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

末路相逢 殊途 殘月軒 網

.江允正的眼底有倏忽的光亮閃過,隨即卻又黯沉下來。竟然直到今天才明白,當年的林諾為何要執意離開自己。

而此時的林諾卻在想,這個世上不想結婚的男人有多少,而想要安定下來的女人又有多少?這樣的兩種人在一起,光有愛是遠遠不夠的,總該有人妥協和退讓,又或者,隻能盡早分開。

趁著江允正短暫的閃神,她終於還是掙脫了他。

前方是古色古香的長廊,她的腳步是前所未有的快。這棟上個世紀的老建築,承載著太多的歲月風華,到如今依舊古樸典雅,隻是又有誰會記得過去這裏住過什麽人,發生過什麽事,曾經的雲香鬢影那樣繁華盛大,也終究被替代,更何況區區一段愛情。

總會過去的,她想。坐進計程車裏,隻是報了地名,並沒有再去觀望江允正的身影。因為她知道,他是不會追出來的,一如當年分手的時候一樣——他的驕傲遠勝於她。

她在二十三歲的時候與他在一起,此後雖然隻有短短一年,卻也終於體會什麽叫做幸福。

和徐止安戀愛時,也曾感到快樂,那是一種全力追求自己所愛的樂趣,就連對待挫折都仿佛甘之如飴。

想來是真的勇敢,才會在起初時那樣不顧一切,隻想奮力抓住,隻想一直相守。也因此才觸碰了一些禁忌,那些屬於一個高傲少年想要保留隱私的特殊禁忌。

可是江允正不同。

和他在一起,她仿佛突然退出了追逐者的角色,竟是前所未有的輕鬆。

他帶她吃飯,帶她打球,帶她參加朋友的私人聚會,一切都安排得那麽妥當,她幾乎什麽都不要想不要做,便能享受到被人寵愛的滋味。

他和她說話的時候,笑容雖不深,卻一如春水般動人。

那個時候兩個人是真的好,至少在旁人眼裏看來確實如此。

她已經與江允正身邊的一幹好友混得很熟,程子非總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她,打趣說:“林諾,真有本事!”而他自己身邊的女友倒是換得十分勤快。

其實這也算是一句頗帶暗示意味的話,江允正每每聽了,卻連眉毛都不曾稍動,林諾也隻是裝傻。

不問他的過去,隻看將來。那時的她是這樣想的,並且自認為足夠聰明和成熟。

可是後來才知道,原來,其實連將來都沒有。

也隻是極偶然的一次,才知道江允正是不願結婚的,她按捺不住追問原因,而他彼時恰好剛從公司回到家,語氣疲憊,草草應了兩句便掛掉電話睡去了。隻當她是單純的好奇,完全沒往心裏去。

而起初林諾也確實不怎麽在意,總覺得自己也還小,結婚的事太過遙遠。就這樣相處,每天過熱戀的日子,未嚐不好。

可後來不知怎麽的,終究還是忍不住,再度問了一次。

當時兩人剛從餐廳出來,已經進入深秋的C城華燈初上,坐進車裏,暖意融融。

她其實正有些許困意,卻還是強打精神聊著天,話題繞了一圈來到正題上,順勢便說:“上次你都還沒回答我,為什麽不想結婚?”想了想,又裝作不太在意地問:“還是說,你們這種男人都是不婚主義?”

江允正將車開得很慢,兩側不斷有車子超過去,亮紅的尾燈在他們麵前漸行漸遠。她的語氣也算平淡,但他還是側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眼神裏的含意在夜色之中不甚分明,她卻心下一懍,仿佛自己刻意裝出來的輕描淡寫輕易就被識破。

他看著前方說:“我不相信婚姻。”

這樣的語調才是真正的雲淡風輕,那麽隨意就丟出一枚炸彈,清俊的臉上卻看不出任何表情。

她的心裏陡然沉了沉,某種模糊的意識跳出來,一時卻又抓不住,隻是覺得他的表情平靜得近乎漠然。

突然無話可說。

一直以為他隻是與許多男人一樣,暫時不喜歡束縛,或是不願早早擔起家庭的責任,卻從沒想到竟是出於對婚姻的完全不信任,似乎那樣穩固的關係在他看來十分可笑,甚至嗤之以鼻。

事後許思思聽說了,問:“你就沒試圖弄清楚,為什麽他會這樣想?”

怎麽沒有?她比任何人都好奇這其中的緣由。後來好幾次又繞回到這個問題上,江允正終於有所察覺——又或許他是早有發覺,隻是一直隱忍不說罷了。

他看著她,淡淡地問:“你很在意這件事?”

她點頭,複又搖頭,不免笑道:“我可沒有逼婚啊。我還這麽年輕,就算你想結,我還不願意呢。”許是說得太真實太輕鬆,江允正傾身過來吻了吻她的額頭,說:“那就不要想那麽多。”仍舊當她是一時好奇的孩子。

至此她才看出來,他是真的不想談,如若再糾纏下去,隻恐怕平添無趣。也終於知道最初聽說他不相信婚姻時,心裏冒出來的模糊念頭是什麽。

原來她和他,終究還是兩條路上的人。

可是仍舊繼續著,一徑地貪戀他的溫度和寵愛,總認為時間尚早,卻不知正是在這日複一日之中越陷越深。

直到某一日,他們參加完一場婚禮,歸來的途中她若有感觸,歎道:“這樣的婚禮簡直是所有女人的夢想,新娘真幸福。”語氣之間不無豔羨。

江允正先沒答話,過了一會兒才說:“一個儀式罷了,並不能真正保障什麽。”

“可存在總是合理的。”她略有不滿,反駁他。

他揚了揚眉,倒是平心靜氣:“任何事情都有變數,感情也不例外。沒有真正無堅不摧的關係,所以婚姻有時候也隻是一個虛有其表的形式。”

她有滿腔的不服,心卻一分一分涼下去,好半天才問了一句:“那麽,如果你愛的人偏偏要追求這種所謂的形式呢?”

他想了想,倒也似乎並不是專門針對她,隻是十分客觀地陳述一個事實:“如果不能達成一致,我會放她走。”

他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那樣平靜,卻又字字如重錘。她坐在暖氣充足的車裏,一瞬間手腳冰涼。

原來有些觀念是根深蒂固的,旁人再如何嚐試,也無從改變。

可是事到如今,似乎已經有些遲了。她想要抽離,卻已是力不從心。

從那以後,江允正的一舉一動,他的眉眼和喜怒,他抽煙的樣子睡著時的姿態,竟然全都成了她想看而又不敢去看的巨大矛盾。

這才發現,之前自我安慰和淪陷不啻為飲鴆止渴,始終仍是不免要分開的。

終於等到有一天。林諾至今還記得,那天是周日,天氣格外晴好,街道兩旁的樹木挺直,葉子綠得像被洗過一般,泛著青翠的微光。

她起了早,開門走進江允正公寓裏的時候,他還沒有起來。他平時極少睡到這個時候,想必是真累了,於是她挽起袖子悄無聲息地跑去廚房做早餐。

隻是心血**,又或許是一切早有預感,竟然在切麵包的時候割破了手指。

刀很鋒利,因此雖然動作並不快,卻仍舊劃了很深的一道口子。血迅速湧出來,汩汩地流,他聽到驚呼聲從臥室裏出來,連睡袍的帶子都沒來得及係上。

她看著他漆黑深亮的眼睛,突然覺得疼痛難當,卻明白並不是那道傷口引起的。

江允正找到藥箱,拉過她的手,微微垂下的臉上不見絲毫惺忪睡意,嘴裏隻是說:“怎麽這麽不小心?”

她卻說:“我們分開吧。”

那麽突然,江允正著實愣了一下,藥棉上浸著血漬,他輕微地皺起眉看她。

她又重複了一遍,冷靜得連自己都暗自驚訝,可是這句曾在心裏千回百轉的話一旦出了口,內心的某個地方便開始慢慢龜裂。

最後,他隻是給她足夠的時間考慮,但看她態度堅決,終於還是放了手。

關於分手的理由,他一句也沒有問。她要走,他便讓她走。因為他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雖然有過那樣多的快樂與輕鬆,卻也還自認為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自恃少了她,自己的生活並不會有什麽改變。

況且,在她之前,恐怕沒有人會這樣主動離開他。

事後唯一知情的許思思隻說了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

確實,她想要的,他根本不會給。

徐助理剛剛拿到會所替他準備的簡餐,就見林諾腳步迅速地走了過去,並且攔了輛車匆匆而去,連個招呼都沒打。他來不及阻攔,但也第一時間站起來,心裏知道大概是談崩了。果然沒過多久,江允正也從裏麵的回廊走出來,一言不發。

他立刻跟著,等到兩人到了車上,氣氛也不見緩和,暗自打量江允正的臉色,竟帶著稍許凝重。

他知道這個時候沉默便是最好的態度,於是很快發動了車子,駛進主幹道。

其實為了這次約會,原定於下午之後的所有安排都被提前一一推掉,誰知突生變故,此時行駛在如流水一般的車陣中,顯得有些漫無目的。

江允正卻兀自看著窗外刷刷而過的風景,並不說話,隻是在想,原來林諾也會撒謊。

又或許是自己當時真沒意識到,竟然從沒想到她是在騙他。

——……我還這麽年輕……可不願意結婚。

他甚至還記得她說這句話時的神情。又黑又亮的眼睛瞪得有些圓,鼻子微微皺起,一臉的純淨認真,仿佛在說全天下最真的真話。

然後,他便相信了。

隻因為她從來都是如此真實,喜怒哀樂總能被一眼看穿,就如同當年與徐止安分了手,那樣鬱鬱寡歡的模樣,低迷的情緒幾乎都能蔓延到他的心裏。

她那麽真性情,因此在他麵前也從不說假話,或許那是唯一的一次,卻是一個天大的謊言。

原來她還是傳統的。婚姻於她,才是最終的歸宿。

所以當她提出分手的時候,他雖然驚訝,卻從沒往那方麵想。

從認識一直到相處的這段日子裏,他自認為對她已經足夠好,就連一幫朋友私底下也常常開玩笑:怎麽就被一個黃毛小丫頭套住了呢?

他當時是真的氣,仿佛受了羞辱,隻因為自己從沒虧待她,甚至對她比對以往任何一個人都要更好更細心。

他那樣對她,而她卻恰恰是唯一一個主動要求離開他的女人。

他做事向來隻看結果,到了這一步,任何理由都是多餘,況且也確實不想再聽。隻是心裏的怒氣壓不下去,所以才會說:“如果你真的決定了,那麽以後我們都不會再見麵。”語氣倒是平靜異常,其實這根本不是他的作風,過去也從來沒有對誰說過這麽決絕的話。

車子又開了一段路,江允正才回過神來,周圍是熟悉的江濱景色,落日在青黛色的遠山之間一點一點沉下去,已經快要消失不見,自己的寓所就在不遠處。

他突然笑起來:“這個點回家?我還沒吃晚飯呢。”

徐助理暗暗鬆了口氣。這位頂頭上司心情陰鬱的時候總是很難伺候,這時終於開口說話了,而且語氣緩和,實在是再好不過。

江允正接著說:“找個地方,我們點東西。”

兩個人去吃自助餐。

其實私底下,他們也是朋友關係,沒有外人的時候相處起來並沒有太多的規矩。

徐助理早就覺得餓了,立刻去取了食物,坐下來才發現江允正似乎沒什麽食欲,至少吃得不多。

座位挑在了吸煙區,江允正點了根煙,突然問:“最近和女朋友相處得怎麽樣?”

徐助理一愣,才點頭:“還不錯。下周可能會從老家過來,待一陣子。”

江允正笑了笑,似乎突然起了興趣:“你們在一起也挺長時間了吧?有沒有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徐助理也跟著笑起起來,“我是想再過兩年,可是家裏一直催,她也挺著急的。女孩子嘛,擔心的東西多。所以隻好順著她,打算明年年初把事情辦了。”又吃了點東西,才又說:“到時候還要請假回老家一趟。”

“沒問題。”江允正淡淡地應他,不再說什麽,隻是側過臉去抽煙。

他們的位置臨著窗,整麵通透明亮的玻璃牆,餐廳頂棚上是成排的無數小燈,溫暖明亮的燈光映在玻璃上,仿佛萬千星輝在閃耀。

隔著一條道路,便能望見波光粼粼的江水。有一段時間,江允正似乎看著外麵出了神,直到一支煙就要燃盡,他才轉過頭來,淡淡地說:“車子的事,你去幫幫她。”

雖然他說得沒有頭尾,但徐助理很快心領神會,點頭:“知道。保險公司和修理廠那邊,我都會繼續跟進。”