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六回】

符小妹誤闖虎穴 大官人戲說龍潭

自打那日同飲同醉,趙九與符兒便更是覺得相逢恨晚,連日來舉事皆相互掩應,共同進退。這日,正值重陽佳節,兄弟倆辦了個大案子,趙九頗以為傲,傍晚便邀約符兒到常去的安泰酒館裏喝酒。

“胡子小二,老三道,給我兄弟二人撿好了上!”趙九與這店已頗為熟識,遂自在地大聲吆喝著。

說也奇怪,往日這小店生意雖不算太好,但大堂裏七桌八桌也常滿著客,今日過節卻連一兩桌也湊不齊。果然,店小二腿腳也出奇的勤快,落座後才三言兩語,一盤鹵牛肉,一碟煮花生,一壺燒春酒像變戲法似的全都擺上了桌。

“兩位爺,您的菜齊了,慢用!”胡子小二一旁招呼著。

趙九隨口問:“你們這店今天怎麽這麽冷清?”小二略有些無奈道:“哪隻我們這店冷清,全成都的好生意都被七寶樓給搶走了。”

符兒聽聞“七寶樓”三字,緊著問:“關七寶樓麽子事?”胡子小二解釋道:“聽說有三位剛出道的花姑娘今日掛牌子,正巧又逢著過節,客人都去七寶樓喝花酒去了。”符兒問:“‘掛牌子’是個什麽興法?”

胡子小二忽然放低音聲,故作神秘道:“就是給新來姑娘的閨房門口掛個花牌子,側行刻兩小字‘含苞’,哪位爺給的銀子多,新姑娘就是誰的。”那小二陰陽怪氣地拽著嘴,好像很懂世事一般。

這還了得!符兒聽此邪說,如天雷劈頂,心裏揣摩著:“莫非是我那未經世事的三位姊姊?”

越想越急,遂放下已經拿起的箸筷,一邊起身一邊向對桌坐著的趙九言道:“哥哥好坐,弟弟有事,要先走一步!”

趙九對符兒的反應有些茫然,但其卻是個不存疑惑之人,遂一個起身抓住符兒問道:“弟弟是要往何處去,怎的好酒好菜都不願照顧,莫不是急著去找花姑娘?”趙九本是說笑,沒想到符九竟一本正經地道:“正是要去七寶樓,找花姑娘!”說完,便風一樣地跑將出去。

趙九先是一怔,隨即也跟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喊道:“弟弟莫急,是你的總是你的,不是你的急也沒用。”

此時,店裏隻剩胡子小二呆立著,嘴裏嘟嚕道:“菜也不吃酒也不喝,竟連銀子也不付!平日裏全是些正襟危坐的大爺,私底下都是一個個色迷心竅的小鬼兒,哪日七寶樓給塌了,把你們全都壓在底下!”

這七寶樓倒是沒塌,也不會讓一群滿是怨氣的人說塌就塌,反而高高地立著,等著城中有錢有勢的人拿著白花花的銀子為它漆柱添瓦。

符兒快到七寶樓時終於給趙九追上,微喘道:“想不到弟弟也是個性情中人,哥哥本不喜風月,今朝便索性一同前往,也算長長見識。”

正說著,兩兄弟便一前一後進入這遠近聞名的七寶樓。

果真名不虛傳!傍晚時的成都府早已人漸稀少,入夜後的七寶樓卻是人頭攢動,燈火通明。入得樓堂,兩兄弟便被此間人流衝撞得形單影隻,趙九極力地尋著符兒,符兒卻一心隻想盡快找到自家姊姊。奈何身處亂烘烘的人流中無法靜心,竟連靈通之紅也失了效力,無法收到三位姊姊的回應,符兒甚為捉急,隻好四處打聽,生怕姊姊們遭人算計。

穿行中,迎頭逢一紫衣少女拎著酒壺似欲添酒,便握其無骨之手問道:“姑娘可知今日翻牌子的新姑娘人在何處?”

紫衣女子並無掙脫之意,迅速地用眼角的餘光上下打量了眼前這位麻黃色布衣無任何配飾的瘦

削少年,朝著符兒輕蔑地笑道:“新姑娘當然是伺候著新官人了。”

符兒雙手架著那女子的削肩,追問道:“快說,究竟在哪裏伺候?”質問中帶著一絲憤怒,著實嚇了紫衣女子一跳,隨口答道:“在哪裏?嗬,當然是在‘龍潭虎穴’裏咯。”

“別跟我耍花樣,快告訴我,人在何處?路怎麽走?”符兒狠狠地掐住紫衣女子厲聲問道。

“諾——”那女子將胳膊一甩,用嘴指著大堂角落裏的旋轉樓梯,不情願地道:“就在那梯子底下!”

符兒箭也似地穿過人群,漸近旋轉而下的紅木樓梯,一眼望去並未發現梯子底下有什麽路徑,旋至樓梯背後亦無蹤跡可尋。可那紫衣女子分明就說的是在梯子底下,符兒便徑直靠近去,想用手觸摸一番看看能否摸到機關之類的物件。

待其伸手一摸,手指尖卻透了過去,符兒趕緊往前邁了幾步,忽然眼前一黑,隨即現出一條幽冥小道。符兒大悟,原來這不過是個障眼法,不禁想起當年仙姑教符兒懸崖邊轉身邁步的情境來,心裏突然湧起那句停留在耳畔的教誨:“路在前方有時盡,一步跨千山。”心裏感歎著:“此障眼法比起仙姑來遜色多啦。”一邊得意著,一邊試探著拾級而下,此時,間或聽到愈來愈大的喧鬧聲,燈火也愈發光明。

約莫三十餘步,便走到了小路的盡頭,隻見一門掛一簾,簾上從右至左繡著兩個大字:“虎穴”。遂知那紫衣女子並未作假,於是掀簾乃入,眼前之景不僅瞪大了符兒的眼珠子,竟連下巴也忘了收回來。

原來,這“虎穴”地宮便是在圍襯著七寶樓的“龍潭”底下硬生生鑿出來的,因此宮頂及其四壁上偶現斑斑點點的綠水之痕,映著略微昏暗的燭火微光,顯得神秘而曖昧。這地宮裏的人雖不比大堂的多,但似乎更加喧嘩。

入門往左一隔間裏盡是杯碟碰撞之聲,一群人圍著一張長桌喊著“大!大!大!”而後便是一陣噓聲。

忽地,一花衣男子從人群中躥出,將額頭使勁往牆上撞,瞬時濃濃的暗黑色鮮血順著黑臉肆無忌憚地流淌,周圍卻無一人相扶,無一人相勸,玩笑正酣。右一隔間相比之下便清靜了許多,但見三五赤膊之男子形容枯槁,體格輕浮,或走或立,無端神遊。中有兩男竟相互觸其體膚,舉止恍若鬼幽。

符兒渾身打了個寒噤,快速閃離此間形色,往裏跑一陣,豁然現出一大汪池水來。池內池外皆是敞懷之男子與薄紗之女子,相互追逐,舉止輕浮。間或有一二酒醉之人搖搖晃晃地攔住符兒,念叨些俗不可耐的言語。符兒眼望著這些地宮裏衣衫不整的混跡之人便心有不悅,奈何心急三位姊姊,便捂住口鼻搜尋而入。

繞過水池,終於來到姑娘群居之所,亦是一排排斜挨著的小隔間,約莫五六十。符兒繞了兩排,終於見到門口掛著花牌子的一間,牌子上“含苞”二字比正經的“安紅花”三字還大許多。二話不說,踹門而入,掀被一看,兩具赤條條的的脊背相互交纏。六目相視,符兒尷尬地以雙手遮臉。

“幸好不是姊姊!”符兒心想,遂連聲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隻聽被子裏傳來一陣好罵:“臭和尚,進來作甚?還不快滾!”

符兒把肩一聳,飛也似的退出門去,躡手躡腳地將門關上,背對著門喘著粗氣。

符兒放心不下,隔了一排,又尋著一間掛“佛桑花”牌子的小隔間。經前一事,符兒不再貿貿然。一陣打探,發現其窗未嚴關,其床亦空無人,遂覺怪異。爬窗而入

,乃聞撥水之聲,於繡花屏風後藏一男一女鴛鴦共浴。

符兒輕足臨近,駐於屏風,但聞女主言:“官人多金,想必城中大戶,敢問販之何物?”男主笑曰:“販之人也!”女主怯言:“官人言笑,莫不是衙門中人,專司人事?”

男主勾抬女主下顎,端詳一陣曰:“好一個鬼靈精!”女主嬌嗔道:“如此,想必為奴家言中!”男主道:“女子精明可不是件好事。”

女主媚言道:“還不是為你們這些臭男人所逼,若非精明怎可存身於今日,得幸於官人?不過,我可聽聞衙門中人俸祿不厚,若如官人般揮金如土,定是那掌印之人!”男主笑道:“此言差矣!依當朝律,掌印之人問首責,稍有差池便移印他人,豈有掌印之人便富貴之理?看來我麵前的美人妖精尚屬小妖,未能成精矣。”

女主雙臂交相搭於男主後頸,嬌聲連連,近身問曰:“還請大官人賜教,若能得其精元,修成正果,必要好生報答官人。”女主一邊軟語,一邊為男主轉身,使其俯倚於浴盆之沿,而後緩緩揉撫其虎背。

男主興致尚濃,戲言道:“論這衙門裏的精元,‘攪和’二字即可。”

“怎講?”

男主指了指頂上:“這衙門便似頭頂的龍潭,潭中之水深不可測,誰也說不清滋生了多少腐敗。”

“這我倒明白,就像浴盆裏的水,開始清亮,隻要有人進入,久之則會變得肮髒。可是將髒水倒掉,換上新的不就幹淨了嗎?”

男主一本正經道:“未免想得太容易!且不說將髒了的水一次換掉會很困難,即便是新換的水,上層無論顯得有多清澈,愈到底層愈是渾濁,何況‘水至清則無魚’,這是你我皆懂的道理。”

女主噗嗤笑道:“怪道要‘攪合’,待水一渾,官人豈不是便能渾水摸魚!”男主轉過身來,望著女主大笑道:“哈哈,還真被你言中。”

“那,怎麽摸?”女主好奇地問。男主一字一頓道:“就像這樣子摸。”說於此,便不再往下,隻聽浴盆裏一陣水聲。

過了好一陣,女主嬌嗔道:“官人快言正事,到底怎麽個摸魚法?”男主遂言:“實易也!百姓種糧食得繳稅罷?販絲販茶也得繳稅罷?凡下繳上之稅,吃一截:初年,收民十石,則存七交三;翌年,存八交二;複年,存九交一,這叫‘吃下’。君主見之逐年愈少便會賑災以濟民。凡上補下之資,舔一舔:足十石,七品一舔,餘三;八品一舔,餘一;九品一舔,則全無矣。行話稱‘舔上’。居於鏈中之人,無論身處何位,‘舔上吃下’一旦成風且無人揭舉,想不富裕都難。”

女主正聽得入神,男主語氣卻稍變,調笑道:“我的小妖精,你覺得‘吃下’容易點,還是‘舔上’安逸些呢?”女主幡然大悟,嬌羞道:“官人好壞!”隨後便是一陣較之先前更為激烈的水聲。

“嘖嘖——真是清水衙門也能撈油水,九品小官亦可大腐敗。“符兒心裏想著,另一邊又判斷著姊姊絕不會如此廂房女主般言語行事。趁尚未被發現,符兒便偷偷地溜將出去,緊著尋下一個花牌子。

木魚子曰:

七寶樓台,華麗眩目,迷離紛亂。

虛無縹緲雲之上,

鏡花水月幻之淵。

虎穴龍潭,暗黑目眩,無法無天。

渾水摸魚在左右,

藏汙納垢在其間。

碎拆!

碎拆!

碎碎方能國泰,

碎碎乃得民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