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七回】

白道長了了相傳 紅塵事一一畢現

且說柴榮與靜海南下販茶之事商定後,即稟明柴氏姑母,原以為會多遭阻攔,哪知姑母早有意讓柴榮跟著靜海師父出道曆練,連隨身包裹皆已備好。

九月初六,柴榮、靜海與頡跌氏三人辭行郭威及柴氏後,踏上了南行之路。

頡跌氏與靜海年紀相仿,而今已入不惑之年,柴榮年紀尚輕,便事事多想多幹,甚討兩位叔叔歡心,皆讚其前途不可限量。

剛出洛陽城不遠,頡跌氏便將左腿扭傷,柴榮不由分說地背起頡跌氏行了數十裏。幾近天黑,尚未尋著一村一戶,不巧天又下起了大雨,柴榮心裏有些著急起來。

這時,靜海師父相邀:“榮賢侄跟我走,前方有一處女媧神廟,暫且可避雨。”說話間便領路前至。

柴榮將頡跌氏小心地放下來,用穀草鋪墊鋪墊,安置其坐於上,而後便去找生火之物。靜海道:“不用到處尋了,女媧神像後應有點燈之物。”

柴榮徑自去取,還真如靜海所言,點燈之物雖已覆之蛛網卻一應俱全。柴榮將廟內所剩之燭台逐一點燃,燭火烈烈,將神廟各個角落撐開來。

柴榮疑惑地問道:“不知靜海師父對這荒郊破廟為何如此熟悉,莫不是先前來過?”靜海坦言:“是來過,不過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柴榮向來對奇聞軼事倍感興趣,聽此一說又觀其凝愁之容,料定必有故事,便大膽詢問起來。

伴著燭火的搖曳,靜海也展開了那段塵封了十年的往事畫卷:“我本複姓獨孤,生於唐昭宗乾寧元年,祖父獨孤損曾拜相於朝,得蒙聖上垂憐,賜姓為李。天佑二年遣我入宮陪侍太子攻書,時有昭宗之女平原公主,常在尚書房與我出入相遇。平原天資聰穎,性格爽利,聽聞其囑我有意,多番題詩於錦。天複三年,宮廷遭變,平原被迫下嫁賊子李繼偘,此後便多年未聞其蹤跡。及至朱梁滅唐,大肆逐殺我大唐族人,所擒男丁就地屠殺,若遇宮廷婦孺與仕官家眷則多番淩辱。幸得平原及時趕至,在一集中處決之地策其逃生,數千人扶老攜幼奔逃至距此二十裏外之黛眉山隱避。”

柴榮一聽黛眉山,便憶起此前曾於符氏小女口中得聞此山,便追問道:“可是坐落於洛陽西北遠郊?”

靜海點頭言:“正是那山。”歎了口氣,停了半響,繼續言道:“三十年前,我曾率殘軍上山與平原匯合,將宮中所藏之珍奇寶物一一偷運上山,修葺屋舍,建章立製,共同守護遇難族人。本以為會這樣歸隱一世,卻因我的一件錯事,釀成了後來的悲劇。”

柴榮寬慰道:“因緣自由天定,悲喜也不應全歸咎於人。”

“可這件事確是我之錯。山上生活二十年來,平原多次向我表達愛意,我卻一再借口推脫。”

柴榮插問道:“為什麽不答應呢,難道公主樣貌不美或是脾氣不好?”

“美,很美,平原公主算是皇室中樣貌身形絕佳之女子,隻是性子烈了些,而我當時心陷家國罹難之悲,深感天下蒼生之不幸,哪敢言及男女之情事。”

頡跌氏這時從打盹兒中蘇醒過來,聽聞此言,不禁輕蔑道:“盡扯什麽國事!男女合與不合,非關乎其它,隻關乎性事也。”

柴榮本想為靜海辯解一番,卻聽靜海一言“姑且算是”而吞了回去。

柴榮撿了些廢棄的木棍,將收集的幹草堆疊於上,燃了個火堆,熊熊燃燒的火苗也點燃了靜海心中的往事。

“十五年前,平原公主救下了失散多年的妹妹德清公主並將其帶上山,此後我三人常一同往返於山

上山下為族人采遺補缺。一次,在山腳不遠一開闊處發現了先唐時期的一具衣冠墓,地上立有石羊、望柱等,而在石碑之後有一墓道口,一青崗石壁上書一聯,上聯是‘一人孤守二人同眠人人世間種無心之花。’”

柴榮聽聞心頭一喜,立即搶言道:“下聯莫不是‘一花獨立雙花並蒂花花世界待有緣之人。’”

見靜海師父詫異的表情,柴榮便將先前與符兒如何相遇如何逗趣如何探墓之事一一交代出來。

靜海聽後,倒吸一口涼氣,心中百感交集,糾結萬分,歎言道:“看來這十五年間並未有他人進入此墓。”

柴榮問:“何以見得?”

靜海分析道:“當年我三人開啟墓門用的是‘金’字令,如今你二人使的是‘木’字令,依陰陽五行之律則將有持‘水’‘火’與‘土’字令者方能入之,不過後世者皆無甚所得罷了。且不知當年入墓時,平原已將盈盈滿屋之經籍典藏、神兵術具、寶玉明珠等悉數偷運歸山,並訂立製度隻授神山族人,概不外傳。”

柴榮恍悟:“怪不得我與符兒進入墓室後所見空無一物,原是這般典故。但為何單留一人麵金箔於棺槨內?”

靜海捋了捋參雜幾根白髯之須,眼望柴榮:“那具金箔似乎藏有神奇的力量,‘非王者無能拾起,非君者無能帶出墓穴’。回想那時我與德清無論如何也不能移動,而平原作為一族之長則可輕易取之。而當其欲帶出時,我三人皆感呼吸難抑,身心乏力,直至將其送回原位我等才漸漸恢複元氣。而這一切,皆論述於所運出經籍之《玄言正義》一書中。”

柴榮聽罷又喜又悲,喜的是知曉了這一段傳奇,悲的是那些經籍無緣得見,遂問詢道:“靜海師父若能回得仙山可否捎我一道,也讓我等開開眼界。”靜海隻道:“回不去了,永遠也回不去了。”柴榮聽此一說,急得抓耳撓腮,緊著問為何緣由。

此時,外麵雨聲愈來愈大,頡跌氏聽了一會兒故事覺著無趣早已尋著周公而去,卻剩柴榮頗有興致地聆聽著接下來的這段前塵往事。

靜海理了理思緒,與柴榮細細講來:“十年前,亦是這番雨夜,亦是這座廟裏,我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時值後唐天成三年,平原、德清與我三人籌謀潛入洛陽宮中,意圖取回落入敵手的大唐國寶‘盛世明月珠’。正當移運出宮之際遭到官軍圍剿,平原為保我二人及明珠出宮便一人斷後抵擋,不幸被俘。我與德清護送明珠逃至此地,時驟雨密布而無法前行,遂於此廟暫避。

那時,我也像你一樣將稻草鋪墊,讓體格瘦弱而渾身濕淋淋的德清公主安置其上,複又在女媧神像後尋得火石,將一簇柴火點燃,火光照亮了德清嬌柔潤潔的臉龐。但見其雙唇微顫而淚光點點,玉手纖纖卻有力地抓緊地上之幹草,我憐惜地湊過去為她寬解淋濕的外衣,輕嗅到從她身體裏散發出的一陣暖香。

我抱起她往火堆近處移了移,當她輕柔的手臂扣住我的脖頸時,我的心差點丟進火堆裏融化掉。

我問她‘還冷嗎?’她於我耳鬢前輕呼了一聲‘現在暖了’,隨即在我汗濕的臉上親吻了一下。當是時,我隻感覺一陣強烈的暖流由內心散發至周身。

她對我說,那時因在大唐宮中於我有過一麵之緣,私下裏已有所慕,卻因平原聲勢之威而未能表露,而後被姐姐營救上山與我相見,卻又因平原對我早有情愫而未敢逾越。如今,她想趁著雨夜二人獨處之機,道出埋藏於心底二十年的真情,望我相知。

清兒溫婉,善解人意,多年相處我豈能不知其心中所想,遂表明

了我亦愛憐之情。她聽我如此表白,便猛地撲到我懷裏,像極了個孩童。

映著柴光燭影,我溫柔地吻著她的唇,那樣柔軟,那樣吸引。就在這草甸之上,我吻過她的脖頸,而後鎖骨,而後香肩,而後美玉。當我敞開她的美懷,心卻亂如刀絞,想到平原恐有不測,想到其知曉後會發生的一切後果,掙紮著出了一頭冷汗。

清兒似乎看出了我的恐慌,寬慰我道‘人倫之情,不盡,可乎?心頭背負得愈多,勢必痛苦也愈久,且這些痛苦皆是無所必要的。’遂一把抱住我的頭。這一緊,釋放了我壓抑多年的人倫之情。我駕馭著這位大唐之女,似乎經曆唐初的蓄勢待發,上升至盛唐的雙峰挺立,穿越唐中的平坦腹地,來到唐末的黑暗叢林。正當我躊躇糾結之時,清兒連喘之息教我徹底拋開家國之思、生民之念、道德之束與使命之危,不顧一切地衝破重重阻隔,在江山裏徜徉自在,在幽壑中來去自如,在溪水間纏綿嬉戲,在洞天深處縱享榮華。而當高瀑之水傾瀉而下,又或攻破之城崩塌而潰後,清兒漸息,像一隻受傷的小鹿依偎在我的懷裏。”

聽到此處,柴榮也從剛才一陣意淫中清醒過來:“師父此乃情之所至之作,愛到濃時之為,順天地之勢,從養生之道,何以為錯,又何錯之有?”

靜海歎言:“錯就錯在此一幕皆為平原所見,以至於招來諸多後事。

那日,平原雖為所俘,傷痕累累,氣息奄奄,趁無人之際以山中所攜之神器‘萬用彩金匙’自行解鎖以逃之,經行路上因見神廟火光便尋往而至,於門外將我二人春事覽盡。

翌日清晨,淫雨方歇,隻見門上書有一行血字:天下之男皆負心,天下之女皆思淫。而此時遍尋明月神珠也已不見其蹤影。

此後,我與清兒糾結數日,仍決定相扶回山。可未至山腳,卻已是峰巒易轉,比下山之時多出了幾道峽灣。艱難前行數裏,卻現陡崖絕壁,斷無路可行。無奈之際隻好摸尋出山,在山腳途遇族中男丁,乃知平原歸山後便以神女自居,特按神意驅逐族中所有男子,並作法封山斷其歸途,而後之事便無從得知。

我與清兒遂出山欲召集流失之族人,誰知在途中卻遭官軍追緝,無奈之下逃往距此廟不遠處符彥卿將軍府上。符將軍雖役於當朝,卻是一位愛國惜才的勇武之將,早年時曾與我有軍中之情,遂答應收留我二人暫避。

不幸的是,小人告密招來官軍,符將軍於情急之下納清兒為妾以此作保,而我則為官軍所擒,押至軍中大牢逼問明珠下落。七年後,你姑父郭威將軍率軍入攻前朝,乃解我等重犯出獄,我便投郭將軍帳下始作幕僚。”

柴榮大悟:“原是這番變故!”複又追問道:“此後你可再見過德清夫人或平原公主?”靜海搖搖頭:“去年我曾回此地打聽,得知清兒已在符家一場大火中仙逝離去。至於平原,由於上山之路為其施法,隔年即變,如今竟連入口皆無處找尋,自是無緣相見,想必她此時已無再念我矣。”

燈台燭影係著前事緩緩搖曳,幹柴烈火伴著當晚陣陣鼻鼾,廟中三人枕著外麵灑潑的大雨,在述盡往事後沉眠。

翌日清晨,柴榮左攙一個頡跌叔父,右扶一個靜海師父,三人繼續往南路前行。

木魚子曰:

少年愛追夢,心未敢想身先動;

少年愛江山,家仇國恨壓雙肩;

少年愛功名,恨不得把那城池攻來終淪陷;

少年愛美人,怨不得將那情路走來不能還。

驀然回首情已遠,身不由已過十年,愛恨情仇隨風散,後悔傷痛了無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