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十四回】

感不易真心飾偽 念故人落筆成文

符兒踏出芊娘屋邸,行至院落,方才那隻嫩黃毛色頑皮小貓又湊過來打著轉轉。符兒蹲下身子,親昵地將其抱住,溫柔地貼近貓兒。“喵——”小貓撒嬌地在符兒懷裏呢喃著。

符兒亦學著貓兒有模有樣地回應著:“咪——妖——”那小花貓似乎聽懂了符兒願意親近的心思,將小腦袋耷拉在符兒胸前,小爪子肆無忌憚地撓著符兒的領子,盡情享受著陽光下慵懶的味道。

“符長宮好找!六局來人,請即刻移步中正殿!”符兒抬頭一視,院外立著三人,領頭的著六品官服,看樣子來頭不小。符兒隻好將小貓從懷裏放下,心有戚戚地跟從幾位尚儀離去。

中正殿乃掖庭議事之地,每當後宮女官有涉人事異動,殿內便是喧嘩不已。可這授職儀式剛過一旬,怎的又生變化?況且還讓六品女官親自來喚,符兒心中自是忐忑。

入殿,見辛宮娃與耿宮娃於門邊守候,符兒輕語相問,辛宮娃悄悄使了個眼色,謹慎道:“符長宮內閣有請,祖尚宮、韓尚宮已等候多時。”

符兒徑自往內閣去,隻見祖尚宮笑顏相語:“符長宮還不快與韓尚宮好好道個別,一會子搬離靜雲軒便是難得相見了!”

符兒一頭霧水,執手韓尚宮道:“小符做了何錯事須得搬離靜雲軒?”

韓尚宮開釋道:“勿要憂心,淨是好事,隻盼小符勤學而時習之,不忘初心才好。”

說罷,又示意符兒跟隨祖尚宮深入內殿,乃見一青衣女子斜簽著身子倚在桌幾上,側臉凝視窗外,形神雍容典雅,或有芊娘之姿,卻多了份難以言傳之深意。

“蓮心姑姑久等,符長宮帶到。”祖仁氏向青衣女子行過禮,又為符兒紹介道:“這是尚宮局殿前姑姑,此後便是你在宮裏的領路人,凡事皆要按姑姑之意行事,切莫辜負。”

符兒心中狐疑道:“我隻不過是一個不入流的九品宮女,如何歸由高高在上的正二品殿前姑姑教管?若是芊娘之意,怎的方才不就直說?難道——是小五所為?”

猜想之際,符兒猛然聽聞青衣姑姑雷霆般嗬斥:“去哪兒了?怎麽來得如此之晚?”

符兒正欲解釋,又聞之:“你可知曉能跟隨我左右可是多少人盼望而不及之事!小小宮娃應懂得珍惜,此後萬不可自顧自行事,壞了宮中規矩!”

符兒低頭答曰:“多謝姑姑教誨,小符銘記在心!”

見符兒俯首之態,青衣姑姑轉而和緩道:“我叫劉蓮心,青蓮之蓮,花心之心,喚我蓮心姑姑便好。”

符兒初次拜見,被這劉蓮心拊掌摩挲之態弄得是七上八下,預料此後之路必然崎嶇,無奈之感在心肺間淡淡滲透出。

“祖尚宮可先行退去,我有幾句要緊事交代於符長宮。”待祖仁氏離開,劉蓮心乃對符兒道:“聽聞符長宮勤於思考,善於囑文,可有其事?”

符兒推卻道:“蓮心姑姑謬讚,小符豈敢。”

劉蓮心冷笑道:“哼,我正說呢,區區一個黃毛丫頭,如何當得了文書大任。不過,既然花蕊夫人在聖上跟前極力推薦,姑且試你一試,命你草擬《令箴》,著成守範。”

符兒詫異道

:“敢問姑姑何謂“令箴”?又何以立箴?適用於前朝或是規範於後室?”

劉蓮心不耐煩道:“不就是擬個極簡之宮中文書,種種全不會,事事皆問我,要你做甚?”

符兒胸中鬱結,不能言語。

劉蓮心見狀得意地起身,徑直向門邊走去,邊行邊撂下話道:“時日尚早,今兒個擬好便罷,明日動身前來我晴鸞閣時一並呈上。”

望著劉蓮心搖搖擺擺走出內閣的身影,符兒心中頓時覺得空空蕩蕩。還好韓尚宮與辛宮娃、耿宮娃三人一並趕來,符兒乃稍稍接了點兒人氣。

“符長宮好運氣,剛進宮不久便已投身蓮心姑姑帳下,官途定是不可限量。”耿宮娃豔羨不已。辛宮娃連忙打斷道:“耿娃子可又忘卻了宮中忌諱,我看符娃子一臉不悅,定是遇到什麽難事。”符兒盈盈道:“還是辛姐姐懂我!如今確是深感力不從心,還望三位相助。”韓尚宮和悅道:“且說來。”

符兒仔細思忖著,向韓尚宮簡言道:“此間有三問:一問‘令箴’何體?二問立箴何用?三問用箴何處?”

耿宮娃笑道:“蓮心姑姑不曾告知?”

符兒搖頭答:“未曾告知。”

耿宮娃又道:“符娃子不曾相問?”

符兒先是搖搖頭,又點點頭道:“已然相問,卻不願相告。”

耿宮娃道:“那就怪了!莫不是蓮心姑姑故意刁難你?”

辛宮娃趕緊趨往門邊,探視一圈後將內閣之門緊緊掩住,回頭道:“這倒是犯不著!隻不過聽聞蓮心姑姑在宮中是個出了名的怪人,時而殷勤,時而乖張,誰也摸不清其真正所想。但因身材氣質頗佳,後宮太監宮女們皆稱其為‘青麵老妖’。”

韓尚宮告誡道:“‘不論上之是非’乃身為臣下者之本分。蓮心姑姑授重任於此,定有其道理。我且隻能告知符長宮所問之二,至於其餘,倚仗悟性乃成。”符、辛、耿三人皆肅穆以授之聆訊。

“本朝開國時,先帝為酬謝昔日同打江山之將相,給予患難與共之老臣諸多寬待。而個中官吏卻借機害民虐庶,肆無忌憚搜刮民脂民膏。及至當今聖主即位,諸臣竟更加任意妄為,私開監獄,敲骨剝髓,逆天行事。宮城內外多敢怒不敢言,皆盼孟主早日替天行道,整飭貪吏,還官於清,還治於民。”韓尚宮言之鑿鑿,符兒聽之切切,隱約起了一絲會意,失言道:“為首的可是那宰相張業?”

韓尚宮製止道:“後室不論前朝政事!況且老臣貪腐甚眾,豈是一人所為,乃一朝之風矣!言盡於此,餘的各自體悟,這亦是符長宮立行宮室所必經。”

見韓尚宮匆匆離去,辛宮娃笑道:“老韓聲聲不論政事,卻句句直指前朝,看來符娃子此文與其說是後室‘令箴’,不如說是前朝討檄‘官箴’之前身罷!”

耿宮娃緊著問:“如此之要文為何交由符娃子來作?”

辛宮娃揣測道:“估量是花蕊夫人吹的枕頭風,一來可舉薦姊妹,二來可借後宮虛名創前朝之業績,助其夫君鏟除奸佞。至於‘令箴’體用,我亦不甚明曉,隻知行勸慰勉勵之警語,多三字、四字短句,易於記誦為上。無論如何,符娃子得仔細撰文,謹慎言語。”

符兒謝過兩位姐姐!聽君所言已大致有了些眉目,這便擬了來,稍後請兩位姐姐參詳。”符兒送走辛氏與耿氏,獨自閉門於內閣。趁著餘熱未盡,連忙鋪排紙筆,又放置元符尚木枝、形意影幻紗、鎖玉繡金鈴於桌案幾角上,凝神於寶物,凝思於筆端:

符兒經世甚少,論及政令體製隻能溯源黛眉神山。

遙想烏梅仙姑為神山執掌,掛念眾女如同心捧聖嗣一般,時常天將盡黑乃食膳,天未大明方著衣,事事親力親為,人人敬之愛之。神女之下,賢女十、齋女百、遊女千,人者雖眾卻分司清明,無刻意倡廉而人人皆能謹守揚善,人神共舞,和樂美滿。遂提筆寫下首行四句共十六字:

念之赤子,旰食宵衣。托之令長,撫養安綏。

首句定下,符兒略微鬆弛,歎息遠望,又回神近瞥手邊的元符尚木枝,想起為學之年司禮賢女曾明示施行德政之三類祥瑞:一曰害蟲不犯境,二曰鳥獸受教化,三曰孩童有仁心。又告之周魯官宓‘鳴琴而治’,以樂感人,人皆受薰而和樂純樸,政通人和,百姓乃得安居。遂接下銘之八字:

政在三異,道在七絲。

忽覺心中暖風乍起,掀開承載著諸多字跡之形意影幻紗,符兒乃想起幼年下山時所聞有關廉官者二事,一則為春秋衛國薑氏大夫以驅趕雞鴨之理喻引導生民之為:耐心解民之難,不行強力之奪;二則乃漢室壽春縣令帶牛上任,後生牛犢而不取,離任時堅決留犢而去。遂又得八字:

驅雞為理,留犢為規。

符兒喜笑,笑自己怎生忘卻趙九兄論責權貴之言,有雲:權杖者寬仁與嚴厲皆應有所據,乃使民風得以改善。萬不可讓百姓受到侵害,莫要使生民身陷苦楚。可憐生民已在這戰火中多番遭受罹難,就連上天亦心有不忍、泣涕漣漣。乃知賦稅車轎源自百姓,國富兵強倚仗生民。至此,符兒乃覺文思泉湧,伏案寫下八句:

寬猛得所,風俗可移。無令侵削,無使瘡痍。

生民為虐,上天乃泣。賦輿是切,軍國是資。

趙九正義之語尚在耳畔縈繞,柴榮仁義之言已在心中響起:當權者身為百姓之父母官,怎能不以仁慈相待?所領取之俸祿,皆是百姓的血汗換來的啊!符兒百感交集,握筆之手顫抖不已,全神灌注於筆端,留下這最後一句:

為人父母,罔不仁慈?爾俸爾祿,民膏民脂!

五行二十句凡八十字《令箴》一氣嗬成。符兒立即相邀於辛氏、耿氏,二人稱歎:此令若下,豈止讓後室各宮曆曆在目,前朝百官亦皆隱惕其心。但恐怕文雖現好,推廣卻難,難在人人心底認可並遵行之。

符兒釋然道:“為人臣子,行忠君之事,作勸戒之文。《令箴》集眾家之所長,言盡於此,若仍不采不納,則禍將近矣。”

辛氏、耿氏執手相喟曰:“符娃子聰穎過人,納之六局,侍之蓮心,必早登大雅之堂。此番離去,不知何時才能同食共榻!”三人抱作一團,極盡離別之情。

木魚子曰:

公生明,偏生暗,萬世之導引。奈何公不常公,偏乃恒偏,所以民不服官。

公生明,廉生威。後世之冠冕。隻有公且常公,廉有監管,所以民不畏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