大包小包,儼然一對親密的戀人。小正趕緊轉進邊上的小公園躲了起來,偷偷地看著他們從眼前走過——現在,他不得不佩服女人的直覺了……

一個星期終於過去了,見到小正,我心裏頭居然湧動一股莫名的興奮,這是人們所說的“小別勝新婚”嗎?我真的是有點愛上他了嗎?感情這個東西,看不見摸不著,有時候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

當我聽說那都是真的,禁不住心生憤怒,說:“天哪,那天還是他老婆開車送你們去機場的!老婆送老公和情人一起去度假,然後一個人開一個多小時的車回家帶孩子——女人啊女人……”

“你可哪兒都不能說,說出去會闖禍的,知道嘛!”又是不停地叮嚀囑咐。

“小正,你覺得他們這種行為怎麽樣?”我試探著問。

“我也不知道現在的人都怎麽了。一個已婚,一個未嫁,蠻好的一個姑娘,上回虧咱們還幫D美人介紹男朋友呢,幸虧還沒成!想不到她是這種人,真沒看出來!”

“我覺得他們啊,一個沒有道德,一個沒有廉恥,他們都在玩火!玩火者,必自焚!”我憤憤不平地說,“這樣的人,我真想告訴你那領導的老婆,虧她還那麽大老遠的開車送去機場,太悲哀了!應該告訴她,死也要死得明白些!”

“你可別,別傻了。這樣的事情現在多的是。”小正急忙阻止說,“難道你沒聽說過‘家中紅旗不倒,外頭彩旗飄飄’嗎?說不定,他老婆根本就知道這一切。”

“去去去……簡直是胡說八道,哪有這樣大度的女人啊,連老公都願意和別人一起分享。還‘彩旗飄飄’,這純粹是男人在為自己的獸性找理由,完全是他們太空虛的表現。”我說得有點兒義憤填膺,隨即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小正說,“你是不是也想……”

“這是哪兒跟哪兒呢?!”小正慌忙解釋,“有些男人是永遠不會變壞的,就像有些女人也永遠不會變壞一樣。我鄭重告訴你,你已經得到這樣的好男人了。”

“和他們走太近,真怕把你給汙染了。”我不安地說,“難道你就那麽想弄個一官半職嗎?”

“是人可能都想的吧。”

“別亂說啊,我就不想。這樣自由自在地做自己,不用管別人,更不用求別人,多好啊!”

“別以為大家都像你,再說,你是女的,又在醫院上班,性質完全不一樣。從前,我倒沒有這麽強烈的感覺,現在,身旁的朋友、同事一個個都提拔了,一個個說話的口氣都不一樣了;再說,為了我們的小日子過得好些,為了我們將來的孩子過得好些,我覺得,努力努力還是有必要的。”小正振振有詞地說著。

“真有這麽重要嗎?”我滿腹疑慮,“如果你本來就有這個想法,那我不反對,但是,如果你純粹是看人家提拔了,然後你也想被提拔,這樣做就不值得了——人應該有自己的價值追求。學而優則仕,這隻是孔老夫子自己的從政理想,我還是不相信所有人都擁有這麽雷同的理想。”

說著說著,也不知道到了幾點鍾,我竟然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梁冷,梁冷,你怎麽了?”小正邊推邊喊,他在喊我……

我迷迷糊糊地醒來,朦朧中發現自己還在抽抽搭搭地哭著,好不傷心,伸手一摸,眼角真的有淚……

“怎麽了,梁冷?”小正拿著麵巾紙幫我擦拭淚眼,“是做噩夢了嗎?剛才,你的啜泣聲驚醒了我。好了好了,沒事了。”說著他還幫我把被子拉好。

我睜開眼睛,溫暖的燈光下,還是熟悉的小正,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愁容不解,還在回憶剛才的夢境……

“到底怎麽了?說來聽聽。”他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說。

“剛才,夢到你也有情人了,我們三個,正坐在一起談判……”我幽幽地開了口,夢中的啜泣依然影響著現實。

“什麽?!”隨即是一陣大笑,無法抑製。

我用潮濕的雙眼定定地望著他,渾身上下竟然連半點喜悅都找尋不到。

笑得停不下來的小正費了好大勁終於收斂了笑容,然後笑眯眯地望著我說:“說給我聽聽,那是什麽樣的一個女人,漂亮嗎?”

“我好像隻看見那女人的側身,披肩長發,身材挺好的,很淑女,你們一起從一處斜坡上下來,你好像摟著她的腰……然後,就是我們三個坐在一張桌旁,好像聽到你低聲說你離不開她了……然後,我就崩潰了一樣地傷心,哭泣,不見天地……”

“那女的你認識嗎?”依然笑眯眯地問,他的手依然握著我的手,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忽輕忽重的力量傳遞過來。

“沒看清她的臉。”

小正伸長手臂摟我入懷並緊緊抱住我,兩人默契如常。他長長地舒了口氣說:“你這個小傻瓜,怎麽會做這樣的夢呢?不過,我還是挺開心的,從這件事看來,你還是挺愛我的。”

感覺自己似乎縮小了一號,安靜地依偎在他懷裏,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做這樣的夢,真是奇怪!潛意識裏,我是不是真的很愛很愛你了?然後通過這種方式告訴我們。”

“別想太多了,這輩子,就你了,既然你不相信一見鍾情,那我們就慢慢地來個日久生情吧!”他依舊緊緊地摟著我,那略帶粗糙的臉頰在我的額頭慢慢移動,那溫柔的雙唇則會在我額部適時親吻,我享受地躲在他懷中,心裏頭卻還是想不通自己怎麽會做這樣的夢……

又一個嶄新的工作周開始了,陸陸續續地忙好一陣,逮著個空,我便隨意翻看一千多年前張仲景的《傷寒論》,渴望從中汲取診治疾病的靈感。我發現自己獨立坐門診以後越來越喜歡看書了,也許都是被逼的,麵對著身心痛苦卻滿懷希望而來的病人,總得想方設法、盡己所能幫他們一把;還有就是在身旁神奇主任的不斷啟發和感染下,對中醫不得不另眼相看,從源頭抓起……

“你好,你是梁冷醫生嗎?”一個頂多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年輕姑娘進門問我。

“是啊,有什麽事情嗎?”我腦袋中一片空白,不知來者何方神聖。

“出來一下,我有話和你說。”姑娘輕輕地和我說話。

我以為姑娘有什麽難言之隱,便起身跟著走出門去,一直跟到走廊的另一頭,這裏來往的人很少了,我心裏頭充滿疑慮……姑娘終於停下腳步,嘰裏咕嚕地說著話,眼睛閃躲著並沒有看我,說著還遞給我一個信封,還好聽明白了她最後一句話:“以後還請多多關照!”毫無經驗的我刹那間明白了:自己可能再次遭遇醫藥代表了。可是她早已轉身離去……我惴惴不安地偷偷地打開信封一看:封口處有淡淡的鉛筆痕跡,似乎是“梁冷”兩個字,裏頭裝著一張十元的人民幣。我趕緊將信封塞進白大衣口袋,惶恐,然後故作鎮定、若無其事地走回辦公室,我不知道該怎麽辦?由於受了這個驚嚇,我坐在椅子上慢慢地深呼吸,我的心終於漸漸安定下來,不一會她卻像個調皮的孩子一樣開始奇思妙想:這位姑娘可能也是剛剛踏出校門的畢業生,可能是第一次給醫生送回扣,想不到卻偏偏碰到了懵懵懂懂第一次收回扣的我……奇怪了,我居然不明不白開了有回扣的藥品,是什麽藥呢?平常我一般就是喜歡用中藥的,也許是有些人自己過來要求買這個藥的吧……

說來今天真是奇怪,就在下午剛上班時,又一個驚嚇來了。其他醫生都還沒來,我剛剛換上白大衣,一男一女兩個人匆匆迎麵走來,嘴裏問道:“你是梁冷嗎?”

我心裏頭咯噔一下:不好,難道有人想找茬!是不是我看錯病了?

“你是梁冷醫生嗎?”那個女的又急切地問了下。

“是啊,怎麽了?”

隨即她拿出一個鼓鼓的信封伸手遞給我,有了上午的經驗,我頓時明白是怎麽回事,便舉起雙手做推擋狀,嘴裏說著:“哦,不!我沒有……”

那個男的沒等我說完話,也急忙伸手拿住信封,嚇得我連忙退後兩步,想不到的是他在女的耳畔嘀咕幾下,隨即他們就說著“打擾你了,打擾你了”, 匆匆轉身離去;望著他們離去的身影,我長長地呼了口氣,如釋重負。

這天晚上的會議如常舉行,可是內容卻有萬般不同。

“今晚我們講講醫院裏的事情,想必大家都聽說了,醫院裏已經有人被檢察院帶走了,有領導層的,有藥劑科的,有臨床的醫生……”主任敘述著最近醫院遭遇的事情,傳達著上層領導的意思。

“不知道這次會怎麽處理?”錢醫生開口

問了。

“具體方案還沒有出來,總要等檢察院那邊的結果吧。不過這次事情牽涉到市裏的數家三甲醫院,還有其它縣市的多家醫院,甚至聽說有些醫院已經沒辦法上班了,因為太多人去檢察院,排班都排不過來。涉及麵太廣,而且還不清楚會不會波及更多醫院。全市可能會有一個統一的處理方案,一切都要等事情的進展了。不要妄自揣度,那樣更會人心惶惶。”主任很淡定地敘述著。

“可能又要往上交錢了,就和上一次一樣。”

“對啊,不過我們科室是清水衙門,不揪心。”

“那位E醫生可要倒黴了,平常倒高調得很,買房,買車,都要上檔次的,還笑話我們不拿回扣的人是傻子,這次去檢察院有苦頭吃了。”

“誰叫我們生在這個時代呢,當醫生收入低,消費又高,隻能靠回扣提高生活水平了,要不生存壓力太大。”

“那幾位去檢察院的也算是當前醫療界潛規則的替罪羊了,倒黴嘍。”

“槍打出頭鳥,叫他們進去肯定有進去的理由。”

“又有一撥人要睡不安穩了。還是我們中醫針灸科好,窮是窮了點兒,卻心安理得,東窗事發也攤不上我們什麽事情。”

科室裏幾位同事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著,我靜靜地聽著他們的談論,心裏頭忐忑不安,數度欲言又止的我瞅著個空終於開口問話了:“今天早上我生平第一次收到回扣,十塊錢;糟糕的是今天下午,居然還有人送回扣,我給回絕了,他們就拿著那鼓鼓的信封走了,那個錢肯定記在我名下了,我該怎麽辦啊?”

“梁冷,你完了,頂風作案,明天檢察院要找你了。”錢醫生認真地對我說。

“你胡說!”我討厭他在這個時候還這樣恐嚇我,不高興地回了句,然後轉向主任,滿臉憂愁地乞求道,“主任,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什麽藥物有回扣,要是知道的話,我是死活不會開的。今天我遇到的事情,怎麽辦啊?我會不會有事啊?”

主任並沒有馬上開口,一旁的鍾醫生安慰我說:“梁冷,不要太擔心了。你那點錢,蒼蠅都算不上,頂多算個什麽寄生蟲,上頭大老虎多著哩;再說,這件事是因為醫藥代表被抓而捅出來的,今天還在送回扣的藥代肯定沒出事。放心吧!”

我將信將疑地望著鍾醫生說:“真的嗎?”他衝我點了點頭,眼中透出一種堅毅。

我心裏頭稍稍穩當了些,可是那顆懸在半空的心仍然惴惴不安,我又轉過目光看著主任,極度渴望主任能給我顆定心丸。

主任用堅定的目光掃射一下我們,輕輕地清了一下嗓子說:“你們看啊,現在當醫生難吧,想不拿回扣都不簡單。梁冷的遭遇我們可能都遇到過,不否認吧!還好,我們科室算是比較幹淨的,醫院裏消耗量很大的中成藥,也隻有少部分是我們科醫生開的處方,其它的西藥占得比例自然就更少了——我希望我們能繼續做好我們醫生的本職工作,有空多想想怎麽看好病,怎麽看對病,病人問我們‘病能不能治好’,我們應該有信心給出一個確切的答複,能治好就是能治好,不能治好就說不能治好,而不是模棱兩可的‘試試看’——我也知道,能做到這樣心中有數不簡單,況且現在的醫患關係又緊張,可是我們可以不斷努力,朝這個目標靠攏,當我們心無旁騖地去做這件事情的時候,我相信病人也能體會到我們的誠心,而不是瞎胡鬧。”

“主任,你說的這個太神聖了,當下社會這樣的人瀕臨滅絕,要成保護動物了。我知道你不允許我們開有回扣的藥是為了我們好,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們的日子過得很苦的,看著人家大把大把的拿錢,還別說,有時候真是眼紅。”錢醫生就是膽子大,話也直爽——也許在某個刹那間,現如今的醫生心裏都蹦出過同樣的想法,隻是有些人就這樣淪陷了,有些人清心寡欲堅持了做人的原則。

“你說的真是實在,我就遇到我們同事說我傻的,說我們這樣做就是苦了自己。”

“是啊,是啊,我也有同感。不過碰到這種節骨眼的時候,我還是挺慶幸主任的叮囑的,雖然最終他們可能也就是交點錢了事——想開一點,像我們這樣心安理得,坦坦蕩蕩,可能花再多的錢也是買不來的。”

“其實何嚐是回扣呢,我們整天想著替病人省錢,連正規收入都比其他同事少很多,想想也是,這種分配方式下,產值做不上去,醫院憑什麽給我們發錢!事實上,收入少點倒在其次,自己安排起來能過生活就是了,最受不了的就是一些所謂的有錢人擺的臭架子。”

“是啊,你說得太對了。給你們插播一則相關的笑話,上個星期的某一天,我在病房等電梯時,聽到一位工友說‘沒看見剛拖了地,還在這裏走來走去!到那邊去不行嗎?’然後是另外一個聲音‘什麽!一個拖地的,指使我!這幅德行,一輩子拖地。’然後又是工友絕妙的回應:‘哼,你還一輩子住院呢!’當時,我暗暗為這個工友的回敬拍手叫好——足夠殺一殺他的威風了。”

辦公室裏的人都笑了,我也忍不住笑起來了,也隻有這位工友能想到這樣的回敬了;不過,這樣的人際關係卻給我一種蒼涼感,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為什麽會變成這幅樣子呢?偌大的這麽個宇宙,目前就發現我們地球上有生命,我們就像寂寞的遊子一樣孤零零地在星際間流浪,不停地與天鬥、與地鬥,設法延續著自己的生命,想不通的是,在這麽顆塵埃大的地方,人與人之間還要不停地比來比去、勾心鬥角。

“我也給你們講件令人心酸的趣事,好幾年前,我們中醫科的三個名正言順的大醫生:倆主任加一主治。他們三個人的收入居然比不上中藥房的藥材搬運工的收入——想著又好笑又心酸!”

“還別說,前幾天我去財務科,不小心看見了一些數據,我們幾個人的收入普遍都比中藥房藥劑師的收入低,和其它部門更是沒得比,零頭呢!”

“你們說對了,醫療界當前的運行模式下,應該是越看不好病收入越高的,你們看啊,檢查,誤診,處方;再檢查,處方,沒效果;再檢查,處方……這個過程不斷地重複不是可以給醫院創造更多產值嗎?像主任一樣的醫生,檢查都做得很少,卻能很精準地花個十幾塊、幾十塊就能把病看好了,就算看好一百號人,從產值算下來,人家三五個人就可以趕超主任的一百號人了,而且那病還沒看好,就是說還有潛在的產值可以增加。收入高,收入低,哪個醫生好,哪個醫生不好,這個帳怎麽算嘛!”

科室裏真是熱鬧非凡,在這個利欲熏心的時代,談到錢,大家都有說不完的話,倒不完的苦水,或者是擺不完的闊——我不知道我一直生活其中的世界怎麽了,昔日的一切美好都隻是說說而已、都不曾存在過嗎?現實還會變得更加殘酷嗎?

“對不住你們了!對不住你們了!”一直默不作聲的主任向我們抱拳施禮說,“我不是個順應時代潮流的主任,沒有帶領你們走上致富路。不過我可以跟你們講講我對財富的看法,希望這有助於化解你們心中的鬱結。不可否認,錢對於一個人、一個家庭很重要,我完全認同這種重要性。同時,我們也可以靜下心來想一想,單單擁有很多錢,這樣的人生足夠完美了嗎?如果真是這樣,那報紙上、網絡上怎麽還有那麽多老板、那麽多明星自殺呢?他們擁有的錢肯定比我們多。人生在世,吃穿用度總是有個數的,奢靡到離譜那又怎麽樣呢?像春秋五霸之一的齊桓公愛好美食都到吃人肉的份上了,結果卻是被活活餓死的,這不是最大的諷刺嗎?——隻不過就是一個數字的不同罷了!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甚至七十歲,再上去,錢還重要嗎?我想,到那個時候,我們可能會意識到真正重要的東西了,內心的滿足感,健康的身體,和睦勤勞的下一輩,我覺得這一樣樣東西,都比錢更重要。的確,肯定有很多主任,甚至很多同事收入比我高,可是我覺得每天的生活,區別並不大,可能我的幸福指數還比他們高。為什麽?因為我容易滿足,我天天都覺得這樣過日子很好,正如蘇格拉底說的‘知足是天然的財富,奢侈是人為的貧窮’,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知足常樂。要是我天天想這個想那個的,成天想得到那些力所不能及的東西,那樣過日子就等於自討苦吃。”

“主任說得輕巧。像我們這個年紀,基本穩定了,拿那點收入支配生活還可以,他們小年輕還要買房子買車子結婚的,怎麽辦?”錢醫生又拋出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主任低頭沉思片刻,然後抬起頭來說:“問題嚴重了,把房子、車子都拋過來了。不過我想,省吃儉用些,再加上住房公積金,也不至於一直沒有房子住吧;另外好像還有經濟適用房、廉租房什麽的吧。”

“主任也底氣不足了吧!除了房子、車子,還有呢,比如,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還有孩子的教育問題等等,物欲橫流的年代,不一樣了。”錢醫生嗬嗬笑著,“現實是很殘酷的,生活在這個社會,我們是很難和這個社會脫節的——我們中醫人算夠清心寡欲了,用中醫術語講應該叫‘恬淡虛無’,你還這樣苛刻我們,真要喝西北風了。”

順應時代潮流?堅持做人原則?這兩個觀點在每個人內心激烈搏鬥著,在金錢作用過度泛化的年代裏,很多人很多時候都難以割舍對金錢的執迷追逐。一陣沉思之後,堅毅的力量始終沒有離開過主任的眼睛,主任終於又開口講話了:

“剛才,我突然想到了子貢和孔子的一段對話,大致是這樣講的。子貢問孔子‘貧窮卻不巴結諂媚,富有卻不驕橫傲慢,這樣的人怎麽樣?’孔子回答說‘這樣算不錯了。更好的是貧窮卻能安貧樂道,富貴卻能彬彬有禮。’我們的孔夫子為什麽受人尊敬,從中可以略見一斑,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麽。我不想評論,是富而驕橫的人太多了,還是安貧樂道的人太少了,或是我們生活的這個年代價值取向太過單一了,大家都在茫茫然向前衝,卻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我覺得這樣的人最可悲了。古希臘的蘇格拉底講得更明白了,‘縱使富有的人以其財富自傲,但在他還不知道如何使用他的財富以前,別去誇讚他。’在這些偉大的哲學家眼裏,富有並不算什麽,更加重要的東西卻是富有以後的所作所為。不管我們和錢有多少緣分,希望我們大家在擁有更多財富之後不會變成原本自己討厭的人。”

今天的會開得有點晚,離開室內,才發現外頭下雨了,不知是剛才討論的太激烈,還是這春雨生本一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個性,同事們開車的開車,打的的打的都走了,門診大樓前一下子安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