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十七回】

花鏡照觀心與燈 宮詞修著立其誠

“慢梳鬟髻著輕紅,春早爭求芍藥叢。近日承恩移住處,夾城裏麵占新宮。”吟哦畢,頭戴簪纓的花蕊夫人朝著身旁立著的薛宮娥緩緩地問:“謄錄停妥?”答曰:“將妥!隻這‘鬟髻’二字筆墨繁複,無心偶失,待我重抄來!”花蕊微微搖頭卻並無責怪。

“薛姐姐受累,還是由小娥來謄寫罷!”劉小娥領著符兒步入內殿,臨到起居香閣時見此情景,遂快步前去替薛氏解圍。

“喲,符妹妹來了!”花蕊迎著花鏡,理了理青鬢,探望著鏡中符兒的身影招呼道:“妹妹快過來,幫姐姐從後裏看看這新梳的雲髻樣式可還應目?”符兒湊近前去,但見烏光濃密的縷縷青絲被層層疊疊地堆置成綺雲狀,飾以滿頭的銀釵銀鈿,甚為繚眼。

符兒坦言道:“夫人新髻形似祥雲,富貴流光,本是好看的,隻是因夫人身著銀絲華服,情若聖水融冰,水流而就下,故發式不宜高聳,順勢略垂,方顯和諧。”花蕊聞之悅耳,煞有興致道:“妹妹此說甚是在理,不如煩勞妹妹為姐姐重起美髻!”符兒領命,撫觸花蕊發絲,遂覺親切備至。

手綰青絲若水柔,指尖滑落末端收。繞纏勾圈又搓撚,欲辮椒香花滿頭。符兒為花蕊編發之際,劉小娥已謄抄好一紙粉箋,遞予花蕊道:“請夫人過目。”

花蕊微笑著讚賞:“還是小娥的字看著舒坦,透著一股子清新氣。”順手遞還給劉小娥:“收了罷!”小娥遂熟練地從花架子上取下一屜,裏邊兒已存二三十張顏色各異的浣花箋。

劉小娥一邊整理,一邊囑咐薛氏:“勞薛姐姐費心,往後若是小娥不在夫人身邊,煩請姐姐代為整理。但需謹記‘三分’,一要分清用紙陰陽,姐姐此次誤以陰背一麵謄寫,故而混沌。二要分類詩情狀貌,聖上喜之明黃,欲呈之者則以黃箋謄之;夫人好之紅粉,自怡情性者則以粉簽存之;告涉後宮者抄之銅綠;餘者寫之淺青。三要分時整理,日間重在抄錄,向晚留心索引。夫人效前主宮詩興致正濃,聖上讚譽有嘉,日著新詞三五闕,若不及時編錄,恐日後尋來無果,豈不罪過?”

那劉小娥頂著個精致玲瓏的鴨蛋臉,比之一旁的薛氏足足矮了一個頭,卻硬是仰著脖子迎著麵一五一十地交待著,真心讓人覺著可愛。

符兒打趣道:“夫人家教真嚴,生出了個小管家,竟能心心念夫人恩澤,事事替夫人操持!”花蕊推卻道:“這哪是本宮能教管出來的,小娥天生就是個精蛾蟲子,能鑽到人肚裏去,說別人心窩子裏的話。”

劉小娥臉不紅,嘴卻快:“身為貼身奴仆,哪能讓夫人刻意交代,小娥從宮詩裏便能讀出夫人的情真意切,不僅是我,大家都能讀出呢!”說罷,便掏出一紙浣花粉箋,一邊念一邊品評道:“像是這首‘高燒紅燭點銀燈,春晚花池景色澄。今夜聖人新殿宿,後宮相競覓祇承。’記的便是夫人首承聖恩時的景象,可貴的是夫人身為後宮之主,新殿蒙寵卻不念獨享,勸誡聖上雨露均沾,後宮各房均稱頌夫人之德。又如這首‘內人承寵賜新房,紅紙泥窗繞畫廊。種得海柑才結子,乞求自送與君王。’夫人懿範,常為聖上屬意內中佳麗,凡是相求舉薦者,夫人遂將其情思寫落筆端,呈送於君王,宣華各苑皆十分感激。小娥有幸伺候夫人,怎能不用心盡力,若有怠慢,恐遭世人唾棄呢!”

花蕊嗔笑道:“這妮子的嘴是蜜糖罐子裏浸過的,甜膩極了!罷了罷了,緊著將詩稿存妥,速速退去!”

劉小娥與薛宮娥臨行之際,見符兒已為花蕊理出新式髻樣,竟又逆行回至打量一番,嘖嘖稱歎不已,但見其形質如高瀑流水,卻於發梢垂落之際盤旋而上,蜿蜒穿行,錯落簪上七顆銀楔海珍珠,頂上斜插著一彎紫晶水玉半月簪,有眾星拱月之意。花蕊問道:“此髻可有名字?”

“喚作‘星月髻’可好?”符兒答道。至此,星月一髻又被劉小娥等帶出金華殿,成為宣華後苑又一眾人效仿之發式。

直至身邊隻剩符兒一人,花蕊才從花鏡中移出身影,轉頭撲到符兒懷裏道:“九兒,姊姊好想你!”

符兒被這沒來由的一撲弄得心神無主,怔了半晌才試著問道:“五姊姊近日可還安好?”

花蕊吐露道:“不好,一直都不好!夫君猜疑,後室妒忌,宮人無服管教,且加上姊妹分離,怎生過得好?”

符兒不解道:“五姊姊入主後宮,九兒本以為在姊妹中境況上佳,哪知竟會如此,快快細道了來!”

花蕊拉符兒一同坐於妝鏡台前,手撫符兒略顯蓬亂之烏發輕聲言道:“姊姊昨日在殿前喚人褫奪妹妹衣冠,實有不得已之苦衷,還望妹妹體諒。”

符兒見鏡中的自己素麵朝天,遂將花蕊掌心貼合於自己溫熱的臉頰,微笑道:“姊姊多慮!宮中世事向來撲朔,九兒豈會因麩皮人事忖度姊姊情真?”花蕊慨歎道:“若是聖上有妹妹一半信任,我也不至於如此落寞。”

“蜀王為何不信任姊姊,難不成知道我等隻為水雲神珠而來?”符兒著急發問。

花蕊搖頭道:“我尚不能肯定,但有一事足以看出端倪。紅燭之夜,情濃之時,夫君竟能按捺情性,先是命我褪其長袍沐浴更衣,後又令我摘其釵鈿散發服侍,就連尖頭美甲也刻意囑咐削減尺寸。”符兒“噗噗”直笑,紅著臉悄聲道:“九兒年少便曾聽聞世間‘吉士’情性各異,想必蜀王亦是個懷情逐趣之人。”

花蕊狠狠搖頭道:“這椒**並非妹妹書中能得,細微處需親臨體會。想那日赤誠侍奉,夫君雖口念花蕊,確於枕後備一七星匕首,冰涼之舉令人寒栗。”

符兒寬慰道:“蜀王前朝不利,怕歹人戕害,故而事事留心。匕首一事恐不隻對姊姊一人,後宮各房侍主均應如此。”

花蕊歎道:“餘的不敢揣測,憑實而論,身為人婦,若不得夫君信任,如何操持家務?身為巫女,若不得蜀王信任,如何探取神珠?這‘信任’二字斷不可失。聖上既對我有所猜忌,卻仍舊封我為夫人,入主這金華殿,一來以這尊貴之身份將我困住,二來又於眼皮底下反複試探,若我有半點差池則命將危矣。再者,宮中各房已視我為掌刺,那李氏昭容竟派心腹小娥於我貼身侍奉,寸步不離,每日所見何人,所做何事均得向其報備。奈何小娥性情本善,非但無惡語中傷,還處處袒護照顧,遂暫且相安無事。但宮中人事浮雜,情勢風雲變幻,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我便虔心修誠,養性省身,每日采寫宮詩,將所見所為一一昭示。”

符兒領會花蕊之意,但心有戚戚道:“姊姊作詩傳抄之舉甚妙!但據我所知,這七言宮詩遠源於齊梁,泛濫於陳隋,流波入前唐,近覽於建帝,大都以男子描女兒態,虛情假意,稱

頌摹瞎,令人煩膩,不忍卒讀。姊姊既然想要獲取蜀王信任,在宮室樹立懿德典範,為何不作上古雅言,卻載之今古俗體?”

花蕊釋曰:“古之宮詩,固然濁俗者多,清雅者少,但紅牆內外皆好,既可披之管弦,又可詠於歌喉,傳播甚廣。我做宮詩,重在誠意正身,修為心性,固選物取象力戒浮糜,隻願以素筆一支憐取周遭人事,誠以言之。”

符兒點頭道:“姊姊修辭立其誠,本為千古佳音,隻恐宮牆小人肆意揣度,於平淡無奇間大做文章!”

花蕊嘴角掛著些無奈,低聲道:“妹妹提醒的是!帝舜曰:‘詩言誌’,花蕊作詩卻不敢言之誌,隻述之親曆、親見與親聞,不胡亂感於天,不嗔癡怨於地,誠之以實。正如眼前這麵花鏡,照之容,觀之貌,描之象,摹之景,鏡前之人純粹,鏡中之人則純粹,若是那小人妄圖毀謗,這花鏡裏照將出的便是它自己的醜陋模樣,與我何幹?”

“姊姊既然已有打算,需著九兒做些什麽?”符兒有惑,遂直言相問。

花蕊欣然笑道:“妹妹聰穎過人,姊姊確有一事相求。”

“何事?但說無妨!”花蕊緩緩地道:“六宮官職總新除,宮女安排入畫圖。二十四司分六局,禦前頻見錯相呼。經《令箴》一事,九兒雖已無官無職,但卻在眾多女官中脫穎,隸屬尚宮局,左右劉蓮心。姊姊相請,能否於遊走六局時留心諸事,探得一二關鍵以解心憂?”

“姊姊這是要我去做劉小娥第二!?”符兒笑問道。花蕊被符兒問得有些難為情,眉頭緊蹙,斜咬朱唇,剛欲開口言論卻又被符兒開解道:“九兒與小五鬧著玩呢!想如今阿二與小四身處教坊,宮中行走不便,唯有九兒像個叢林裏的野猴子滿宮裏亂竄,即便姊姊不言,九兒見聞緊要事定當於姊姊相商。隻不過……若是姊姊們靈通之紅還在,這通聯之事便毋須由姊姊刻意囑咐。”

花蕊臉頰緋紅,於鏡台香屜中搜羅出神山寶物琺琅彩花簪與仁風翠步搖,用抹細絹布仔細擦拭,飾於符兒素綰的發髻上,淺笑道:“花蕊幼時最喜寶簪,以為金釵嵌鬢便能引龍共舞,與鳳常彈;如今雖已搖身凰鳳,卻因釵鈿事而與夫君疏遠,不如與贈妹妹,配匹佳人,妝點笑靨。”

符兒手扶金簪窺視鏡中模樣,看起來確乎與己身不相符,遂推卻道:“姊姊好意九兒心領,所托之事也定會殫精竭力。但持此寶物乃神山巫女之節兆,斷不可隨意離身或轉贈他人。”

符兒取下花簪交還與花蕊手中,兩人四手交握,注視著鏡中花影。

木魚子歌曰:

照觀蓮花鏡,方知不染心。

合四乙尺工,工六上四尺。

句句山上草,字字花香盈。

工工工六四,尺尺工上尺。

彩箋鑄丹景,黛墨浸水雲。

合四乙尺工,工六上四尺。

簪花一妙筆,妝成碧波傾。

工工工六四,尺尺上乙上。

花影燈前映,含羞若紅杏。

凡上凡六五,五五五工六。

桃麵煙波染,蟬肌覆霜冰。

凡凡凡凡四,尺尺工上尺。

巧擷芳華韻,繡口吐清音。

凡上凡六五,五五已工六。

揚杓千瀾水,淨透一瓣心。

凡凡凡凡四,尺尺上乙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