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四十八回】

替罪羊咉咽替罪 朝天杯悲飲朝天

距離花朝節僅餘一日。申時。承乾殿東北角。

“咚——咚——”花蕊夫人高聳“朝天髻”,長袖善舞,哀樂未起,已將那雙麵鶴紋花鼓敲得砰砰作響,以震東北角四殿各路牛鬼蛇神。

雖說暗地裏死的是李昭容,可明裏都道是“江南舞娘”不幸遇害,蜀王孟昶為表傷懷,破例於蜀宮之內行簡禮、置靈堂以慰唐使,且孟昶帝先前已表示不便出麵哀悼,符宮娃這才大膽應製,借操辦祭典之虛,行營救芊娘之實。

然而,隨著花鼓之聲再次敲響,孟昶竟背手踱步移入金牛殿,麵似春露,又若秋霜,實在令人捉摸不透。伴君入席者,其左南姬,其右安婕妤。

唐使參拜後,悲戚之樂漸起。符宮娃沿用孟昶親譜之《萬裏朝天曲》,托妙音延展原曲四律為十六拍,另填新辭,由花蕊一人主唱,眾人輪唱,以泄悲情,以述相思。

憶—當—年———,蜀水越—巴山———,想念-不-停-歇———。

五尚六五尺———,尺尺工六五#凡工———,尺尺工 上尺 凡工尺———。

後羿-之箭,消逝了你的容-顏———。

尺尺工上上,尺尺工六五#凡工———。

而—今—歎———,白荷淤—泥陷———,何時-還-青-蓮———?

五尚六五尺———,尺尺工六五#凡工———,尺尺工 上尺 凡工尺———?

人生-苦短,似流年滄海桑田———。

尺尺工上上,尺尺工上尺乙四———。

若果有來生,拋金銀釵鈿,著錦袖紗-冠-, 變公子少-年-。

四四乙上上,上上尺工工,尺尺工#凡#凡,#凡工#凡六六。

魂—兮———,歸—去———,同赴難便不孤單———。

五已已———,尚已五工———,六六五#凡六#凡工———。

魂—來———,無—眠———,相聚兮吟詩幽蘭———。

尺工尺———,凡工尺乙———,尺尺工上尺乙四———。

哀曲至一循,“咚咚——”馬希萼身著棗色長袍自成華殿而來,並未與唐使見禮,徑自入席。於闐國主李聖天、大理世子段思英、南漢王子劉逢悉數受邀而至。

賓客接踵前來,實在讓符宮娃始料未及!好在眾人似乎隻為哀悼,各自神傷,並不在意台上之事。符宮娃心中隻能默念:“千萬勿要出差錯才好!”

哀曲又至一循,“咚咚——”丞相張業一行六人前來,雖無兵甲,僅憑那剛烈氣勢足以令人毛骨悚然。東北角內情態殊異,各自心懷鬼胎。

蓮心姑姑聞訊趕來,不巧正遇上張丞相阻擋於青羊殿,遂與符宮娃隔台相望,隔空交流,兩人默契地點了點頭。符宮娃高吊之心稍得釋解,領著宮人佯裝無事般將哀曲照例一循。

“咚咚——”顧命大臣王處回,太保大人趙季良,太傅大人趙廷隱三人,拄著鶴頭手杖,頂著鶴發白眉,顫顫巍巍地步入金牛殿前“朝天宴”,捧起“朝天杯”,傾倒“朝天酒”,敬獻不遠萬裏的“朝天人”。

哀曲一循又一循,東北角內無一人戲鬧,亦無一人衝冠,各自飲著手中的朝天杯,哀樂正好,相安無事。

距離花朝節僅餘半日。傍晚。東內擒鳶閣。

“某與張相不爽!”馬希萼吹須蹬腳,領數十武士直闖丞相張業行宮。張業此時正於擒鳶閣兵器庫督點軍造,馬希萼此行此語著實讓其摸不著頭腦:“馬王嗬我作甚?”“哼!嗬你自私自利!嗬你畏首畏尾!”馬希萼接過話頭,劈頭蓋臉地又一頓。

張業眼軲轆一轉,暗自揣摩:馬希萼此時前來絕非單為興師問罪,該不會又要挑唆我提前動手。遂命人給馬希萼賜座,轉而一幅涎皮賴臉的樣子與其周旋:“馬王息怒!你我一條船上的螞蚱,本相要是有的,你馬王也必須有!欸,馬王要是覺著這條船不爽,等擺渡上了岸,島上的珍珠美人全憑你馬王一人處置,本相到時絕不扯後腿子!”

馬希萼聽得出張業心中的彎彎拐拐,激將不行,便改苦肉計:“哎,本王亦非混主,隻是連日來在這蜀宮裏受了不少氣,越發不舒坦。”

張業一聽,便曉得馬希萼要拿損兵一事說道,便裝作毫不知情:“哦?馬王身係南楚一國,蜀宮裏誰人吃了雄心豹子膽,敢給馬王難堪?”

馬希萼敲桌質問:“哼哼,張

相是真不知還是裝不知?昨夜我數百軍士出入承乾殿,莫名就給損了五十人!張相可得替本王主持公道!”張業心頭一笑:我還沒追究你擅自行動,你倒是不打自招!遂撿起一柄蛇形金弓,拇指扣住弓弦,一邊撥弄,一邊輕蔑道:“南楚軍士若是寂寞難耐,我令人鋪排歌舞便是,為何不通融一聲便至那小皇帝跟前自討沒趣兒?”

馬希萼正欲辯解,張業打斷道:“再者,前日會仙樓頂,馬王一時衝動,自損十名愛將,不值啊!”馬希萼拍案而起:“張相此說,難道……”“欸,欸,欸,馬王千萬別誤會!您的人,是本相請來的,也是由本相引入宮中,自然非本相所為!”馬希萼聽此尚且有理,複又緩緩坐下,怒火收熄:“這深宮後苑之事,張相如何得知?”張業得意道:“準許馬王精心策劃個‘五仙’入宮,出了事又能隨便找出個替罪羊,就不許本相使出美人心計,隨時報備些突發狀況?”

馬希萼呷了一口擒鳶閣的濃茶,於腦海中迅速閃過會仙樓裏的人事:當日能進樓者,“五靈”、“五仙”、“三寵嬪”、“四宮人”而已。“五靈”、“五仙”自當除之,“四宮人”者尚不入流,唯有李昭容、安婕妤、南姬三人最能探得孟昶心事,則其三人間必有其一為張業眼目。

誰知張業開懷大笑:“哈哈,馬王揣測多時,可有所獲?不如讓本相直言相告?”見馬希萼已探過身來,作側耳傾聽狀,張業故意誇張地作了個嘴型:“南——姬!”見馬希萼深吸一口氣,張業愈加陰陽怪氣:“那小妖精伺候本相確有一套功夫,不過已無甚新鮮,姑且送予小皇帝,舊襪配舊履,豈不剛好湊(臭)一路?”

南姬是張業的人?!馬希萼頻頻點頭,大致明白張業潛藏之辭:自己於蜀宮中的眼線因芊娘替罪而陷入僵局,張業卻掌控著蜀王孟昶與自己的言行,一切了然於胸,誌在必得,這是在脅迫我放棄已有之圖謀,助其篡奪蜀王之位。嗬!可我楚兵浩蕩西進,豈能隻為助你一人得逞?馬希萼遂故作臣服,麵色凝重,苦言相勸:“如此看來,張相大人對孟昶虛實早已探清!可你我皆知,小皇帝自那毬場練兵後,手中僅有之五百人亦拱手於丞相,如今隻能作垂死掙紮。另傳,孟昶搬來的救兵將於花朝節後隨駕入宮,恐怕到時宮中局勢會有所變,對你我大不利。與其坐以待斃,何不趁其不備,於花朝節前一舉殲滅?拖延一刻,隻會節外生枝啊,丞相!”

“馬王如何斷定小皇帝眼下無人?難道這麽快便忘了昨夜損兵,前日折將之事?”張業一語嗆指,“現如今,蜀宮之內,本相雖掌兵五千,卻有三千為各宮巡衛,能立即召集者兩千而已,算上馬王楚兵,若於當下奪宮,實則可用之兵區區五千人。二來,先前本以為孟昶小兒是個孱頭,姑且聽之任之。誰知連日裏小皇帝被馬王試探再三,不得不還擊以求自保,這才露出了馬腳。倒是得多謝馬王好意,讓本相知曉這宮中還隱藏著孟昶餘兵。再者,明麵上,小皇帝此前既有控鶴軍五百,如今又以朝天之名攬入處容武士三百,更不論暗中或有於闐李聖天、大理段思英、南漢劉逢等人兵況尚未分明。古書中不是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即便本相頂著狂傲之名,也不敢貿然行動。馬王如此心急,恐怕另有打算?”

馬希萼假意笑道:“丞相是怕我三千楚軍倒戈?哈,大可不必擔憂。真心憂慮者,應是明日一早,孟昶出了這宮門,可就是魚入水,鳥飛天,恐怕你我兵力相加亦奈何他之不得!”張業心中早就有所盤算,此時無論馬希萼如何勸說,亦難動其心、改其策:“此言差矣!明日花朝節,孟昶除卻文臣姬妾宮娃五百,按舊製隻能領本相麾下兩千兵士隨駕,其餘人等一概駐守宮中。行輦路線亦由本相所定,出宮城,經皇城往西,直入青羊宮。小皇帝不是仗著蜀王之名呼朋邀友搬來些救兵麽?可他忘了青羊宮向來不許外姓人出入,一旦離了皇宮門,入那青羊殿,那可就成了池中魚,籠中鳥,任你我把玩!”

任你我把玩?哼,怕隻怕眾人皆由你一人把玩而已!馬希萼心中又咂摸出些味道:眼前這個矮胖之人真是老謀深算,諳熟蜀國舊製:用一道宮門,將我楚軍三千連同孟昶親軍與宮中搬來的救兵一道阻隔,又用另一道宮門,將孟昶圍困其中,來個甕中捉鱉。可這天下哪有一人將好事占盡的道理?馬希萼終究按捺不住,質問道:“依丞相所言,青羊宮內行事亦無須我楚軍相助,敢問丞相置我楚軍於何地?”

見臉黑如炭的馬希萼雙目發青,張業憋不

住捂嘴大笑:“馬王莫要瞪著本相,不辭辛苦遠道而來,自是要分一杯羹的!”說著又將粗手從厚臉上移開,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馬楚三千精兵入駐蜀宮近一月,本王可是盡力款待。可有那不恥小人傳小話,謠稱城外另有三萬楚軍不請自來,已一月有餘,吃穿用度全由楚王開支,楚軍不堪持久之戰,欲求速戰速決,不無道理。”眼見為張業戳穿,馬希萼麵目自黝黑而轉慘白。豈料張業硬是在其傷口上撒鹽:“楚王好意,本相心領,可楚軍別忘了自己身在蜀國,便要為蜀國出力,不然會因水土不服,客死異鄉,那就不好了!”

馬希萼這回可是打破了牙齒活血往肚裏吞,隻能俯首稱臣:“敢問大人,我城外楚軍能為張相做些何事?”張業誌得意滿,隨手拔起一支七尺長槍,一把投向馬希萼:“城中看似花團錦簇,你要做的,便是將那花莖上的刺連根拔掉……”

花朝節前夜。寅時。成華殿幽蘭閣。

一曲《湘君》奏畢,芊娘終究還是露了麵。夜已五更,花已開半,映著紅燭微光,隻見芊娘雙目無神,眼窩深陷,衣衫覆土,蓬頭灰臉,一副驚魂未定之態,楚楚可憐。

未等芊娘靠近,妙音搭著符宮娃右肩好奇地問:“九兒,你如何料定芊娘會在此時此地與我姐妹相見?”符宮娃淡然一笑,雙肩一抖,脫身前去迎接芊娘,又回頭囑咐花蕊再彈一曲,以掩人耳目。

十三弦箏繼起,伴著《山鬼》哀泣,芊娘從昏暗處走出,聲聲言謝,旁無他語。

妙音未得答複,自是不依不撓,轉頭追問芊娘:“不怕我姐妹設局害你麽?”

芊娘素知妙音是個心直口快之人,倒也並不計較:“不怕!唯有感激。今日花蕊夫人響鼓,便是示我於警醒;妙音姑娘變樂,乃示我於會意;妙思姑娘奏曲,示我於有情;更難得符尚宮巧辭,示我於寅時幽蘭閣相聚。何況符尚宮已知曉我藏身何處,若要加害,便不會暗語相救,費那周折了!”

聽芊娘如此說,竟連一旁的妙思也忍不住道:“昨夜事發後,眼見著江南武士搜遍了整個成華殿也不見芊娘,九兒卻一口咬定你就藏身於此,先前我還不信,這回子真信了!”

芊娘點頭道:“是!昨夜我已成眾矢之的,皇宮禁衛森嚴,我不敢出去半步,便一直躲在這裏。”

“哪裏?桌腳?櫃子?還是暗閣?”妙音差點又將成華殿翻了個遍。芊娘不得不向下指了指,妙音見勢搶白道:“地下?”

芊娘再次點了點頭:“嗯,這成華殿修造時本就是四層,隻是常人隻見其表,未究其深。所幸此前得獲《大蜀宮室秘製圖》一卷,才知道可藏身地底,僥幸躲過一劫;又知道成華殿有幽蘭閣,方能與姐妹商議。”

“你就不怕別人知道?”妙音搶著問。芊娘緩緩地搖了搖頭:“這蜀宮裏至今唯有符尚宮與我見過此圖。”眾人恍悟,妙音斜眼看了看符宮娃:“九兒還有什麽事瞞著我?”

符宮娃倒是想了想,噗嗤一笑,故意挑釁道:“七寶樓其實更應該叫‘八寶樓’,地底還隱藏著‘龍潭’和‘虎穴’,這些你也不知道罷,七寶樓的妙音姑娘?”

“你!”妙音又被符宮娃堵得說不出話來。

“罷了罷了!姐妹們得盡快將芊娘送出宮去!”花蕊夫人一曲舞罷,已將十三弦箏掩於舊閣,搬出個一人高的空盒子,“芊娘,得委屈你了!”芊娘點頭會意,輕掀裙裾跨入收納箏琴的烏木大箱。

就在箱蓋將要合上的一瞬,芊娘似乎想起什麽,伸出一隻掛著翡翠鐲子的手臂:“等等!我今夜還不能出宮,姐妹們將我送往東內罷!”

“馬希萼怕刺殺皇上行為敗露,竟狠心讓你一人替罪,你這趟回去,豈不是羊入虎口?萬一……”“妙音姑娘不必擔憂,姐妹們既能念及舊情,想必希萼對我也會體諒三分,何況我已有他的骨肉!”芊娘這話一出,口快的妙音也不得不立馬閉了嘴。

符宮娃扶花蕊夫人在前掩護,妙思妙音抬琴盒於後,繞過成華各殿值守武士,徑直穿越東北角四殿。行至搭建於六鶴殿的靈堂,妙思妙音不敢瞥其一角,萬般忐忑地從蓮心姑姑眼皮底下走過,隻留下幾個斜長的背影,無情地伸向虔心守靈的劉蓮心與唐特使。

木魚子曰:前世的孽,今世的緣。

都道是可恨,其實很可憐。

觀音放鬼又捉鬼,菩薩睜眼又閉眼。

莫唏噓,莫慨歎,雁過總留痕,出來混遲早都得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