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_第八十一章:初九祭

臘月初九。

暗香清襲,大雪紛飛。

盛京將入年關,雖然著眼不見,但宮中大部分人都已經開始為新的一年而有所籌備。一年又一年的過去,一晃眼都已經過了那麽久了,而這裏卻是原來的樣子——至少對純貴人來說,與往日並無不同。

在後宮中,私下祭奠乃是大忌。往年她都是偷偷悼念孟皇後,可是近日不知怎的,竟然漸漸地無端想起往年的事情。

宮中受到往事影響的,不僅僅隻有純貴人一人而已。她知道,魏皇亦是如此。

他對當年的事情耿耿於懷。

如今暴躁焦慮,更是罷朝。純貴人不過是個小小的貴人罷了,她對朝中之事從來都沒怎麽上過心。隻不過想起了容沅出事……

純貴人微微一怔,她竟然恍惚之間就走到了這裏,恍惚之間帶上了琵琶。這把琵琶她都二十多年未再碰過,她不想碰,也不敢碰。這樣的東西難免會讓她睹物思人,十年生死兩茫茫,一切都是因為這把琵琶而起,一切都是因為那首舊曲而起……

她纖長的手指不禁撥弄了幾下琵琶,手指剛觸及弦上之時便感覺到了幾分生硬。不知是許久未碰還是因為手指凍僵的緣故,似乎再也找不到當年的那種感覺……

宕的一聲,她又撥弄了弦音。

琵琶本該音色清澈又明亮的,不知怎的,在她的手中竟有幾分滄桑之感。所幸純貴人已經找到了些許感覺,腦海之中的舊曲不禁悠揚而出。

長青。

若你也能長青就好了……

二十一年前的深秋。

純貴人,不,連思。她與其餘十五名秀女入宮待選。當時的她不過是邊陲小縣芝麻小官的女兒,帶著對一切美好的向往而入了宮。

彭縣是她的家鄉,她在第一次入宮之時的期待與盼望,都是來源於彭縣。連思看著巍峨的宮牆發怔,腦海裏卻全都是父母家人的美好期盼,甚至在她入宮之前,彭縣的百姓亦然對她寄予厚望,畢竟若是那樣的小地方能出一位娘娘,將會是無比的榮耀。

正當她對著宮牆發怔之時,身後卻被人撞了一下。連思差點摔跤,她回頭,卻見一名秀女無比嫌棄地打量著她,“看什麽看?你是哪家小姐的丫鬟?怎麽穿的土裏土氣的。”

連思對宮中的一切憧憬幾乎都在這一瞬間破碎,她看著眼前的秀女,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物。的確,她來自小地方,故而衣著雖然整潔,但與其它秀女來說的確是寒摻了不少。

連思不想惹是生非,是以也沒有開口。

秀女正想教訓她一頓,另外卻又來了一名女子走到拉了拉那找事的秀女,“行了,我都打聽過了,人家可是彭縣九品官的掌上明珠呢!”

“哎呀聽上去好害怕的樣子,彭縣這種地方我可是連聽說都沒聽說過。”

“沒聽說過是對的,那種那麽偏遠的地方……也不知道那種地方的人怎麽能來參加選秀。”

“也是,怎麽配跟我們比。”

思聽著她們的話,卻始終無動於衷。她對這些事情都不在乎,因為她知道,其實她們口中所說的都是對的。

她能成為秀女其實並不容易,連思的父親在其中不知道打點了多少——否則以她一個偏遠地方而來的女子如何能成為十五人之一?

她知道,父親為了讓她進宮,幾乎花光了這麽多年來所有的積蓄。她也知道,父親清貧,根本經不起入宮那麽頻繁而又厚重的打點。

但連思心裏分明,既然入宮,她就不能那麽輕易地回去。

十五人入宮之後,便有掌事嬤嬤前來安排院落。幾乎兩人一間屋子,而到了連思這裏,她便成了多餘的一人。

沒有人願意與她同屋。

另外十四名宮女幾乎都是出生貴族,而她在十五人之中就顯得極其分明得格格不入。掌事嬤嬤也懶得強求,索性找了一間普通又簡陋的屋子讓連思一個人住。

十五人,抬頭不見低頭見,互相又是競爭對手。連思的處境極為尷尬,很多次在院落之中,幾乎都是她一人隨處閑逛。而另外的十四名秀女,則是每日風風火火的出去拜訪,能打點就打點,不能打點想辦法盡量通關係。

秀女的競爭雖然看似平靜,實則卻異常激烈殘酷。本來便也隻有十五人,而在這十五人當中最終怕是隻有幾人才能留下來。連思雖然出生不好,但氣質倒也算是得體,容貌姿色也是不錯,故而還未平靜幾日便已受到眾多秀女的擠兌。

即便大家平日裏都不屑同她說話。

“連思妹妹,我看你乖巧端莊,咱們的屋子你來打掃可好?”

平日裏無事不登三寶殿,而每次有了本該宮女所做的雜事,她們就會像約好了一樣全都來找連思。

“連思妹妹,麻煩你了哦。”

“連思妹妹,既然一起進宮,大家日後都是要一起侍奉皇上的嘛。”

“……”

連思還未開口,她們便丟下一句“我就當你答應了”,繼而一個兩個相繼離開。

連思根本沒有拒絕的餘地,她本來就來自小地方,總不能剛一進宮就得罪了別人。是以當別人去巴結奉承,在宮中“結交好友”之時,連思就已經留在院落裏做著各種各樣的瑣事。

她知道,以她的身份來說,宮裏是沒有什麽人願意同她做朋友的。

琵琶彈到這裏,反而不是令她最為心酸的地方。長青這首曲子,本就是前奏平淡,其中哀婉,繼而動情,最後淒美。可是純貴人始終不明白的是,如此跌宕起伏的曲子,如何能稱之為長青。

她的手指微微一頓,時日一長,竟有些忘了如何繼續彈下去。然而她麵對著眼前的梅花,想著樂曲之時不自已地出了神。

完全沒有意識到,在她的身後站著一個人。

他怔怔地望著她。

夜色之中,大雪紛飛,眼前的以前仿佛都已經全然模糊,而站在他麵前的拿著琵琶的她,竟恍如令魏皇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那個午後,她也是如此,抱

著琵琶凝神彈奏。

純貴人又頓了頓,很快便想起來接下來的曲子該如何彈奏,隻是想起來的那一刹那,她的雙眼竟然有些濕潤了。

曲子在她的指縫之中悠揚響起,依舊是琵琶的動人音色,可是卻因為曲調的急轉而下,或是因為她心境的不同而低沉無比。

沉到仿佛落入了塵埃。

連思最終沒能成為秀女,這本來就是必然的結果。她在院落之中待了一個月的時間,而在這一個月裏她每天都幫著其他身份尊貴的秀女來做雜事幹粗活,時日一久,她自然埋汰了不少機會。

其實即便是給她機會,她也未必能夠入選。小人物終究是小人物,後宮之中那麽多的勾心鬥角,別人都懶得往她身上使。

留下來的隻有四人。

也就是說其餘十一人都要在當日出宮,並將她們遣返回去。連思背著包袱,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她猶記得初入宮中之時父親期待的眼神,鄰裏鄉親所寄予的厚望。能想到如此,自然也能想象得到回去之後他們所有人的失望。

她不想讓家人對自己失望。

是以她必須要入宮,而且必須要在宮裏闖一番名堂出來,這是必須!

所有秀女都要走了,沒有人打算留下來。落選了就是落選了,可偏偏就是在眾多宮女之中向來最為安靜的連思反而有了別的想法。

她背著包袱,剛剛離開兩步之後便有折回。宮人送走秀女之時正欲往返,卻見連思跪了下來。

“嬤嬤,求求你,我想留下來……我可以留下來當宮女……”連思小心翼翼地乞求。

她不可能回去了。

留在這裏,哪怕是做宮女也好,甚至哪怕是給別人做牛做馬都好。隻是她的心底裏仍然存著一份驕傲,故而即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仍舊沒有把那幾個字說出口。

兩個嬤嬤都愣住了。

連思仍舊不肯放棄,“嬤嬤,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一定要讓我留下……”

其中一名嬤嬤有些為難地開口,“可……這也不是我們可以決定的事情,況且曆屆秀女落選之後一般都是安排出宮另擇他人而嫁的。”

她們在這宮裏,也就是奴才的命,哪裏能夠決定連思是否留於宮中。

連思的臉上湧起一抹極其濃重的失望。

而此時此刻,剛剛十五人之一的女子經過,看到了這一幕。她被留了下來,晉了位份,雖然不過是個常在,但也夠在落選的連思麵前趾高氣昂。

連思記得她,她如今已是安常在。

“嬤嬤做不了主,難道我還做不了主嗎?這段時間啊都是她在給咱們打雜,這樣的人才出宮也當真是可惜。不如就由我做主留她下來好了。”

安常在一邊揮著帕子,一邊漫不經心地說著。

“可是小主,這似乎不合規矩……”

“不合規矩?你們做不了主的事情我來替你們做主,哪裏有不合規矩這種說法?就這麽定了!”說著,直接掉頭就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