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十六回】

格物致知意孤行 糊塗難得道原委

符兒離了晴鸞閣回靜雲軒時也隻帶了體己的三件寶物。褪去作長宮女時量身裁製的華服衣冠,一身素雅地朝熟悉的軒門走去。

“符娃子!”耳畔響起一聲呼喊,伴隨著一記拉扯,符兒下意識地往右腦勺後尋覓,卻不見一人蹤影。

“符娃子!”左髻又被狠狠地拉扯了一把,符兒逆行而右視,猛然發現藏身於後的辛氏與躲在院門邊咯咯傻笑的耿氏。

“好哇!原來是你兩個人精!”符兒頂著微微散亂的發髻打趣著。“怎麽?那麽好看的淩雲髻不梳了,倒是改成小丫頭的雙平髻,看著還是一副長不大的樣子!”辛宮娃故意調笑著。

耿宮娃附和道:“辛姐姐說的是,符娃子晨日裏那樣淩雲朝天地出門去,晚的就‘梳’了個光光頭回來,怪不得看起來矮了許多。”

符兒撇著嘴道:“看來你們兩個什麽都知道了,卻忍心來看我笑話,顯得太不仗義!”

辛宮娃沒好氣地道:“我倆若算是那不仗義的,你且去瞅瞅軒裏那些總是不聞不問且自說自話的娃子們,虧你還有得抱怨!快說道來,到底做錯何事?又或是說錯了什麽?”

符兒心頭一暖,臉上卻異常淡然道:“事實如此,並無所錯。隻不過言之所當言罷了。”辛宮娃笑道:“符娃子恁是聰穎,怎會因一時衝動便出了那偏激之語?”

符兒嗔道:“行勸誡告稟之事,言思慮真切之語,怎就成了乖張之行,偏激之語?”

辛宮娃又好氣又好笑地勸慰道:“符娃子難道還不知這皇宮中最是忌諱言之‘真’,行之‘切’。一兩‘真心’抵不過半兩銀子!要緊的便是學會中庸之道,不偏不倚最好;明哲而保身,順水推舟最妙!”

符兒不悅,爭辯道:“什麽忌諱?什麽要緊?全是些不作為的幌子!平日裏渾渾噩噩,關鍵時插科打諢,自命是那‘聰明的糊塗人’,我看那不是聰明,是真糊塗!”

辛宮娃冷笑道:“如你這般一棍子打死一片,誰稀罕給你好果子吃!?符娃子,知者又如何?知而慎言才是立足之本、為官之道。”

符兒本就對那‘為官之道’久有不屑,遂揚起下巴、挺起胸脯道:“為學十餘載,遂有明辨是非之智,知何其為真,何其為假,何其為對,何其為錯。既能明辨而又不言於事,俯仰默默,無異眾人,可乎?不可!賢乎?枉賢!夫正直者不可屈曲,為人文臣者不可屈文節!”說於此,一旁靜聽之耿宮娃連連點頭以表讚同,而此時,辛宮娃卻緊皺雙眉,搖頭歎曰:“一意孤行,勢必運途多舛,符娃子好自為之。”

當晚,符兒與耿氏同床而眠,輾轉反側卻難以入睡,胸中縈繞太多事,怎奈神山姊妹皆離散,獨自歎息到天明。

翌日晨起,花蕊夫人差人前來傳諭:“符宮娃,煩請金華殿走一遭!”符兒應著聲,知是花蕊邀約,遂連發髻尚未修飾便匆匆前去。

從南宮之掖庭至北宮之金華,需得九彎十八拐,來喚的小宮娥領著符兒拐來拐去終究沿著臨池的小路北行。

一路上,小宮娥在前頭走著,一會子撲一撲大飛蛾,一會子摞一摞柳樹條,一會子在石蹬磯上搖搖晃晃,一會子手舞足蹈嚶嚶咉咉。

行至降真亭,小宮娥忽地收斂了態勢,誠惶誠恐地拉著符兒趕緊蹲下,隱在池水邊一叢低矮灌木後頭,一邊

窺視著池對岸,一邊似模似樣地告誡著:“瞧,聖上正去漪蘭宮的路上,你我還是避一避風頭再走。”

符兒笑了笑,不禁對眼前這個人小鬼大的小宮娥有了興致,問道:“妹妹怎麽稱呼?”

小宮娥大方道:“此前看小符姐姐一幅悶悶不樂的樣子,害得我這一路上都不敢輕易招呼。我沒有名字,大家都叫我‘劉小娥’,虛歲十一,前幾天才配與花蕊夫人。”

符兒緊著問:“這麽小年紀怎的也被選進宮裏來了?”

劉小娥坦然道:“我本是個孤女來著,好心的蓮心姑姑收養了我,把我帶進宮。”正說著,又努著嘴道:“喏,便是聖上儀仗後頭跟著的那位!”

符兒不敢相信,遂一字一頓道:“劉蓮心?”

“嗯啊,蓮心姑姑帶我進宮已有五年,算起來我應是這宮裏的老人了,小符姐姐剛進宮,有什麽不明白的盡可以向我打聽。”

符兒恍然大悟道:“我正狐疑你個小宮娥怎就知道皇上的儀仗是往漪蘭宮去呢。”劉小娥得意道:“這有什麽難的?小符姐姐定是沒聽過‘夾城門與內門通,朝罷巡遊到苑中。每日日高祗候處,滿堤紅豔立春風。’”

符兒搖頭道:“確未聽過,敢問何人所作?”劉小娥笑道:“正是我金華殿的花蕊夫人!自本月初一皇上敕封,每日下朝必是首臨夫人宮中,之後才是漪蘭宮或是其餘諸宮,已持續有三日了。你瞧瞧,環池各宮各殿的都刻意到池邊散步,華服豔豔,美著哩!隻不過……”小宮娥忽地語氣低沉下來道:“隻不過前幾日大家都效花蕊夫人梳倭墮髻,今日卻又改回了漪蘭宮那位的朝天髻,由此看來,聖上看似要冷淡金華殿數日了。”

符兒仔細聽著,私下揣摩恐是因令箴一事連累了花蕊,不由得歎息一陣。等待大隊儀仗通過,劉小娥複又領著符兒繼續北行。

途經天啟宮處,符兒乍覺視野開闊,與前日祭祀李太後時大相徑庭。見符兒神情凝滯,若有所思,嘴裏還輕輕念著:“水麵清圓,錦城妝點。”

小宮娥湊近前去開解道:“姐姐可知這天啟宮以北,乃至淩波殿、太虛閣將被改造重修以淹沒基腳,負責重修的彭尚宮已令人將低矮之物一一挪去,故今驟然顯得寬敞了許多。”

符兒轉過頭瞅著眼前這個能說會道的小宮娥,詢問道:“小娥妹妹對這宣華苑重修之舉以為如何?”

劉小娥咯咯笑道:“餘的我不懂,房子好看、路好走便可。”走了幾步又將脖子歪向一旁,眼珠子軲轆道:“宣華苑重修,聖上有績,花蕊夫人有德,彭尚宮有勞,小娥自然有喜。可若是令漪蘭宮的昭容娘娘失德,蓮心姑姑失勢,小娥自然也失倚。由此看來,還是不修為好!”

符兒不解道:“這又與蓮心姑姑何幹?”劉小娥毫不避諱道:“告訴小符姐姐也無妨,我這蓮心姑姑本是前吳國人士,跟隨昭容娘娘遠嫁至蜀宮裏來的。花蕊夫人進宮前,聖上一直最最疼愛昭容娘娘,對蓮心姑姑也十分愛護。誰知花蕊夫人一進門便賜了金華仙宮,聖上對彭尚宮也是委以重任,令其重修宣華。可昭容娘娘以為勤儉為佳,多次勸阻聖上,聖上竟仍舊采納了花蕊夫人與彭尚宮的做法,昭容娘娘與蓮心姑姑自是不悅。”

符兒不禁被劉小娥身處夾縫中,心地卻如此透徹明亮所動容,胸中隱隱有視為知己之意,遂又試探道:“那小娥妹妹的心是向著蓮

心姑姑多一點還是花蕊夫人呢?”

劉小娥幹脆地道:“自然是向著花蕊夫人!”這倒令符兒吃了一驚,笑道:“恐是怕我一會兒在你新主子跟前說你的不是?”

劉小娥一本正經道:“才不是呢!小娥感恩蓮心姑姑,卻更加被花蕊夫人的性情與才情所折服。還記得那日我剛到金華殿服侍,夫人便贈我小詞,曰:‘小小宮娥到內園,未梳雲鬢臉如蓮。自從配與夫人後,不使尋花亂入船。’夫人不詠錦衣玉食,卻體察我等小思小感,怎不令人親近?”

說話間,小娥已領著符兒步入那令人“親近”的金華殿裏來。前殿三四套,累搭五六台,遠望似仙宮,近臨披五彩。抬頭浸晨輝,隻見殿角飛簷光燦燦;低頭數金磚,但見桌腳低欄亮閃閃。

符兒不忍下腳,小娥捂著嘴笑道:“小符姐姐不怕,這地上的金磚本就是用來踩的,你看,立上去還有影子呢!”說著就把符兒往裏拽。

走了好幾步,符兒終究尋覓到一處不那麽炫目的物件,卻是那廊柱上烏木鐫刻的詩語:“雲披分景象,黛鎖並樓台。”

符兒讚道:“這句子題得甚好!”

小娥誇獎道:“符姐姐好眼力,這句小詩正出於前朝徐太後題天彭丹景山之金華宮,整詩雲:‘再到金華頂,玄都訪道回。雲披分景象,黛鎖並樓台。雨滌前山淨,風吹去路開。翠屏夾流水,何必羨蓬萊。’據說這丹景山上的金華殿才真真是仙女住的地方呢,上有牡丹亭、望鄉台,引得古往今來多少名仕前去遊覽,爭相賦詩。”

看著劉小娥將這金華殿的起源來曆說得頭頭是道,符兒忍不住問:“這些個都是誰告訴你的?”小娥得意道:“當然是蓮心姑姑!姑姑學識淵博,當年在吳國時已是鼎鼎大名的才女,及至入蜀,已將蜀宮上下箴銘處多番考證,故聖上欲重修後苑,姑姑第一個說不行。”

“那這句‘好把身心清靜處,角冠霞帔事希夷。’又有何來曆?”符兒指著廊柱後廳門邊的一句問道。小娥似乎不用想,出口便道:“這是小徐太妃題詠金華宮詩語。太妃青城人士,亦封花蕊夫人,賜賞金華殿,說起來與裏屋的花蕊夫人還是親戚!你說這奇或不奇?”

符兒並不稱奇,內中八卦因自有參與,隻是不便與小娥說道。不過經小娥細述劉蓮心種種,心中不由得五味雜陳,不知此後是應相敬還是相離。

入得殿內,隻等花蕊夫人召見,符兒見劉小娥與殿內大大小小的宮女太監皆打得十分火熱,不禁佩服起這位“宮裏的老人”,趁著空當向小娥問解道:“敢問妹妹如何才能像你一般在這宮裏說得暢快,行得自在?”

劉小娥“噗嗤”一聲笑道:“裝糊塗唄!正如我本曉得符兒姐姐對著蓮心姑姑不痛快,卻裝作毫不知情地在你麵前說了姑姑這許多好話,姐姐非但不惱,還來問我如何才能不惱,姐姐這是糊塗,還是糊塗得不夠呢?”

木魚子曰:

山是山,水是水,

人之初來分涇渭。

山至剛,則易摧,

水至清來魚鳥飛。

山非山,水非水,

玩世不恭心意隨。

山越水,水滿杯,

遊戲人生醉一回。

山是水,水是山,

脾氣和來秉性緩,

大化小,小化了,

笑口常開和事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