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四十六回】

六鶴同春孤鶴舞 友邦驚詫兩哀鳴

“宣黃荃進殿——”正值不惑之年的黃要叔再捋青須,攜長子居采、二子居寶同宣旨官一道進入這蔚為壯觀的承乾殿。承乾正殿為九進九出之天子大殿,側旁則是各具功用之皇家偏殿,其間軒室樓閣高低錯落,不計其數;廊巷甬道布置綿密,縱橫交織。想黃荃十七而侍前主王衍,孟氏先主朝司翰林圖畫院事,今主繼位得賜金紫,領首西蜀畫院,出入偏殿亦是常有之事,可若是不與宣旨官隨行,竟也會來不知路、去不得法。

“寶兒,跟緊了!”黃荃不時地回轉頭招呼著一路東張西望的小兒子。居寶年十二,已至入畫院習技之歲,此次跟隨父親入宮拜藝為自行提議所為,非乃父強加,深得叔輩誇讚。途經七巧殿,遇小壁花雀兩堵,便欣喜地停下腳步仔細觀摩:“父親,這雀兒活絡得很,跟真的一般!”其兄居采足高一頭,撩了一眼,推搡道:“何須大驚小怪,那是父親先師刁光胤所作,自有生意。”

斜穿八封殿,影壁上走出粉花綠竹與五彩雉雞,引得居寶出神入定,脫口道:“這花竹雉雞比先前之山雀更甚三分哩。”居采探了一眼正背手回望之黃荃,得意道:“弟弟不知,這便是父親修為。”

跨過九重殿,又橫穿十幾個回廊,乃抵東北角。此角由東成華殿、西青羊殿、南華陽殿、北金牛殿四圍而成,閉合凝聚,偏僻清冷,固鮮有人至。此番因江南之李唐與西山之孟蜀結為“友邦”,特遣人送來六隻江南白鶴。又因江南之地易主李唐前為楊吳占領,“吳”人與“唐”人可謂一脈相承,孟昶遂邀吳人李昭容費心統領,殿前姑姑劉蓮心牽頭總攬,精心炮製這一出六鶴盛宴。

蓮心姑姑將東北角大致分為北中南三塊區域。南殿門前新起一照壁,壁側雜植花草,鋪陳山石,就連紅泥蟲卵也一並移入,存富新鮮氣息。壁前淺挖一水池,六隻白鶴散放其間,令畫師黃荃當場摹形,圖以空壁,謂之“寫生”。中區空曠處支起三尺平台,可立百人,以不擋南麵畫壁為當。綠毯鋪就,黃花綴飾,紫紗作帷,白紗作幕,透以畫壁為襯,意欲令舞人翩躚,以娛北殿主賓。

金牛殿

看 台

青 成

羊 舞 台 華

殿 殿

華陽殿

(六鶴殿)

(承乾殿東北角圖示)

未時四刻,孟昶領眾賓棄了會仙宴,下了會仙樓,離了會仙觀,沿陸路行輦入承乾殿,直抵東北角。分位、落座、上茶、鼓樂,一切推進有序,動作行雲流水。

【引子】弓齒———弓齒尚五六工六五已———已五———五已五六———工———————伴著一縷悠揚的竹笛仙音,微風吹動著白紗幔帳,徐徐蕩,徐徐漾,撩不開,半透明。仙禽告瑞,隱約六個身影,戲著夢雲,弄著夢影。白紗露隙,朦朧中可見一人青麻作底,赭紗披身,風雅身韻。畫師黃荃穩紮馬步、運氣、起勢,將全身精力凝聚於筆端,以石青鋪底,大筆烘染著縈繞宮廷的祥雲,造出神仙般的幻境。

【梳羽】四上工,四上工,合乙尺,合乙尺,番四上,番四上,合乙尺,合乙尺。四上工,四上工,合乙尺,合乙尺,番四上,番四上,合乙尺六。兩盞牙箏齊齊彈撥,正如居右的兩隻仙鶴齊齊地用嘴梳理著羽毛。畫師黃荃端著上身,橫跨三大步,移入畫壁左側,臨著仙鶴理毛之神態,用濃墨直接入筆,快速繪出其眼、喙與頸,而後以淡石綠點眼白,微幹後點眼珠,其後用朱砂墨點丹頂之紅。弦音未盡,兩隻池邊閑鶴已呼之欲出。

工—————尺————工四————上合——共——;工—————尺————五六————凡工六—————奚琴聲悠揚,拉開薄透的帷幕,一隻繞著雪絹的纖足優雅地抬起又放下,漸漸移出一位江南舞女的半身,灰衫白袖,若夏布染墨;灰裙白篾,如側耳全開。長發及踝,隨性飛舞;長甲如蓋,晶瑩潔白。腰身若柳,扶風而動,隨風而送;琴聲漸遠,舞女亦漸遠,芳容未見,隻留下白羽一片,盤旋舞台中間。

正當北殿之賓為舞女之遠去而抱憾,六弦玄鶴琴響,坊間樂辭伴唱,五名江南武士分別著綠、紅、黃、黑、白五色羽衣,立東、南、中、北、西五方有節律地輕盈舞動著。

【啄苔】六五六,工尺上,六五六,六寸寸。六五六,工尺上,尺工尺,上寸寸。

小池邊,有白鶴,英姿犖—犖OO。翎毛吮,青苔啄,怡然自—得OO。

五尚五,六五六,五尚五,六工六。五尚五,六五六,五尚弓,齒寸寸。

仙翅展,舞婆娑,曲頸項,語天歌。心念著,老鶴說,去日苦—多OO。

齒齒齒,齒弓齒,尚齒尚,五六工。齒齒齒,齒弓齒,尚齒尚,尚寸寸。

躍沼澤,躍江河,不動聲,不改色。若坎坷,若覆轍,丹頂毋—落OO。

齒齒齒,齒弓齒,尚齒尚,五六工。齒齒齒,齒弓齒,尚齒尚,尚寸寸。

遇輕薄,遇醉客,心止水,眼冷漠。若倒戈,若道渴,丹頂毋—落OO。

琴音疊振,五武士轉頭露麵,竟現五具顏色各異之麵具,左耳掛珍珠,頭戴竹製高帽,形似鶴首。見賓客臉色稍變,孟昶肅聲問話劉蓮心:“何以掩麵?”

蓮心姑姑從容應答:“此乃五方處容舞,源自高麗,自戴處容麵具。鶴本高貴,屬仙界神靈,斷不會迎合世俗之趣味。男子罩麵置帽,處容而舞,乃尊奉古製,為顯鶴君神秘莊嚴。”眾賓方乃意會,屏氣沉心,靜賞仙靈之美。

工—————尺————工四————上合——共——;工—————尺————五六————凡工六—————耳畔奚琴聲又起,五人輕彈拍打,擦肘抖肩,合韻起蹲,旋轉跳躍,一如身後的六隻仙鶴愉悅地在水池與綠毯間追逐、嬉鬧,間或叼起碧苔拋向空中,又顫動雙翼跳起來啄食。畫師黃荃用淡墨一筆勾出鶴之輪廓及羽毛,又用淡赭石輕描細線旁,賦色柔麗,線色相溶,不見墨跡,正所謂“沒骨”之法。精絕處為白粉敷染!隻見畫師袖口雙振,有如好女撲粉,熠熠生輝,雙鶴可憐之態畢現,小成!

“好看!好看!真個好看!”趁著樂音漸弱,劉城牆“噌”地起身,聒噪於主賓席間,完全不顧其左眼神淩冽之馬希萼與旁右閉目聆聽之段思英。

【警露】六———六———六—六—六—六—

五五五五五五五,五六工工工工工工工,六工尺尺尺尺尺尺尺,工尺上工,工,工六五。

五五五五五五五,五六工工工工工工工,六工尺尺尺尺尺尺尺,工尺上四,寸,合四寸。

一隻喙角掛黑斑的領頭仙鶴警覺地一瞥,向著音聲傳來的方向快速地撲閃了一回翅膀,其餘的五隻仙鶴幾乎同時收緊了全身,如同打了寒顫一般,原本柔和的眼神裏流露出不安。畫師黃荃亦微微皺了皺眉,隻稍稍延宕了一刻,筆端之彩墨朱砂已有一滴輕撲在未曾想落的位置,這令生性不苟的黃荃也緊迫起來。

四四上四合合,四四上四合共合,四四上四合合,四四上工尺。樂坊嗩呐吹響了四個氣口,力圖穩住機警的鶴群,可這一切似乎無力改變,六隻白羽仙鶴早已邁開修長的紅腿,不停地拍打著翅膀,又從喉嚨裏擠出尖細的哼

鳴。

五五五五五五五,五六工工工工工工工,六工尺尺尺尺尺尺尺,工尺上工,工,工六五。

五五五五五五五,五六工工工工工工工,六工尺尺尺尺尺尺尺,工尺上四,寸,合四寸。

伴著節律,六鶴竟“大膽”地走上碧草黃花舞毯,向北殿賓客展示其紅頂紅喙與紅爪,長頸長喙與長腿,甚有那潔白的羽翅與灰黑的尾翎。

六五———弓陸弓———陸弓齒———弓齒尚弓———。六五———弓陸弓———陸弓齒———弓齒尚五—六五。畫師黃荃再起雙鶴形製,捕捉六鶴警覺之態,瞄準鶴尾,用少量花青調濃墨自下而上摹繪。至於鶴爪、鶴腿,更是細致刻畫,精當處置,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節奏鮮明,筆筆有力。

弓—————齒————弓五————尚六——工——。弓—————齒————伍陸————反弓陸—————。奚琴與牙箏輪番上奏,正如冬與春之交替,恨與愛之交融。畫師黃荃將誤落之朱砂摻入藍靛及白粉,以斡染之法,向四周染開。於其下寥寥數筆,掃將出鶴頭、鶴頸與鶴身,又推開幾筆,便將先前所繪之鶴尾、鶴腿巧妙相連。隔遠而觀,仰頭唳天之鶴旁,低頭警露之鶴立現。誤入之朱砂似丹頂,又似楓露,綴點鶴之嬌豔,凝聚鶴之精魂。也罷,也罷,憑君恁賞那一顆嬌豔欲滴的丹砂。

【唳天】六—五六寸,工—尺上寸, 六—五六六寸寸。 六—五六寸,工—尺上寸,尺—工尺上上寸寸。

聖湖畔,銀羽閃, 朱砂綴鬟OO。 風微寒,慮有變,一唳驚天OO。

五—尚五寸,六—五六寸,五—尚五寸,六—工六寸。五—尚五寸,六—五六寸,五尚弓齒寸寸。

白露過,霧雲遮, 日蹉跎,月如梭。 秋逝去,冬來了,南徙阡陌OO。

齒—齒齒寸,齒—弓齒寸,尚—齒尚寸,五—六工寸。齒—齒齒寸,齒—弓齒寸,尚—齒尚尚寸寸。

躍沼澤,躍江河, 不動聲,不改色。 若坎坷,若覆轍,丹頂毋落OO。

齒—齒齒寸,齒—弓齒寸,尚—齒尚寸,五—六工寸。齒齒齒,齒—弓齒寸,尚—齒尚尚寸寸。

遇輕薄,遇醉客, 心止水,眼冷漠。 若倒戈,若道渴,丹頂毋落OO。

適才素灰衫衣的江南舞女換了件米白色齊胸長裙,蒙上柔軟輕盈的月牙白麵巾,眉心一點朱砂痣,頭飾一具殷紅頂。伴著悠長的動律,調整著連綿的呼吸,邁著飄逸的“鶴步”,吟著古雅的詩韻,搖曳著楊柳的風姿。

單臂上舉,任肘腕彎出優雅的孤度,拇指並攏,食指上挺,餘的三指盡力伸展,便作“鶴頭”。鶴頭上揚,名曰“神鶴高歌”;再往上揚,則為“鶴鳴九天”;配合雙臂上下揮舞,雙腿高低蹬擺,“白鶴展翅”、“仙鶴抖羽”、“鶴立蓮花”逐一寫意呈現,旋轉跳躍的舞娘儼然一隻與命運抗爭的白鶴,在舉翼投足之間,在引頸婉鳴之際,將詩舞引向**,傳達著堅定與從容,祈求著吉祥與安寧。

弓—————齒————弓五————尚六——工——。弓—————齒————伍陸————反弓陸——齒—————。熟悉的間音再次吹響,處容武士自殿台左右傾瀉而出,約莫數十人。換以行軍常備之鐵甲鐵麵,外披大號蓑衣。衣上覆有厚羽,乃集仙鶴落羽縫製而成,飾以方與圓,征象地與天。

【翔翼】四上寸上寸上乙上尺———乙尺寸尺寸尺上尺工———四上寸上寸上乙上尺寸上乙寸共乙,凡工尺上乙四———。四上寸上寸上乙上尺———乙尺寸尺寸尺上尺工———四上寸上寸上乙上尺寸上乙寸共乙,凡工尺乙上四———琵琶音漸促,每一輪指,披羽將士則增益十二,亦稱“一輪”。孟昶側麵左右,盛讚江南武士之威,又力誡蜀將師夷長技,效以學之。

#工#凡#六,五#六五#六五#六五#六五,尚已五, 六#凡六#凡六#凡六#凡六,

迎著風, 噗啦噗啦噗啦噗啦飛, 啊——, 噗啦噗啦噗啦噗啦追,

已五六, 凡工凡工凡工凡工凡, 五六凡工尺工,凡,六。

啊——, 噗啦噗啦噗啦噗啦飛, 越過那高山往前飛。

上工六, 五#六五#六五#六五#六五,尚已五, 六#凡六#凡六#凡六#凡六,

向遠方, 噗啦噗啦噗啦噗啦飛, 啊——, 噗啦噗啦噗啦噗啦追,

已五六, 凡工凡工凡工凡工凡, 五六凡工尺上,尺乙,上四。

啊——, 噗啦噗啦噗啦噗啦飛, 奔向那夢裏清澈的湖水。

男子舞鶴,采胸腹呼吸,以腿部發力,自帶一分剛勁。“仙鶴”群舞,齊整跳躍,齊聲呼喊,隨著愈促的節拍,原始的狂野與激情瞬時被點燃,在場的每一名觀者無不為之震顫。畫師黃荃落筆如飛,濃點淡染,不大功夫,一隻翔於天之鶴瀟灑飄逸,一隻落於地之鶴顧盼含喜,展於畫壁。

工尺上乙合四,上乙,上四,上乙,合四,寸,寸,寸。音聲漸緩,黃荃將狼毫小筆托予長子居采,換以一支大白雲,又從二子居寶手中接過另一支中白雲,一筆蘸色,一筆蘸水,將麗色拖染開去,氣韻通貫,運筆飄逸,濃淡相宜。

在眾人的簇擁下,那位支撐整場的江南舞娘再次旋出,頭頂的烏發已至灰白,奪目的朱砂頂亦蒙上一層灰黑,單腿站立,腳尖輕輕點地,頭向肩低,又時而揚起。

【回盼】六—五六寸,工—尺上寸,六—五六六——。 六—五六寸,工—尺上寸,尺—工尺上上——。

雲之上,鶴高翔, 仙衣霓裳。 添錦歲,壽君芳,魂歸故鄉。

五—尚五寸,六—五六寸,五—尚五寸,六—工六寸。五—尚五寸,六—五六寸,五尚弓齒——。

飛去兮,誌四方, 歸來兮,矯首昂。 東山屨,西山藏,生死相望。

齒—齒齒寸,齒—弓齒寸,尚—齒尚寸,五—六工寸。齒—齒齒寸,齒—弓齒寸,尚—齒尚尚——。

躍沼澤,躍江河, 不動聲,不改色。 若坎坷,若覆轍,丹頂毋落。

齒—齒齒寸,齒—弓齒寸,尚—齒尚寸,五—六工寸。齒齒齒,齒—弓齒寸,尚—齒尚尚——。

遇輕薄,遇醉客, 心止水,眼冷漠。 若倒戈,若道渴,丹頂毋落。

十三弦伽倻琴聲聲通透,漸行漸隱。六五六,工尺上,六五六,工尺上,六五六,工尺上,六五六,工尺上——黃荃令其子後退數十步,左右遠觀,增補遺餘。直至樂音沒,舞人散,畫筆乃停。

孟昶不由得直立起身,向近前施禮的畫師黃荃點頭致意,大讚其筆下之鶴“體態鮮活,有愈生者”。又命人封百兩金錠,欲賜之。

黃荃跪謝而婉拒:“聖上若是真欲行賞,那就賞臣三個願望。”

“說來聽聽!”孟昶正在興頭上,貌似摘星可得。黃荃便道:“一願求聖主一聯,添意畫壁。”孟昶似迫不及待,未曾多想便已出口:“祥雲托月會舊友,舞鶴嗥鳴賀新春。”令書家王賁就地題畫之。又道:“同春之‘六鶴’諧音乾坤之‘六合’,寓意天下太平,此圖便定名‘六鶴同春’;此壁永立,稱‘六鶴壁’;另,改‘華陽殿’為‘六鶴殿’。卿以為如何?”

黃荃頻頻點頭,乘勢進言:“二願長子居采……”話音未盡,卻被孟昶接過:“晉為‘待詔’,承旨翰林。如何?”黃荃自是笑不攏嘴。“三願小子居寶入學畫院,承繼畫統。”

孟昶環顧一周,手指四處張望的居寶:“可是汝子?”黃居寶雖年少好動,嘴裏可不含糊:“回稟聖上,在下黃居寶,年十三,願入院習藝,為聖上分憂!”孟昶見其聰慧機警又對答得體,令其免試入學,招為‘畫學生’。

正當黃荃攜二子意滿而退,唐特使一人遣六鶴前來受賞。孟昶問及唐主,得知康健;問及路途,得知艱險;問及水土,得知略有不服,欲待花朝節後及早歸去。孟昶盛情挽留:“唐使西來不易,鶴舞驚豔無比,懇請增演一二,令蜀中狹目之人開開眼。”即刻令蓮心姑姑明日安置,邀趙太保等朝中老臣,業相、毋相等朝中重臣前來賞觀。

劉蓮心麵露難色:“皇上可是忘了,明日為答謝唐使,自上早便已鋪排盛宴,又練舞‘朝天’,何來時機另起一局?”

孟昶恍悟,稱失憶為過,又建言後日起局。

劉蓮心搖頭:“後日便臨‘花朝’!”孟昶皺眉若晦,自言自語:“再往後,唐使恐欲起身歸返。”遂執意道:“那就今晚,增舞一出,朕與朝臣同觀。”

唐使若慮:“今日增舞不難,可這向晚漆黑不見,如何可觀?”孟昶大笑:“唐人不曾夜舞乎?蜀人卻是極擅!本朝有女官彭氏芊娘者,最擅結彩張燈,夜舞而歌。”

孟昶即令人傳語芊娘,芊娘斜瞥了一眼馬希萼,意欲推脫:“四殿合聚,夜舞娛賓雖非難事,然則,宮廷不比民間,友邦之交不比有鄰之居,事事來得愈加謹慎些。再者,群舞尚觀其勢,獨舞多取其精。臣惶恐,此間月黑風高夜,彩燈微光不足以照遍舞者近身,若此,而令江南舞者藝有所失,聲名受損,怕是不妥!”

花蕊夫人從孟昶身後移出,寬慰道:“彭尚宮勿憂,金華宮有一套禦賜燈衣,專為夜舞而製,可照遍領舞者周身,這便差人送了來。”芊娘無言可對,姑且領命。

入夜,風動幔帳,管樂聲響。承乾殿東北角人頭攢動,君臣落座,舞人登場。【梳羽】、【啄苔】、【警露】、【唳天】四幕樂舞相繼呈現,滿座文臣交口稱讚。談笑間,一度嘲論拒觀此舞之前朝武將“身無鑒賞之能,錯失享樂之機”。

【唳天】段末,伴君再觀鶴舞之花蕊夫人偶感微涼,掩口羞嚏。孟昶君見狀,投注萬般關懷,嗬護備至。花蕊卻言道:“驚擾聖心,花蕊歉表,至於寒暖之事,臣妾已差人取衣。”

此前,為夫人取衣的差事早已交給了金華宮裏腿腳最勤當的劉小娥。而此時,小娥子也正捧著夫人平日裏素喜的蓮蓬衣匆匆往東北角趕來。

行至七巧殿後園抄手遊廊附近,小娥子突然停下了腳步,舉著燈籠警惕地問:“前麵是哪個?”聞聲走出一個男子,上前自報家門:“姑娘受驚!家父黃荃,在下黃居寶。”小娥將信將疑,借著燈籠微光上下打量著:俊臉、額冠、布衫、筆硯。

“哦,你就是那個皇上欽點的畫學生!”

“姑娘認得我?”居寶有些喜出望外。

“觀了《六鶴同春圖》,當然認得。”小娥臉上掛著笑靨,追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居寶一手摳著腦袋,一手尷尬地指著漏窗上展著的幾隻山雀花樣:“嘻嘻,看這個,入了神,迷了路。”

小娥覺得好笑,捂著嘴噗嗤噗嗤:“哈,這樣的事我也常犯!有一回子,因貪了會兒抄書,把姑姑的火盆子給燒著了。還有一回去山裏行獵,隻顧著數花大姐背上的星紋,差點被飛箭射中,還好姑姑救了我,又將我痛責一頓。”

居寶亦跟著傻笑,見小娥捧著蓮蓬衣,繼而好意提醒:“姑娘可別又忘了什麽事!”小娥猛地一拍頭頂,這才恍惚道:“噯喲!真就差點給耽擱了,夫人還等著我添衣哩!”居寶聽其如此說,不由得嘴唇微張,仿佛自己做錯了何事,不住地歎息。

小娥子迅速地將燈籠從居寶臉上移去,攏了攏胳膊上微耷的蓮蓬衣,徑直往前行。走了幾步貌似又想起了什麽,略略一回頭:“小公子若是不知歸路大可在此等候,小娥給夫人添了衣便來。”

事實上,劉小娥到抵承乾殿東北角時並不算太晚。隔著舞場人群,小娥子已然瞧見金牛殿前聖主孟昶正攬花蕊夫人入懷取暖。小娥不願蒙頭闖入,這才暫且止步青羊殿九折回廊等候,順道可側觀台上鶴舞的高姿。

【唳天】段末,【翔翼】段始,東北角內似乎響起一聲軍號,處容武士照例傾瀉而出,玄甲鐵麵,披蓑覆羽,弦音律振,輪指益增。短短幾拍,台上已立百人,台下則層層圍聚,堆疊甚密。眾文臣初現一絲惶恐,後亦為孟昶歎釋之辭所驅。【翔翼】間,群鶴同舞,磅礴氣勢。【翔翼】末,燈衣舞女匠心獨舞,悠然翩躚,盡如晝日裏一般璀璨。

突然,暗夜裏閃過一語驚詫:“來人!護駕——”台上之處容武士如潮水般泄下,聚合排列於金牛殿前,呈眾星拱月之勢。三聲哨響,處容武士並無異動,與在場眾人一道,聚焦於東向之成華偏殿三層樓閣。四下本皆文臣,想逃竄遁隱,無奈形勢所逼,暫且混跡於金牛殿下孟昶跟前,待時而動。

“抓細作——別讓彭芊娘跑了!”劉蓮心厲聲警語。百餘名處容武士在唐使的指揮下兵分兩路,湧上成華殿圍追堵截。東北角內若煮沸了硫磺,處處彌漫著濃鬱的火藥味。

這一切似乎都太過突然,來不及追究。即使滿場皆回蕩著“活捉彭芊娘”的鬼哭狼音,在場的每一人,連同孟昶身後那位捧盂呆立的符宮娃,也是看在眼裏,糾結在心裏。彭芊娘重修宣華苑有功,流杯宴、會仙宴得力,頗得蜀王稱讚,乃蜀宮上下效學榜樣,怎的突而反轉,箭頭直指蜀王孟昶?更令眾人驚歎的是花蕊夫人一介弱質女流,危急關頭竟能不顧生死,奮力撲向夫君,以身擋箭,以命護駕。幸得蓮心姑姑手疾眼快,徒臂將成華殿方向斜飛而至的長尾冷箭及時推擋,才不致釀成慘禍。

“嗖!”——“嗖!”兩聲箭響劃破哄鬧。緊接著,“啊!”——“啊!”兩聲喊叫凝止了喧囂。眾人尋著叫聲傳來的方向,將目光投注到舞台後方的“六鶴壁”上——頭頂危冠,風姿綽約的江南舞娘眉心一箭,被死死地定格在六鶴壁一角,高昂著頭,努力伸展著脖頸,似乎在控訴這個不公的結局。而在壁前池底,匍匐著另一具女子殘軀,後頸因箭頭穿刺而滲血,染紅了一池活水,也染紅了臂間繞纏的蓮蓬衣。

“不,不應是你!”劉蓮心癱跪在六鶴壁前,環抱著直立而死的江南舞女的足膝。四圍裏盡是文臣看客,頻頻搖頭,嘖嘖歎惋。孟昶令廖公公摘下舞娘眉心之箭,唐使者自人群外高喊一聲“慢!”未能及時阻止,箭頭已然取出,但見殷紅之血汩汩流淌,順著燈衣脈絡,裹浴舞娘全身。與此同時,花蕊夫人與符宮娃合力將倒在血泊中的女子救起,用展開的蓮蓬衣覆在女子身上。

天盡兒黑,月牙兒隱,風勁兒吹,等的人還在等。七巧殿內,黃居寶手撫漏窗上的山雀, 一遍又一遍,仿佛隻要有微光,雀兒就會笑,鳥兒就會飛。

木魚子曰:有一種美,仙人刺,合歡蕊。

有一種美,朱唇未啟,先掉淚。

有一種美,山河傾倒,城池廢。

有一種美,未展翅,已落歸。

這第四種美,痛得令人心碎,美得令人心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