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十五回】

頒令箴本義曲解 執著論下民上天

符兒離了靜雲軒前往晴鸞閣時隻帶了神山三件寶物與一卷謄寫妥當之《令箴》。見蓮心姑姑早已使喚侍女在閣前院落等候,符兒疾走數步迎上去,隨行至二層樓閣,托侍女速呈《令箴》予劉蓮心過目。

“符長宮每日都在忙甚?怎的又來晚了!”未見其麵,已聞責怪之聲。符兒解釋道:“昨日成文已近前夜,早起又與同軒姊妹告別,故……”沒等符兒把話道全,劉蓮心已用朱筆在箴文上圈改了一通,遞向符兒道:“大體可用,小處仍需斟酌。”

符兒一聽“可用”,頓生喜悅,懇切道:“小符初習,文體句讀皆不完備,誠請蓮心姑姑把脈。”劉蓮心冷語道:“自行改之。”符兒熱臉碰了個冷釘子,心頭泛涼道:“是。”遂低頭目視朱筆圈改之處。

見首行首句已易改“念之赤子”為“朕念赤子”。符兒忐忑問道:“首句此稱可行乎?”劉蓮心淡淡地道:“尚宮局與尚儀、尚食、尚服諸局疏異,因其直與君王麵,常伴君王側,行事作文皆應急王之所急、思王之所思,與君王同心同向,搜之納之策之諫之,乃得成文,所謂‘身在將位、心為帥謀’是也。”

符兒乍聽,乃得頓悟。一悟辛宮娃察事敏銳。昨日雖不明文意,卻已推言此文不單為後室令箴,乃討檄前朝之官箴。由此可見,孟昶君前朝盡失,隻能寄望於後宮嫡係女官者,來個曲折頒令。二悟劉蓮心並非繡花枕頭,諳熟規製,文墨有功,固年紀尚輕便能居坐高位。但脾性古怪卻讓符兒隱隱有生離之感。

二處圈紅改字者乃符兒傾力所為之“生民為虐,上天乃泣”一句,劉蓮心改作:“小民易虐,上天難欺。”未等符兒開口質問,劉蓮心即敲打道:“處事作文應首明為何作?為誰作?符長宮心中究竟何謂‘上天’?”

符兒答曰:“老子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孔子言天:‘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上天者,百姓之利道也。戰火延綿,生民為虐,百姓遭損,上天故而乃泣。”

劉蓮心搖頭道:“非也,非也!盛世乃道儒墨,亂世休言孔老。今世之‘天’獨有一人可擔,便是當今聖主,所謂‘天之子’也。聖而不可侵,強而不可泣,明而不可欺。”

符兒意欲辯解,卻被劉蓮心止住道:“此乃宮中守則,不可任性。你且依樣改之,好生謄寫。後文增添之處應私下揣摩,自行領悟。念你初嚐首令,遂捉筆改易,此後文不如意便無食無寢,思過麵壁,反複斟酌,直至成文。”

符兒俯首細觀,見朱批處附加“朕之爵賞,固不逾時”乃至“勉爾為戒,體朕深思”之句。劉蓮心隨即囑咐道:“即刻修容整衣,萬事備妥,午膳後隨我入殿麵聖。”

麵聖?本以為《令箴》作好遞呈劉蓮心處便可萬事大吉,頂多上呈花蕊夫人,符兒心中姑且還能承受,這忽的將要麵見蜀王孟昶,身為九品長宮女者,符兒心中也犯怵。午膳時遂覺晴鸞閣裏可口之飯菜難以下咽,橫亙在喉,失了滋味。

遙想數十日前塔山燈謎會上曾遠望孟昶君,但見其稚齡輕冠而威風八麵,措辭考究而行為莊嚴,竟連芊娘也匍匐跪地,大呼“萬歲金安”。符兒心裏惴惴,不知這回子覲見能否采納所作之《令箴》?正想著,符兒已跟隨劉蓮心穿過重光殿後僻靜小巷,徑直走入承乾殿左側偏門,來至禦書房內。

“聖主金安!夫人萬安!”劉蓮心匆匆上行,一一見

禮。

“聖主金安!”符兒跟著顫顫巍巍地道,可“夫人萬安”這極簡的四字符兒卻怎麽也說不出口,猶豫徘徊半天,終究道出:“花蕊夫人安好!”誰能想到這華服初見,符兒頓感陌生,連平日裏相親相愛的五姊姊這時也威儀地端坐於燦金鏤雕鳳紋交椅上,不露微笑、不言聲響。

“朕念赤子……”廖公公清音嘹亮,鏗鏘有力地宣讀所呈令箴起勢之句,見孟昶君聽之點頭,花蕊夫人若有所思,劉蓮心也緩緩呼出一縷鼻息,沉氣以聆。

“……無令侵削,無使瘡痍。生民為虐,上天乃泣。……”劉蓮心聽至此句,瞳眼驟聚,寒毛矗立,一口氣又提至嗓子眼兒,憋了半天才一停一頓地轉臉向著符兒,黛眉凝皺如山巒之扭曲,怒目圓睜如長夜之火炬,紅唇緊咬如嗜血之惡狼,氣息頻喘如疾馳之車犁。

轉瞬,廖公公已念畢。龍椅上英氣逼人之孟昶君起身接過卷軸讚賞道:“斯文甚好,姑姑費心!”

劉蓮心俯首道:“謹遵意旨,誠惶誠恐。”

孟昶將目光穿過劉蓮心墨綠錦緞宮繡長袍,投射到符兒鬆竹梅相宜花樣絲質宮服映襯下淨白的小臉上,問曰:“姑姑身後者可是執筆之人?”

劉蓮心答曰:“回稟聖上,正是此人。”

“言辭有據,論理有力,幾乎盡道朕之初心。且墨跡端正,氣字軒昂,有公卿之態;體勢勁秀,骨力道健,有君子之風。”

孟昶一邊讚賞著,一邊將四尺卷軸遞予花蕊夫人道:“夫人舉薦之人確係良才,氣若其身,字若其人。”

花蕊微微含笑,向符兒示意道:“符長宮還不快謝過聖上讚譽之恩!”符兒謹慎道:“聖上謬讚,愧不敢當。”

孟昶複言:“隻有一處,稍嫌欠妥。”

劉蓮心連忙問道:“可是‘生民為虐,上天乃泣’一句?”

孟昶笑道:“還是蓮心姑姑體朕之意,正是此句,言語間或有委屈軟弱之態,與這箴言剛毅之風似有不協。”

劉蓮心開解道:“聖上明察!蓮心不敢欺瞞,此前曾多次揣摩此語,已覺有所不妥,遂已改製為‘小民易虐,上天難欺。’恐是因謄寫疏忽,還望聖上體諒。”

孟昶聞之原委,和悅道:“無妨,無妨!不過若論對仗,後句既言‘上天’,上對下,大對小,‘小’不如‘下’來得工整。”

劉蓮心趕緊稱道:“聖上英明!下民雖易虐,上天乃難欺,意在告誡為官者務必清正廉潔,若行苟且,縱使下民軟弱,終究敵不過天子之威。”

符兒聽之搖頭,心中已是百轉千回,縱有萬般抵觸,怎奈官服加身。

“啟稟聖主,小符以為不妥!”符兒思慮半晌,略略抬頭,艱難地邁出步子,越過劉蓮心直至孟昶跟前,言辭懇切道:“小符作此文,本義乃以情感人,以理服人,而非以權馭人。聖主出生於帝王家,為周遭境況所至,遂感權重高貴與生俱來。而前朝官吏皆授命君王,自然亦會將高位視為天賦,與民對立,而乃作威作福。此即言‘上下’之弊病,‘大小’之膏肓,千百年累積所至,誤之深矣。聖主方今欲變其情狀,則應以身作則,誠之以意,導之以巧,耐之以心,方能行之有效。”

見孟昶帝麵露不悅,劉蓮心厲聲嗬斥符兒道:“荒唐!自古以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上之威乃天之所賦,臣之責乃皇之所托,民之利乃國之所護。若不言上下,無論尊卑,則綱常亂、國之

危,何談臣之幸、民之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倫常不得變,變者當變腐臣為廉臣,亂子為順子,方能使錦繡之國長治而久安。宮娃子年少,難免氣盛,竟聲聲言爾子作文,可笑甚矣。當不知箴文乃官家所製,聖主之文,事關國家大事,怎可私署臣名,豈能奏效?”

符兒強嘴道:“若說小符對這宮規文製不懂,身為人臣,小符領罪,願拜姑姑為師,俯首乃學;若論君臣與生民有上下之別,恕符兒不敢苟同。民之生而同等,臣之為民,君亦為民,休戚與共,骨肉相連,何談尊卑,何言貴賤?君視臣為手足,則臣視君為腹心;君視民為草芥,則民視君為寇仇!”

“大膽!身為臣子,怎敢對君王不敬?念你初生牛犢,立功心切,姑且不論,若不知好歹,本宮定要嚴懲!”花蕊夫人欲止其言,符兒卻並不領情,音聲甚巨道:“臣者,服也!忠言乃逆耳,天之恒理。君若執意罔聞,臣何其服膺?君無視舟水之喻,必遭寡均之患,敵國之脅,縱使坐擁宣華盛苑,官仍貪腐,民無所選,立箴立言,皆虛空矣!”

花蕊夫人見狀,情急而令:“來人,將其立即遣返,褫奪衣冠,貶為庶子。”

“慢!”孟昶君終開金口,花蕊與蓮心皆翹首以待,不知孟昶會作何處置,隻聽其緩緩地道:“貶為宮女即可!既然好為人臣,自當令爾俯首,朕倒想看看爾如何既效忠君王,又為民做主!”

隨即命劉蓮心重抄《令箴》,凡二十四句九十六字,銘之於中正殿,傳之於後室宮廷,以期讓各宮女官曆曆在目。又托之花蕊夫人令達教坊,譜曲傳誦,顯之以“下民易虐,上天難欺”辭句,定要讓人人皆有耳聞,事事隱惕其心。

隔日,花蕊責令妙音領曲傳唱,眾樂伎擊節遊行,內至宣華,中至羅城,外至羊馬,層層皆聞絲弦拍板,戶戶皆唱四言令箴,歌曰:

朕念赤子,旰食宵衣。托之令長,撫養安綏。

工尺工合合,五六凡工六尺。尺乙尺工六五六,乙尺四乙尺工尺。

政在三異,道在七絲。驅雞為理,留犢-為--規。

工尺工合合,五六凡工六尺。尺乙尺工六五六,乙乙尺 四合四上上。

寬猛得所,風俗可移。無令侵削,無使瘡痍。

工尺工合合,五六凡工六尺。尺乙尺工六五六,乙尺四乙尺工尺。

下民易虐,上天難欺。賦輿是切,軍國是資。

工尺工合合,五六凡工六尺。尺乙尺工六五六,乙乙尺 四合四上上。

朕之爵賞,固不逾時。爾俸爾祿,民膏民脂。

工六五尚尚,齒尚已五五。工六五已已,已五已六六。

為人父母,罔不仁慈。勉爾為戒,體朕深思。

工六五尚尚,齒尚已五五。工六五四四,工尺工 合四上。

木魚子曰:

若說二樓的地主

絕不能俯身插一樓的嫩秧

為何三樓的皇帝

坦然地嚼著二樓的米麵

一樓的糠?

高貴的標榜

低賤的偽裝

彌散在無一絲光亮的地獄的天堂

看透鏡子背後的世界

找尋自己的方向

打碎玫瑰的花瓣

化作康乃馨的芬芳

以一縷詭異

衝出樓頂的縫隙

向更高更遠處

散發

王者的體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