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六回】

柴公子一入洛陽 頡跌氏利誘行商

翌日清晨,柴榮便立在陷阱邊,等待著符兒再次出現,午時已過,未曾見得一人一獸經行此處,心裏有些失落。孤身一人下至坑裏,仍將“木”“林”“森”三格指眼插來插去卻仍未見動靜。落寞之下,再次理了理斜掛身上的行囊,獨零零地來又孤零零地離開,徑直往洛陽城裏尋姑母去。

且說這洛陽城,雖幾經戰火,幾番易主,及至石敬瑭改國號大晉並立此為都,洛陽暫得平靜,道旁商賈林立,街上人來人往,一派熱鬧景象。柴榮自小生長於家鄉邢州,屬典型的北方小城,雖祖父一輩曾富甲一方,說道起來也算見過大世麵,卻不想來到這人聲鼎沸的洛陽城卻感到呼吸緊促,甚至有些無所適從。

柴榮一路走,一路仰著脖子四處張望,見著衣冠端正之人便上前拱手致禮問道:“在下柴榮,初來乍到,煩請這位大哥告知郭威郭大將軍府上去路。”

“哪個郭威?”“不知道。”“小子,別擋路。”一路上問了十幾個路人,卻無一人告其郭府所在何處。

臨近午時,正陽街上行人愈發增多起來,打鐵的叮叮當當,賣肉的磨刀霍霍,挑擔的大聲吆喝,賣酒的四處拉客,柴榮隻覺得耳朵裏嗡嗡作響,以為自己得了什麽病,找了個較為偏僻的巷子口一頭紮進去躲在牆角裏喘著粗氣。

這時,一位袒胸露乳的彪形大漢停駐在柴榮跟前,粗聲問道:“你要找郭大將軍?我知道,有種的就跟我過來。”

柴榮一聽,使勁晃了晃腦袋,稍微恢複了精神道:“多謝壯士,還請帶路前往。”柴榮以為終於遇到了熱心之人,隨之即去。

拐了四五個細長巷子卻仍未到頭,柴榮便問道:“壯士,敢問還有多少路途?”

話音剛落,忽然眼前一黑,從天而降一碩大鬥籮將柴榮罩扣在內,緊著就是一頓棍棒,打得柴榮稀裏糊塗地在籮筐裏掙紮而大聲呼喊道:“壯士救我!”

哪知那壯漢竟在籮筐外笑道:“小子,你要找的將軍爺爺正在此處,有什麽冤情告訴你爺爺,有多少銀兩也要孝敬你爺爺才好!”

聽到筐外三四個人一路狂笑,柴榮方才知道上了賊人的當,不顧身上的疼痛猛勁兒頂落籮筐站了起來。拿棒子的三人見勢不妙,奪了柴榮懷裏的包袱轉頭便跑。

柴榮一路狂追,才兩三個巷子就將打他的三個狗腿子擒住,手起拳落,揍了個臉腫牙掉,癱倒一地,又追了兩個巷子把那壯漢攔住,交了幾下手便以鐵拳製服之。

“你爺爺的,臉上沒幾根毛,還裝老!”柴榮罵道,隨即一撮一撮地拔掉壯漢胸上粗毛貼其臉上,教訓道:“須眉濁物,枉你一身爛肉,竟做這般齷齪事,尚不知害了多少人家,今兒個定要送爾等進官府,依法處之。”隨即借來筆墨,往壯漢胸前寫了個“賊”字,後背揮了個“恥”字,將盜賊四人一並捆了,撿起包袱,順著正陽街一路問至府衙去。

且說這一幕,正巧被路過巷口的茶商頡跌氏瞧見,因賞其義行,遂派人送了五兩銀子上前去,道:“公子,你包袱裏的銀子掉了。”

柴榮爽利地搖搖頭,說:“謝過,這不是我掉的,我還趕著牽這四人去衙門呢。”說完便扭頭疾走。

“賢侄,留步!”隻聽後方喚留,柴榮方才停住,轉頭問道:“何事?”

頡跌氏上前道:“剛一打聽,得知賢侄欲投郭威郭將軍,不才恰巧認識。”

柴榮經前頭一事便有了戒心,反問道:“哪位郭將軍?府宅何處?迎娶何人?”

頡跌氏言:“鎮州大戰一舉成名之郭威大將軍,宅居城郊十五裏地山西村杏花園,娶妻河北邢州柴氏。”柴榮一聽,

句句正中要害,便牽著那四人,迎過來行拱手之禮。頡跌氏笑對柴榮說:“相請不如偶遇,賢侄若不嫌棄,翠月樓小酌一番可否?”知柴榮不會拒絕,便派人將那賊子四人送之官府,與柴榮一道入了酒樓。

一入樓,柴榮便道:“還未請問恩人尊姓大名?”

頡跌氏笑言:“恩人談不上,我的全名叫作頡跌骨邏碌·阿拉那,並非你們中原人士,不過從商路過罷了。”

“那‘古路古路’大叔如何認得郭將軍?”柴榮急切地問。

“行商之人,遊走天下必能廣交世友,況且那柴氏夫人正好是我在邢州販茶時故友柴翁之女,初到洛陽時有幸拜訪,因而認得。”

柴榮一拍桌子大叫一聲:“巧也!原來古路大叔不僅是俺柴榮的恩人,更是俺柴家的故人,這杯酒一定要幹!”言畢,隻見柴榮將酒杯之酒到在碗裏,又將酒壺之酒滿上,遂一口盡灌下肚去。

頡跌氏讚道:“柴賢侄好酒量!”之後,兩人便談及從邢州到洛陽販茶一路的奇聞趣事來。

晚飯將近,頡跌氏親自送柴榮至城郊郭威府邸,一陣寒暄後往歸,並相約另尋他日相聚。

柴榮幾經周折,終於投奔至姑父郭威府上,卻未曾料到郭府如此簡陋,僅一進一出一小院而已,心頭想著怪不道洛陽城裏許多人都不曾得知還有這樣一位大將軍屈居於荒郊野巷。

進至府內,拜見過姑父姑母,稟明來意後,姑母熱情地將其安置下來,雖然食宿簡樸,柴榮卻感到溫馨而實在。

此後,頡跌氏多次邀約柴榮一同前去喝酒,中又結識了許多洛陽名人,上至達官貴族,下至綠林豪傑,柴榮都以其與海同寬的酒量征服了酒桌上各路神仙,成為頡跌氏不可多得的一位“同鄉”兼“好友”,柴榮也尊頡跌氏為“東家”和“師父”,成天交流行商之“道”,聊得甚為投趣。

一日,叔侄幾人又聚在翠月樓喝酒,席間一自稱“玉虛道長”者拿著布幌湊近柴榮跟前,仔細端詳後煞有介事地自言:“潛龍戲珠玉勿用,見龍擺尾虛在田,亢龍歸海道有悔,飛龍無敵長在天。”說罷便大笑而欲行。

同桌人一並起哄,攔截道人言:“道長對著柴公子說了這麽多條龍,究竟是何意,細細解來!”

頡跌氏也大方地放置一兩銀子於桌一角,讓那道人自回來取之。

玉虛道長言:“貧道本不願泄露天機,見公子數人皆豪爽之人,不妨言之一二以謝贈銀之恩。”

同桌之人皆讓道長入座,隻聽道長麵露喜色,緩緩道來:“玉虛行走江湖多年,略通五行占卜之術,鮮見這年輕公子般有真龍命象之人,所謂潛龍勿用,見龍在田,公子若想有番作為,還需江湖曆練,假以時日,必登龍首之位。”說罷便起身向著柴榮作揖,收起銀兩便徐步下樓去。

同桌皆朝賀柴榮,打趣稱若是奪了天下定不能忘記同飲之情雲雲。柴榮也當娛樂一番,拾起話頭道:“日後我若真當了皇帝,你們各自想當什麽官?”

同桌人酒至半酣,逐一大喊著:“狀元郎!”“當朝宰相!”“大將軍!”“駙馬爺!”

柴榮見頡跌氏一直沒說話,便特意詢問道:“老叔,您最想做什麽官呢?”

頡跌氏暈了口酒:“我在京洛間販貨三十餘年,見那稅官坐而獲利,其一天之收入可敵我等三個月辛苦所得,羨煞我也。如若你當皇上,給我個京洛稅院使當就萬事大吉咯。”言畢,同桌皆仰頭大笑,碰杯慶賀,好不樂哉。

酒過席散,乃各自攙扶著回家去。柴榮卻神智清醒,每次回府雖衣衫盡沾酒氣,卻斷無酒話更無酒行。

這日晚歸,剛入小院,迎麵便撞見一仙道模樣者

,定睛一看,竟是酒桌上自稱玉虛道長看相算命之人,柴榮起了疑心,上前喝住:“妖道,騙了席間酒錢即可,怎來我府裏撒潑!”隨即便捉其手腕,欲拉將出去。

隻見那道人順勢一撇,便甩掉了柴榮之手,一揉,反倒將柴榮手腕握住,再一推,稍稍著力其臂膀,頓時將兩人分開足有五六步之遙。柴榮隻覺全身震顫,雙手麻木得毫無縛雞之力。

內府柴氏聽聞柴榮之聲跨門而出,教訓道:“怎的又是如此晚歸,想必是喝了酒惹了事,還不快拜見你靜海師父!”

“靜海師父?”柴榮叱問著,眼裏心裏腦裏都有些犯糊塗。

柴氏走前幾步,小聲解釋道:“都怪我不好,你郭姑父在朝中為人佳潔,無存銀餉,我於前朝宮中帶回之珠寶盡置換了這間陋宅,至於府中上下人日常之用我便鼓勵大家閑時可自去城中謀得以為貼補。你靜海師父武功了得且精於占卜之術,前些日城中所得已有五十餘兩,這生財之道你還得多向師父請教才好。”

見誤會稍息,柴氏請靜海於內堂安置,柴榮自是跟了過來,急忙掏出懷中所藏之好茶,恭恭敬敬地沏上一杯:“靜海師父在上,請授徒兒一拜,剛才多有誤會,還望師父莫怪!”

靜海接過賠禮之茶,輕呷一口,複蓋上碗蓋點頭道:“嗯,是上好的明前茶,湯色清黃,葉翠而泛油光,香氣幽醇,入口清爽。”

柴榮甚喜言:“原來靜海師父是懂茶之人,改天我紹介頡跌叔父與您相識,共論茶道,同享風雅,豈不妙哉。”靜海問:“可是席間談笑贈銀之人?”柴榮言:“正是。”靜海評曰:“此人言商確有過人之處,四海闖蕩,雖無職無銜,竟交得軍中良將與江湖豪俠,有機會還望榮哥兒引薦引薦。”

柴榮見靜海有意,便邀三日後翁明茶莊一聚引得二人相見。

翁明茶莊乃洛陽城內規模最大之茶葉流通之地,各路商人雲集,各方雅士團聚,甚有宮廷顯貴附庸風雅者盤踞於此,融品茶論茶買茶販茶於一體。

頡跌氏未至之時,柴榮與靜海早已候至,旁聽各家論茶之言。

頡跌氏已至,開口便言:“說這茶道,我確是不懂,若說販茶,我倒是略通一二。”眾人皆捧其開言,續說道:“柴米油鹽醬醋茶,百姓開門之七寶也。前朝課稅繁蕪,農村集市出賣自家柴、米按人頭皆征收四五錢為‘地鋪稅’,油醋之類無論出賣與否隻要帶出城門亦征收‘攤戶稅’,至於鹽茶者,統由官府把持,外來私販者一律沒收上繳,毫無市貿可言。本朝自開國以來,雖鹽鐵仍以官家為守,茶運卻異常開通。前不久收貨一批南來之紅茶,銷量甚好,足賺三萬銀兩。”說於此,眾人皆驚,可道三萬兩銀錢於這戰亂間幾乎可抵一支萬人軍隊三個月開支。

頡跌氏接前之言道:“方今,某欲親自前往江陵一帶販些好貨回至洛陽,留意者可與某結夥同行,有乎?”

眾人忽而沉默,畢竟江陵此去數千裏,家有老小且逢亂世,怕是有命賺錢無命花,便一一低頭不語。

突然,榮哥兒站得起身,直言道:“柴榮願往!”

頡跌氏笑而不語,知其處境秉性,必然前往。

“靜海亦願隨之且去!”連柴榮也未想到靜海師父亦起身言誓。

頡跌氏遠視一番,恍言道:“原是玉虛道長,幸會幸會,不知道長可占得這一路吉凶?”靜海知是打趣,自也誠意言之:“占卜一事不過混口閑飯吃,哪比得上頡跌兄大手筆,還望兄台攜之共往。”三人去意融融,約定七日後啟程。

木魚子曰:

此去一行路遙遙,江湖十年馬蕭蕭。

天降大任任於斯,縱貫南北經世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