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五回】

鋤強扶弱求正義 濟危救困量公平

翌日雞鳴,趙九翻身躍起,練拳紮馬,擔水劈柴,好一陣有序的忙碌之聲。眼見著日上初陽,符兒依舊酣睡,昨日裹身的整張方被一股腦地蒙在頭上,四肢卻雜亂無章地攤在床沿,在地上,在牆上,好一個天翻地覆的姿態。

趙九進屋被符兒的睡相一驚,自語道:“義弟真乃‘不拘小節’之人,讓義兄來幫你一把。”

說著便將符兒蒙頭的被子掀起一角,於其耳畔大呼一聲:“嚇!”嚇得符兒將四肢蜷縮成一團,睡眼卻仍未睜開。

趙九無奈,自言道:“義弟睡功甚好,福祿之人也。今日舉事本不應勉強,兄一人前去便是。”

聽聞“舉事”一語,符兒噌的坐起,頂著一副蓬頭歪脖問:“舉何事?”趙九答:“前日探得邢府嫁女,聘禮三千,陪嫁三萬,遂聯合眾弟兄商議,劫富以濟貧。”符兒一聽如此壯舉,想必熱鬧非凡,心想怎能少了參與,急忙穿靴束發,與兄同去。

蜀都自漢朝起便以織錦業馳名,早年於城西南築錦官城,遂有“錦城”之譽。今之錦城,以錦裏長街最為著名,因其囤聚織錦大戶且每戶之資可與北方貧瘠小國當年之國庫相匹敵,甚為富庶。今日嫁女之邢翁便是這大戶之一。

是日,趙九相邀各路弟兄四十餘人於錦裏布置,伺機行事。符兒初嚐大事,此前並未列入計劃之中,便緊跟趙九身後助其臂力。趙九輕功尚可,縱身一躍,精準地停落在上房瓦楞處,無一絲聲響,無一寸挪延。匍匐停當半刻卻又側身轉望,怎奈遍尋義弟無果。正當心中略為悵惘之時,忽而遠觀前屋房簷上倒掛著一竹編雞籠,若不是義弟故意伸手召喚,竟不知其藏身竹籠。竹籠懸掛之處離邢府大院更近,院內一切鋪飾遂毫無遺漏地展現在符兒眼前。

這四方院落原本十分寬敞,今日卻擠得人滿為患,男女老少皆著紅底衣褲,鑲金絲錦繡,婚品物什一概漆紅掛彩,凡應使軟物之處皆以橙黃綢錦替代。

忽然,裏間急步衝出一厲聲女子,跳腳催促道:“開箱,快開箱!誤了時辰,老爺小姐怪罪下來,你們可擔待不起。”令出而達,停放中軸之十口大箱從後往前逐次敞開,除兩口珠玉外,其餘八口皆封拳頭大小的金銀整錠。

適逢天朗氣清,光豔日明,紅黃相襯,金銀相聚,富貴之氣,奢華之流便如沐光之城傾瀉,令人暈眩,不可咂摸。

厲聲女子依蜀地婚俗,將謄寫“金玉滿堂”、“富貴吉祥”等字跡的八角黃綢逐一鋪在彩禮上,複又命人壓緊箱蓋,以銅質大鎖加牢。出門前,厲聲女子再次出現,手裏拿著一串串印有“廣政通寶”或“大蜀通寶”的銅鐵小錢分發給擔抬之人,一串懸掛脖頸,一串纏繞腰間。

吉時已至,伴著一陣喧嘩,覆著金鴛鴦紅蓋頭的邢家小姐緩緩而出,手裏捧著個圓乎乎金燦燦的“元子”,估摸著有普通金錠三四倍大小,在眾親人的簇擁與陪嫁丫頭的攙扶下,三步一停五步一歇,終於走進了最前頭的錦繡花轎,大隊方才啟程直奔簾官路新郎府邸。

城西南之錦裏到城東北之簾官路韓府相距十餘裏,趙九一行早就計劃好路上行事,隻等花轎出門,籌謀便相繼展開。先是在漿洗街口製造混亂,令路人擁堵,迫大隊轉走青石小巷。

此巷尚且寬敞,四人抬轎穿行其間亦可來往數人,但此巷九曲十八拐,若是外鄉人貿然闖入恐就難能出去。此時,每一拐角處早已蹲守了紅衣紅褲的趙家弟兄,巷中七拐八拐,弟兄七上八下,邢府送禮花轎

後數十擔抬嫁妝之挑夫全都被換上了自家兄弟,獨剩打頭花轎及其周遭護送之人尚未侵擾。

出青石巷,又入煙袋巷,下接大業路,盡頭便是鹽市口。鹽市口人多熱鬧,新郎騎高頭大馬在街北口駐守迎候,城中閑人多聚之翹首。趙九觀其形勢,選煙袋巷作為成事之地。

隻聽一聲“走”,趙九便從牆頭跳下,一套長拳乃出,護轎者均被打倒,抬轎之人亦皆停轎抱頭,直呼“饒命”。花轎後混入的四十弟兄也與護衛之人展開搏鬥。

符兒趁亂鑽進花轎,用尚木枝擱在新娘子肩頭,戲言道:“姑娘今日大喜,弟兄們見禮了!”

那邢府姑娘也算是見過大場麵,十分鎮定道:“弟兄好漢在上,也知我今日婚嫁,若求財物取走便罷,切莫害我。”

符兒見其通情識趣,也不想為難,言道:“煩請姑娘隨我出轎好走,某自當保你性命。”

邢姑娘起身下轎,用清脆嗓音高喊一聲:“都住手!”護行帶刀之人見新娘子被賊人脅迫便停手待命。

趙九當即大喊一聲“回”,四十弟兄便抬著財禮四散而逃。

邢姑娘被符兒和趙九左右脅行至大業路,言道:“行至此處便可,我斷不會派人追討,俠士自當好走。”說著,便將手中長握之足金“元子”遞給符兒,以作了斷。

符兒拒之,乃言:“此為吉祥之物,便留姑娘罷。”

邢氏卻之,言:“我見俠士正氣,非鼠道之人,先前聽聞蜀中常有劫富濟貧之舉,家父乃唾,餘則乃敬。二位俠士若憐憫小女,可留一箱金銀於我隨嫁方好?”

符兒笑言:“我可從未聽聞被劫掠者還有討價還價之理!”

邢氏雲:“夫婿乃忠武世家之公子,與我早年私下結識,久未定許,皆因夫家大人清廉,此前才以湊足三千金銀得此下聘,竟遭家父嫌棄,定要隨嫁三萬,以為難堪。如今好事方近,禮數未全,若是金銀全無,怕是此後遭好事者非難,一箱金銀,足三千,望憐恤匹配之。”

符兒思忖正欲答應,趙九豪言早已貫耳:“好,就留你一箱!”

邢姑娘將元子再次托於符兒,隔著鴛鴦繡紅蓋頭低聲道:“多謝兩位俠士,這元子負擔甚重,一路上壓得我腿腳發麻,不如托與俠士,另尋所需之人。”交接完畢,邢姑娘理了理繡紅蓋頭,步履輕盈地折轉小巷。趙九應言,立即命人送回三千金銀。遠遠觀著新郎迎親隊伍與之匯合,敲鑼打鼓地奔著美好之姻緣前去。

符兒與趙九回至西南城郊,於護城兩河交匯處與弟兄們相聚。按此前協議,劫得兩箱珠玉為四十弟兄平分,餘者皆由趙九負責分發給城中貧病之人。

八月十四,中秋佳節前夜,趙九邀符兒一同前往西南村救助。一箱金銀散盡,趙九請符兒城中喝酒。菜過五味,酒至三巡,兩兄弟越發來了興致,暢談無忌。

符兒道:“弟有幸隨同哥哥數次賑濟,觀乎近日盛況,胸中略有疑惑,望哥哥指教。”

“指教不言,但說無妨。”

符兒便問:“節前賑濟,開箱散銀本為好事,為何災民蜂擁而上,‘搶掠’一空,先到者先得,後到者不得,強力者多得,孱弱者少得,豈不是違背了散銀初衷?”

趙九慨歎道:“人之善始,渴其生,故奪之;人之善終,求其慰,故掠之。此乃人之本性。至於先後有別,強弱有差則為後天因由,可使人力疏導。莫不如效這酒館之製,一桌之客有幾多人,食幾多菜先來個賬簿記載,餓的先上菜,飽的不加菜。若如此

,店小二心中就得有杆秤,刻度要精準,質量不偏斜。弟弟可願做這小二?”

符兒笑言:“小二給別人做,我還是做好小九罷!”

二人一陣歡笑,同飲一巡。

符兒又問:“我見村口張老漢左腿有疾,雖於前日得銀數兩卻未能進城買藥治病;又見阿東嫂放不下待哺之嬰,封銀於缸底,竟在米糊中摻水充饑。是否可將金銀換做亟需之物,為其送至家中?”

趙九言:“義弟觀察細致,得此良友乃為兄之福。弟之言‘按需救助’者,化金銀為方物,正合我意。此後便會就近設置施藥鋪或陳衣發放地,亦會單獨於施粥日為災民補給。”

符兒點頭道:“哥哥為生民計,災民之幸!但何謂之‘災’,又何謂之‘難’?此前即有懷金銀反倒前來搶奪,領救濟複又化名重取者,此間恐既非災民,又非急難,無賴之人也。”

趙九眉頭緊皺:“天災致貧、戰事於難,富庶之國亦有貧病之民,個中緣由殊異,非你我二人一時能詳。眼下,孤、老、殘、幼與無食、無衣、無養者皆為之難,是以救濟。至於投機之人,現之則問,察之則審,犯之則懲。弟以為如何?”

符兒道:“累犯則懲,若是初犯,恐先以教化為好。”趙九讚歎:“弟真知灼見,兄銘記於心,來,喝酒!”二人滿飲一杯。

符兒揩拭了嘴角殘酒,續問道:“哥哥訪貧救困已有些時日,不知心中是否暢快?”

趙九抬起頭正視符兒道:“何以此問?”符兒曰:“弟每次見受濟者兩手捧銀,雙膝跪地,誠惶誠恐,感激涕零,胸中便隱隱作痛。難道被救之人便沒了尊嚴,施救之人理應受其跪拜?”

趙九道:“非也!散銀施救旨在扶其危困,乃臨時之舉,受者知恩而後立才是長久之計。話至於此,兄也不再隱瞞,先前已於城東北設‘生民之家’,立‘潔衣坊’、‘紅繡坊’、‘編織坊’,供其器具,授其技能,縱使體有殘疾,相互配合,亦可自食其力。弟可曾記得此前同去劫富之弟兄數人,即‘家’中少壯弟兄也,早年衣衫襤褸,與其貧母於路邊乞討。自入得生民之家,始得脫困且愈發成熟懂事,如今已無需靠周濟過活。”

符兒感歎曰:“兄長仁義,屢施善舉,弟弟佩服。”趙九言笑道:“這還得多虧了城中大戶的鼎力支持。”符兒會意,同飲一杯。

趙九似乎想起了什麽:“對了,弟弟可曾得見邢家小姐容貌?”符兒搖頭:“未曾掀蓋冒犯,遂不得見,但行事如此風骨,定是位美人。”

趙九歎曰:“若是那姑娘尚未婚配,與之義弟可好?”符兒推辭道:“此佳人當則得配英才如哥哥者。”兩人相視言笑,飲酒承歡。

趙九手握杯中餘酒,醉言道:“弟弟,你說那日究竟是哥哥成全了那姑娘,還是姑娘成全了哥哥?”問罷,趙九已不勝酒力,一頭倒在酒桌上。

符九亦醉意濃濃,答曰:“相互成全罷!”遂也匍匐於桌,撲頭,睡去。

木魚子曰:

人分善惡,利有往來,靈魂易觸,利益難平。

官道不正,民風不義,世道不公,謂之常存。

民無恒富,國無恒強,恃強淩弱,陷之輪回。

益者好施,損者補之,公平正義,與日同輝。

兼愛交利,無私無損,謂之公;樂善好施,不偏不倚,謂之平;

規矩繩墨,明法嚴令,謂之正;鋤強扶弱,濟危救困,謂之義。

故先賢曰:天下為公,是謂大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