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七回】

山茶芳花花消隕 苦口勸言言無濟

常有言:“事不過三”。經察此前兩樁花房醜事,符兒心裏早已被挑動得七上八下,昏暗的燭火下仍可辨其麵紅耳赤。因始終無法靜氣沉心,固無能使靈通之紅與姊妹通靈。眼見著隔間含苞待放之“山茶花”牌子巋然顯掛,索性一鼓作氣飄搖乃至,蹲身於軒窗外,側耳尋聲,聞個究竟。此間斷斷續續地傳來絲絲縷縷的琵琶之音,雖無仙姑琴音中透出的筋骨之氣,亦無五姊琴音裏飄出的情韻之姿,但感人肺腑,如泣如訴,符兒心裏也不由得為之感懷。隻聽裏屋那山茶女子唱道:

去年日頭落,官人橋上過。躲雨遇到我,將我比嫦娥。

工工六工五,已五六五已五。已五六四尺,工尺上尺六工。

頭回送手鐲,二回摸我腳,三回鑽被窩,誓言要娶我。

尺上尺尺工尺,六工五六工,六工六六五六,尚五齒尚五。

隻才一闋,那當事的官人便著急解釋道:“卿卿羞煞我矣!我是曾說過,等我將手中皮革販賣出去,置換成金銀,定當使八抬大轎踏破門檻來娶。哪個曉得剛把貨物水運出川,便遭河匪劫掠,幸得人全,終無顏以見,奈之何?”山茶女續彈唱道:

此年今日歌,官人閨中坐。低頭把酒喝,借口尤其多。

工工六工五,已五六五已五。已五六四尺,工尺上尺六工。

若是沒把握,就不該承諾,牌子已翻過,啷個不娶我。

尺上尺尺工尺,六工五六工,六工六六五六,尚五齒尚五。

那官人欲要急出淚來,哭訴道:“卿卿莫怪我!花牌實難翻,傾我周身帛,無錢何娶妻,無財怎養活?何況兄難當,弟妹多依傍,食為家母資,酒為嚴父舍。父母乃下令,莫踏鵲枝窩,非今不願娶,隻怨時不多。”山茶女聞罷冷語一笑,自顧自唱道:

來年時日多,官人墳前過。無字碑上落,山茶花一朵。

工工六工五,已五六五已五。已五六四尺,工尺上尺六工。

寧為無頭鳳,不當金絲雀。今生既無緣,來生嫁別個。

尺上尺尺工尺,六工五六工,六工六六五六,尚五齒尚五。

唱聲絕,弦音滅。隻聽“咣啷”一聲,一濺飛紅從小軒窗上滑過,若一粒粒山茶小花躍動在潔白無染的窗紙上。

符兒覺情勢不妙,飛身破窗而入,見此女倒抱琵琶,俯身撲地,額頭上的暖血滴滴浸潤著冰冷的絲弦。那官人嚇得半天不敢言語,褲襠內的暖流已將小腿褲腳浸濕。見符兒闖入,更加不敢動彈,支支吾吾地胡亂比劃,似乎在以身體的躁動掩飾心底的死寂。

符兒亦俯身,將山茶女抱在懷裏,試其鼻息,尚有一絲氣力,但血泊如此,恐時不久矣,遂責怪道:“如此癡傻!竟為一懦弱男子尋死 ,死之不值。”

山茶女嘴角含笑言:“若能以我之死,激起官人鬥誌,亦是一件幸事。”

符兒怒向那官人道:“隻恐是朽木打不了樁,爛泥扶不上牆!何苦在一棵樹上吊死?”

山茶女道:“從一而終,謂之貞潔!若不能娶,翻牌過後,萬人唾棄。與其苟活,不如歸去!”山茶女咳出一口血,續言:“方今一死,唯有一事未能願了,還望兄台憐憫,將琵琶肚內珠玉取出,替我還與芊娘,以此贖身。”

符兒言:“你不能死,死了還贖個麽子身?”

山茶女含著血水唱道:“寧為無頭鳳,不當金絲雀。今生既無緣,來生——”不等唱罷,山茶女已香消玉殞。

“卿卿——”那官人嚎啕著奔躥而來,掀開瘦弱的符兒,緊緊抱住為其枉死的山茶女,嗚咽不止。符兒將琵琶肚內的八串珍珠與四件玉佩取出,歎息道:“若是早早使此物什,如何也不會走到這般田地。”遂自作主張,逆了山茶心願,將珠玉數件遞轉那官人手中,囑咐道:“好好葬了吧!”說完,便若有所思地抽身離開這龍潭虎穴,徑自上樓繼續尋找三位姊姊。

上得“一品堂”來,人頭依舊攢動,熱鬧依舊非凡。經遇山茶

女一事,符兒心裏空寂了許多,在這人聲鼎沸中竟然與三位姊姊有了通靈。得知二姊身處最近的一樓廚房,便穿尋而去。

“二姊姊好找!”九兒一進廚房便寒暄道。

阿二向九兒做了個“噓——”的小動作,等近得身來才小聲說道:“可別叫我‘阿二’,叫我‘妙思’,芊娘給起的藝名兒。”

“又是芊娘!”九兒心裏想著,嘴裏勸說道:“芊娘非良善,姊姊千萬不要受其蒙蔽。”

妙思道:“想必是錯怪了!芊娘為人和善,供給衣食,調教技藝,難遇之人!”

九兒隱隱不悅道:“我雖無親見其人,但論逼良為娼,聚眾淫亂之行徑,便知惡劣。”

妙思不緊不慢道:“你若是親見其人便不會如此中傷。”九兒見妙思一邊說著,手裏卻不停地擺弄著粉麵之類,遂無奈地歎息一聲。

隻見妙思熟練地把一四方木格子從蒸鍋裏取出,倒扣在鋪好三色糖粉的案桌上,飛刀數十下,將整坨潔白如雪的糕坯瞬間切成薄片,層層疊疊地緊在一起。

妙思得意地揪了一片遞給九兒道:“這叫‘糯米糕’,是用糯米粉和白砂糖做的,夾心一層我用了核桃仁和玫瑰糖,有滋陰補氣、潤肺化痰之效,你嚐嚐吧!”

九兒接過一片放在嘴裏,著實香甜,淡淡一泯,竟融化彌散,回味無窮。

妙思又道:“芊娘最近瑣事操勞,胃疾愈烈,米飯吃不下,麵食又反酸,我便做此小食準備送去。”說著,又遞過一盤已撕散開的米糕,形若長牌,疊放似扇,朝著九兒道:“你將這盤送至三樓‘三雀館’罷,妙音在上麵。”

九兒緊著問:“誰是‘妙音’?”

妙思低聲道:“就是小四啦。”九兒頓時無語,眼見著阿二沉浸在對芊娘的無比崇敬與對美食的無比眷戀中,思忖著勸言其離開這裏恐不易,便端著糯米糕上樓去,尋思著說動四姊。

及至“三雀館”,推門一看,九兒心裏便有些失落,料想四姊姊也是不好勸走了。

“四姊姊——”九兒站在門口,試著叫了幾聲,並無答應。遂改口叫道:“妙,妙音——”這時,四方桌上的眾人才轉過頭來朝著扮成小廝的九兒覷了一眼,繼而又轉過身去自打自的雀兒牌。妙音也回轉了頭,閉上雙眼感受著手中剛剛摸起的牌,待打了一張後才向九兒示意道:“喲——原來是小九啊,快過來,看看姊姊這手牌如何?”

九兒端著糯米糕湊了過去,搖頭道:“這高深玩意兒我不懂,不過九兒有話要與姊姊單獨講。”妙音用手擋住嘴,悄聲說道:“我這才剛下了‘叫’,待我胡了這把‘暗七對’再說,你先在隔壁茶房裏喝茶等我。”

九兒再次歎了口氣,道:“好罷!”遂朝茶房裏來。卻不想在此碰到了角落裏喝茶的趙九。

符兒迎上前去:“哥哥好雅致,獨自在此品茗!”

趙九起身讓座,打趣道:“枉自為兄擔心一陣,想不到弟弟卻是重色輕友之人。”符兒麵露尷尬,想起此前因心急三位姊姊,確實將義兄拋之腦後,便賠禮道:“弟弟知錯,以茶代酒,算是賠罪了!”說罷便拿起桌上另一個茶杯便要往裏倒水。

趙九笑顏止住道:“食色性也,人之常情,為兄怎會如此小氣。弟弟盡管坐,我讓人再取一杯來。”符兒問:“用此杯即可,何故另取?”趙九言:“是為兄不周,忘了告知,方才得遇少時同窗兄長,輾轉至此,有緣相聚,同茶共飲,敘言良久,弟弟進門時其剛好出門去。”符兒道:“重陽日他鄉遇故知,真乃人間幸事。”

正聊敘著,妙音從隔間喚道:“九兒,過來罷!”符九便告辭趙九,穿門過去。

“姊姊,這七寶樓非久留之地,還是速速與我離開才好。”九兒開門見山道。

“妹妹恐是小題大做罷,我倒是覺得七寶樓生活安逸,上下和樂,又時常有新奇事物供人把玩,如今姊姊我牌技大增,興致尚濃,怎是說走便走?”說這話時,看得出妙音的整個心思都還掛在牌桌上。九兒便問:“姊姊可知地宮

有龍潭虎穴之地?”妙音道:“似曾聽說,尚未一見。”九兒道:“你可知那汙穢之地亦設賭局,賭輸之人呼天搶地,撞牆致死,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妙音不曾畏懼,竟兩眼放光道:“地宮裏還有賭局?改日倒是要去瞧瞧!”

九兒又道:“姊姊又是否知曉‘翻牌子’的規矩?”妙音道:“怎麽翻牌?是個什麽玩法?有這雀兒牌好玩嗎?”

九兒被妙音問得喘不過氣來,嗆聲道:“等你們都被翻牌子可就晚了!”

妙音抿嘴一笑,安慰道:“不就是新姑娘掛花牌子嗎?這有什麽?還不就是一種遊戲。規矩是芊娘定的,也可由芊娘更改。你可瞅見我們姐妹三人來此良久翻過一回牌子?不用擔心,芊娘自有安排!”

九兒道:“言盡於此,不便強扭,五姊姊人在何處?我欲前往。”妙音道:“妙心應在樓上‘四寶齋’作畫,你自可去,但別想勸她出走,她的心早就許在這兒了。”

九兒偏不信,說話間便往樓上去。在旋轉樓梯上迎麵與一精壯少年擦身而過,隻覺一陣清風撲麵,像是在哪兒感受過,那樣溫暖而熟悉。停思了半晌,依舊跨步上樓去尋說五姊。

“妙心姑娘,有人找——”隨著專伺婢女的輕言傳喚,小五拿著畫筆轉身回看,見是九兒,便言道:“讓它進來罷。”九兒小心翼翼地跨進齋房,環顧四周,牆上掛的盡是些卷軸字畫,案台桌幾上也端放著畫有各式花樣的輕紗團扇,一幅潑墨山水的屏風後掛著五款條幅小像。

從右至左先是一幅身著孔雀羽的藍衣女子像,畫中之人半倚山石,下頜微伸,十分高貴的姿態,身後襯著漫山遍野的桔梗花,肆無忌憚地盛放著。整幅畫皆用藍色脹滿,卻絲毫不顯臃腫,寶石藍、月光藍、湖水藍、湛天藍相互映襯,層次清晰,濃淡有致,讓人有凝神之癡,探秘之欲。

第二幅底襯為及其罕見的碧玉蘭,九兒曾在神山雲龍閣藏書《藝文誌·畫略·異域奇珍》中見過有人以此作畫,卻不想被移入此幅圖中作襯,且引入一隻停滯於指尖的花色蝴蝶,將一襲粉衣的阿二烘托得極富神韻。

第三幅以小四入畫,取旋舞之姿,著翠色花衣,戴繡花小帽,穿繡花皮靴,紮繡花漢巾,襯底或點綴花樣一概選用番紅花,使得紅的更紅,翠的更翠,靈動流彩,變幻多姿,頗具異域風情。

第四幅畫的正是九兒,裝束還是下山時的白衣白裙,襯的卻是淨白通透的白色牡丹,隻是在小五的神筆勾勒下,無用一色一彩,竟顯得飄逸靈動,五光十色,俊彩飛揚。見每一幅畫落款處皆有“妙手妙心”字樣,九兒便知是小五所作,不禁慨歎佩服。

此時,小五一手托調色之梅花盤,一手執畫筆正凝神傾心地於最後一幅勾皴點染。

九兒不忍打擾,亦知於此情此景,即便“打擾”勸言其離開,終也無濟於事。遂觀了一陣畫,便黯然離開。

神至傷時,忽而又一陣清風迎麵輕撫,符兒轉頭回望,見是一朦朧背影,似有熟悉,但絕非錦城熟識,恐是七寶樓的燈燭昏暗,迷離了眼。

下得樓來,見趙九仍在茶房角落裏獨自飲茶,忽覺心底溫暖,迎上前去道:“哥哥一人於此,不覺得悶?”

趙九笑道:“恐是來不及悶!方才弟弟為隔間姑娘叫去,隨即我那同窗兄長安頓好其師叔便回此與某傾談數語,後又緊著尋其師父,弟弟回來時恰巧臨著兄長出去,不逢時哪!”

符兒聽此一說,也隱有遺憾,慨歎道:“哥哥的哥哥,那便是符兒的哥哥,若是再遇,一定要當麵拜候,隻怕又會如今日這般無緣相見哪!”

趙九呷了一口茶,道:“緣分相交,隨運流轉,時機成熟,自然會見。”

木魚子曰:

魚逆了水的心願,遊得更遠。

葉逆了風的心願,飛得更高。

逆戰,

無法阻止你追尋的腳步。

如此,

我逆了你的心願,不必懊惱;

你逆了我的心願,不必徒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