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二章 | 遺忘
2014年9月，北京，通州。
後來，針對我所在的地區進行了一次小規模的補考，2014年度的高考任務算是順利完成。我考到了北京的一所高校，打算蝸居在五環外度過大學四年，報名那天果然又有個姑娘在人群裏踮著腳衝我揮手，我歎了口氣，別過頭去。
姑娘倒很熱情，衝上來一把挽住我：“走走走，報名去！”
“你怎麽又跟來了？”我實在是懶得搭理她。
“誌願沒填好，本來可以報清華的。”
這姑娘吹牛都不帶眨眼睛。
夜深了，我一臉困頓地走在建國路上。還沒來得及跟新室友打招呼，就被這姑娘風風火火地拉出來，美其名曰“夜走長安街”，其實就是吃霧霾吧。
“天氣挺好的。”姑娘沒話找話。
我心想你有病吧？AQI都該破200了，你不趕緊買個口罩戴上還在這扯天氣？
“那個什麽……以後都是校友了，還請多多關照啊。”姑娘踩著馬路牙子，一搖一擺地走著，“你也知道的，7月份以來，刀劍的複蘇頻率又變得很不穩定。如果附近有什麽異樣，你得通知我一聲啊……”
通知你？通知你有什麽用？
“你還想撿漏麽？”我淡淡一笑，“按我的水平，排名稍微靠前的B級刀劍就能幹死我，我身上也沒什麽珍貴刀劍，你恐怕占不到什麽便宜。”
“不是不是！”姑娘猛搖頭，“這是出於我自己的安全考慮啊……那個，我們好歹並肩作戰過，現在又是校友了，你總得保護我一下……”
保護？
這都哪跟哪啊？
“啊我隨便說說的，”姑娘察言觀色，趕緊住嘴，“到了大學裏，應該能遇到來自五湖四海的女孩子啊，如果碰到好看的，你看看你年紀也差不多了……”
我越聽越不對勁：“你說話怎麽跟我高中班主任似的？”
“哎呀關心一下你嘛，”姑娘嬉皮笑臉，“你前一陣子挺不對勁的，我覺得你談個戀愛可能會好一點……我也不知道在京都發生了什麽啦，不過現在呢，你是一個剛剛邁入大學校園的青春少年……”
京都？
我皺起眉頭，這兩個字就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紮在心口上。
“……當然啦，學習還是很重要的。”姑娘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以後有興趣呢就狩獵幾把刀劍，沒興趣就算了，深藏功與名也挺好的。你看看，你以前總是說的，既然有一
個那麽厲害的哥哥，就應該好好向他看齊……”
“哥哥已經死了。”
姑娘瞪大眼睛，抬起頭看著我。雪亮的路燈光在她臉側暈染開來，姑娘臉上的絨毛細細的，一根根清晰可辨。
街道上的塵灰降落下來，宛若飄雪。
“哥哥已經死了。”我平靜地重複了一遍，“兩個月以前，京都陸沉之戰，他被4個S級刀劍持有者圍攻至死。我救不了他，我也永遠不可能像他那麽厲害。”
在京都的暴雨中，我始終沒有找到哥哥的屍體。
回國以後，兩家人迅速陷入了混亂。我被警方帶去做筆錄，一審就是三天，沒有審出任何頭緒。哥哥的家人在我麵前哭得涕淚滂沱，我卻沒有流一滴眼淚，那以後我的神情永遠疲倦而麻木，像一座安靜的石雕。
我前半生的所有眼淚，或許都在京都流盡了。
事情最終被定性為超過8級的大地震，哥哥不幸在地震中罹難，而弟弟帶著重傷逃出生天。我的反應被診斷為“創傷後應激障礙”，表現為失語、情緒淡薄、記憶力減退。我關於那一天的印象也確實越來越模糊，在醫院裏住了一個月就出院了。拜刀劍獵人的體質所賜，傷口愈合的速度意外的快。
漫長的暑假裏，我再也沒有提起過哥哥，哥哥的痕跡在我生活中像冰屑投入火爐一樣被抹去。我有條不紊地補考、報誌願、收拾行李，從江南小鎮遠赴北京，過上一個正常的高中畢業生該過的生活。
哥哥的家人會恨我吧？我不知道。
是我的弱小害死了哥哥嗎？也無所謂。
此刻我站在長安街上，滿天的灰塵飄落下來，燈火閃閃爍爍。空曠的馬路上，隻有“血霧紅蓮”散發著幽幽的少女香氣，站在那裏，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我看了她一眼，眼神依然疲倦而麻木，然後轉過頭，大步往回走去。
“等一下！”姑娘反應過來。
巨大的蘇格蘭斬劍橫亙在身前，我隻要再走一步，氣管就會被鋒利的劍刃切斷。這把劍很奇特，我從未看出它的來曆、評級和編號，似乎很普通，卻又神秘得不可捉摸。
跟這個年輕的“盜獵者”一樣不可捉摸。
我隻好停下腳步，斜過眼睛看她：“幹嘛？這裏監控很嚴的啊。”
“……”姑娘囁嚅著，說不出話。
我隨手拔出S0027“數珠丸恒次”，把她的斬劍擋開。雖然沒能找到哥哥的屍體，我還是把那4把散落的
上級刀劍收集了起來。它們儲存在我的身體裏，仿佛這是對於京都陸沉之戰最後的記憶。
我其實很想告訴她，不用再跟著我，也不用再激勵我了。
哥哥已經死了，不可能再複活。我也沒有了標杆和動力，從此將在菜雞的道路上一去不返。我對繼承哥哥的遺誌毫無興趣，甚至不想再涉足刀劍狩獵的圈子。
世界上最好的刀劍獵人，或許曾經出現過，可是現在沒有了。
“你等一下啊！”姑娘終於想好了措辭，衝著我的背影就吼，“這裏麵肯定有什麽不對勁！哪可能一下子複蘇4把S級刀劍啊！肯定是有人要坑你們！你哥哥才不是你害死的，你要去找到幕後元凶才行啊！你要為你哥哥報仇啊！”
越說越離譜了，幕後元凶？報仇？
“姑娘，”我幹脆回過頭來，“別開腦洞了，世界沒有你想的那麽熱血。事實就是，我這個菜雞，沒能幫上忙，害得我哥哥獨力奮戰，跟對手同歸於盡了。”
姑娘不說話了，隻是瞪大眼睛看著我。我也不在意，自顧自說了下去：
“如你所說的，我隻是剛剛邁入大學校園的青春少年，打算在這裏荒廢四年，打遊戲、刷夜、逃課，有戀愛送上門來就談。世界上沒有那麽多英雄，最好的刀劍獵人也隻有一個而已，可能哥哥很想當英雄吧，可是我當不了，這輩子都當不了！他死了，我就祝福他來生能成為最好的刀劍獵人，但是我對複仇什麽的沒有興趣，一點都沒有。”
姑娘還是瞪大眼睛。我這才注意到她看的不是我，她的目光越過了我的肩膀，她看的好像是我背後的一個人。
我被她看得心裏發毛：“怎麽了？我背後是誰？”
“你……你自己轉過去。”姑娘連聲音都發抖了。
我霍然回頭，空曠的長安街上，一個單薄的人影佇立在路中央。不是獵人，不是刀劍宿主，也不是難纏的“盜獵者”或“刀狂”，那似乎就是個普通的人類女孩。可是看到她麵容的一瞬間，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幹了。
自然卷，虎牙，素白的臉，白得全無血色。
這一天晚上，我終於看到了京都陸沉以來最恐怖的場景，那個女孩的眼神仿佛是一千把刀劍從天而降，將我牢牢釘死在地麵上。我在短短一秒鍾裏明白過來，哥哥的痕跡或許在我的生活中淡去，可是，一定還有人記得。
我或許會逼迫自己遺忘，可是，一定會有人逼迫著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要忘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