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與情感

理智與情感

一段時間過後,林諾的額頭終於可以拆線。

因為之前從沒有過類似經驗,在醫生有所動作之前,她是真的有點怕,一直問:“會不會痛?”執著可憐得像個小孩子。

年輕的醫生被她問得有些煩了,很是無奈,戴著口罩瞪她,手上的動作卻更加麻利。

其實沒多大痛覺,甚至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拆線過程便順利完成了。隻是留下一道疤痕,不長不短的位於額際,透著新鮮傷口的淡粉色。

許妙聲特意送了一瓶祛疤精華液,囑咐道:“早晚各一次,堅持使用。”

林諾笑眯眯地接過來,又用手去撥劉海,對著鏡子端詳了一番,說:“今年流行BOBO頭?幹脆改天我也去剪一個,遮住也就看不見了。”

過了兩天,她居然真的去了。

其實也是一時興起,便趁著午休時間打車去平時經常光顧的理發店。坐在車裏,看一旁的司機師傅嫻熟地掛檔超車一邊還能談笑風生,她才深刻覺得,或許老爸送一輛車給她簡直是暴殄天物,此時此刻,那輛一向以安全著稱的美國車正躺在修理廠裏無辜地接受大改造。

店裏生意很好,一樓早已坐了幾位燙發的女顧客,按摩椅上也躺著人。設在中央的玻璃樓梯蜿蜒回旋,即使在白天也亮著幽藍的光。林諾便上樓去找相熟的理發師,隻是剛剛上到二樓,目光隨意一瞥,卻不禁愣了愣。

此時坐在靠近樓梯口位置的客人也正從鏡子裏望過來,兩人的視線恰好對上,林諾稍一猶豫,對方卻已經回過頭來。

似乎隻是想要確認,因此頭發上還帶著泡沫都顧不得,看著眼前年輕的臉孔半晌,才終於遲疑道:“你是……林諾?”

其實林諾隻是覺得對方麵熟,這時聽她叫出她的名字,記憶才仿佛一點一點真正複蘇,可仍舊不能相信——或許隻是不敢相信——因為除去一張半陌生的臉,現實與往日的形象實在很難重疊。

但是,她還是很快笑了笑,想了一個最為恰當的稱呼,應道:“是。徐伯母,好久不見。”

是真的很久了。

那一次在醫院裏,狹小簡陋的病房,斑駁脫漆的床頭櫃,還有那兩張寫著滄桑艱苦的中年男女的麵容。

因為隔得太久,也因為隻見過那麽一次,林諾幾乎都已經忘記了。

負責接待的小工手裏端著杯子迎了過來,可是她卻仿佛還處在某種驚訝之中,是真沒想到竟會在這裏重新遇上徐止安的母親。

眼前的婦人與記憶中的形象有著太大的差別,經曆兩年硬生生的時光,臉上的皺紋卻似乎反倒少了大半。

最後還是徐母朝她點頭,微微笑起來,她這才發現,原來至少還有一樣東西是沒有改變的。

那個笑容,仍舊和善可親,還是帶著一點點謙虛的樣子,同時也有打量。隻是太著痕跡,難免被她一眼看穿,就好像當年在病房裏,她也是這樣接受著他們略帶好奇的善意的審視。

隻是從那之後,她便再也沒見過徐止安的父母,她甚至不知道徐母是何時出院回家的。徐止安從來不提,更加沒有帶她回過他的家。

所以,其實兩人四目相對之餘,也沒話可說。林諾最害怕這種氣氛,於是問:“您是一個人來的?”

徐母連忙搖頭:“我自己怎麽會來這種地方……”突然頓了頓,似乎有話卻又不方便說,隻得十分突兀地打住。

氣氛有些尷尬,林諾隻覺得挑位置遠近都不合適。看了看表,時間是有的,她卻還是對候在一旁的小工說:“Jimmy是不是在忙?本來還想換個發型,可是大概來不及了,要不我這個周末再過來吧。”然後才轉頭對徐母說:“伯母,我先回公司了。”

徐母“誒”了聲,其實也不怎麽習慣年輕的洗頭小工一直在自己的頭頂上又抓又按,想和林諾再多說兩句,卻苦於起不了身,眼見對方要走,皺了皺眉頭一時之間無所適從。

林諾點了個頭轉身要走,卻在將要下樓的時候,聽見背後傳來的聲音:“止安前不久回來了!”

她著實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隻覺得腦子裏有輕微的轟鳴聲,嗡嗡作響,連店中音響裏飄出的音樂也被一並掩蓋掉。

過了一下卻又聽見徐母說:“要不你再等等吧,他很快就到了。”

她有些懷疑,也不知徐母是否清楚當初兩人分手的前因後果,此時看來倒似乎仍舊希望一對舊時戀人見上一麵,究竟又是抱著一種怎樣的心態?

幾年前的事,也說不清誰錯誰對。又或者,大家都有錯。

現在她回想起來,那時的自己到底還是年輕,年輕到甚至有些幼稚,所以才會患得患失,才會那樣的計較和認真,也正因為如此而無法完全理解徐止安的舉動和選擇。

在那個時候,他的夢想近在眼前,幾乎觸手可得,又怎麽可能輕易就那樣放棄掉?

後來她漸漸理解他,他卻已經去了國外進修,再後來,發生一連串的變動,似乎很自然地便疏於聯係,最後倒真有點形同陌路的味道。

可是現在,他居然回來了。

她微微吃驚,想了想還是問:“他……最近怎麽樣?一切都好嗎?”

徐母的臉上浮出更加明顯的笑意,像是對她的反應極其滿意,又像是自己所盼的終究還是有希望的,連連點頭:“挺不錯的。至於其他的,待會兒他來了,你們可以慢慢聊。”

可林諾並沒打算就這樣等下去,雖然不大忍心,最終卻還是找了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借口離開。

將難免失望的徐母拋在身後,她立刻往樓下走。因為早上穿出來的鞋子足有七公分高,心裏又想著事情,踩到最後一層的時候,竟然稍不注意崴了一下。

並沒有傷到腳,隻是身子略微不穩,她下意識地伸手過去撐住扶手,心裏卻陡然“咯噔”一下。

隻因為抬眼便望見一個人,不近不遠地站在玻璃大門前的櫃台邊,立在角落裏的空調正好對著他吹,白襯衣的一角輕微擺動,弧度輕柔地牽起一串回憶,仿佛很久遠,卻一點也不模糊。

她慢慢站直了身體,笑了一下,“你來了。”看樣子倒像是已經在這裏站了挺長一段時間。

可是徐止安隻是看著她,手肘支在櫃台邊緣,默不作聲,也麵無表情,連一點點久別重逢偶遇的訝異都沒有,雙目湛亮如夜晚的寒星。

她忽然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不知怎麽的就想起那天在醫院裏,江允正也是這樣,無聲的深不見底的目光,令人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麽。

櫃台裏負責收錢的年輕女孩子抬起頭來,將發票遞過去,徐止安隨意往口袋裏一塞,這才走上前來。

他的個子本來就高,如今又比在學校裏時胖了一些,整個人立時顯出一種成熟的挺闊,就連眉目之間最後一絲青春的生澀也在不知不覺中褪祛得一幹二淨。

事實上他早看見了她,就在幾分鍾前樓梯之間的空隙裏。不過隻是一個背影,他卻還是第一眼就認了出來。

此時,站在她麵前,他卻隻是說:“要走了?”還是微微低著頭,就像過去跟她說話時一樣。

林諾點點頭,他笑了一下,有些漫不經心:“那改天聯係。”其實更像是應酬中的客套話,話音落了,隻停頓了一秒,便從她身邊走過去,直接走上回旋樓梯。

林諾忍不住,還是轉過身去看,見他一步步往二樓走去,連頭都不曾回一下。

她就想起那時他從國外進修回來,在融江集團的總部大樓裏見了麵,第一句就問:“你和江允正在一起了?”那樣直截了當,仿佛隻等一個答案,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不想瞞他,隻是點頭。

他當時一句話都沒再多說,轉身就走。

差不多一個來月之後,有個外派的機會,外省的建築分公司需要一名副職協助工作。山高皇帝遠,又是明顯的好差事,競爭十分激烈,但最終還是被徐止安拿到了名額。

得到消息的時候,她是真的吃驚,隻因為他的性格向來內斂沉穩,更懂得收斂鋒芒暗中進取,而這一次的行徑卻與以往大相徑庭。

也不知究竟用了什麽方法,竟能在論資排輩現象嚴重的建築設計公司裏受到如此委派。雖說早就得到上司的器重,可是以他當時的資曆,那樣的先例卻是根本沒有的。

徐止安走之前,她再見了他一麵。她問:“為什麽要這樣?”確實是疑惑,無論如何都覺得他在自相矛盾。

結果他也承認了,咖啡廳裏的燈光將他的臉照得晦暗不明,也一並柔化了嘴角邊的譏諷。

“你跟江允正在一起,我就無法說服自己再在這裏待下去了,讓我在這個城市裏見到你們同出同進,我做不到。

但是,融江是我的夢想,是我整個大學四年的夢想。為了進入這家公司,我付出了太多的努力,現在終於有了這個機會,我不會放棄它。”停了停,他低聲而平靜地接著說:“不會為了一段感情而放棄這個機會。”

所以,當一個兩全的途徑出現時,他幾乎是義無返顧地便選擇抓住它,並以十分瀟灑的姿態走馬上任。

林諾那天確實是受了些刺激,這才知道原來男人與女人的想法竟然相差得這樣多。可是心裏還有一個疑問在盤桓,原本是想回家的,可後來卻還是走到公司樓下。

晚上八點多,整棟大樓隻有其中幾層還稀稀落落地亮著燈。她乘電梯上去,直奔會議室,因為記得江允正有個臨時會議要開。

誰知到了之後,就看見保潔人員正在收拾桌子,她又匆匆往回趕,細巧的鞋跟在走廊上發出的回聲,在安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她走得很快,胸口仿佛鬱結了一口氣,同時又有些惶惑。秘書室裏空無一人,於是她直接推開了總裁辦公室的門。

她很少這樣沒禮貌,平時在公司裏總是恪守著上下屬的關係和禮節,可是這時顧不上,也不想顧這麽多,幾乎是腳步急促地衝進去,高聲說:“我有事要問你!”她知道自己語氣並不好,因為看見江允正的臉色微微變了變。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也愣住了——完全沒想到,此時江允正竟然還在會客。沙發上的客人見到她就這麽闖進來,顯然十分訝異。

意識到自己的莽撞,她陡然靜了下來,像小時候做了錯事就要受到責罵一般,臉騰地一下熱起來,微微低下頭,很是難堪。

那客人很快告辭離開,她才敢抬起眼睛看過去,江允正站在她麵前,問:“你怎麽來了?”

她看他的表情,似乎並沒有因為自己剛才的舉動而有什麽不悅,於是才鬆了口氣,說:“有事情問你。”

“什麽事?”

“為什麽會派徐止安去杭州工作?”

江允正皺了一下眉,她隻感覺那隻原本拉住她的手鬆開了,其實心裏已經明白這個問題不好,可話都說出了口,也收不回來,索性就仰起臉來直直地看著他。

仿佛理直氣壯的坦蕩,所以無所畏懼。

頭頂上方的水晶燈晶瑩璀璨,可是那些溫暖的光亮落在他的眼睛裏,卻似乎所有細碎的光芒都被微微凍結住。

他的神情緩緩地冷了幾分,隻是微眯了眼睛看她,最終還是耐住性子回答:“這是公司的決定。”

她搖頭,有些不能相信,隻好直接說出心裏的話:“可是競爭者那麽多,他怎麽夠格?”

“什麽才叫夠資格?”他反問,“林諾,你其實是不是想問,調他去外地是否是我一個人的主意?”

這樣一針見血,甚至道出了隱藏在心底最隱秘而又尚且模糊的猜想,不由得讓她頓時語噎。

他似乎突然真的生了氣,抿住嘴角轉過臉去朝落地窗外看了兩眼,一聲不響,隔著襯衫幾乎都能看見胸膛微微起伏,像是帶著隱約壓抑的怒意。

她噤聲,過了一會才又見他重新回過頭來,漆黑的眼睛裏盡是泠泠的涼意,麵無表情地說:“記得上次也是在這裏,我早就說過,絕對不會用這樣的手段去得到我想要的東西。那個時候尚且如此,更何況現在?”停了停,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才又說:“從公司的角度看,徐止安目前是很合適的人選,而對於他個人來說,這恐怕也是最好的決定。他是難得的人才,公司不想這麽輕易就失去他。”

她怔住。

直到此時才知道,竟然江允正要比她更加了解徐止安,四年的相處反倒比不上這樣短時間的共事。

他們兩個人,一致選擇了於公於私都最好的一條路。

原來,一直以來被她視為最珍貴重要之物的愛情、與生活理想融合在一起的愛情,在他們的眼中,卻仿佛能被單獨分離出來,竟可以和事業前途相區分得那樣清楚。

這條分界線太清晰,清晰到令她不能理解,甚至覺得有些殘酷。

那晚回家的路上氣氛沉默,最後下車時江允正倚在車門邊說:“我不想因為徐止安而讓我們之間有什麽不愉快。希望這是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