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四十七回】

百子登樓辨真假 萬裏朝天掩虛實

距離花朝節僅餘一日。上早。漪蘭宮百子樓。

“皇上!”花蕊夫人忽而覺得孟昶君話裏有話,腿腳不由得有些鬆動,稍稍往後挪了半步。“愛妃莫要誤會,朕隻是感激!昨夜夫人以身擋箭,情之急,意之切,何來勇氣?”花蕊鬆了口氣,半笑道:“若是箭指臣妾,夫君是否亦會相救?”

“弗救!”孟昶堅定地搖頭。花蕊怔了半晌,替孟昶開解道:“倒是沒有之事!臣妾隻不過是尋常宮婦,哪有情急之危?”孟昶冷冷地道:“夫人並非尋常宮婦!這漪蘭宮之主,百子樓之仆倒是尋常。”花蕊眉頭微皺,恍然大悟:“怪不得聖上相約晨登百子樓,原來是以為臣妾與昭容不和。”停罷執扇遮臉,巧笑:“喏,臣妾這柄龍腦香扇還是李昭容與贈,若不信,盡可喚得豔娘一同前來登樓!”

“放肆!豔娘之名豈容爾等直呼?”孟昶言辭冷峻。

花蕊雖不為其沒來由之嗬斥所攝,但胸中早已百轉千回,定是要弄個水落石出:“皇上今日行為可不同往日!”

孟昶道:“往者已逝!”花蕊見其麵色冷清,自相忖度:“窈窕兮唐舞娘魂歸故裏,籲嗟兮蜀宮室內外同悲!皇上這是在為舞娘之死悲切?”

“哼,舞娘?夫人乃真不愧七寶樓舞娘之首,想必得了那彭芊娘不少惠顧!”孟昶步步緊逼,一手抓住欄杆,一手擒住花蕊玉臂。“這是何話?臣妾愈發不懂了!”花蕊音聲顫顫,孟昶來勢洶洶:“夫人不懂,朕卻曉得!什麽青城縣徐國璋員外郎之女?什麽‘五仙’盛世舞流光?夫人到底是何人?入宮又為何事?”

花蕊心頭一陣緊,隻手後撐於朱漆欄杆,縱有萬千原委,一時間竟被孟昶質問得語塞:“夫君!”

“朕不是你的夫君,朕原本隻是豔娘的夫君,可如今豔娘卻死了!是你,是你與芊娘同謀,是張丞相的居心叵測,是馬希萼的虎視眈眈,將朕的豔娘給害死了!”孟昶掐住花蕊白皙通透的修長脖頸,伴著憤怒,露出猙獰。

花蕊幾近窒息,雙手使勁掰住孟昶冰冷的鐵掌,腰背全力抵住脆弱雕花的欄杆,淚眼俱下,掙紮不已,奮力從牙間擠出四個字:“容我解釋——”被失望與痛苦充斥全身的孟昶哪裏聽得進解釋,緊閉雙目,聽到的隻能是殺妻之敵臨死前的求救與呻吟。花蕊見勢不妙,唯有反其道而行!借孟昶之力,肘擊欄杆,順勢後躺,隻聽“哐啷”幾聲,原本不堪一擊的雕花欄杆就此被推倒,糾纏不已的兩人一同翻滾,懸停在飛簷西側的瓦楞碎玉間。

驚魂過後,孟昶斜躺在下,一手緊扣瓦礫,一手仍舊停留於花蕊胸前。花蕊匍匐其上,腿腳勾住飛簷,哪怕一個鬆動,兩人便可能摔下五層樓台,落得個骨碎粉身。趁此刻稍有一絲喘息,花蕊急忙解釋道:“皇上誤會臣妾!妾非蜀人,不假;入宮侍主得芊娘相助,不爭。但芊娘昨日所為出臣所料,豔娘之死更是今日方知,皆與我無關!”孟昶欲辯,鬆手側身,卻又聞一陣瓦響,數百瓦礫傾盆若雨,碎落樓底,引來行走其間之妃嬪宮娃駐足仰觀。

花蕊奮力營救,一個翻身,將孟昶君輪騎於上,自己卻覆躺其下,置身險境,隻為讓孟昶距離上翹之簷角更近,不至有性命之危。孟昶受此驚嚇,早已將憤怒之事暫且擱置一旁,又見花蕊舉動非一般女子氣力所為,遂疑惑道:“慧妃究竟是何人?”

花蕊聰慧,聽此一問,方知情勢好轉,為陳述過往之大好時機:“回稟聖上,花蕊本為孤女,幼時為一道姑所救,長於洛陽城西北郊之黛眉神山,習得些微道術。道姑乃大唐生人,得寶書名曰《天罡彌珍》者,載有神珠水雲流落西蜀。經多方打探,得知困於宣華後苑,自是奉命前來取回。”

一時間,孟昶辨不出真假:“可是那龍躍池底太平之基?”

花蕊眼角噙淚,點頭稱是。

孟昶神思遊離:“念爾侍之盡心,若是獨為此珠,朕倒是願予。隻是……”花蕊仿佛看到一絲希望,言辭懇切道:“若君願意割舍,花蕊代神山上下以示感激!尋回神珠複命,花蕊無以為報,隻求夫君憐憫,讓臣妾伴君此生。”

孟昶詭秘一笑:“恐怕夫人意圖不隻於此!若所言當真,為何在

入宮之初不直言稟明,反而聯手芊娘,助馬楚圖謀西蜀?”

花蕊委屈道:“夫君可曾記得,大婚當夜,臥榻之側藏之三尺兵刃?臣妾當初不得夫君信任,怎敢妄言取珠之事?可憐日後每每侍君,仍無解除,是以防臣妾害君之不成?”話已言盡,孟昶寡對,於飛簷瓦片間對麵僵持。

“叮鈴——叮鈴——”眼見著一支琺琅彩花簪從花蕊發間自行抽離,懸停於半空。又見另一支仁風翠步搖悠然升騰,兩支釵鈿在孟昶眼前交相碰撞,自顧自地演繹著一場奇幻的比拚。孟昶看花了眼,簡直不敢相信世間竟有這般奇事,不覺鬆手揉眼,完全忘記此時正處瓦楞之上,危難之間。當是時,花蕊猛地用力,連同孟昶一道騰躍而起,飛身回入樓頂欄杆,四腳落地,相偎一體。隻可惜那斜插腰間的龍腦香扇不慎墜落,翩躚於百子樓底,為聚觀之宮人爭相搶奪。

“隨駕上城遊,東西百子樓。龍腦香扇落,問君幾時休?”花蕊雙手摟其後頸,盈盈之眼凝望著驚魂未定的孟昶君,用神力驅使釵鈿於身後盡情飛舞,憑空畫出這四句金光璀璨的小詩,“臣妾愛慕聖君,真心侍主,若有歹意,早便了了,何苦在此糾纏!若君仍舊不信臣妾,那臣妾隻有……”花蕊情態激昂,抽出懷中所攜之神山寶物累絲嵌寶梳,輕抬玉臂,高舉頭頂,向下揮去……孟昶下意識側頭閃躲,雙眼緊閉。隻聽“嘩啦”一聲,睜眼而視,但見花蕊夫人已用寶梳割斷鬢旁烏發,欲要將其散去,以示清白。情急時,孟昶一把攔阻,一敞滿懷,一個深吻,似乎在告訴花蕊自己內心的愧疚、信任與選擇。

距離花朝節僅餘一日。晌午。金華宮起居閣。

“小娥走了,金華宮裏恍惚覺著清冷了許多。”符宮娃私下揣摩著,不覺已邁入金華宮內殿。“喲!今日吹的麽子風?符尚宮此時不應找個小黑屋子躲起來琢磨新辭麽?怎的也有閑情與我等無聊之人會麵?”未來得及向花蕊夫人施禮,符宮娃已被從旁的妙音奚落了一番。

先前為答謝唐使,宮廷教坊曾練舞“朝天”,乃由蜀王孟昶親自譜曲,蓮心姑姑填詞命意,花蕊夫人依律而舞,按拍而歌。如今恐安撫唐使之不為及,遂臨場換意,命劉蓮心重填新辭,是以為祭。可自打舞娘枉死,蓮心姑姑仿若被抽絲一般,神散而形槁,隻歎命運之無常,人事之無力,乃隨意指點符宮娃,令其換辭改製。符宮娃忖度半晌,姑且應製,初定將巳時開場推遲至申時三刻,祭典仍選於承乾殿東北角,以慰天上魂靈。

“三位姊姊近來安好?九兒正要逐一拜望,不曾想在五姊姊寢宮相會,甚是湊巧!”符宮娃瞥見花蕊鬢發微亂,妙音翹足倚塌,妙思繡剪荷包,想必四下裏並無他人,索性便以姊妹相稱。

妙音揶揄得逞,隨機變換了情態,故作神秘道:“小九興許尚不知你五姊姊晨日裏的故事罷!那份驚險,那份纏綿,整個宮裏都傳遍了!”

花蕊無奈地搖搖頭,止涉道:“四姊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那一位!”而側身麵向符兒道:“早些事暫且不提,此刻邀姊妹前來確有要事相商。”

符兒正要洗耳恭聽,妙音搶白道:“讓我來猜猜!若是小九認為重要事鐵定關乎神珠;而小五所謂重要事則必然關乎孟昶。”

花蕊淺笑道:“四姊姊所言不差!晨日裏,皇上已許我神珠一事,待除卻國之大害,聖上則願割舍太平之基。”

符兒興奮道:“果真如此,倒是了卻我姊妹一樁心事。”

花蕊話鋒一轉:“然而,眼下為國除害一事甚為憂心。”“當然憂心!小皇帝內無寸兵,而外援未至,就像驚弓之鳥,時時處於惶恐之中,生怕一個不留神,要麽被張業奪了,要麽給南楚滅了!”妙音擺弄著手指頭,肆無忌憚地品論著。

妙思本獨坐從旁未言一語,這時卻冷不丁兒地橫插一句:“昨夜聽世子言,大理國中有異變,援兵怕是早已折返,不能來了。”

花蕊眉頭微皺:“聖上還指著大理援兵明日花朝節方至,這可如何是好?!”

妙音得意道:“李聖天的人倒是已至城外駐紮。”

花蕊又問及符兒劉城牆所領南漢援軍何時能抵,妙音一旁諂笑,符兒卻一臉無辜:“劉城牆就是一渾水摸魚的主兒,哪

有什麽援軍,不過是騙了蜀王又騙楚王,顛來倒去,故弄玄虛罷了。”花蕊慨歎道:“這倒正如聖上所料。”

“那小皇帝(皇上)到底是如何打算?”妙音與符兒異口同聲地問。花蕊麵色凝重:“詳的我也不知,隻曉得明日花朝節必有一場惡戰,關乎大蜀國運,亦關乎你我能否探取神珠。無論如何,姊妹們需攜手同心,盡力配合才是!”

妙音巧笑道:“花蕊夫人一口一個聖上,怕是與那彭氏芊娘一樣,無端被卷入這場江山易主之爭。”花蕊並未辯駁,倒是退坐於妝鏡台前,凝視著花鏡:“好一個‘無端’!四姊所言雖是玩笑,但花蕊卻願意相信芊娘之無辜!”

“哈!昨日我將成華殿事述與李聖天,其言亦料芊娘無辜,究竟從何說起?”妙音話頭另起,頗有興致。符兒附言道:“依我之見,昨夜事斷非芊娘所為!三位姊姊皆於當場,可曾憶得,首支箭自東南向西北直指皇上,眾人隻見芊娘現身於東之成華殿三層樓台便認定由芊娘所為,而緊著又是一箭自東北而向西南接連射殺兩人,因其間隔甚微,且樓閣之上除卻芊娘外並無他人,故眾人更加堅信芊娘即為弑殺者。初,九兒亦為表象所惑,細察卻另有玄機:其一,一箭貫穿兩人而致死,非精武力士弗能為也,神女神力尚恐難及,何況芊娘?二來,遇害之舞娘本立於高台,而闖入之小娥屈於低就,箭頭卻先穿小娥之喉,後入舞娘之眉,如此可見,出箭者應是由低處而射往高處,非芊娘身居三層高樓俯身而射所能為之。”

“三來,我,我不小心在成華偏殿撞見兩名負傷楚士,意欲逃竄,不知能否佐證?”妙思怯生生地從角落裏接著符兒所言說開去。花蕊旋即起身,輕理衣衫:“這樣看來事情便明晰了!不過尚有一事相告:依皇上所言,所謂江南李唐舞鶴之人竟是我大蜀後宮李昭容所扮,想必那如許處容武士亦為我大蜀拱衛聖駕之軍士所演。此乃機密之事,萬不可傳告他人!”

符兒恍悟:“怪不得蓮心姑姑聲淚俱下,原是因故主往逝,不免痛心疾首,這才交由我主理祭典一事。可這硬生生地要將頌曲改為哀辭,甚是難為!”

妙音順勢譏諷道:“符尚宮可有出口成章,落筆成文之才,難得臨危受命,正是大顯身手的好時機!況且——聽聞小皇帝並不出席祭典,成也好,敗也罷,權當過過指揮使的癮!”

符兒早便習慣妙音的冷嘲熱諷,低頭一笑:“九兒倒是思慮多時,祭典一事也定當殫精竭慮。現今九兒有一計,不僅可救芊娘於水火,亦可助大蜀祛毒害,甚且保得神珠順利取得。”每逢符兒類此言,妙音總是一幅不屑神情,妙思自當事事與己無關,花蕊卻深知小符定是成竹於胸,便笑道:“九兒向來足智多謀!莫不談二三事,若是能解救芊娘,也算我姊妹報答了芊娘知遇之恩,且算一樁美事。隻是如今芊娘遁隱而杳無蹤跡,不知九兒有何打算,又需我等做些何事?”符兒等的便是這句,遂將盤桓於胸之事一一告解。

木魚子補全《萬裏朝天曲》本辭:

露華濃,庭除一古桐,聳幹入雲中。

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

月當空,靜水照花容,佳苑內外通。

盼留東西客,酒飲千百盅。

攜姊妹弟兄,獻文治武功,添錦繡磚瓦,架浩氣長虹。

木兮,枯榮,歎輪回秋夏春冬。

園兮,興隆,願相伴友鄰親朋。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俯仰長谘嗟。

青泥盤盤,勾連天梯石棧。

劍門險,高峽遠平川,枝葉遮望眼。

黃沙漫漫,相對無緣相見。

江流何潺潺,海鳴何濺濺,龍吟何震震,虎嘯何戰戰!

千山,暮雪,掩不住真心一片。

千溝,萬壑,阻不斷蜿蜒輾轉。

烏雲散,羌笛玉門關,大雁把信傳。

駝鈴聲聲,琥珀胡餅肉幹。

笑開顏,神女臨巫山,燕雀掛朱弦。

桅杆顫顫,珍珠魚蝦海鹽。

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

女媧,補天,煉五彩石墜紅毯。

伏羲,推演,言四方萬裏朝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